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波
從19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開始,學術界開始逐漸重視和關注農民問題,并形成了一個所謂“農民再發(fā)現(xiàn)”的學術現(xiàn)象,在這樣一個學術背景和歷史環(huán)境下,美國學者詹姆斯·斯科特也進行了諸多的相關調研、觀察和探究,并完成了多部具有影響力的成果,《弱者的武器》便是其中的代表。在本書中,作者通過對馬來西亞的一個典型村莊塞達卡地區(qū)村民日常生活的探究,試圖尋找處于社會底層的農民群體通過裝傻、偷懶、開小差、誹謗、惡意縱火等日常的反抗手段與壓榨他們時間、勞力、利益、稅收的上層社會階層沖突的社會學根源。就處于社會轉型期的當今中國社會而言,隨著社會的變遷和發(fā)展,弱者維護自身利益的手段和方式也在隨著社會的變遷發(fā)展而更替變化,斯科特眼中的日常反抗形式諸如裝糊涂、偷懶等無法再與他們在日常生活中所遇到的矛盾、沖突相抗衡,法律、媒體輿論等成了一種新型有效的維權“武器”,而同時斯科特提出的“日常反抗形式”與“新型維權武器”會被糅合在一起來應對各種復雜的社會關系和問題[1]。
探析社會轉型期中的弱者如何維護自身的利益和訴求,就理論意義而言,這是與歷史遙相呼應的一種理論、認知方面的更新。同時,就現(xiàn)實意義而言,社會下層的弱者群體占到社會整體的很大一部分,他們處于社會下層,這個群體的穩(wěn)定對于維護整個社會的安全穩(wěn)定而言有著十分重要的作用,對于相關政策的實施也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白文靜等[2]對斯科特一系列關于農民日常反抗的研究進行考察,指出斯科特的研究具有內在的關聯(lián)性,認為其包含兩個方面的論證,第一個層面是,小農反抗的道義基礎、標準和邏輯,即作為弱者的小農具有獨特的公正感和道德感,它包含兩個基本原則:“安全第一”和“互惠”。一旦忽視或破壞這兩個原則,就會激起小農的憤怒和反抗。第二個層面是,小農的力量、文化慣習等因素決定了小農通常采取日常反抗而非大規(guī)模革命的形式來表達憤怒。
斯科特之所以采用一種小農道義和經濟的概念去分析小農,而非“理性經濟人”的概念,是因為這兩種概念產生于不同的社會環(huán)境和社會發(fā)展階段,“理性經濟人”的概念產生并適用于西方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的農民,可以更加合理地解釋其行為方式、價值理念等,而東南亞的小農不同,他們無暇顧及利益的最大化,生存的環(huán)境更加適合用一種道義經濟去解釋其行為的邏輯性和價值判斷的選擇性。斯科特在書中更進一步闡釋了“安全第一”和“互惠”的農民道義經濟的兩個基本原則,并通過探究證明它們是當?shù)剞r民選擇何種反抗方式的重要依據(jù)[3]。
在斯科特看來,對日日夜夜掙扎在能否安全地活下去的小農來說,氣候的變幻莫測、政策的影響、權力的更替盤剝、甚至社會動蕩而引起的戰(zhàn)亂禍患等都會對他們的家庭造成致命性的打擊。面對這樣嚴峻的生存環(huán)境和條件,小農們不可能還會像“理性經濟人”那樣追求所謂的利益最大化,他們急需解決的問題甚至不能說是溫飽,而是最起碼的生存問題。因此,社會道德框架的建構,傳統(tǒng)農業(yè)賴以生存的生產技術、工具等都是在生存原則的基礎上組織建立起來的,而農民對于“生存原則的道義經濟”也有著十分堅定的守護。他們根本沒有精力,其生存環(huán)境也不允許他們去思考利益的最大化問題,安全地活下去才是他們最急切的需求?!鞍踩谝弧辈攀切∞r追求生活的最基本的保障。農民作為弱者的一方,這樣一個階層面需要面對各種復雜的社會關系以及社會壓力和問題,使得生存得以保障,家庭、個人的安全不受威脅是他們所追求的最低限度,只要在這樣一個防御圈內,任何壓力、盤剝,他們都可以選擇使用“弱者的武器”與之對抗消耗[4-5]。
在這個共同體中,成員之間的長期互動與交往會使其相互之間產生一種依賴,形成一種“互惠”意識的存在,即人們之間的互幫互助。在這種互惠模式的規(guī)范下,無論是在社會道德輿論的規(guī)制,還是在人們內心的潛意識中,都會形成一種相互回饋的概念?;セ莸牧x務一旦形成,就會產生一種集體信仰,同時也是一種獲取滿足自身利益的手段和方式,隨之而來的便是一種社會道德的規(guī)范。對于那些接受了好處和幫助的人來說,社會道德的壓力和自身內心潛意識對這種集體意識的服從感,要求他們必須要對給自己提供了幫助的人進行一些反饋性的援助,而共同體的文化和儀式也強化了雙方的道德期待。在塞達卡當?shù)?,雙耕技術和聯(lián)合收割機未被引入之前,當?shù)匾愿鞣N慈善儀式來維持這種互惠模式,達到社會控制的目的,諸如私人扎卡特饋贈、賽得卡救濟、宴席等[6]。當時,這是一種約定俗成的社會道德原則,沒有人懷疑其存在的合理性或不合理性,富人通過饋贈、筵席的方式向窮人提供一些物資,同時保障在農忙時,窮人會幫助其完成稻谷的收割,這對于窮人而言有著同樣的效果。通過這種互惠的模式,達到一種社會穩(wěn)定的目的。
互惠模式可以看作是集體成員之間的一種道德粘合劑,它使得共同體中的成員與成員個體之間、家庭之間、家族群體之間更加緊密地粘合在一起,讓其在日常生活中相互滲透、重疊,從而在社會道德和義務上互相加強、認同,然而這種互惠模式也有失效的時候。在當?shù)仉p耕技術的引入和聯(lián)合收割機的廣泛使用后,富人們在收入提高的同時,生活生產成本也在增加,他們不愿意再承擔向窮人饋贈的義務,他們試圖將富人與窮人之間的差距看起來沒有那么懸殊,這樣他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擺脫傳統(tǒng)的社會道德規(guī)范給他們帶來的各種義務,比如他們提出根據(jù)伊斯蘭的律法,只有8種人有資格接受扎卡特饋贈,而村中很多人不符合這些要求,而且他們實際上并不適合成為被接濟的對象。這種情況下,就會引起窮人們在道義上的憤怒,但這并不意味真他們就會進行大規(guī)模的反抗,甚至革命,他們以多種方式的日常反抗形式將這種憤怒表達出來,同時小農對生存的道德權利堅信不疑,憤怒是他們試圖恢復其被損害的公正感的防御性反應,他們的憤怒只是為了讓富人們意識到傳統(tǒng)的道德規(guī)范依然存在,他們依然有義務向窮人提供饋贈。小農的根本目的是為了使得社會回到傳統(tǒng)的那種社會規(guī)范秩序中去。
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人們生活、工作環(huán)境、認知觀念等都會隨之變化,同樣處于社會轉型期的農民已不同于斯科特在馬來西亞塞達卡那里所觀察到的農民群體,他們中部分依然留在鄉(xiāng)土之上,而部分已完全脫離農村土地,主要依靠在城市打工維持自己及家庭的生活,這一群體不斷地在農村和城市之間徘徊、游走,他們所面對的社會關系、社會問題等比馬來西亞塞達卡的農民更加復雜多變,若依然只依靠斯科特提出的開小差、偷懶等日常的反抗形式,這似乎已不能完全解決他們在生活工作中所遇到的各種矛盾和沖突。
關于當前中國農民如何維權的模式框架大致可以分為3種[7]。
(1)以傳統(tǒng)的斯科特《弱者的武器》為代表的日常反抗模式。雖然斯科特所描述的20世紀70年代馬來西亞的農民與當前中國相比,無論是社會環(huán)境和歷史階段都有很大的區(qū)別,但其從塞達卡這樣一個典型村莊的“底層群體”出發(fā),探究其底層政治的特征,從而闡明作為底層的社會弱者如何以各種日常反抗模式維護追求自身的利益,并賦予其積極的意義,這對于當前中國的學術理論研究和政策理論支持依然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2)一種“法權抗爭”模式,即具有運用國家法律、政策維護自身利益,同時追求一種“公民權利”兩種內容特征的維權模式。比較有代表性的是李連江和歐博文提出的“依法抗爭”和于建嶸提出的“以法抗爭”模式。歐博文等指出,20世紀80年代以后的中國農民維權活動就不只限于斯科特所提出的傳統(tǒng)的日常反抗形式,同時具有運用國家中央政策、法律法規(guī)等手段,通過上訪、控訴、監(jiān)督、揭發(fā)等各種公開的,制度化的手段來維護自身權益的特點。這種在新時代下的農民的維權方式在中國社會的轉型期逐漸形成并得以運用,具有明顯的時代特征,同時也標志著中國農民政治意識的覺醒和政治行為的轉變。于建嶸則認為,20世紀90年代以后的中國農村,特別是社會沖突比較激烈的中部地區(qū),農民抗爭的方式和內容在許多方面進入了一個“以法抗爭”的新階段。兩者的區(qū)別在于,“依法抗爭”介于政治抗爭與政治參與之間,是在維護既定權利格局的前提下對具體利益的爭??;而“以法抗爭”則已接近于純粹的政治抗爭,是對整個權利格局的挑戰(zhàn)。
(3)以裴宜理為代表的“規(guī)則模式”。在他看來,當前社會中底層民眾的抗議,其反抗的目的并不是挑戰(zhàn)國家和政府的權力權威,他們要求的是國家和政府要履行并執(zhí)行好自己所承諾的各種福利政策等。這種行為本質上依然是在國家政府制定的規(guī)則下進行的,它非但不是對國家權力的一種挑戰(zhàn),反而是對其權力濫用的一種監(jiān)督和制約,從而達到社會穩(wěn)定的目的。
就這3種當前中國農民的維權模式而言,日常形式的維權模式在當前中國農村社會依然存在,流言、背后議論、惡語相向等在農村社會的輿論壓力作用依然強大,干部、富人等若不能處理好與下層農民之間的利益關系,甚至損害到其利益,這種日常的反抗形式依然對其自身和家庭帶來惡劣的影響。就“法權抗爭”模式而言,法律意識近些年在群眾心底逐漸變得清晰明朗起來,法律成了人們維護自身合法權益的主要武器,這對于農民工討薪、基本工作生活權益的保障都是堅定性的保障。但農村社會不同于城市的法理型社會,人情依然存在與農村的日常生活當中,農村的一些利益沖突并不是法律所能完全解決的?!耙?guī)則”模式更像是一種日常形式反抗在當代中國社會的現(xiàn)代版,抗議不再只是在“后臺”的小偷小摸,而是拿到臺前來進行抗議,要求說法。但抗議本身不是目的,更沒有進行挑戰(zhàn)國家權力和政府權威的目的,抗議的目的是為了引起政府、社會的注意,作為弱者群體的利益沒有得到很好的滿足,國家和政府應該有相對應的政策措施來維護這一群體的利益。中國農村、農民的問題關系之復雜,涉及范圍之廣泛等都是十分冗雜的,關于當前的中國農民的維權模式,只有在實踐中在能不斷看清、整理好這其中的邏輯關系。
就當前在社會轉型期的大的社會背景下,所謂的“弱者”不僅限于掙扎在生存和死亡邊緣的人群,貧富差距的不斷擴大,使得處于社會底層的人口群體在不斷增加,他們與上層社會的距離愈拉愈大,逐漸地自覺或被動地被社會歸類到相對弱勢的社會群體之中,就這樣一個弱者群體而言,他們手中的武器不僅僅限于斯科特所提出的日常的反抗形式,而更多的趨向于一種前文所提到的包括傳統(tǒng)的日常反抗形式在內的,“法權抗爭”“規(guī)則意識”等糅合而成的一種現(xiàn)代性的“復合型”武器。(1)在傳統(tǒng)的中國農村社會中,在人情仍發(fā)揮著重要作用的圈際社會中,利用斯科特提出的傳統(tǒng)的日常反抗形式緩解自身所背負的各種壓力;(2)在人權意識日益得到尊重,法律維權的概念逐漸深入人心的法治社會中,以法律政策為武器維護自身的合法利益,甚至“以法抗爭”,通過建立一種相對穩(wěn)定的社會動員網絡,直接向不利于自身合法利益的問題發(fā)出挑戰(zhàn);(3)在當前社會相對穩(wěn)定,國家發(fā)展日益繁榮的背景下,通過拿起手中的“武器”挑戰(zhàn)既定的規(guī)則程序,而非挑戰(zhàn)權力本身,使得處于上層的統(tǒng)治者有效了解某些既定的規(guī)則,著實損害了下層的弱勢群體的既得利益,從而達到某種目的,即做出相對應的政策措施而彌補、維護他們的合法利益。這種狀態(tài)下弱者群體拿起武器的目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反抗,所謂的武器只是其行為目的的幌子,達到一種雙方都在一定程度上的妥協(xié)、言和才是真正的行為目的。
由于多種社會關系的存在,各種社會問題的困擾,受到多種因素的影響,以農民為代表的弱勢群體的維權活動表現(xiàn)為游離在“日常反抗”和“法權反抗”之間的狀態(tài),他們并用“情”“理”與“法”作為抗爭武器。社會底層的弱勢群體與上層社會之間達成以后總微妙的互動關系:一方指導另一方會在一定的時期“搞點事情”,但不至于嚴重到使得自己無法收場,所以就允許他們在一定程度、一定范圍里“鬧騰一下”;而另一方也不會動用“鋒利的武器”使得傷敵一千,自損八百而達到自己的目的。雙方通過對各自手中各類政治資源和社會資源的運用,以一種打太極的方式努力為自己爭取最好的結果。這種“情”“理”與“法”正是我們所提出的3種反抗維權模式的武器的糅合,這種“復合型”的弱者武器也是當前中國社會以農民為代表的弱勢群體的維權的特色。
在社會轉型期的過程中,以農民為代表的社會弱者的群體同樣會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社會的變遷不斷尋找適合維護自身利益的“武器”,但對于這些“武器”的適當運用還需逐步實施完善。特別是對于有著上千年農業(yè)傳統(tǒng)的中國社會來說,三農問題在當今依然是國家和社會十分重視的問題。對于中國農民而言,日常性的反抗形式、法律政策、對規(guī)則的挑戰(zhàn)等都不能單一地用來維護自身的合法權益,在適當?shù)臅r候運用適當?shù)摹拔淦鳌?,才能將這些“武器”的功效發(fā)揮到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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