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柏林,張瑞臣
(云南大學 文學院,昆明 650091)
“老子”思想在全球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俄羅斯的“老子”思想研究,從1842年的傳教士比丘林開始,到中國熟知的列夫·托爾斯泰,再到20世紀的楊興順、陶奇夫等已有近二百年的歷史。關于當代俄羅斯學者“老子研究”的基本情況,中國學者已有相關討論,如鄭天星的《俄羅斯的漢學:道教研究》、李逸津的《20世紀俄蘇老莊哲學研究點評》、張愛民的《老莊在俄蘇》等文,本文欲在此基礎上,尤其關注其中運用的“唯物主義”理論視野和研究方法對理解“老子”思想所產(chǎn)生的影響。
俄羅斯當代“老子研究”的顯著特征之一是其研究中的“唯物主義”理論視野和研究方法?!拔ㄎ镏髁x”也深刻影響了中國當代的學術研究,如中國學界在20世紀50年代形成的“老子思想是唯心或唯物”大討論,多是以斯大林式“唯物主義”*本文區(qū)分兩種“唯物主義”:(1) 馬恩“唯物主義”或馬列主義“新唯物論”;(2)斯大林式“唯物主義”或斯大林“自然唯物論”。下文將詳述。探討“老子哲學”問題。此也可以看作對俄羅斯當代學者楊興順*楊興順(Ян Хин-шун, 1904—1989)著名漢學家,俄羅斯“新道家”代表人物。的一個回應與延續(xù)。楊興順于1950年在莫斯科出版的《中國古代哲學家老子及其學說》是俄羅斯第一部“老子研究”專著,其運用“唯物主義”視野和方法論證了“老子學說的唯物主義”性質,書中核心觀點于1955年在中國發(fā)表。[2]而在楊興順之前,阿·阿·彼得洛夫已開始用“唯物主義”研究中國哲學,并著有《王充——中國古代的唯物主義者和啟蒙思想家》。[3]俄羅斯學術研究中的“唯物主義”特點,一直延續(xù)至20世紀80年代,至俄羅斯聯(lián)邦成立(1991)后,隨著東西方視野的開拓及當代研究方法的引入,相關“老子”研究者,如陶奇夫*Е.А.托爾奇諾夫(Е.А.Торчинов,1956—2003)俄羅斯?jié)h學家(專攻中國道教和佛教研究),哲學博士,教授,自取中國名“陶奇夫”。等基本擺脫了斯大林式“唯物主義”,但其中仍隱含著馬列主義“新唯物論”的洞見,對于當代“中國哲學”研究具有啟示作用。
根據(jù)中國當代學者的研究,“唯物主義”有兩種形式:斯大林式“唯物主義”和馬恩“唯物主義”。[4]廣義馬克思主義之“唯物主義”思想的確立,奠基于馬克思和恩格斯。如楊耕指出馬恩“唯物主義”是歷史唯物主義、辯證唯物主義和實踐唯物主義之“異名同謂”:(1)其“物”,是承載著社會關系內涵的“可感覺而又超感覺”的社會的物,是對抽象本體論的“形而上學”的超越;(2)其“歷史”,是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矛盾在“實踐”中得以展開的境域;(3)其又內含著“合理形態(tài)”辯證法的“真正批判的世界觀”。[4]馬恩“唯物主義”經(jīng)普列漢諾夫和列寧的提倡而廣泛流傳。20世紀30年代,俄羅斯(蘇聯(lián)時期)加強意識形態(tài)控制,學術逐漸政治化,其標志為1938年《聯(lián)共(布)黨史簡明教程》的出版,斯大林親自撰寫了此書的第四章第二節(jié)《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把馬列主義的“新唯物論”演變?yōu)楠M隘的“自然唯物論”。如斯大林認為:“它所以叫辯證唯物主義,是因為它對自然界現(xiàn)象的看法、它研究自然界現(xiàn)象的方法、它認識這些現(xiàn)象的方法是辯證的;而它對自然界現(xiàn)象的解釋、它對自然界現(xiàn)象的了解、它的理論是唯物主義的。”[5]424斯大林總結馬克思主義哲學唯物主義的三條基本特征為:(1)世界按其本質說來是物質的,世界是按物質運動規(guī)律發(fā)展的,并不需要“宇宙精神”;(2)物質是第一性的,意識是物質的反映,思維是發(fā)展到高度完善的物質,即人腦的產(chǎn)物;(3)世界及其規(guī)律是可以認識的。[5]431-435所謂“三大特征”,近代唯物主義就已具備;斯大林忽略了人的現(xiàn)實存在,在脫離了人的活動、脫離了社會歷史來談自然物質,是“抽象的自然”“抽象的物質”,是對馬列主義“新唯物論”的公式化、簡單化的結果。1947年聯(lián)共(布)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書記A.A.日丹諾夫在“西歐哲學史”討論會上的發(fā)言,如“科學的哲學史,是科學的唯物主義世界觀及其規(guī)律的胚胎、發(fā)生和發(fā)展的歷史。唯物主義既然是從與唯心主義派別斗爭中生長和發(fā)展起來的,那末,哲學史也就是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斗爭的歷史”[6],則確立了斯大林式“唯物主義”在意識形態(tài)上的獨斷地位。1956年“蘇共二十大”雖對斯大林個人崇拜展開了全面批評,但斯大林式“唯物主義”仍為蘇聯(lián)社會科學研究的主導性研究范式,其影響直至俄羅斯聯(lián)邦成立(1991)。
俄羅斯的老子研究,最早可追溯至1842年俄羅斯傳教士Н.Я.比丘林發(fā)表的《老子及其學說》一文,而中國學界最關注的則是俄羅斯文學家列夫·托爾斯泰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老子”翻譯及研究,其極大地推動了“老子學說”在俄羅斯的傳播和推廣。
總結相關文獻資料可發(fā)現(xiàn),“十月革命”前的俄羅斯“老子研究”的視野多集中于“老子與宗教”的關系:(1)老子與道教。如比丘林、B.П.瓦西里耶夫等反對把老子學說神秘化,認為道教神秘主義是對老子哲學的偽造。(2)老子與基督教。如托爾斯泰認為老子思想與基督教的本質一致,都是以禁欲的方式顯示神圣精神,“道”既是上帝的標志又是通向上帝的道路。十月革命后,俄羅斯的“老子”研究出現(xiàn)了新動向。彼得洛夫在1935年的《俄國資產(chǎn)階級漢學中的中國哲學-文獻學評論概要》一文中把“老子學說”解釋成進步的和革命的,具有明顯的政治意味,其標志著俄羅斯“新道家”的誕生。在1936年的《王弼》中,彼得洛夫認為“道家的哲學是客觀唯心主義”,而到1940年的《中國哲學概論》則改言“老子之‘道’具有唯物主義的內容”[1]96-97。這種轉變明顯受到了斯大林式“唯物主義”的影響。這也可以看出運用斯大林式“唯物主義”的方法和視野并不能有效地闡釋“老子學說”*此亦可用任繼愈先生的“老子研究”來進一步說明。1954年任繼愈在《光明日報》上發(fā)文《老子哲學》(上、下),認為“老子為樸素唯物主義”;此觀點在任繼愈先生主編的《中國哲學史》(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中仍然沿用;但到其十年后出版的《中國哲學史簡編》(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任先生改變看法認為“老子是唯心主義”;而在任先生主編的《中國哲學發(fā)展史·先秦》(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中,任先生則未對“老子”做“唯心”還是“唯物”的判斷,并開始懷疑研究的“方法”。。下面我們結合楊興順“老子研究”的相關文本,具體分析其中的“唯物主義”視野和方法。
楊興順的《中國古代哲學家老子及其學說》一書,俄文初版發(fā)表于1950年,后又多次再版。受該書影響,蘇聯(lián)哲學界普遍接受了“老子是樸素唯物主義者和自發(fā)辯證法家”的觀點。此書中譯本于1957年出版,楊興順針對俄文初版,修訂了導論、第一、二章和附錄,并新增了中文版序及第五章。全書由導論*“導論”的擴展內容可參見1957年在中國出版的《關于中國哲學史中的唯物主義傳統(tǒng)》一書,此書主體內容原為著者1955年在北京的一個演講。Ян Хин-Шун. Иэ Истории Китайской Философии. Москва: Иэдательство Энание, 1956.[俄]楊興順《關于中國哲學史中的唯物主義傳統(tǒng)》,李恒、汪國訓譯,北京:科學出版社,1957年版;[俄]楊興順《論中國哲學史中的唯物主義傳統(tǒng)》,李恒譯《哲學研究》,1956年第4期。、正文六章及附錄組成。下面我們將從歷史論、物觀念、辯證法等三個維度,分析楊興順“唯物主義”視野中的“老子”思想。
楊興順“唯物主義”的歷史論首先體現(xiàn)在從歷時性角度考察“老子”思想的性質和地位。如《中國古代哲學家老子及其學說》的“導論”總結了中國先秦唯物主義思想發(fā)展之脈絡。其一,“源”。西周、春秋初期《左傳》《國語》,五行及氣、陰、陽學說。其二,“本”。老子及楊朱,“道”的確立:關于萬物自然發(fā)展的統(tǒng)一法則。其三,“流”:(1)后期墨家,怎樣認識“道”——名、實、辯;(2)荀子,如何利用已認識的“道”改造自然世界而為人服務——君子役物;(3)韓非子,如何利用“道”為國家立法以改造社會——廢先王之教。而春秋戰(zhàn)國時期樸素自發(fā)的唯物主義,乃是中國后來兩千多年歷史中進步思想向前發(fā)展的主要基礎和起點。[1]2-4
另外“歷史”與人的實踐活動相關聯(lián),而論析“主體”結構的“階級分析法”,是楊興順解釋中國古代不同哲學派別之思想差異的根據(jù)。如楊興順認為老子代表受壓迫的,特別是破產(chǎn)了的公社農(nóng)民,故幻想通過遵循生活的自然法則恢復到平等的原始公社生活;而孔子則是破產(chǎn)的、喪失了以往政治地位和財產(chǎn)的舊貴族,旨在從“正心”做起,恢復社會舊秩序,為社會等級辯護等;墨家則是下層市民,主要是古代手工業(yè)者,故反對浪費,主張兼愛、非攻;而法家則為奴隸主和富商,試圖通過法律建立土地私有制和結束內戰(zhàn)。[1]19-20,77-78“階級分析法”容易導致簡單化、一刀切和過于強調斗爭。如楊興順認為“老子哲學”的歷史局限性及反動特征之一就在于夸大了“統(tǒng)一”(和、一)的作用,否認對立物的斗爭是向前發(fā)展的運動的根源,缺乏斗爭精神。[1]54-55此可看出斯大林“階級矛盾尖銳化”[7]理論的影子。賈高建曾指出作為馬列“唯物主義”的“階級分析法”中的階級關系首先是一種差別關系,“對立”只是其特殊形態(tài),即便是對立關系,也不是形而上學、絕對化的,而是辯證的、統(tǒng)一的。[8]
楊興順在《中國古代哲學家老子及其學說》中總結“老子”學說的性質時指出其關于哲學的基本問題“思維與存在”是從唯物主義的立場來解決的:第一,老子認為物的世界是自然存在的(氣),并且是受它所固有的自然法則“道”支配的(道法自然);第二,“道”的哲學學說排斥一切神或天志,并具有無神論的性質(象帝之先,萬物之母);第三,老子認為人應該遵循物的自然性,并且按照事物真實情況來理解他們,而無須各自空想虛構(含德之厚,無為)。[1]97-98
下面我們根據(jù)楊興順相關“老子哲學范疇體系”:道、自然、氣、無、有、物、陰、陽、一、二、三、德、無為等的論述,具體分析其對于“物”的理解。
老子的哲學范疇體系,集中體現(xiàn)于《老子·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盵1]124
1.關于老子的核心范疇“道”。楊興順認為其是“自然界、人類社會和思維的法則”[1]35,有時又稱其為“自然法則”[1]3、“自然界的自然法則”[1]30或“客觀法則”[1]19、“自然界客觀法則”[1]37、“物的自然性”[1]54等。又說“法自然”即遵守客觀法則[1]6。由此可看出,楊興順把老子的“自然”(自己而然,人文自然)誤讀成了“自然界”。由此楊興順指出“道”絕未含神的本質[1]30,36,是無神論的。另在對《老子·第一章》的解釋中,楊興順區(qū)分了“妙”(道的微妙的奧秘)、“繳”(道的有限形式)、“無名/?!?、 “有名/非?!钡?,即“道”的“四重”。[1]47-48,101
2.關于“有”與“無”,楊興順認為有“道”和“物”兩個層次。其一,“道”的層次。“無”指萬物固有而感觸不到的自然法則,“有”為物質的萬物,兩者都是實際存在的。視之不見的“道”,并不獨存于萬物之外,而常處于物之混成中,它是物質世界內在的本質,是視之不見的本源[1]35。這種不可感知性,即“道”就是“無”。但它又確實普遍存在著,并非“純粹的虛無”[1]41,而且沒有物質的萬物的“有”,“無”不可能存在,并且“有”和“無”總是處于不可分的統(tǒng)一與協(xié)調之中。[1]35也就是說自然法則之“無”,依賴于物質之“有”,且兩者不可分割。其二,“物”的層次?!坝袩o相生……前后相隨”(《老子·第二章》)楊興順認為有時老子之“有”,就是某物的實在,它是由自己的“無”(尚未發(fā)生)或“前”(存在之前)中產(chǎn)生出來的。此物之“無”即他物之“有”,即“前后相隨”中的“前”之“有”。[1]40-41
3.關于“氣”,即“道”之“有”。楊興順指出“道”不僅是自然法則(無),而且是萬物的物質實體(有)。因為道存在于萬物之中,而萬物是由最細微的物質分子“氣”所構成[1]33、38,道即恍惚未定而不斷變化的無形(混沌)的“氣”的混合體,故“氣”即“道生一”之“一”,“道生一”,即“有生于無”。(《老子·第四十章》)“抽象的(自然)法則變成了物質世界的基礎。”[1]54此明顯受王弼“以無為本”思想之影響。
4.關于“陰”“陽”。楊興順有時把它們看作“兩種互不可分又相互對抗的力”,即物之生成、變化的動;有時又把其看作構成物之性質的“陰氣”(清輕)與“陽氣”(重濁)[1]38-39?!耙簧?,即由混沌之氣產(chǎn)生對立的陰、陽。又“陰氣”凝聚為“地”,“陽氣”凝聚則為“天”,天地交感則產(chǎn)生生命,生人、生萬物。天地人都是萬物的創(chuàng)造者,稱為“三才”?!岸f物”,即對立的二(陰陽)產(chǎn)生出天地人三種力量,又由這三種力量產(chǎn)生萬物。
5.關于“德”與“無為”。楊興順認為“德”是“道”的體現(xiàn),是“物”不變的本質屬性,即自然性。故“道”是世界總的本質,而“德”則是“道”在現(xiàn)實中的顯現(xiàn)或具體有限之物的本質。也就是說“道”和“德”是物的本性,不能離開物而存在;其是物在其自身發(fā)展運動中的必然過程,離開“道”“德”,物也不可能存在?!盁o為”就是人應遵守“道”(自然法則),并遵守“德”(物的自然性),這樣萬物將自行生成、變化,故“無為”并非“毫無作為”。[1]49-52也就是說老子的“無為”實質上仍是“為”。
從上可知,楊興順把“唯物主義”的“物”理解成了“自然”,而接近于斯大林“自然唯物論”。馬列主義“新唯物論”反對抽象本體論的“形而上學”思想在楊興順的“老子研究”中,雖然有一定的體現(xiàn)(如老子的“道”即自然法則和物質分子“氣”),但其論述仍然陷入了“形而上學”之中——“人與自然”二元對立的抽象“自然觀”,即把“老子”思想視為“本體論”,把“道”形而上學化。楊興順這種思想上的“自相矛盾”在其“老子批評”中有更為集中的體現(xiàn),“老子在關于本質的問題上,把法則(道)列為第一位,把它絕對化了,而把它的基礎——物質放在不顯著的地位……這是離開唯物主義的立場走向唯心主義”[1]54,57。如果按照馬列主義“新唯物論”來理解“老子”,則老子之“道”是人在自然、社會中的“實踐”(老子之“為”)的“終極”*本文中的“終極”一詞,并非現(xiàn)成的或完成含義上的“終點”,而是指意義的不斷生成、構建與聚集,它同時又是最真實的,與人的生命、生活親密無間,一如馬克思之“共產(chǎn)主義”。意義和指向(通道),它并不在“實踐”之外,而是隨“實踐”一起生成、建構的。這個“道”是可感覺的,因為它在萬事萬物(老子之“物”)之中;它又是超感覺的,因為它是終極意義;而“可感覺而又超感覺”最終在“實踐”中實現(xiàn)統(tǒng)一。也就是說,“老子”思想的基礎是“物”和“為”。比方說,山水在未成為人們“實踐”的對象之前,它對于人類而言是無意義的;只有山水“人化”,人們審美或認識其規(guī)律、法則(物質性質,重力等)時它才有意義,而其終極意義則是人之圓滿、幸福本身。
楊興順站在“唯物主義”的立場,通過與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的比較研究,贊揚了“老子”學說中的“自發(fā)辯證法”。“反者,道之動?!?《老子·第四十章》)自然萬物在其發(fā)展過程中轉化為自身的對立物,在人類社會中同樣存在著對立物相互轉化的自然法則,如“禍福相依”“生死相隨”“柔弱剛強”等[1]42-44,并且其不同于赫拉克利特以“斗爭”作為運動與變化的基礎,“老子”強調“統(tǒng)一”。[1]45,61-62但基于“斗爭”的立場,楊興順批評老子在認識論中過于依賴邏輯思維才能達到的統(tǒng)一的“道”而忽視經(jīng)驗知識和人類實踐,是對唯心主義的讓步,如老子言:“不出戶,知天下……其出彌遠,其知彌少。”(《老子·第四十七章》)[1]46,55
關于辯證法,馬克思曾言:“辯證法在對現(xiàn)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時包含對現(xiàn)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對現(xiàn)存事物的必然滅亡的理解;辯證法對每一種既成的形式都是從不斷的運動中,因而也是從它的暫時性方面去理解?!盵9]24何中華指出馬克思的“辯證法”與“實踐”存在著一種內在的溝通,因為人只有通過創(chuàng)生性的反思批判形式“辯證法”,才能在生成性的“實踐”活動中,掌握自己的歷史命運,完成自我塑造。[10]也就是說,具有批判性、革命性的“辯證法”,是對現(xiàn)實世界的反思性思考,“老子”面對其所在時代(春秋末)的紛雜、動亂狀況,故提倡“一”或“和”,并以此為人之生命、生存和生活的“終極”意義。換而言之,“斗爭”并非最終意義之所在,而只是通往意義的手段。老子之“不出戶,知天下……其出彌遠,其知彌少”,實際揭示了知識之局限性以及“辯證法”與“實踐”的統(tǒng)一性。因為缺乏“辯證法”(沒有體悟“道”的統(tǒng)一性)的“實踐”就是“有為”(妄為),做得越多,可能危害越大;只有做到“辯證法”與“實踐”相貫通的“無為”,才能達到“物我一體”的意義本真之境。
總體而言,楊興順“老子研究”中的“唯物主義”方法和視野,多受斯大林式“唯物主義”的影響,是對馬恩“唯物主義”簡單化理解的結果。楊興順視野中的“老子”是強制闡釋后的“老子”。如在《中國古代哲學家老子及其學說》全書正文末尾處,楊興順寫道:“中國的唯心主義者們,特別是儒家,企圖曲解古代‘道’的學說……中國的唯物主義者們與他們進行了激烈的斗爭,捍衛(wèi)并發(fā)展了《道德經(jīng)》中主要的唯物主義思想。由此可見,中國哲學史和其他國家的哲學史一樣,首先是唯物主義世界觀的孕育、發(fā)展的歷史和唯物主義對唯心主義斗爭的歷史?!盵1]98此明顯不同于日丹諾夫(斯大林式)的狹隘的“哲學史”史觀。
20世紀70年代,隨著勃列日涅夫“西方緩和”的外交政策,國內意識形態(tài)控制趨松,蘇聯(lián)的社會科學研究興起了“方法論”熱潮。另青年漢學研究者開始登上學術舞臺,故“道家哲學的基本問題——唯心或唯物”不再是研究的主要任務,研究的核心轉向了運用現(xiàn)代方法,如解釋學、符號學、文化學等,對道家文獻做多角度、深層次的具體化研究?!袄献友芯俊钡拇砣缣掌娣?、А.Е.盧基揚諾夫*А.Е.盧基揚諾夫(А.Е.Лукьяно,1948-)俄羅斯東方學者,莫斯科大學哲學博士,1995年聘為教授,現(xiàn)為俄羅斯科學院遠東所首席研究員、東亞文明比較研究中心主任。等。本文限于篇幅,綜合考慮兩者“老子研究”方法的獨創(chuàng)性、學術貢獻及對中國之影響等的基礎上,主要討論陶奇夫的相關觀點。
陶奇夫之“老子研究”主要集中于以下三書:《道教:歷史宗教的試述》*此書被譽為“俄羅斯道教研究里程碑式著作”,因為該書是俄羅斯?jié)h學研究史上道教第一次作為中國文化的一個完整的現(xiàn)象被提出?!兜澜膛c〈道德經(jīng)〉》《“煉金術”:道教實踐研究與翻譯》,另有討論存在現(xiàn)象學研究方法的《海德格爾與東方哲學:文化之間的互補性探索》。下面我們結合以上文本,從“歷史”境域、生成之“物”、樸素“辯證”三個方法討論陶奇夫“唯物主義”視野中的“老子”思想。
馬恩“唯物主義”之“歷史”是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關系在“實踐”中得以展開的境域,是“人自然化”以及“自然人化”的雙重運作。陶奇夫的“歷史”境域核心表現(xiàn)在其“老子研究”是把《道德經(jīng)》放入整個“道教”發(fā)展的歷史之中,他批評了認為“‘老子’思想是純哲學學說而與神秘主義和信仰的宗教無關”的相關觀點,而認為道教是“中國傳統(tǒng)宗教信仰、崇拜和非儒家、非佛教性宗教哲學思想體系的總和”[11]11-22,33-52。同時陶奇夫指出只有堅持科學歷史方法,不脫離研究的歷史和社會文化背景才能開展道教研究。[11]3,7這實際上也就是說“老子”思想并非抽象的“形而上學”,而是與人倫日用(實踐)密切相關;道教的生成性宇宙論和方術(實踐)都與“老子學說”的精神實質相貫通。
陶奇夫以“二世紀天師道的出現(xiàn)”為標志,把“道教的歷史”分為兩個主要階段:完整道教傳統(tǒng)的形成期與道教本身的演變期。第一階段又具體可分為三個時期:(1)公元前4世紀之前的起源期,楚國、齊國和燕國的薩滿(巫師)信仰;(2)公元前4世紀至公元1世紀的哲學期,老子、莊子的“道德派”“陰陽-五行派”自然哲學家,稷下學派的“方士”等統(tǒng)一于“黃老學”的宇宙觀“合理化”、長生之術、修煉之法的形成;(3)公元2世紀的確立期,道教實踐的文字記載、道教的制度化等。[11]55,340具體就“老子”而言,《道德經(jīng)》中的生死問題及“長生”學說:“谷神不死”(《老子·第六章》)“長生久視之道”(《老子·第五十九章》)等,[11]52-53都與人的社會生活實踐和現(xiàn)實人生思考相關,是歷史境域的體現(xiàn)。
陶奇夫認為“道教學說”首先是一個完整的宇宙觀體系,道教形成和確立以其宇宙論的“合理化”相關聯(lián),而道教哲學最重要的方面是以宇宙生成學為核心的自然哲學[11]115,139,故陶奇夫的“老子研究”尤其關注其中的“宇宙生成學”問題。其指出老子思想的兩個特點:(1)關注自然和人類自身(宇宙論與倫理政治學說關聯(lián));(2)混合主義(大量非哲學的因素,此與象形文字的形象生動而朦朧多義的詩性特征有關)。[11]117通過對《老子·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以上第一段)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第二段)人之所惡,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稱。(第三段)”進行的文本細讀,陶奇夫闡釋了《道德經(jīng)》中的宇宙生成學。[11]139-169;[12]165-178;[13]21-26
1.道。陶奇夫指出“道”一詞在《詩經(jīng)》等早期著作中多表示“帝王正道”之意而沒有本體論化,相反“德”卻一開始就具有很高的神圣化性而具有本體論地位。[11]188-189《道德經(jīng)》中的“道”具有生成性,是真理(終極意義)和方法(貫通路徑)的一體。[13]7-8根據(jù)《老子·第十四章》,陶奇夫認為“夷”“希”“微”是“道”的三個方面;又《老子·第一章》中的“無名”(常)、“有名”(非常)、“命名”(玄之又玄)亦為“道”的三方面(三位一體),其“三”再加上作為“實體”一致性的“道”本身之“一”,則和為“四”;結合《老子·第二十五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可知“道”即最初的混亂統(tǒng)一的“混沌”。[11]144-145,161
2.有、無。陶奇夫指出“無”是現(xiàn)有存在形成之前并使其產(chǎn)生的某種潛在性的存在,它不是作為否定,而是作為生命的源泉出現(xiàn)?!盁o”和“有”的相對表示的是“未形成的”與“形成的”?!兜赖陆?jīng)·二十一章》“道之為物”從“恍惚”中創(chuàng)造出“冥”和新生命,即“有生于無”。[11]50-51這實際上也就否認了“以無為本”的形而上學。
3.一、二、三。陶奇夫反對傳統(tǒng)的解釋,即認為“一”指元氣、“二”為陰-陽、“三”是天地人的觀點,并認為一、二、三在此為序數(shù)詞。故《老子·第四十二章》第一段指“道”的“三位一體”穩(wěn)定性、一致性結構。而第二段“三生萬物”揭示了宇宙生成過程中的斷裂性、突變性,也就是說“萬物”宇宙的形成是對原始一致性的脫離,是某種原生的不可分離性解體的結果?!叭f物……以為和”則說明“萬物”雖有分,但與“一”關聯(lián),并以其為本身存在的條件。又參照《老子·第三十九章》,第三段則言統(tǒng)治者應遵循“道”的“自謙性”(自然、無為),是宇宙學(自然)與社會政治論(人生)的結合。[11]142-161
陶奇夫在討論《道德經(jīng)》的宇宙生成學時,認為其思想可能來源于“盤古神話”:(1)宇宙蛋產(chǎn)生;(2)宇宙人盤古在蛋中成熟;(3)盤古從蛋中出來,蛋殼的兩半為天和地;(4)盤古“垂死化身”形成萬物。《道德經(jīng)》中宇宙生成過程與此類似,其是“道”的自我發(fā)展,最初階段為“道”本身結構的形成;而萬物宇宙的產(chǎn)生是脫離道,違反其有機漸進性的結果。[11]146,156
由上可知,陶奇夫認為“老子”之“道”是生成性和自我構建性的“宇宙論”,并且與自然萬物及人類生活實踐都息息相關,是“可感覺而又超感覺”的生成之物,并非抽象形而上學的“本體論”(世界本質)。當然這里對“老子”的認知,因其“道教視野”,還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并未徹底貫徹馬恩“唯物主義”,即關注社會實踐、揭示生活意義。
陶奇夫指出《道德經(jīng)》學說的特點是傳統(tǒng)的自然主義,以及簡單辯證法的原理——相對現(xiàn)象相互轉化、相互制約和相互產(chǎn)生的學說,如“有-無”“重-輕”“動-靜”“有為-無為”等。陶奇夫進一步指出,“無為”即不任意地違背道的自然,是組成完美社會的基本原理。如帝王效法“道”及素樸、原生性的“小國寡民”狀態(tài)。[11]199這也就是在生活實踐中,通過辯證法“觀”差異或分別之中的“和”與“一”。
總體而言,陶奇夫的“老子研究”基本擺脫了斯大林“自然唯物論”的影響,不再以簡單的“唯心”或“唯物”來給“老子”思想定性,而基本傾向于馬列主義“新唯物論”,故其眼中的“老子”也更接近于歷史中真實的“老子”。然囿于“道教”(宗教)視野,其相關《道德經(jīng)》的研究也就局限于其中與“道教”相關的內容(如長生之法、煉丹之術、內省呼吸之訣等),此雖在民間實踐中仍有一定的價值,但相較《道德經(jīng)》在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的地位及其對于中國人之精神特質的塑造而言,則無疑是“小徑”而非“大道”。
綜上所述,俄羅斯當代學者視野中的“老子”思想,由于其“唯物主義”研究方法和理論視野上的差異而呈現(xiàn)出不同甚至相沖突的特征。楊興順以斯大林“自然唯物論”強制闡釋“老子”思想,把“道”誤讀為“客觀性”的自然法則,為本體論性質的無神論;陶奇夫則更接近馬列主義“新唯物論”,揭示了“道”的宇宙論意義及自我構建性、生成性,而“老子”思想的“實踐性”則開啟了道教修“仙”之途,故其基本還原了歷史中真實的“老子”。中國當代“老子研究”中“唯心或唯物”的討論,實際上是“唯物主義”研究范式的簡單誤用,只有堅持馬恩“唯物主義”之反形而上學的“實踐”特色,回到現(xiàn)實生活世界[14],才能更好地詮釋“中國哲學”,這同時也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基本過程。
[參 考 文 獻]
[1] [俄]楊興順.中國古代哲學家老子及其學說[M].楊超,譯,北京:科學出版社,1957.
[2] [俄]楊興順.論老子道的學說的唯物主義的本質[J].楊超,譯.文史哲,1955,(7);[俄]楊興順.“道德經(jīng)”的社會倫理學說[J].文史哲,1955,(10).
[3] [俄]彼得洛夫.王充——中國古代的唯物主義者和啟蒙思想家[M].李時,譯.北京:科學出版社,1956.
[4] 楊耕.重新理解唯物主義的歷史形態(tài)及其革命性變革[J].中國社會科學,2016,(11); 楊耕. 論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實踐唯物主義的內涵——基于概念史的考察與審視[J].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16,(2).
[5] [俄]斯大林.論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1938)[C]//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斯大林選集(下).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6] [俄]日丹諾夫.蘇聯(lián)哲學問題——在西歐哲學史討論會上的發(fā)言[M].立三,譯.華東新華書店,1948;王永江.日丹諾夫對哲學的干預和影響[J].馬克思主義研究,1989,(1).
[7] 葉書宗.斯大林“階級斗爭尖銳化”理論的由來與危害[J].探索與爭鳴,2011,(10).
[8] 賈高建.階級分析和階層分析:兩種不同方法的比較研究[J].新視野,2005,(1).
[9]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10] 何中華.實踐、辯證法與馬克思主義哲學新詮[J].學術月刊,1996,(11).
[11] [俄]陶奇夫.道教——歷史宗教的試述[M].邱鳳俠,譯.濟南:齊魯書社,2011.
[12] ТорчиновЕА. ДАОСИЗМ ?ДАО-ДЭ ЦЗИН?[M]. 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 Иэдательство Азбука-классика, 2004.
[13] ТорчиновЕА.Путь золота и киновари: Даосские практики в исследованиях и переводах[M]. 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 Иэдательство Азбука-классика, 2007.
[14] 張玲.新唯物主義起點——感性世界理論[J].學術交流,200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