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偉華
關(guān)于“才性”的辨別和討論,是一個重要的學(xué)術(shù)論題。這里先簡單對“才性”論的產(chǎn)生及其屬性作論述,然后集中討論李敬玄、裴行儉有關(guān)“初唐四杰”才性的爭辯。
如果將才性理解為才能和質(zhì)性,那么關(guān)于才性的討論,應(yīng)該是與人的社會功能的劃分相伴而來的??鬃右虿氖┙?,已含有對個體性格才具的考察和分別,而《侍坐章》中學(xué)生的性格也得到充分的展示,“子路率爾而對曰:‘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蜃舆又?。a程樹德撰,程俊英、蔣見元點校:《論語集釋》卷二十三,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799頁。子路“率爾而對”的直率自信躍然紙上。“性”被認識,表明人對自身屬性的探索?!墩撜Z·陽貨》總結(jié)“性”的存在狀態(tài)為:“性相近也,習(xí)相遠也?!薄靶浴保追f達謂之“人之本性”(《易·系辭上》“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b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66頁。)?!靶韵嘟捕?,是言習(xí)也,非言性也。因見世間窮兇極惡之人,其初亦未必如此,故曰性相近。因所習(xí)殊途,后遂流極而不知返,故曰習(xí)相遠。習(xí)而相遠,謂非生來便如此也?!眂胡煦著,程林點校:《周易函書》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021頁。
既然是人之本性,便有了“性”之本然的討論。荀子認為,性是天生的屬性,“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質(zhì)也”。d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卷十六,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428頁。人的本性是惡的,“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e《荀子集解》卷十七,第434頁?!安男灾?,君子小人一也。好榮惡辱,好利惡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眆《荀子集解》卷二,第61頁。而孟子則認為人的本性是善的,《孟子·告子上》:“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盿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孟子集注》卷十一,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28頁。所謂惻隱之心、羞惡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都是與生俱來的。錢大昕《荀卿子書》跋云:“宋儒所訾議者,惟《性惡》一篇。愚謂孟言性善,欲人之盡性而樂于善;荀言性惡,欲人之化性而勉于善:立言雖殊,其教人以善則一也。宋儒言性,雖主孟氏,然必分義理與氣質(zhì)而二之,則已兼取孟、荀二義,至其教人以變化氣質(zhì)為先,實暗用荀子‘化性’之說?!眀《荀子集解》,第15頁。韓愈《原性》云:“性也者,與生俱生也。情也者,接于物而生也?!眂韓愈著,劉真?zhèn)?、岳珍校注:《韓愈文集匯校箋注》卷一,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47頁。韓愈將荀子“情者,性之質(zhì)”作了修正。在荀子那里,情由質(zhì)自然而生;而韓愈認為“情”和與生俱來的“性”不一樣,是因“性”與外物接觸而生的。
才和性有被混用的可能,這并非不明“才”“性”之別,而是因為“才”“性”確有互為包含的性質(zhì)。蘇軾《揚雄論》對“才”“性”之異有所辨別:“昔之為性論者多矣,而不能定于一。始孟子以為善,而荀子以為惡,揚子以為善惡混。而韓愈者又取夫三子之說,而折之以孔子之論,離性以為三品,曰:‘中人可以上下,而上智與下愚不移。’以為三子者,皆出乎其中,而遺其上下。而天下之所是者,于愈之說為多焉。嗟夫,是未知乎所謂性者,而以夫才者言之。夫性與才相近而不同,其別不啻若白黑之異也。圣人之所與小人共之,而皆不能逃焉,是真所謂性也。而其才固將有所不同。今夫木,得土而后生,雨露風(fēng)氣之所養(yǎng),暢然而遂茂者,是木之所同也,性也。而至于堅者為轂,柔者為輪,大者為楹,小者為桷。桷之不可以為楹,輪之不可以為轂,是豈其性之罪耶?天下之言性者,皆雜乎才而言之,是以紛紛而不能一也?!眃蘇軾著,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四,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10頁??鬃?、荀子、孟子等提出人之本性,但他們囿于認識的局限,并沒有意識到“性”的形成和遺傳的關(guān)系,“習(xí)”可以使人之“性”有不同,但“本性難移”至少說明后天對“性”的改造是有難度的,也是有限度的。
東漢以地方察舉和朝廷征辟的方式選取官吏,重視對人物的品鑒,“性”即成了品評人物的重要方面。東漢末年品評標準有了變化,這主要表現(xiàn)為曹操選人主張“唯才是舉”?!靶浴焙汀安拧眱煞N標準的出現(xiàn)引起對人才標準問題的討論,“性”“才”還是有差別的,袁準《才性論》云:“君子以此得曲直者,木之性也。曲者中鉤,直者中繩,輪桷之材也。賢不肖者,人之性也。賢者為師,不肖者為資,師資之材也。然則性言其質(zhì),才名其用,明矣?!眅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1769頁。劉劭著有《人物志》,提出才性問題,而關(guān)于“才”“性”之間關(guān)系問題也就隨之被提出來。《世說新語·文學(xué)》云:“鐘會撰《四本論》始畢,甚欲使嵇公一見。置懷中,既定,畏其難,懷不敢出,于戶外遙擲,便回急走?!弊⒁段褐尽吩唬骸啊畷摬判酝?,傳于世。’《四本》者:言才性同,才性異,才性合,才性離也。尚書傅嘏論同,中書令李豐論異,侍郎鐘會論合,屯騎校尉王廣論離。文多不載?!眆劉義慶,徐震堮校箋:《世說新語校箋》卷上,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06頁。
從孔子到劉劭,在論“性”或“性”與“才”時,都是偏重于政治才能,其中論及與文學(xué)關(guān)系的言論不多,如《人物志》云:“能屬文著述,是謂文章,司馬遷、班固是也。”“文章之材,國史之任也?!笨梢?,這里的“屬文著述”是指史才,如司馬遷、班固。曹丕《典論·論文》云:“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眊《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1098頁。曹丕重視文章,提到“經(jīng)國之大業(yè)”的高度;另一方面也說明,曹丕之前文章并不被政治家所重視。客觀地說,即使在曹丕之后,文人仍然充當(dāng)秘書、校書的角色以及頗為政治家重視的修史之職。
《文心雕龍》從文學(xué)角度討論過“性”“才”關(guān)系。譬如在《體性》篇中,劉勰從性格對于創(chuàng)作風(fēng)格的影響進行了分析:“若夫八體屢遷,功以學(xué)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氣;氣以實志,志以定言,吐納英華,莫非情性。是以賈生俊發(fā),故文潔而體清;長卿傲誕,故理侈而辭溢;子云沉寂,故志隱而味深;子政簡易,故趣昭而事博;孟堅雅懿,故裁密而思靡;平子淹通,故慮周而藻密;仲宣躁銳,故穎出而才果;公干氣褊,故言壯而情駭;嗣宗俶儻,故響逸而調(diào)遠;叔夜儁俠,故興高而采烈;安仁輕敏,故鋒發(fā)而韻流;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辭隱:觸類以推,表里必符,豈非自然之恒資,才氣之大略哉!夫才有天資,學(xué)慎始習(xí),斫梓染絲,功在初化,器成彩定,難可翻移。故童子雕瑑,必先雅制,沿根討葉,思轉(zhuǎn)自圓,八體雖殊,會通合數(shù),得其環(huán)中,則輻輳相成。故宜摹體以定習(xí),因性以練才,文之司南,用此道也。贊曰:才性異區(qū),文辭繁詭。辭為膚根,志實骨髓。雅麗黼黻,淫巧朱紫。習(xí)亦凝真,功沿漸靡?!盿劉勰著,黃叔琳注,李詳補注,楊明照校注拾遺:《增訂文心雕龍校注》卷六,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380-381頁。就是說,作家外在的文辭風(fēng)格的表現(xiàn),都是內(nèi)在性格的一種自然而然的反映。劉勰云“才性異區(qū)”,應(yīng)是指作家的“才性”是不同的;在例舉中,將“情性”視為一體,有同于荀子“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質(zhì)也”,而“才”是通過作品呈現(xiàn)表現(xiàn)出來的,如“嗣宗俶儻,故響逸而調(diào)遠;叔夜儁俠,故興高而采烈”,阮籍性情“俶儻”,故作品表現(xiàn)出“響逸而調(diào)遠”;嵇康性情“儁俠”,故作品表現(xiàn)出“興高而采烈”。但“才”者為何?是先天還是后天呢?“豈非自然之恒資,才氣之大略哉!夫才有天資,學(xué)慎始習(xí),源梓染絲,功在初化,器成彩定,難可翻移。”可見“性”是“自然之恒資”,而“才氣”應(yīng)非“自然之恒資”,接著說“才有天資”,似乎也是天生的,但從可“染”可“化”看,又是后天的。故“因性以練才”,“才”是可以訓(xùn)練的。
第一,自孔子提出后,“性”便不斷被人們重視與闡釋,荀子的“性惡”與孟子的“性善”,“立言雖殊,其教人以善則一也”。第二,劉劭《人物志》主要是在政治層面提出品評及使用人才,而才性四本論又啟示人們?nèi)フJ識性與才的關(guān)系,所謂“才性同、才性異、才性合、才性離”的討論,深化了“才”“性”本質(zhì)屬性的探討,在復(fù)雜關(guān)系中認識人性、人才的共性與個性,在用人理論上得到極大提升。第三,《人物志》和《文心雕龍》分屬兩個系統(tǒng),即政治與文學(xué)的不同品評標準。蕭綱《誡當(dāng)陽公大心書》云:“立身之道,與文章異。立身先須謹重,文章且須放蕩?!眀《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3010頁。放蕩,猶放縱,沒有拘束?!傲⑸怼迸c“文章”有不同的才性要求。其共同點為:由“性”用“才”,也可以說“性言其質(zhì),才名其用”。第四,仍然沒有在理論上分清政治之“才性”與文學(xué)之“才性”的自覺意識,故在其時是模糊的,沒有人厘清政治才性與文學(xué)才性的差異,而形成共識和理論體系;在后世是混淆的,總會出現(xiàn)政治才性與文學(xué)才性的混用,導(dǎo)致文人的“才”“遇”的錯誤判斷。
唐人對才性的理解是建立在前人認識基礎(chǔ)之上的,天寶年間杜鎮(zhèn)撰《故濟南郡禹城縣令李府君墓志銘并序》云:“夫識者性之表,才者性之征,干者才之用,壽者命之分?!眂周紹良:《唐代墓志匯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648頁。唐人總結(jié)的性、識、才、干關(guān)系,非常精辟。才能和識見都是人“性”的外在表征,才、性構(gòu)成的表里關(guān)系說明彼此的聯(lián)系和區(qū)別?!案烧卟胖谩?,“干”應(yīng)指行為能力,即通常所說處理事情的能力,《后漢書·公孫述》云:“程烏、李育以有才干,皆擢用之。于是西土咸悅,莫不歸心焉?!眃范曄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十三,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544頁。韓愈《與鄭馀慶相公書》云:“先與相識,亦甚循善,所慮才干不足任事?!眅《韓愈文集匯校箋注》卷九,第925頁。才干,猶干才,干,辦事,才,才能,才干即指辦事的能力?!靶浴薄安牛ㄗR)”——“干”這一組關(guān)系,比較能解釋人類分工的必要性和意義?!靶浴逼叵忍煨?,后天性的作用也會對“性”予以改造;“才”偏重后天性,由后天養(yǎng)成,但“性”仍然決定“才”的選擇和生成,當(dāng)然也可以強制性予以改造。理想的狀態(tài)是順其“性”而育其“才”。盡管如此,對不同類型才性的人分類考察是完全必要,也是可行的。舉例來說,考察一位詩人與一位官員,得使用不同的標準。如考察詩人,就需要分析其本根上有無詩人之“性”,有無創(chuàng)作詩歌的“才”;而考察官員,則需要分析其本根上有無從政之“性”,有無治囯安邦理政的“才”,最后再來判斷其成功與否。如評論李白“懷才不遇”,先看他懷何“才”,再看他希望何“遇”。他自己可能會以所懷詩人之才,而要求達到仕途之遇。兩者相背時,會感嘆懷才不遇。當(dāng)我們以理性的態(tài)度去檢討時,可能首先追問,李白之“性”者何,適宜去做什么或最適宜去做什么,如果由其“性”不斷追問,大概不能輕易得出“懷才不遇”的結(jié)論。a戴偉華:《李白待詔翰林及其思想考述》,《文學(xué)遺產(chǎn)》2003年第3期。對很多詩人都不能輕易下這樣的判斷。這就是分類討論士人“才性”的意義之一。
在文學(xué)史上,“初唐四杰”確實開辟了一個詩歌時代。而圍繞他們發(fā)生了一場爭論,爭論的核心是關(guān)于四杰的“才性”。
《冊府元龜》卷八百四十三載:“裴行儉為吏部侍郞時,賞拔蘇味道、王劇,謂曰:‘二公后當(dāng)相次掌知鈞衡之任。’時李敬玄盛稱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等,以示行儉。行儉曰:‘士之致遠,先器識而后文藝也。勃等雖有才名,而浮躁炫露,豈享爵祿者哉?楊稍似沉靜,應(yīng)至令長。余并鮮能令視。’其后皆如其言。”b王欽若編纂,周勛初校訂:《冊府元龜》卷八百四十三,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年,第9804頁?!短綇V記》卷一百八十五載:“咸亨二年,有楊炯、王勃、盧照鄰、駱賓王,并以文章見稱。吏部侍郎李敬玄咸為延譽,引以示裴行儉,行儉曰:‘才名有之,爵祿蓋寡,楊應(yīng)至令長,余并鮮能令終?!菚r蘇味道、王勮未知名,因調(diào)選,遂為行儉深禮異,仍謂曰:‘有晚生子息,恨不見其成長,二公十?dāng)?shù)年當(dāng)居衡石,愿識此輩。’其后果如其言?!眂李昉編:《太平廣記》卷一百八十五,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1385頁。大致可見,第一,裴、李之爭事發(fā)生在高宗咸亨年間,《太平廣記》云“咸亨二年”,咸亨計五年。第二,裴行儉、李敬玄二人時為吏部侍郎?!笆锑O二人,正四品上;郞中二人,正五品上;員外郞二人,從六品上。掌文選、勛封、考課之政。以三銓之法官天下之材,以身、言、書、判,德行、才用、勞效較其優(yōu)劣而定其留放,為之注擬。五品以上,以名上而聽制授;六品以下,量資而任之?!眃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卷四十六,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186頁?!杜f唐書·裴行儉傳》云:“兼有人倫之鑒,自掌選及為大總管,凡遇賢后,無不甄采?!眅劉昫等撰:《舊唐書》卷八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805頁。第三,四人“以文章見稱”,李敬玄應(yīng)以“文藝”“才名”盛稱王勃等人,而裴行儉則看重人的“器識”。第四,所謂“器識”,主要指人的性格,并由性格而生的認知水平和情緒,裴行儉認為王勃等四人“浮躁炫露”,只是楊炯“稍似沉靜”。四人“器識”不及“文藝”,而選材任人必須以“器識”為重,提出“士之致遠,先器識而后文藝”的標準。這個標準適合官員的選拔任用。但落實到王楊盧駱身上,便有了不同意見。
對四人的評價,真正觸及到選官標準時,便關(guān)涉到很多人的命運和利益,這在當(dāng)時的關(guān)注度較高。從史源學(xué)的角度看,裴李之爭的材料似乎難以梳理清楚。但事情就是如此。有些異文則幫助我們接近真相?!秲愿敗份d:“行儉曰:‘士之致遠,先器識而后文藝也。勃等雖有才名,而浮躁炫露,豈享爵祿者哉?楊稍似沉靜,應(yīng)至令長。余并鮮能令視。’其后皆如其言?!眆《冊府元龜》卷八百四十三,第9804頁?!短綇V記》載:“行儉曰:‘才名有之,爵祿蓋寡,楊應(yīng)至令長,余并鮮能令終?!浜蠊缙溲?。”g《太平廣記》卷一百八十五,第1385頁。張說《贈太尉裴公神道碑》云:“評曰:‘炯雖有才名,不過令長,其余華而不實,鮮克令終?!蟾魅缙溲?。”h張說著,熊飛校注:《張說集校注》卷十四,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721-723頁?!洞筇菩抡Z·知微第十六》載:“曰:‘士之致遠,先器識而后文藝也。勃等雖有才名,而浮躁淺露,豈享爵祿者!楊稍似沉靜,應(yīng)至令長,并鮮克令終?!淙缙溲??!盿劉肅撰,許德楠、李鼎霞點校:《大唐新語》卷七,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10頁。以上四則材料,一致處有:1.皆有 “才名”二字;2.楊炯“應(yīng)至令長”,張說云“不過令長”意同;3.“鮮克令終”,《冊府元龜》稍異,作“令視”,疑誤。不一致之處有:1.裴行儉的評語,沒有完全相同的;2.“才名”的領(lǐng)屬不同,有“勃等雖有才名”“炯雖有才名”“才名有之”三種不同表述。
四則材料中,《冊府元龜》和《大唐新語》最近,應(yīng)為同源,而又稍異。而張說所記與其他三則材料相異最大。這說明,裴李之爭和裴之評語是流傳當(dāng)時或見于記載的一件事,無需懷疑。姜宸英《士先器識而后文藝論》:“士先器識而后文藝是已。以四子之不遇早死驗其器識之淺薄,此為不可。夫器識豈可以貴賤夭壽論哉!審如此言,則屈原為浮華之祖,《離騷》為導(dǎo)淫之篇,而子蘭子上得先幾之識,蒙老成之譽矣……王楊盧駱,杜子美至比其體為江河萬古之流。自唐及今,如四子者,代不幾見,雖其淹郁于一時,終炳爍于后世。以視彼名德不昌,而坐享期頤者,其器識為如何也?”b上官濤、胡迎建編注:《近代江西文存》,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15年,第87頁。傅璇琮比較認同姚大榮的意見,并附《跋駱賓王〈上吏部裴侍郎書〉》全文,姚文云:“行儉本不為知人。自張說徇裴氏子之請為作佳碑,妄許前知,新舊二書更增飾其詞,濫加稱譽,尤為失當(dāng)?!磸?fù)推求,抵牾實多。吾以為燕公諛墓之詞,非獨誣四子,實并誣行儉?!眂傅璇琮:《唐代詩人叢考》,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19頁。
姜宸英和姚大榮的意見代表了一批人的觀點。這種思路不清、政文混一的表述一直影響到今天的文學(xué)史編寫。所謂“新舊二書更增飾其詞,濫加稱譽,尤為失當(dāng)”,也有偏頗。
《舊唐書·王勃傳》雖然是綜括史料,對此事敘述頗為透徹,而一字之易,甚有見識,其云:“初,吏部侍郞裴行儉典選,有知人之鑒,見勮與蘇味道,謂人曰:‘二子亦當(dāng)掌銓衡之任?!罹葱戎貤罹?、盧照鄰、駱賓王與勃等四人,必當(dāng)顯貴。行儉曰:‘士之致遠,先器識而后文藝。勃等雖有文才,而浮躁淺露,豈享爵祿之器耶!楊子沉靜,應(yīng)至令長,余得令終為幸。’果如其言。”d《舊唐書》卷一百四十上,第5006頁?!杜f傳》易“有才名”為“有文才”,體現(xiàn)修史者的細心嚴謹?!安拧庇胁煌?,有文才、吏才之分,言四杰“有文才”是準確的,從為官之道看,性格“浮躁淺露”實不能“享爵祿之器”。裴行儉作為吏部侍郎,選人任官,提出“士之致遠先器識而后文藝”的用人觀無疑是正確的,而在特定語境中使用和“器識”相對的概念“文藝”,正說明裴行儉所謂“才”是“文藝”之才?!缎绿茣づ嵝袃€傳》云:“行儉曰:‘士之致遠,先器識,后文藝。如勃等,雖有才,而浮躁衒露,豈享爵祿者哉?炯頗沉嘿,可至令長,余皆不得其死。’”e《新唐書》卷一百八,第4088頁。從“才”到“文才”,其實有一潛在的觀點,那就是才有“文學(xué)之才”“政治之才”的區(qū)分。
四杰之才在于文學(xué)才能,而不在于政治才具或才干。從杜甫詩中看出,在咸亨以后的相當(dāng)長時間,人們對王楊盧駱評價可認概括為“輕薄為文”,“輕薄”指個性,“為文”指其聲名。杜甫《戲為六絕句(二)》:“楊王(一云王楊)盧駱當(dāng)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注云:“此表章楊王四子也。四公之文,當(dāng)時杰出,今乃輕薄其為文而哂笑之。豈知爾輩不久銷亡,前人則萬古長垂,如江河不廢乎。洙曰:‘楊炯、王勃、盧照鄰、駱賓王,以文詞齊名武后初,海內(nèi)呼為四杰。盧注謂后生自為輕薄之文,而反譏哂前輩。今從《杜臆》?!度蔟S續(xù)筆》:‘身名俱滅,以責(zé)輕薄子。萬古不廢,謂四子之文?!眆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卷十一,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899頁。三注的意思稍有不同,仇注以“輕薄”為動詞,“為文”為賓語;盧注謂“輕薄為文”是指后生自為輕薄之文譏笑前輩四杰;《容齋續(xù)筆》云輕薄,指輕薄子。與仇注大意同,但有區(qū)別。裴行儉對四杰評價是“浮躁淺露”“浮躁炫露”“華而不實”,這才是“輕薄”的內(nèi)容。杜甫詩意應(yīng)是:王楊盧駱創(chuàng)作在當(dāng)時形成一體,但長期以來被人們譏諷為“輕薄為文”,你們身名俱滅,但王楊盧駱因其文名而可以如江河萬古流淌。因是“戲為”,評價或有夸大,《韻語陽秋》卷三云:“而王楊盧駱亦詩人之小巧者爾。至有‘不廢江河萬古流’之句,褒之豈不太甚乎?”a何文煥:《歷代詩話》卷三,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503頁。
從流傳已久的故事也可以印證四杰有些“輕薄”,即“浮躁淺露”。《朝野僉載》卷六:“盧照鄰字升之,范陽人。弱冠拜鄧王府典簽,王府書記一以委之。王有書十二車,照鄰總披覽,略能記憶。后為益州新都縣尉,秩滿,婆娑于蜀中,放曠詩酒,故世稱‘王楊盧駱’。照鄰聞之曰:‘喜居王后,恥在駱前?!瘯r楊之為文,好以古人姓名連用,如張平子之略談,陸士衡之所記,潘安仁宜其陋矣,仲長統(tǒng)何足知之。號為‘點鬼簿’。駱賓王文好以數(shù)對,‘如秦地重關(guān)一百二,漢家離宮三十六’。時人號為‘算博士’。如盧生之文,時人莫能評其得失矣?!眀張鷟撰,趙守儼點校:《朝野僉載》卷六,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41頁。另一記錄是說楊炯不滿四人的排序:“炯與王勃、盧照鄰、駱賓王以文詞齊名,海內(nèi)稱為王楊盧駱,亦號為‘四杰’。炯聞之,謂人曰:‘吾愧在盧前,恥居王后?!?dāng)時議者,亦以為然。其后崔融、李嶠、張說俱重四杰之文。崔融曰:‘王勃文章宏逸,有絕塵之跡,固非常流所及。炯與照鄰可以企之,盈川之言信矣?!f曰:‘楊盈川文思如懸河注水,酌之不竭,既優(yōu)于盧,亦不減王?!異u居王后’,信然;‘愧在盧前’,謙也?!眂《舊唐書》卷一百九十,第5006頁。楊炯和盧照鄰對“王楊盧駱”的四杰排名持有異議,盧說“喜居王后,恥在駱前”,楊說為“愧在盧前,恥居王后”。裴行儉說“楊子沉靜”,大概說這種話的可能性會低。無論是楊炯,還是盧照鄰,斤斤計較于排序,也說明裴行儉評價其“浮躁淺露”,并非出于一時感情用事的片面認識。
才性之爭,因四杰而發(fā)生,四杰在文學(xué)史上的影響,便有了較大關(guān)注度。其實,在咸亨之前的貞觀年間就已經(jīng)發(fā)生類似的爭論,“貞觀二十年,王師旦為員外郎,冀州進士張昌齡、王公瑾并文詞俊楚,聲振京邑。師旦考其文策為下等,舉朝不知所以。及奏等第,太宗怪無昌齡等名,問師旦。師旦曰:‘此輩誠有詞華;然其體輕薄,文章浮艷,必不成令器。臣擢之,恐后生仿效,有變陛下風(fēng)俗?!仙钊恢?。后昌齡為長安尉,坐贓罪解官;而王公瑾亦無所成”。d封演撰,趙貞信校注:《封氏聞見記校注》卷三,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15頁。王師旦將“文詞俊楚,聲振京邑”的張、王定為下等,面對“舉朝”官員和太宗皇帝兩方面壓力。理由是:“此輩誠有詞華;然其體輕薄,文章浮艷,必不成令器。”令器者何?指具有治國理政的優(yōu)秀人才。而張、王只是文詞華美動人,只能成為文學(xué)家,而不能成為行政管理人才。所謂“其體輕薄”,疑指其稟性輕佻淺薄,《世說新語》云:“簡文問孫興公:‘袁羊何似?’答曰:‘不知者不負其才,知之者無取其體?!眲⑿俗⒃疲骸把云溆胁哦鵁o德也?!眅《世說新語校箋》卷中,第293頁。體,稟性。杜甫使用“輕薄”二字亦當(dāng)為此意。
不管怎么說,人們對王楊盧駱四人的文學(xué)才能都大加贊賞,如崔融、張說之評具有代表性。裴、李之爭和崔、張之議,其分歧在于評論的邏輯起點不同。前者在于人的政治才能,后者則在于人的文藝才能。四杰排序之爭也是文藝成就之爭。所謂“器識”“文藝”之爭,是傳統(tǒng)“才性論”的發(fā)展和深化,其討論的意義在于一下幾點。
第一,“先器識而后文藝”是官吏銓選的要求。這一定位也將士人在社會中活動作了區(qū)分——士有兩途:文學(xué)和仕官。而文學(xué)和仕官之途應(yīng)具有不同的“才”與“性”。
阮元《嘉慶四年己未科會試錄后序》云:“伏思校數(shù)千人之文藝,必當(dāng)求士之正者,以收國家得人之效。欲求正士,惟以正求之而已。唐裴行儉曰:‘士先器識而后文藝?!髯R之遠大不易見,觀其文略可見之。文之淺薄庸俗不能發(fā)圣賢之意旨者,其學(xué)行未必能自立。若夫深于學(xué)行者,萃其精而遺其粗,舉其全而棄其偏,簡牘之間,或多流露矣。故臣愚以為得文者未必皆得士,而求士者惟在乎求有學(xué)之文?!盿阮元撰,鄧經(jīng)元點校:《揅經(jīng)室集》二集卷八,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572頁。阮元之說,明確三層關(guān)系:第一層關(guān)系,文、仕是有不同的才性要求;第二層關(guān)系,求士、求文有不同的選取方式和標準;第三層關(guān)系,文(文學(xué)之人)、士(治國之才)非同一性,“士”可以“文”,“文”未必是“士”。故阮元的結(jié)論是:“得文者未必皆得士,而求士者惟在乎求有學(xué)之文。”而“文”是有限制、有條件的,應(yīng)是“有學(xué)之文”。何謂“有學(xué)之文”?為文能“發(fā)圣賢之意旨”。什么樣的文章方能謂之能“發(fā)圣賢之意旨”?要分清楚很不容易。尤侗在論“燕許大手筆”時的意見可供參考,其《大冢宰甘公遜齋集序》云:“唐代以文章名者,推張燕公說、蘇許公颋為大手筆。后如崔文貞祐甫、陸宣公贄、權(quán)文公德輿、李衛(wèi)公德裕諸公,并以著述顯名,當(dāng)代不知之。數(shù)人之見重于文苑者,由盛德大業(yè),發(fā)而為文,故其文足以光昭日月,人無異辭。若第曰文焉而已,彼王楊盧駱之徒,誰非能文?而其文不得與燕許以下諸公并埒,知文之所重,惟其人,而不惟其辭也?!眀程千帆、卞孝萱主編:《中華大典·隋唐五代文學(xué)分典》,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451頁。從尤侗的“由盛德大業(yè),發(fā)而為文”到阮元的“文之淺薄庸俗不能發(fā)圣賢之意旨者,其學(xué)行未必能自立”,雖然分屬兩個角度,尤站在儒家文學(xué)職能的角度審視文學(xué)的功能,要求文為大業(yè)立論;阮站在儒家文學(xué)學(xué)行的角度審視文學(xué)的功能,要求文為圣賢立論,但是,尤侗、阮元的功利的社會文學(xué)觀是一致的。
其實,論人品人的標準是一回事,取誰用誰又是一回事。有好的標準,不一定有好的判斷。前人常常糾纏具體的人和事,而忽視了裴李之爭事情本身的拓展意義和實際價值?!端囋穾佈浴肪硭脑疲骸芭嵝袃€弗取四杰,懸斷終始,然亦臆中耳。彼所重王劇、王勔、蘇味道者,一以鉤黨取族,一以模棱貶竄,區(qū)區(qū)相位,何益人毛發(fā)事,千古肉食不識丁,人舉為談柄,良可笑也。”c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卷四,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004頁。四杰與王蘇之事尚不宜并論。裴行儉以“性”取人,故遺四杰;王蘇的鈎黨、貶竄,則是仕途風(fēng)險,那是不測風(fēng)云。
第二,文學(xué)史意義。如果從“才性”角度探討四杰,能夠更好地解釋四杰的命運。
文學(xué)史與此相關(guān)的內(nèi)容大致相似:“四杰是王勃、楊炯、盧照鄰和駱賓王。他們都是七世紀下半期很有才華的作家。王勃因溺水驚悸而死,年二十八;盧照鄰因苦于病投水而死,年五十余歲;駱賓王因政治運動失敗而逃亡,也只有四十多歲;楊炯境遇較好,得以善終,但為時所忌,亦不過四十余歲??芍慕苤T人,都為生活環(huán)境所困,遭受著悲慘的命運,享年都不很高。”d劉大杰:《中國文學(xué)發(fā)展史》中卷,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第41頁?!八娜说膭?chuàng)作個性是不同的,所長亦異,其中盧、駱長于歌行,王、楊長于五律。但他們都屬于一般士人中確有文才而自負很高的詩人,官小而才大,名高而位卑,心中充滿了博取功名的幻想和激情,郁積著不甘居人下的雄杰之氣?!眅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xué)史》第2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85頁。“官小而才大,名高而位卑?!边@確實代表了文學(xué)史的通行觀點,也成了文學(xué)史常識。這里有幾點需要澄清,官小,指任官職?。徊糯?,應(yīng)指四人的文學(xué)才具大;名高,是指文學(xué)的名聲大;位卑,是指政治地位低下。如果將這兩對關(guān)系作排列,就會發(fā)現(xiàn)有邏輯錯誤。其本意為四人的遭遇表示同情而鳴不平,其實是在追問:為什么“才大”而“官小”呢?為什么“名高”卻“位卑”呢?
這樣的審視存在認識誤區(qū)。所謂“才大”之“才”,應(yīng)指四人的文學(xué)或詩歌才能;“名高”之“名”也是指由于文學(xué)或詩歌成就所達到的文名。簡言之,會寫詩,會寫好詩,并不一定能當(dāng)官;文學(xué)有名聲,甚至有大名,未必地位就崇高。古今之理,社會共識。蔡世遠《有高才能文章三不幸論》云:“才名過盛而矜已傲物,非大成之器也,恃其所有而攀緣趨附,輕于一試,尤喪檢辱身之士也。”f徐世昌編纂,沈芝盈、梁運華點校:《清儒學(xué)案》卷六十,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2343-2345頁。這里仍然沒有理解和分析“才性”關(guān)系,“才名過盛”緣其文意當(dāng)是指文學(xué)的“才名”。
當(dāng)人們注意到裴、李之爭的實質(zhì),就會放棄對裴行儉品評是否得當(dāng)、是否具有前知的追問。裴、李之爭在于提出了一個命題,而這一命題對以后能否發(fā)生影響,這是最應(yīng)該關(guān)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