她的城

父親離開城市時說，總有一天，城市會被鄉(xiāng)村所取代。

父親和大多數(shù)農民一樣，進城，開始另一種生活。這是前所未有也是他從來沒有想過的事。實際上，父親不敢想象的事有很多，比如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電視洗衣機電腦，這都是父親眼中的神物。與他隔著的不是一把農具的距離。他面對著電話、手機、彩電以及轎車的時候，世界的變幻攪亂他的思維?？只畔矶鴣?。父親嘆息著，這世界到底會發(fā)展到哪種地步？這人啊，也太神了。這種心慌的感覺猶如年輕時初次面對河流，白茫茫的遼遠，讓他處身于無限與未知的浩瀚里，世界的神秘與人世的蒼茫，父親感受著人的渺小與無助。

現(xiàn)在，父親來到城市，面對著拔天的小區(qū)高樓，這種恐慌與無助的感受再次涌來。父親抵達小區(qū)的樓下，望著水泥鋼筋建筑，抬腿久久不愿上。他說，這都要觸到天了吧？刺心。這是父親當時的感覺。這種在空中的居住，和河流上那些在船頂曬魚有何區(qū)別？對于曬魚我不陌生，父親是捕魚能手，對地上與水下的世界，父親就是那個通靈的人。生活就是千奇百怪，誰能說，當世界不給你打開真相的窗戶，索性就把你演繹成貼地的一粒塵埃，或者一棵莊稼、一棵野草，不給你俯視蒼生的視野，那么就做蒼生中的一員，如山，似水，像草，似魚，甚至天空中的白云、草原上的土撥鼠、南疆的熱帶魚，總之，你是世界的組成部分，等待世間的次第解密。

然而，城市是與鄉(xiāng)村互為敵人的。城市正在推土機的轟鳴里，以風卷殘云的方式吞噬著郊區(qū)的村莊、大地、樹林還有漫漶的野草。大片大片的莊稼在水泥與鋼筋的壓制下，埋入泥土深處，甚至是十八層地獄，畢生沒有鉆出地面的機會。在它們的上面，是高聳入云的廣廈。這是父親極其難過的。他常走過這些林立的腳手架，看著那些螞蟻般的人群，帶著頭盔日夜勞作，拔節(jié)的樓群日益舉高著這個城市，父親為他們悲哀。把鄉(xiāng)村送入墳墓的，正是我們自己?，F(xiàn)在，我們在為城市建造高樓，分明就是對村莊的侵犯，對大地的侵犯，對自身的侵犯。父親是想象不出，如果有一天，大地上到處都是高樓大廈，水泥的表面上，無一寸泥土，那么那些莊稼、牛羊、野草和依靠原野生活的人群哪里去了？新建的工地里，父親居然跑過去，對著新砌的樓群，旁若無人地，狠狠地尿了一次。

我原以為父親進城，將是對過去生活的全部改變，是對城市生活的憧憬，是對多年大地生活的決絕，是對新時代生活的享受。功能齊全的小區(qū)，交通便利的公交，還有品種豐富的大型超市。從農耕文明到手工業(yè)文明到機械文明，人是如何一步步從自然的勞役中掙脫出來。憑借力氣與血汗換取物資維持生存的肉搏戰(zhàn)，是用生命換取明天的生存。城市文明取代鄉(xiāng)村文明，這也是時代的必然。但是在民以食為天的鄉(xiāng)村，離開土地，人怎么活？我不曾想到，父親對鄉(xiāng)村生活的逃離，居然給他帶來的不是撫慰，而是傷害。

我們家小區(qū)的西門附近，就是千年的古河，隸屬京杭大運河的一段支流。源自隋煬帝下江南留下的遺跡，從中原到江南，河流說斷就斷，可一地的歷史與風云，在平靜的浪花里收斂其明日黃花?，F(xiàn)在，僅存的一段，早已褪去歷史的蓑衣，還原成庸常的河流，漁船、機帆船、木船已及河岸兩旁的人家、略帶歷史遺風的楊柳，一切都消失在日常生活里。歷史就是現(xiàn)實。現(xiàn)實轉眼就是歷史。父親咂過城市生活滋味過后，總是呆坐在河橋或者河岸邊的石墩上沉默。沉默的時刻分明就是石墩，石墩開口就是父親?？墒鞘帐冀K沒有說話。

我以為父親想念家鄉(xiāng)的河流，河流就是父親的命，父親生活的全部。父親的命是水，有河流的地方，就有父親的生活。當年的父親，一個人，一條河流和腳下的大地，用船槳、漁網(wǎng)等撐起家的門楣。河流是父親的歷史。人老了，回憶和翻閱自己當年的歷史，也許是一種安慰。父親常清早一個人出去，沿著河岸走，直到傍晚又沿著河流回來。父親說，與河流對話讓他滿心歡喜。河流是有胸懷的，不管是鄉(xiāng)下人還是城里人，敞開遼闊與恒遠。高興時候，對著河流中央的船只，自顧自地吆喝起號子來。幸運的時候，還會在岸邊看到熟悉而又陌生的捕魚人，駕著木船，在絲網(wǎng)的蔓延中，等待著收網(wǎng)。這一切又讓父親看到往昔的日子，似乎自己又回到村莊身旁的那條河流。他相信，所有的河流都是大地的經脈，沿著經脈行走，一定會流回那條引河，回到自己的村莊。這一想，父親又覺得在城市與村莊之間，相隔的只是一條河流。河流般的距離。河流袒露真實。父親說，看到水，就能看到泥土。生命的滋潤感從地面?zhèn)鬟f上來，父親就覺得這日子是有滋有味的。

接地氣的日子，就是有根有盼的日子。我不知道父親與河流對話多久了，還以為他沉浸在歷史的故事里，或者出于對河流的熟稔與依戀。鄉(xiāng)村的人，沒有人不與水是纏綿的。這是宿命。沒有水的鄉(xiāng)村，不叫鄉(xiāng)村。這是鄉(xiāng)村人得以活命隱秘的不二法門。祖先早就在歷史的河流中告訴我們，沿水而居。這是祖先的密語。如果我們打量中國鄉(xiāng)村，大部分的村莊無不與河流靠近，或者比鄰湖泊。這也是村莊得以在光陰里保留下來的原因。土里刨食，水里同樣可以刨食?？拷影兜拇迩f，沒有人不會水上功夫的，逮魚摸蝦，駕船擺渡。一個不會水性的河岸人家，算不得是河流的孩子。與河流走近，父親變得異常喑啞，終日里不言不語。這似乎出乎我的意料。按道理，城市的新鮮氣息是神秘的，父親應該對其充滿著好奇。

我不知道剛進城的父親，在與城市的對話中，遭到障礙與困境。父親對小區(qū)的排斥是顯而易見的，在離地十六層的高樓上，父親說著這是向上生長的地獄。人就像鳥般，困死在其中。他說，人要活在地面上，不接地氣的生活，怎么叫生活？他對我購買的十六層商品房頗有意見，說住這樣的房子，哪里叫家，分明是監(jiān)獄！沒有人氣，連鳥語都沒有。他對我們經常閉戶關門更是惱怒。鄰里鄉(xiāng)親，搞得跟仇人似的，一家不睬一家，完全是兩個世界。父親對我們說，再關門，他就會憋死的。為了遷就父親，我們敞開著門，按照父親的意思這樣鄰居就會來串門。這要是在鄉(xiāng)村，門庭若市。鄉(xiāng)村的人，總是喜歡群居閑談，只要有人，一支煙或者一包瓜子，不到太陽下山是不會告辭的。有熟悉人家的竟留在主人家，趁勢搞點下酒菜，喝上個半斤八兩，不亦快哉！父親也常干這樣的事，與人家閑扯扯著扯著就扯不回家了。父親一連幾天待在家里，不見一個客人上門。他等不及了，竟然從十六樓，挨個敲門邀請。我沒有在現(xiàn)場，不知道結果如何，但是從他那神色可以看出，沒有一個客人上門，甚至有的人家沒有為他開門，這事對他打擊很大。原來城市不是樓高，而是門檻高。這在父親的內心里筑起籬笆。實際上，不是父親理解的那樣，城市生活不同于鄉(xiāng)村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天不懂夜的黑。endprint

對父親的打擊接踵而來。這個事搞得他非常尷尬。一個從鄉(xiāng)村里走出來的人，對著大地上的每一物什，都有宿命般的珍惜。一滴露珠，一根草節(jié)，都深藏著農人的體溫與往昔痛苦的回憶。我對這點深信不疑。在老家灶間，母親至今仍然在用枯枝敗葉作為燒鍋的燃料。而煤氣灶、電磁爐這些現(xiàn)代化的廚房工具赫然在旁。母親就著這土灶臺，忙得不亦樂乎。其原因不外乎是，土灶臺使用慣了，水缸、木質的鍋蓋、水瓢、油絮子等布滿著母親的體溫，早已融入生活的日常中去。這估計是主要原因。另外在鐵器與樹枝之間，母親對樹木從發(fā)芽長葉到整枝，郁郁蔥蔥到繁華落盡，都是相知相熟的，這里面有屬于母親自己緩慢的時光，樹長人老，滋味深長。而相對于那些陌生的科技含金量高的現(xiàn)代化燃具，則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生疏、敬畏。越是包含著科技含量多，越是增加農人的心理距離。在這些高科技的產品前，還有這個飛速發(fā)展的時代，這滾滾車輪早已把他們甩在身后。他們更喜歡簡樸的生活，類似自然作家梭羅，在湖邊，撿拾樹枝，打些野味，摘得野果，就著湖水，過著與世隔絕的原生態(tài)生活，無間地熟悉生活，貼近大地、自然與人的自身。小區(qū)的事我是事后知道的。事情就是因為父親在小區(qū)內干起了拾破爛的生意，造成小區(qū)保潔員的控告和吵鬧。因為這里面的物什本來是保潔員的領地，現(xiàn)在闖入侵略者，保潔員當然不會善罷甘休。我理解父親的行為，對著大地上一切可以利用的物什，總是不由自主地介入。這也是我初到城市的感覺。對一些丟棄的物什，敝帚自珍，或是倍加可惜，有暴殄天物之感。我們小區(qū)的盛物箱里，每天總是盛滿該丟棄和不該丟棄的東西，比如紙箱、完整的饅頭、半瓶酒等，很多事物的價值并沒有挖掘盡。哪里是廢物，分明都是可用之物。父親見此景頗為憤怒，在家里朝著我批評，說我們不是吃糧食長大的，這是要遭天打雷劈啊。當然，這些廢物拋棄的故事里，有著我們這個小區(qū)獨有的傳統(tǒng)。我們總會在丟垃圾的同時，扔掉一些可以送進廢品收購站的物什，目的是想給保潔工一點念想，給予沉重的勞作之余一點生活的欣喜。鮮有人理解父親的想法，在城市面前，父親覺得自己無力辯解。強大的城市生活，對于他來說，仍然是充滿著無盡的未知與困惑。珍惜和節(jié)約，在城市的土壤上，只盛產恥笑和矛盾。此后，父親陷入一段長時間的沉默。

父親再次在河流邊出現(xiàn)。河流的出現(xiàn)，填補了父親的空當期。這是父親在面對城市的叢林法則時一種躲避或自我療傷。他覺得回到自己熟悉的場景，如河流、船只、莊稼或者野草樹木，心才會安定與踏實。彼此沒有距離，沒有相互復雜的心事和無盡的煩惱。人與自然的簡單要比人與人之間明暗的關系溫暖多了，彼此都是大地上的忠誠者，付出與回報，是成一定比例的，即使一無所獲，至少遠離背叛。父親把自己寄托與河流，也許他在伴隨他一生的河流里，獲得體悟與和解。

我慶幸小區(qū)的西岸有條河流。河流的出現(xiàn)，是歷史的必然，也是生活的偶然。至少給父親帶來鄉(xiāng)村生活的氣息，讓他在鄉(xiāng)村與城市的糾葛中，找到喘息、撫慰的場所?；赝恿?，他也會在翻騰的浪花中，看到昔日生活的光和影。有些烙印在心底的鄉(xiāng)土故事，走遍天涯也是無法忘卻的。事實上，不管城市或者鄉(xiāng)村的人們，每個人的面前都有河流的影子，泅渡還是沉淪？選擇遺忘還是蘇醒？

從一條河流走出，又要步入另一條河流。我說的這個河流就是城市的生活。融入城市生活，就必須要適應城市的規(guī)則與規(guī)律。這些另一種形式上的、隱性的河流，展開在大街小巷或高聳的建筑下，成為阻止父親進入城市內部的門神。父親走在馬路上，他對于復雜的紅綠燈以及川流不息的車輛，無法前行一步。他不知道如何邁動雙腳。從阡陌、田疇抵達紅綠燈閃爍不停的馬路，之間相隔的不是物理的距離，是城市到鄉(xiāng)村的距離，是田園時代到商品時代的距離。這不是鄉(xiāng)村的木柵欄，可以任意一只動物或者牲畜穿破的。城市的柵欄，不只是躺在地上的斑馬線，立在墻上的規(guī)則、程序，還有呈現(xiàn)在城市空間里華麗的衣著、勢利的眼睛。

父親時常止步于斑馬線。這中國式的過馬路，給父親帶來不小的挑戰(zhàn)。車來的時候，讓車，人來的時候，還得讓人。因為這橫沖直撞的人群，呼嘯而去的鳴笛，使得這個城市始終處于驚慌失措、失魂落魄的境地，紛亂、失控、喧囂、嘈雜、驚叫和冷漠，無情地充斥著城市的大街小巷。語言在此下落不明，唯有高聲叫賣的吆喝聲、形形色色的文字廣告，成為城市的面孔與話語。城市中的父親，一條從河流里潛入城市的游魚，在公交車、樓宇、大賣場和法國梧桐樹的海底叢林中，左躲右閃。這條魚隨時會擱淺在午后陽光炙烤的馬路上，成為風干的咸魚。

他決定到菜場轉悠。其實這是對光怪陸離的城市再次逃避。他以為菜場至少與鄉(xiāng)村是有溝通的，諸如大白菜、土豆、藕、水芹等等，這些出生于民間的植物或果實，至少還帶著天生的鄉(xiāng)土味道。他可以認識、對話，對它們熟知，就像熟知自己的十個手指，長短瘦胖，還是前世今生。父親穿梭在菜場，看看這蔬菜，摸摸那蔬菜，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般。待攤主有空閑，父親居然還會跟攤主聊上幾句，憑著對鄉(xiāng)土野菜的熟悉，告訴人家，這土豆的種類、口感，那水芹的烹飪方法，如何去掉魚的腥味、羊肉的膻味。置身于菜場中的父親，不似城市商場般，人整個滿血復活，與菜場新鮮的蔬菜般鮮嫩，充滿著生命的潤澤。

河流與種菜的事，后來我是從母親口中得知的。城市就是架龐大蕪雜的機器，我們則是這架機器上的螺絲。按部就班地工作、吃飯、睡覺。在這安穩(wěn)的流水般的日子里，誰能想到，河流和菜場隱藏著秘密。父親，在暗中進行著一場新時期的土地革命。

我以為父親對河流的眷念、回憶，是在對自己過去生活的反芻，是在從鄉(xiāng)村走進城市生活的淬火中，保留一份懷念與告別。父親一段時間來，河岸、菜場，成為他不斷徘徊與光顧的地址。這些我都理解為父親對鄉(xiāng)土的愁緒。那些熟悉的鄉(xiāng)村圖景，像孩子般貼著生命的土家菜，深藏在其中的泥性，父親嗅到了遙遠的鄉(xiāng)村氣息。鄉(xiāng)村以及曠野，早已與他的生命、血脈融為一體，他的肌膚，就是大地的肌膚，他的經脈就是大地的血脈。父親常說，只要一腳踩在田野里，人就有著禾苗般的嫩綠與精神，似乎大地的玉液瓊漿沿著褲管、經脈涌至渾身，一瞬間抽葉、開花、拔節(jié)等的欲望瘋長著、膨脹著?？墒牵l能想到，進城的父親，居然在河岸與菜場之間，密謀著一場兵變。在河流與城郊的結合處，一片灌木叢生，荒涼雜亂的空地上，揭開了城市種田的生涯。他買來了鋤頭、鐮刀、錛和蔬菜種子，開始開荒種菜。endprint

原本與河流組合成沿河的風景，是屬于河岸公園的一部分。但是由于當?shù)卣倪^度開發(fā)與建設，在打造沿河風光帶中，資金鏈的短缺，大量積壓的存量房，造成當?shù)亟洕呐菽c崩盤?，F(xiàn)在，城市里到處可見停工的半拉子樓盤，人去樓空。好在這些爛尾樓的存在，給許多夜晚無枝可棲的鳥兒一個天然的家園。頹敗、坍塌和殘垣遍地。還有些耕地，在耕地與到建筑用地的轉變過程中，成為荒地，無人問津。

父親決定要開辟出塊菜地。長滿野草與灌木的土地，對于莊稼人來說，是一種恥辱，對土地本身來說，也是一種罪過。這一切都是暗中進行的，我們蒙在鼓里。因為我沒想到，種了一輩子土地的父親，對土地充滿無限哀傷與無奈之余，怎么還會糾結在土地上，繼續(xù)勞作。當我看到這塊土地時，父親已經開辟出大約三分地的規(guī)模。鍬、耙和農家肥、廚余垃圾，土是喧松的，敲得細碎，褐色的土壤，我們看到其中蘊藏的力量與生機。這些土地被父親劃分有序，種大蒜的、韭菜、洋蔥、辣椒、茄子、西紅柿等，鄉(xiāng)村的蔬菜在這里都可以找到。這里純粹就是一個微型的鄉(xiāng)村菜園子。鄉(xiāng)土的生活，沿著這些飽含鄉(xiāng)村味道的蔬菜，從城郊一路蜿蜒，抵達城市的餐桌與生活。他用手指著不遠處，還有菜園子藏匿其間。父親說那是另外一些老人的成果。開辟菜地，這不是父親一個人的力作。在這背后，還有一群像父親這樣的人開墾種植。他們，成了都市里的新農民。

事實上，這些菜地不會在城市的空間存活太久。城市拒絕與鄉(xiāng)村挨在一起。鄉(xiāng)村有著鄉(xiāng)村的自由，城市有著城市的自身法則。這是宿命。城市的空地，點綴的是奇花異草，是水泥與石板。父親和老人們開辟的菜園，最終在城市的推土機巨大的轟鳴中，化為烏有。稍后，野草和花木繼續(xù)占領著。在這些花木的身下，是死去或者還沒死去的蔬菜尸體。它們，只能在黑暗中生長著，或者悄悄犧牲，陪她埋葬的，還有父親們的鄉(xiāng)土情結。

河岸邊空地之夢的破滅再次打擊著父親。那些與鄉(xiāng)村靠近的河流、蔬菜以及空地之上，都落下他在城市的鄉(xiāng)土足跡。轉瞬即逝。父親的勞作終究是一場空。城鎮(zhèn)化建設如火如荼。父親以及他的舉動，是對城市化的抵抗？還是對故土的念想？眼前，越來越多的水泥鋼筋，鋪天蓋地般地覆蓋著土地、莊稼，大片大片的村莊，隨著挖掘機、推土機銷聲匿跡。社會的發(fā)展始終是向前的，沒有人可以阻止它的前行。難道這些事件的背后，是一個農民進城的恐慌與無助？在農人看來，有了土地，日子就有了保障。大地孕育一切。萬物生長，都是土地的賜予。沒有廠礦企業(yè)、商店等可以活著，要是沒有了地種，大地上沒有了莊稼，人吃什么呢？這個困惑一直困擾父親的內心。我在城市生活的前些年，一回到老家，父親總要叮囑，帶些米面之類。父親的意思是，整天在機關上班，不種地也不種菜的，那些人到底吃什么？父親居然為此事焦慮過。他想不通離開土地，我們如何能生存？一九九八年的洪水肆虐，淹沒了莊園，他都沒有一絲慌亂和絕望。父親站在洪水里說，天災，這不是人為所能決定的。好在土地在，就有活的希望。災后，我們家組織自救，在淹過的豆地上，套種玉米、綠豆等，挺過了那段洪水的日子。

土地是莊稼人的命根子。這話不假。至少在今天看來，這句話對父親而言，依然是對的。土地曾一度在打工潮水的侵襲下，多少人拋卻土地，背井離鄉(xiāng)，到四面八方，進廠礦企業(yè)，做一名手工車間的操作工。昔日握著農具的手，逐漸被一只叫做工業(yè)的手取代。如今在土地流轉的當下，父親依舊沒有放棄土地。甚至他發(fā)展到曾經作為鄉(xiāng)場的園地，都被父親開辟出來種上麥子?，F(xiàn)在，從原野上一路生長過來的麥子，越過溝渠，涌入村莊，涌至門檻前。出門即麥田。特別是我們進城工作后，土地更是成為父親固守的陣地。昔日的十八般農具，被他整齊地擺放在牛屋里，石質的器具打掃干凈，鐵質的器具則被擦拭一新，似乎時刻等待著鄉(xiāng)野的召喚。父親說，一個農民，離開土地就不能叫做農民了。土地留著，至少等我們下崗回家，還有吃的糧食。莊稼人，有糧食就可以活命。父親是在為我們的人生構筑最后的防線呢。

看不到土地，心慌。這是父親站在十六層的高樓上，面對著滿眼的樓宇時說的。然而，就在河流菜場事件之后不久，在我們十六層高樓的陽臺上，面積不到五個平方的曬臺上，在父親的勞作下，已經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泥土，泥土里韭菜、蒜苗以及辣椒，正在太陽的光照中，抽綠瘋長。

是的。我說過，有父親在，我相信總有一天，城市會再回到我們鄉(xiāng)村的。

責任編輯：姚娟

作者簡介：

杜懷超，出生于70年代末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21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紫金山文學獎、老舍散文獎、孫犁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獲得者，散文集《一個人的農具》獲中國作協(xié)重點作品扶持項目；著有長篇系列散文《一個人的農具》《蒼耳：消失與重現(xiàn)》等多部。現(xiàn)居蘇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