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晴
(西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蘇童的寫作既沒有啟蒙角度的敘述壓力和意識形態(tài)的局限,也沒有刻意營造蒼涼無力的文化失落感,他進行的似是一場無助的寫作。他穿越充滿罌粟氣息的南方,穿越自己頹敗謹慎的童年,倉促地來到自己的文學世界,悲壯而滿足。這似乎是其作品中重復出現(xiàn)的“逃亡”主題的原型。蘇童在和林舟的訪談錄中說,人只有恐懼了,拒絕了,才會采取這樣一個動作。具體來說,在“香椿樹街”和“楓楊樹鄉(xiāng)”成長的少年,似乎喝醉了酒,始終在逃亡的路上。
蘇童還說,人在逃亡的過程中完成了好多所謂他的人生的價值和悲劇性的一面。在蘇童營造的美學空間里,重復的奔跑即是重復的逃亡,每一次都事關(guān)重大,每一次都在時間、空間的極限中僥幸逃脫??商拥侥睦锶ツ??作品敘述了逃亡者回到原點、無處可逃的絕望,或者追捕者與逃亡者虛假的關(guān)系——“各自消失在對方的監(jiān)視中”[1],逃亡同時也是接近原點,似乎從來沒有開始也沒有結(jié)束,這一趟趟的逃亡完成了人類生存“永劫回歸”圓圈。
《米》寫的是五龍?zhí)油龅墓适?,同時也是關(guān)于追捕者與逃亡者虛假性關(guān)系的命題。逃亡者五龍來自農(nóng)村——楓楊樹鄉(xiāng),在城市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后仍然渴望回歸家鄉(xiāng)?!拔妪垺敝C音“烏龍”,逃離家園的五龍最終回到了家園,這一場逃亡似乎從未開始,逃脫了鄉(xiāng)村的災難,又身陷都市的罪惡,所有的一切只是子虛烏有的生存游戲。
米是生存最重要的糧食,是逃亡的圓心,苦難、欲望、罪惡、生之掙扎、死之災禍都從這里發(fā)源,然后輻射出去,構(gòu)成了一個家族、一幫碼頭兄弟的災難歷史。五龍為了吃米逃離家園,來到城市,自然而然地來到了米店,又莫名其妙地來到了碼頭。隨著五龍內(nèi)心欲望的不斷擴張,“米”的含義也在不斷拓展:“米”隱喻著精神食糧、錢財和地位,“吃米”隱喻著滿足、能力強和征服,“米”更是一個渴望、毀滅和無所不包的災難之源。
五龍是以一個佯睡在火車上的寒酸青年形象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顯得很突兀,同時也很危險。逃票的五龍似乎隨時都可能被抓住,他不得不拼命逃亡,逃到有米吃的地方——城市。
如果說五龍第一次逃亡是為了逃避饑餓,那么他的第二次逃亡便是為了逃避死亡。剛到城市的五龍拍了拍路邊熟睡的男人的肩膀,帶來了同是家園逃亡者的問候,可男人竟然已經(jīng)死了,大驚的五龍拔腿就跑。文中寫“后來五龍一直在陌生的街道上奔跑,死者發(fā)藍的臉跟隨著,像一只馬蜂在他后面飛翔”,肯定了逃亡的意義。但后面遇到的“碼頭兄弟”阿保卻否定了逃亡的真實性,他笑著,不可置信地看著五龍,無法相信死人追人的真實性。死人的追捕對別人來說是玩笑,對五龍來說則是避無可避、無處可逃的恐懼,在多年后,他還夢見過那個餓斃街頭的男人。五龍回憶起自己漫長的逃亡經(jīng)歷時,說他總是看見陌生的死者,那個斃命于鐵道道口的男人,那個從米袋里發(fā)現(xiàn)的被米嗆死的孩子。
蘇童最著名的文本《妻妾成群》寫的并非簡單意義上的舊時代女性的故事,蘇童說是四個女人“在痛苦中一齊拴在一個男人的脖子上”,是“痛苦與恐懼”的故事,這份恐懼延續(xù)到《米》中就是反復出現(xiàn)的“死人”的追捕形象。這是蘇童虛構(gòu)的恐懼,也是五龍精神里最真實的恐懼。五龍拼盡全力地逃亡,前面是欲望的幽谷,后面是死亡的深淵??扇说囊簧鸁o非都是走向死亡的過程,逃亡似乎是對這一“預言”的反抗,可無人能逃脫這“預言”的詛咒。余華的《許三觀賣血記》中的許三觀從第一次賣血以后,就在瘋狂地透支生命,愈是重復地賣血愈是加快了許三觀的死亡。顯然,五龍的形象更像是一個逃避生活本身的醉漢,他一無所有又想拼命占有,他拼盡全力的同時也放棄了一切。他狂奔著,怒吼著,在對抗中他的生命沉浮著。
五龍老實本分的農(nóng)民形象在長期的忍辱負重中受到嚴重的扭曲。他以忍辱負重作為生存的智慧,代價是無時無刻不在壓抑本能,內(nèi)在的精神也愈發(fā)殘缺。城市的夜晚是充滿誘惑的,是躁動不安的。睡眼惺忪的女人向五龍招手,五龍飛快地奔跑了幾步停下來,心里有一種空虛的感覺。這次不由自主的逃亡又是為了什么呢?答案有些苦澀:在五龍尚未擁有“皮鞋”的時候,連欲望也是被遏制的。在后期的作品《河岸》中,庫東軒和此時的五龍一樣,因丟了地位而丟了欲望,不得不采取殘忍的自我束縛。庫東軒帶著閹割的決心損傷了生殖器,這樣是道德的表現(xiàn),也是群眾玩鬧的對象。面對外界不公正的壓迫,庫東軒逃到了飄忽不定的船上,遠離城市。而五龍則要血債血償,他認為罪惡的城市是一個巨大的圈套,誘惑人自投羅網(wǎng)。
逃離家園意味著重生。在陌生的城市里,物質(zhì)上的滿足阻擋不了精神上的嚴重扭曲??椩坪土鶢敾蔚膼蹜訇P(guān)系更刺激了無助的五龍,當他終于當上米店老板時,“他的各種畸變的本能和破壞的欲望也就同時找到噴發(fā)的契機。他本能的破壞性由自我轉(zhuǎn)向外部世界,以變本加厲的施虐方式補償曾經(jīng)受虐的缺憾”[2]。
五龍找到米店后,他的逃亡似乎暫時結(jié)束了,接下來的則是精神逃亡。五龍想要一雙皮鞋,想逃脫可憐的底層生活,這是他對自己身份的第一次逃亡??椩苿偺岢鲆o五龍買鞋的時候,五龍雖然嘴上客氣著,實際上心里已默許。他想,我再窮再賤也是血肉身子,怎么會喜歡受冷呢?在他看來,人和人都是一樣的,沒有人甘愿挨凍受苦,這無疑是對舊有等級制度的挑戰(zhàn)。織云真切、善良的問候給五龍的心里帶來了快樂,可這快樂馬上被馮老板的態(tài)度打破了。馮老板讓織云給五龍買雙結(jié)實耐穿的鞋,別買皮鞋,因為五龍是干力氣活的人??此坡唤?jīng)心的話,卻激起了五龍內(nèi)心的仇恨。五龍馬上看出了米店沒有人真心對他好,他殘忍的復仇馬上拉開了序幕。
五龍以跳槽威脅馮老板,得到了五塊大洋,可去街上轉(zhuǎn)了一圈又空手而歸,不免遭到馮老板的嘲笑,也證實了他最初的推斷——干體力活的人不能穿皮鞋。晚上,五龍看見自己在漆黑的街道上狂奔,聽見自己恐怖的叫聲回蕩在夜空中。這樣失落、無助的狂奔,帶著必死的絕望,帶著重生的希望。皮鞋在蘇童巧妙的安排下已成為身份的象征。阿保有皮鞋。五龍去看阿保的尸體時,認出了阿保敞著襟的黑綢褂子,覺得他還應該有一雙皮鞋,它曾經(jīng)殘忍地踩過五龍的手。六爺也有皮鞋。當織云被問到肚里的孩子時,她偷眼瞟了下六爺,很快又躲閃開,眼睛很茫然地盯著他腳上的皮鞋。甚至織云剛出現(xiàn)時就穿著一雙高跟鞋,“踢噠踢噠”地走著,漫不經(jīng)心。草鞋是底層人民的象征,而穿著有洞的膠鞋的五龍,更是逃亡者的形象。逃亡者只顧著逃命,怎么會穿著一雙好鞋?鞋的破損程度更體現(xiàn)了逃亡的迫切性和無意識性。
這樣就可以理解五龍對滿口金牙的癡迷了,一雙簡單的皮鞋已經(jīng)滿足不了他迫切向別人證實身份的愿望。他指著櫥窗里的那排金牙說,把我的牙敲掉,換上那一排金的。換牙的過程更像是五龍在現(xiàn)實中重生的過程:五龍滿嘴血沫,他的整個身心在極度的痛楚中輕盈地漂浮。他漂浮在一片大水之上,恍惚又看見水中的楓楊樹家園,那些可憐的垂萎的水稻和棉花,那些可憐的豐收無望的鄉(xiāng)親,他們在大水的邊緣奔走呼號,他看見自己背著破爛的包袱卷倉皇而來,骯臟的赤腳拖拽著黑暗的逃亡路。精彩的描寫,刻畫出了五龍無家可歸的窘境和無片刻安寧的心。一口金牙是五龍對自己身份的認同,也是“對自我身體政治性的裝潢”。葛紅兵說:“‘文革’的時候,大多數(shù)人相信,到鄉(xiāng)下勞動——通過勞動鍛煉,改造知識分子的身體——可以改造知識分子的階級屬性,而五龍則相信,金牙可以改造他的貧賤出身,讓他從流氓無產(chǎn)者上升到富有階層征服者?!盵3]
五龍尋求皮鞋和金牙的過程也是被耀眼的身份奴役的過程。他漫長的換牙過程更像是被奴役中的儀式:他回憶起楓楊樹鄉(xiāng)和親人,可并沒有獲得歸屬感。耐人尋味的是,他看不清楚熟悉的家人和孩子,那城市生活的收獲對于他來說又是什么呢?最重要的親屬關(guān)系也不及楓楊樹鄉(xiāng)的誘惑,不及尊貴身份的認可,甚至帶不來心靈片刻的安寧。
逃亡的人渴望還鄉(xiāng)。不管是《1934年的逃亡》中的“我”,還是《逃》里面的“我”的叔叔陳三麥 ,都將還鄉(xiāng)看成一件美好的事情??商油霰旧矶疾⒎钦鎸崳€鄉(xiāng)的可能性更大打折扣,但這始終是逃亡者的精神寄托。五龍還鄉(xiāng)時要將一車最好的白米帶回家,然后在自己購置的土地上生活。不難看出,小說的“逃亡”并非真實,五龍?zhí)与x故鄉(xiāng)的同時渴望逃離城市,他始終回憶起楓楊樹鄉(xiāng)的稻田,又為茫茫大水帶來的災禍感到難過。他在垂死之際躺在兒子準備好的火車上,可火車仍然往南開,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兩次逃亡都是相逆的,“但時間錯置和空間位移卻是敘述的重心不在于對故鄉(xiāng)的失落或改變,而在于對城市(異鄉(xiāng)生活)的厭棄和存在性煩惱”[4]。
五龍夢中的楓楊樹鄉(xiāng)村是一片頹敗的景象,茫茫大水侵占了寶貴的農(nóng)田,摧毀了房屋,人在種種困境中艱難地存活著。但他并不迷戀故鄉(xiāng),并沒有對其進行烏托邦式的想象。即使是生存在楓楊樹故鄉(xiāng)的人仍不明白自己的歸屬,個體“我”仍然處于被放逐的狀態(tài),始終在尋鄉(xiāng)的路上。蘇童在《1934年的逃亡》中寫道:“當我想知道我們?nèi)侨祟惿毖艽箧湱h(huán)上的某個環(huán)節(jié)時,我內(nèi)心充滿甜蜜的憂傷,我想探究我的血流之源,我曾經(jīng)糾纏著母親打聽先人的故事?!?/p>
五龍時常感到“依然在路上,離鄉(xiāng)背井的路又黑又長”,五龍的精神上始終沒有歸宿,他所有竭盡全力的逃亡不過是無望的掙扎。更深刻地說,他逃避的不是某一具體的生活而是生活本身,并非物質(zhì)食糧、精神食糧——地位,他逃避一些無形的恐懼——無家可歸的失落感。蘇童在寫完這部小說后說:“《米》主人公五龍是一個理念的化身。我嘗試寫一種強硬的人生態(tài)度,它對抗貧窮、自卑、暴力、孤獨,在對抗中他的生命沉浮著,發(fā)出了我喜歡的呻吟、喘息、狂喜或痛苦的叫聲?!盵5]
顯然,《米》中的五龍并非傳統(tǒng)意義上的善惡形象,而是一種“強硬的人生態(tài)度”的化身;小說并非敘述底層小人物的反抗,而是暗含著“人”覺醒的過程。這個“人”是五龍自己,也是千千萬萬逃離鄉(xiāng)村來城市的普通人。逃離家鄉(xiāng)這個選擇是無奈的,但問題是,即使五龍擁有了身份,在城市里過得風生水起,他本身居無定所的漂流感并沒有被很好地安頓。他意識的深處永遠是認可自己屬于楓楊樹鄉(xiāng)的,他有傳統(tǒng)意義上很強烈的“葉落歸根”的想法。
不幸染上花柳病后的五龍,“意識到了自己唯一的也是真實的恐懼——死”。他抓著米從頭頂往下灌,感受圣潔的米流經(jīng)自己身體上的傷疤,居然渴望米能救贖他骯臟的靈魂。在對楓楊樹鄉(xiāng)的回憶中,他感受到楓楊樹鄉(xiāng)相比城市是一塊安全的凈土。五龍還想自己重新回到久違的黑土上走一走,甚至愿意將自己畢生積累的錢財用來買地,他沉浸在自己衣錦還鄉(xiāng)的假想中不能自拔。他要求兒子拉一火車的白米送他回家,他躺在米堆上,聽著火車滾過鐵軌的“哐當哐當”的響聲,安穩(wěn)地離開了人世。
從某種意義上說,五龍是幸運的,還鄉(xiāng)對他來說并非必將實現(xiàn)的理想,還鄉(xiāng)更多地代表了魂歸故里、葉落歸根的想象。這是一種寶貴的歸屬感,和尋根文學中理性的尋求文化之根不同,這是逃亡在外的人們的精神歸宿。可五龍在城市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這一趟苦旅,是一場虛假的逃亡,失魂落魄的五龍仍渴望魂歸故里,可惜始終在路上。
“欲望”一詞并無褒貶,此處所指的是“占有欲”和“情欲”。五龍作為家園逃亡者,始終懷著還鄉(xiāng)的熱情,也對城市的罪惡抱有反抗性的心態(tài)。他認為他是米店的假人,他的真人還在楓楊樹的大水里泡著。他否定自己在城市存在過的真實,但欲望的真實又令他苦惱。欲望的根本在于情欲,五龍渴望占有織云和綺云進而成為米店老板,他的占有欲更體現(xiàn)了他近乎變態(tài)的情欲。但農(nóng)民階級出身的他自有其簡單的欲望,仇恨的和情欲的,都無法上升到理性,所以他的欲望帶來了復雜的性關(guān)系。
米由于五龍對它的渴望而顯得如此寶貴,因為為之亡命充滿那么多的苦難。米同時也是噴薄欲出的欲望的化身,為之生與死的意志攜帶著層出不窮的罪惡,使五龍在這場逃亡中變得無比健壯??椩频奶摌s是命運中的毒瘤,她為僅有的處境沾沾自喜,她以玩弄男人的感情為榮,必將為男人的虛榮吞噬掉。綺云偏安一方,守了米店一輩子。這兩個女性的命運被五龍這個無賴改寫,他從災難遍地的鄉(xiāng)村逃到罪惡墮落的城市。在大水淹了水稻的生存困境中,五龍?zhí)酉虺鞘?,以樸實可靠的農(nóng)民工形象得到了米店的經(jīng)營權(quán)。但五龍體現(xiàn)出來的人性之惡,使得馮老板在死前也要戳瞎五龍的眼。這里面或許隱藏了某種農(nóng)村對城市的仇恨或者城市對農(nóng)村誘惑的意念,但“城市更像一個逃亡的終結(jié),一種現(xiàn)代性的新型罪惡的重新開始”[6]38。
逃亡后反抗的欲望來得很快,也很殘酷。一封匿名信解決了欺負過五龍的阿保,當然這里也有對織云的曖昧情緒。五龍忍住笑走到店堂內(nèi),米店這家人在他眼里的形象是脆弱而可笑的。這是勝利者的微笑,逃亡者終于掌握了城市間人們生活的薄弱環(huán)節(jié),就像一只貪婪的大老鼠發(fā)現(xiàn)了米倉一樣竊喜著。隨著他的強大,米店一家在他的眼里也是可以戲弄的對象。在織云離開米店去找六爺時,他順理成章地占有了綺云。他的邏輯很怪,認為米店一家三口,每個人都給他留下了傷口。
五龍?zhí)油龊蟮姆纯梗哉加锌椩崎_始,繼而占有了綺云,掌控了米店和船幫,逆襲而上的五龍圍繞著米走完了自己的復仇之路。他不再是那個沒米吃拼命逃亡的窮酸青年,他掌控了米店?!懊住背蔀樗麢?quán)力的象征,“米”也是他獨特的性工具,“米”還是他榮歸故里的標志……重復出現(xiàn)的米同時也是一種時間、空間靜止的暗示,“米”并沒有增多或減少,卻一直承擔了諸多象征性的意蘊,“米”始終是糧食而已,救活了他也成就了他,最終也是他的葬身之所。
五龍在物質(zhì)上的占有欲不斷擴大,但“米”對他始終意味深長。他在釋放自己欲望的同時,對米仍然有不可割舍的愛戀,他覺得唯有米是世界上最具催眠作用的東西,它比女人的肉體更加可靠,更加接近真實。五龍在床笫之歡中不想關(guān)燈的細節(jié)和《妻妾成群》中的陳佐千相似,是一種目的更明確的做法:光亮可以幫助他保持清醒,在一種生活開始之前他必須想透它的過程、它的未來。
馮老板把織云嫁給五龍的時候,五龍受寵若驚地同意了,可殊不知他正跳進一個巨大的圈套。運米之行充滿著死亡的氣息,馮老板故意少給的錢財斷送了五龍的一根腳趾。五龍覺醒后變得兇殘,他粗魯?shù)貙Υ椩疲且靶U愈能證明他強大的征服力。在織云憤怒地咬斷了五龍另一只腳趾后,五龍對織云的情感越來越復雜了。終于在米倉的誘惑下,五龍第一次嘗試了用米來“清潔”女人的身體,米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生存糧食了,它是五龍心理的象征。蘇童自己也坦言寫《米》是“為了殘酷而殘酷”。他說:“我在主人公五龍身上寄予了心中一種來歷不明的憤怒,它發(fā)泄在所有人身上,甚至是善良的人。我借描述一個農(nóng)民流落到城里的命運,將這種憤怒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來,它的指向有時候是人性惡,有時候是倫理?!盵6]57
五龍作為家園逃亡者,始終懷著還鄉(xiāng)的熱情,也對城市的罪惡抱有反抗性的疏離感。隨著欲望的升騰,他一步步地占有了織云、綺云、米店和碼頭,但他仍然是失落和頹唐、渴望還鄉(xiāng)的。正如他最初不知道火車將要把自己帶到什么地方一樣,他的逃亡之途充滿了撲朔迷離的不真實感:從未有真實的人追捕他,而他卻無緣無由地先逃跑了。逃亡的虛假性也帶來了還鄉(xiāng)的不可能性,即使最后帶了一火車米“衣錦還鄉(xiāng)”,仍然在半路上身亡。故鄉(xiāng)的親人和他自己,沒有一個人能證實這次還鄉(xiāng)的真實性。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五龍最沾沾自喜的金牙也被兒子撬走了。
《米》這部作品中的大多數(shù)人都是病態(tài)的象征符號:五龍對應欲望,織云對應虛榮,綺云對應野心,馮老板對應勢利小人,六爺則對應殘暴的統(tǒng)治階層……還有那個不起眼的阿保,雖然死了,但他的陰影一直貫穿全書,終于在織云的肚子里得以重生,以六爺唯一的繼承人身份擁有了碼頭。五龍陷害了阿保,活在阿保的陰影下也是一種懲罰。
《米》中那種令人窒息的逃亡主題似乎也在表明五龍在一次次的逃亡后渴望救贖的心理。在蘇童后期的《黃雀記》和《河岸》中,他通過“罪與罰”的命題來表現(xiàn)“逃亡”和“贖罪”,傳達出對人性和存在的本質(zhì)的質(zhì)疑。蘇童在文學作品中超越現(xiàn)實去理解人的本質(zhì)和痛苦,理解歷史,理解事物的存在,激發(fā)了人們對自由的渴望以及對造成逃亡現(xiàn)象的社會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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