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羅密歐與朱麗葉》中乳媼的功能

（廣州大學人文學院 廣東廣州 510006）

《羅密歐與朱麗葉》作為莎士比亞的代表作之一，將羅密歐與朱麗葉二者熾烈的愛情描繪到極致，其中對人文主義的謳歌更是徹底而純粹。但我們在閱讀劇本的過程中很容易因二人愛情力量的強大而炫目，研究的方向也側重于故事的悲劇性或朱麗葉這一人物形象。從而忽視其他次要人物的光芒，乳媼便是其中之一。

作為劇作中的次要人物，乳媼雖不似勞倫斯神父一般在人物形象上閃耀著極強的人文主義色彩、在情節(jié)發(fā)展上擔任悲劇的直接導演者。但其在一部五幕劇中出場次數(shù)高達14次，足可見篇幅之大與筆墨之重，我們不應草草地將其定義為單純的喜劇角色。深入探討乳媼在劇作中的功能，竊以為可以分為獨特的敘事者、節(jié)奏的調(diào)和者和主題的滲透者三方面。

一、獨特的敘事者

“敘事者”的身份最早應該可以追溯至古希臘悲劇中的合唱隊。尼采曾說過：“用來銜接悲劇的合唱部分在一定程度上是孕育全部對白的母腹”，足可見合唱隊在早期悲劇中的作用。但從埃斯庫羅斯到歐里庇得斯，合唱隊的作用卻不斷降至陪襯，劇中人物分擔合唱隊“敘事者”功能在這個過程中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1]

敘事者的身份離不開故事時間和話語時間的概念?！肮适聲r間是所述事件發(fā)生所需的實際時間”，“話語時間是敘述這件事情所需要的時間”[2]。歐里庇得斯的《美狄亞》中，第一個出場的保姆就清晰地交代了故事的背景與美狄亞的性格，莎士比亞《哈姆雷特》中的鬼魂更是告知了哈姆雷特父親死亡的前因。這些都是在“三一律”的影響下用較短的話語時間概括必要信息，從而節(jié)省了冗長的故事時間。所以無論是合唱隊還是歐里庇得斯時代之后的敘事角色，他們雖因身份各異呈現(xiàn)著各色的敘事風格，但都承擔著用簡潔明了的言語交代前因后果、過渡劇情的任務，目的比較單一，大多把故事情節(jié)引向正軌，推動劇情的發(fā)展。

但《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乳媼卻不是一個“合格”的敘事者，她的敘事頻率不僅強，而且話語時間非常長，她的敘事非但沒有起到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作用，甚至加劇了劇中的矛盾沖突。

首先，她的敘事措辭繁縟啰嗦，時常不說重點。在第二幕第五場中，她第一次傳信歸來，面對朱麗葉的三次追問，她都言及其他，一直沒有將羅密歐的回應直接轉(zhuǎn)述。即便是在朱麗葉稍顯惱怒的情況下，她也仍是空洞浮夸地描述著羅密歐的容貌，而不進入重點講述他對結婚的看法，接下來又是一輪盤問與無重點敘事。這次的敘事雖以朱麗葉欣然下臺結束，但我們?nèi)圆浑y看出乳媼敘事之拖沓對整個故事的影響。

其次，她的敘事用詞模糊而夸張，極度情緒化，非常容易引起聆聽者的誤會。在第三幕的第三場，她聽聞了提爾伯特之死，傳信給朱麗葉時第一句便是“他死了！”并且不斷地重復，在朱麗葉聽來便是羅密歐死了一般，引起了她極大的悲慟。

乳媼這種“偏離軌道”的模糊甚至錯誤的敘事模式雖然易偏離情節(jié)發(fā)展，但是卻起到了獨特的作用。

第一，敘述存在不同視角，展示同樣也存在不同視角。其中一個便是劇中不同角色的視角及其關系。[3]在朱麗葉和乳媼的這兩次對話中，乳媼知曉前因后果，視角是高于朱麗葉的。她們視角的差異和她敘事的方式都導致朱麗葉置身于一個更加緊張、慌亂的境地之中，從而加劇了她們對話中的矛盾沖突和戲劇性。朱麗葉這種近乎憤怒的追問更能凸顯她對羅密歐的情感之熾烈。

第二，陳中梅老師在翻譯《荷馬史詩》時提到了“消除懸念”[4]的概念，即讓讀者在已知結果的情況下，“不斷”等盼結局的實現(xiàn)，即形成一種“場上角色坦然臺下觀眾緊張”[5]的情況。乳媼的敘事方式其實也是一個“消除懸念”的過程。兩次報信，讀者們都很清楚羅密歐的答復與提爾伯特之死，但乳媼獨特的敘事模式使讀者著實苦笑不得，隨著對話的推進更是不自覺代入朱麗葉的角色而替她著急。在這個過程中，劇情節(jié)奏更加緊湊，讀者也對文本投注了更多的關注和目光。

二、節(jié)奏的調(diào)和者

《羅密歐與朱麗葉》作為一部將愛情詮釋到淋漓盡致的作品，情節(jié)發(fā)展和矛盾沖突的節(jié)奏非常緊湊。從一見鐘情到最后的殉情而死，只用了短短的五天時間，由此可以想見他們在這過程中情感的熱烈程度。在這種快而刺激的故事節(jié)奏中，乳媼作為主要人物的心腹，擔任著重要的調(diào)和者角色。

首先，乳媼作為這段感情的見證者甚至傳信者，見證了故事的絕大多數(shù)劇情，將故事脈絡和人物關系有機地串聯(lián)起來，使作品條理性更強。朱麗葉初登場之時乳媼就已在場，繼而在舞會上她設法問得羅密歐的信息，接下來是兩次傳信，甚至到最后朱麗葉“假死”，她也是第一見證人?；旧现禧惾~的每次出場都會有乳媼作伴，即便是兩次私密的幽會，最后也是由乳媼恰到好處地打斷。她雖不似勞倫斯神父一般，每一次出場都擔任著極重要的角色，但她勝在出場頻率極高，時刻用她極具讀者緣的喜劇形象為讀者們梳理著劇情的發(fā)展，有如草蛇灰線，貫通整個故事。

其次，乳媼是一個讓故事節(jié)奏適當緩和的關鍵人物。勞倫斯神父是一個使故事“飽滿”起來的人物。無論是主持婚禮儀式、訓斥痛苦不已的羅密歐還是最后的陳述真相，都是讓劇情進一步“飽和”，他本身也成了“作品內(nèi)部的一個重要敘述符號”[6]。相較之下，乳媼的幾次出場都是讓故事“泄氣”。初讀此書。我們都會因乳媼的登場而哭笑不得。先是第一幕第五場中的一句“小姐，你媽要跟你說話”[7]，硬是打斷了二人纏綿的一見鐘情。在接下來的兩次幽會，她更是在兩人情感達到最到最澎湃之時插進一句“小姐”，初讀之時只覺擾亂了甜蜜的氛圍，再讀才發(fā)覺她這種“泄氣”的重要性。

“月盈則虧，水滿則溢”，情感的書寫如果到了極致，同樣會陷入桎梏。這時候只有兩種途徑解決，一是通過“死亡”、“毀滅”的方式挖掘作品的悲劇色彩，達到永恒的“美”?！读_密歐與朱麗葉》的結尾正是通過這種方式將純粹的愛情故事推上了人文主義的高峰。還有另一種解決方式是通過其他人物的登場、劇情的變化來將這種“極致”稍稍緩和，乳媼便起到了“泄氣”和“緩和”的作用。

兩人的第一次幽會主題是“盟誓”，第二次是“離別”。第一次是對月亮、優(yōu)美的自身起誓再到放棄起誓，第二次更是在夜鶯還是云雀中糾纏許久。其實這兩段在對話內(nèi)容和情感上都已經(jīng)進入了一個極度“飽滿”的狀態(tài)，如果繼續(xù)描寫下去很容易讓讀者產(chǎn)生審美疲勞，使這兩段纏綿悱惻的對白喪失了原有的情感張力與審美性。乳媼的出現(xiàn)適時地避免了這種尷尬情況的出現(xiàn)。

一來她滑稽的喜劇形象非常符合“突然出現(xiàn)”的劇情設計，自然地推動了劇情的進一步發(fā)展。二來她的出現(xiàn)成功地讓情感在極度飽和的狀態(tài)下“戛然而止”，這種靜止下來的情感不僅不顯突兀，而且不會形成特別大的情感波動，因為讀者已經(jīng)有了強烈而滿足的審美體驗，所以會很有默契地隨著乳媼的節(jié)奏而稍稍緩和下來。

三、主題的滲透者

《羅密歐與朱麗葉》作為一部謳歌愛情的經(jīng)典作品，其中體現(xiàn)的人文主義精神比比皆是，從羅密歐與朱麗葉對愛情與自由的追求，到對家族世仇束縛的反對，甚至是勞倫斯神父這一次要角色，都閃耀著極強的人文主義光輝。

人文主義是指貫穿于資產(chǎn)階級文化中的一種基本價值理想和哲學觀念，即資產(chǎn)階級的人性論和人道主義。它強調(diào)以人為“主體”和中心，要求尊重人的本質(zhì)、人的利益、人的需求以及人的多種創(chuàng)造和發(fā)展的可能性。[8]

“人文主義”作為一種高尚的精神境界，是《羅密歐與朱麗葉》的靈魂與內(nèi)核。但是大家都會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這三個突出的角色上，或者留心到兩大家族某些成員的反人文主義傾向，很少有人會注意到乳媼這個人物身上所滲透出來人文主義色彩。

第一，她面對違背父母意愿、無視家族仇恨的朱麗葉采取了寬容的態(tài)度并多次協(xié)助之。與其說朱麗葉和乳媼二人的關系是主仆，倒不如說是親如母女。在兩人的情感發(fā)展過程中，乳媼不僅是見證者，更是主動的推動者和協(xié)助者。在第一次傳信中，她謹慎地叮囑羅密歐“兩個人知道是秘密，三個人知道就不是”[9]，在羅密歐和朱麗葉結婚后，她更是親昵地稱呼羅密歐為“姑爺”，足可見她對羅密歐的認可。而且一直到最后真相大白之前，乳媼作為最了解事情來龍去脈的人，從頭到尾都沒有向家族的其他人透露過任何線索。與其說她絕對地忠誠于朱麗葉，倒不如說這是一種親厚的情感。在對家族的忠誠和對朱麗葉的疼愛之中，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從朱麗葉飲下毒藥之前想起的第一個人就是乳媼這個細節(jié)，我們也不難窺見兩人情感之深。

第二，乳媼的身上透露出不畏封建等級制度、追求平等的傾向。支持朱麗葉與羅密歐愛情的自由與平等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她對所謂的“貴族”展現(xiàn)出來的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首先是在第一次找羅密歐傳信之時，她極有禮貌地問好，但親王的親戚茂丘西奧卻毫無來由地就調(diào)侃她為“老虔婆”。面對著突如其來的謾罵，乳媼沒有表現(xiàn)出過激的反應，但也沒有因為他貴族的身份而懼怕。她選擇了“無視”的態(tài)度，繼續(xù)和羅密歐對話并在他面前直率地表達了自己的憤怒與不滿。最明顯的是第三幕第五場里，面對著極度憤怒的凱普萊特，乳媼選擇了站出來為小姐說話，作為一個工作多年的仆人，她當然知曉輕重，明白此刻站出來說話的嚴重后果，但是她還是依然站了出來甚至和凱普萊特進行了一番爭辯。

第三，她是一個敢愛敢恨的真性情之人。面對著仇人家族的羅密歐，她在一開始毫不掩飾自己的欣賞與贊美，用了諸如“誰也比不上他”、“溫柔得像一頭羔羊”[10]夸張的表達。而當她得知羅密歐殺死提伯爾特后，她馬上就開始破口大罵，性情之直率，可以想見。她的這種真性情從她的生活習慣中也可以窺見，她每次情緒激動之時都會說“拿酒來”，文中一共出現(xiàn)了兩次。除此以外，她的人文主義色彩在與其他平民階層的對比中更加凸顯，比如說樂工和彼得的互相辱罵、賣藥人的虛偽貪財。乳媼在一眾平民階層中是獨具魅力的。

此外，很多人會對第三幕第五場里乳媼的反轉(zhuǎn)有所詬病，認為她之前才夸贊羅密歐而詆毀帕里斯，須臾便倒戈，有兩面三刀之嫌。我倒覺得這是乳媼敢愛敢恨的極好例證，乳媼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雖突然卻不突兀，因為發(fā)生了一件極其關鍵的事：羅密歐殺死了提伯爾特。這在朱麗葉看來或許是值得慶幸的，但在乳媼的立場看來卻是無法原諒的。但即便是懷揣著對羅密歐的厭惡，乳媼還是在朱麗葉被逼婚時堅定地站出來保護她，從頭到尾也都沒有暴露過她于羅密歐的故事。

結語

如果說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愛情故事是洶涌的浪潮，那么乳媼便是不可缺少的“推波助瀾”的角色。她極具特色的人物形象甚至形成了一個文學原型，和東方的“紅娘”有異曲同工之妙。但如果我們單純把她定義為推動劇情發(fā)展的喜劇性人物是片面的，通讀全書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她在敘事者身份、故事節(jié)奏和主題表達這三方面都貢獻突出，表現(xiàn)出了獨特而不可替代的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