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英珍
一
母親把一籃子雞蛋放在縫紉機上,鋪上柔軟的碎布,看見我站在旁邊。我一臉呆愣,只會拖了長鼻涕兒,邊啃著手指頭邊想象雞蛋在嘴里的滋味。我會跟母親討要雞蛋吃嗎?當然不會。要了,母親也不會給的。
母親數(shù)雞蛋的聲音,帶著豫西澠池特有的兒化口音,“月兒,倆兒,仨兒,鎖兒,窩兒,羅兒,茄兒,八窩,九窩,蛇兒……”母親的聲音清脆悅耳,帶即將要舞蹈起來的節(jié)奏感。
我也跟著數(shù):“月兒,倆兒,仨兒,鎖兒,窩兒……”
我的聲音遲疑又嬌弱,我總是在想著雞蛋的味道,以至于我數(shù)的聲音越來越小,心里越來越忐忑。
大姐從屋外沖進來,胳膊一下子便搭到了母親肩上,大姐嘻嘻笑著喊道:“吃雞蛋了嗎?別忘了我??!”母親嚇了一大跳,她撥下大姐搭在她肩上的胳膊,不耐煩地訓斥道:“去去去,睡覺去,把小妹帶走睡覺去?!贝蠼隳橁幭聛恚莺葚嗔艘谎勰赣H,又猛一拉我衣袖,恨恨地說:“走,去睡覺!”“我不去,就不去,就不去!”我邊急忙聲明,邊向母親懷中躲去。大姐火了,“愛睡不睡?!彼洁熘粋€人去睡了。
數(shù)雞蛋是個精細活,看我堅持頑強地站著看,不肯跟大姐去睡,母親的耐心終于用盡,她狠狠地瞪我一眼,警告我,“乖乖站著,不許說話?!彼辉倮砦遥土祟^,在堅硬的縫紉機操作臺面板上,用破衣服鋪了軟綿綿的一層,四周稍稍凸高,我看她如捧著星星一般把雞蛋從籃子里移到縫紉機上,有了厚厚的幾層衣服做鋪墊,雞蛋們個個都成了“乖孩子”不再四散滾落。
母親繼續(xù)數(shù)雞蛋,“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二五、……五五、六十……”
夏日的小飛蚊最是討厭不過,嚶嚶嗡嗡的,唱著只有自己才懂得的歌,自娛自樂著還不行,還偏要找個聽眾或者和觀眾一塊兒欣賞。它尤其青睞我,一路哼哼著追逐而來,落在我的鼻梁上。我晃晃頭,想把它晃開,我可不喜歡它,它的音樂分明就是噪音,它制造著噪音,還想借機迷惑我,趁我對它不加防范之時,便要行攻疆掠土之事,上的當多了,我便不會再容忍它。窗紙上映出了我身影,我搖頭晃腦地與一只蚊子展開對抗,那樣一只一口氣便能吹飛的蚊子,在我的鼻頭上卻如小草抓緊了巖石,搖頭晃腦所帶來的些許微風顯然對它構不成絲毫威脅。它繼續(xù)穩(wěn)穩(wěn)地屹立在我的鼻尖,似乎為了應對我的反擊,它停止了唱歌,凝神聚氣,準備在我精疲力竭之時給我狠狠的一擊。這是它慣用的手法,我的耳后、臉頰、腳背,甚至胳膊和大腿,都有它留下的包。
媽說了,不讓我動。她怕我一不小心,就碰到了桌子,打翻了雞蛋,那全家的油鹽醬醋都被打翻了。我知道這個道理,所以我乖乖地站著,一動不動,小飛蚊落在我的鼻頭上,我也只是使勁地晃著腦袋,想用我自己獨有的方式趕走飛蚊。飛蚊繼續(xù)頑強地與我對峙,我能感到它的爪子牢牢地抓著我的鼻頭,它的爪尖甚至探進了我的皮膚,那種感覺酥癢又麻疼,就如一根雞毛不小心探進了鼻孔,我不由得張大嘴,“阿嚏”,一股氣流挾裹著水氣猛地噴出鼻腔,小飛蚊嚇得一愣,很快展翅飛走了。我贏了,我欣喜地追尋著小飛蚊飛行的軌跡,邊撩起衣袖擦拭臉頰……
母親被驚到了?!啊呶濉耸彼乱庾R地抬頭看看我,看我沒事,只是在我打了一個噴嚏時,她忿忿地嚷道:“去睡吧去睡吧,非要我拿笤帚打到身上嗎?”
母親大多數(shù)時間都很和藹,只有在她干活干到焦躁時,又饑又累卻得不到體能補充,她這時便如一頭暴怒的獅子,充滿了尖銳的咆哮。母親只是一介農婦,常年輾轉在灶臺和農田間,靠幾只老母雞賴以換取日常家用,在漫無邊際的辛勞和看不到盡頭的奔波中撫養(yǎng)著我們兄妹,奔著自己卑微又艱難的日子。
即使這樣,母親也盡力將蒼白的日子點綴些許詩意。她每次下地回來,總會給我?guī)б欢湫』ǎ蛞恢曜藨B(tài)清奇的野草。有時候她會帶上我,她挑著擔子,擔子兩頭是兩半桶水,水面上她摘了些樹葉放上,樹葉就隨著水波蕩漾,激起奇異的水紋。母親把煙苗輕輕又細密地捆扎實了,像對待孩子一般生怕弄疼了它,又生怕捆得不緊,中途掉了出來。母親把捆扎好的煙苗用繩子系在腰上,她挑起擔子,喚我跟上,便出發(fā)了。此時的母親還會唱一些細細柔柔的歌兒,母親的嗓音柔和,她又傾注進了滿腔的柔情,我原本是走得心不在焉的,可是很快,我便被母親的歌聲吸引,連走路都變成下意識的了。這時候的母親是我記憶里最美麗的母親,就如初春發(fā)芽的草尖,也像黃昏天際緩緩踱出的月盤,還像那晴朗的早晨一睜眼便嗅得見的噴香的玉米粥的味道,充滿了難以言說卻又永遠懷念的依戀。可是很多時候母親是暴怒的,那是她勞作了一天,又累又餓精疲力竭,回到家,等待她的是一家七八口人的做飯洗衣。母親疲憊之極后的盛怒便如滔滔江水,欲疏卻無路,盡力壓抑著卻冰凍了周遭的氣氛,包括我。所以,我一直都知道,也從來都知道,母親太辛苦了。
所以,不管母親怎樣嚷嚷我,包括她盛怒之下偶爾失控出手打我,我都從來不怪、也不恨母親,包括今晚。我一半是出于被雞蛋的吸引,一半是因為對母親的依戀,我想陪著她,看她那樣辛苦地奔波,我怎么也不忍心留下她一人獨自支撐。
“咦,數(shù)到多少了?”被我一擾之下,母親再回過神來,卻全然忘記了剛才數(shù)的數(shù)目。只好從頭開始數(shù)。母親看了我一眼,無奈地嘆口氣,便垂下眼瞼。我完全明白母親的意思。夜深了,月亮已升到中天,鳥獸蟲蟻都進入了夢鄉(xiāng),連青蛙都不叫了,偶爾角落里泛起一聲蛐蛐的叫聲,那一定是一只失眠的蛐蛐,夜游起來,召喚同伴的。母親白天下地,晚上回家做飯、洗衣、紡花、還要納鞋底做鞋,直到深夜,她方得閑下來,舒展下佝僂的腰身,接著整理明天去賣雞蛋的行裝。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六五、七十、七五、八十……”母親的聲音輕柔舒暢,悅耳之極,我窩在墻角,邊聽著邊沉入夢中……
二
再睜開眼天已經大亮,太陽光白亮亮的刺眼,剛一入夏,它便大顯淫威,生怕人們不知道它的到來似的。母親不知道啥時候已經走了。我沒有哭,也沒有鬧,好像潛意識里知道母親干啥了似的。母親熬好的紅薯湯,早已涼透。久已臥床的奶奶竟然起來了,她幫我把湯熱了熱,盛到碗里,便又上床去了。我蹲在門口的大石頭前,就著玉米面黃饃,開始喝湯。
微風陣陣,陽光正暖。這時候,房前屋后的田野里,莊稼淺淺剛沒過腳踝,正是野菜瘋長的時候。我一手挎了小竹籃,一手從門背后掂出小镢頭,便喊鄰居哥哥去挖豬草。豬圈里喂了兩頭豬,媽說,那頭大豬是我過年時的花衣裳和點心糖果,而那頭小豬,則是我明年上學的學費。媽媽的話格外地激起了我對小豬的偏愛,我寧愿不要花衣裳,也想上學,我想像哥哥姐姐一樣背著媽媽用碎花布縫制的小書包去上學,昂首挺胸,把一地的羨慕拋在身后。我中午牽了小羊到西坡上去放羊,下午就挎了小籃去挖豬草。我想上學,所以每次挖回的豬草,我格外偏心地挑又肥又嫩的讓小豬吃,剩下的才讓大豬吃,小豬長大了賣成錢,我便可以上學了。媽媽不在家,奶奶理所當然地升為監(jiān)管人,她偎坐在窗口,眼睛跟著我的身子跑。看我挎起小籃,她急忙交待,“就在門口路邊挖啊,別跑遠。”她說她的,我早跑遠了,門口路邊哪還有野菜啊,早被人挖光了。
鄰居哥哥等在門外,我們不用商量,步調便一致往西坡去。我們天天一塊兒結伴在西坡放牛放羊,知道西坡山腳下避風處的野菜又肥又嫩,灰灰菜低調內斂,黃黃苗迎風招展,還有闊葉的車前草,小葉的馬莧菜,長葉的面條菜,個個都卯足了勁兒努力生長。車前草的筋太多,馬莧菜有點酸,豬都不很愛吃,面條菜大多喜歡長在麥地,曠地里并不多見,常見的豬又愛吃的便是“姥里干糧”了。這是一種闊葉的野草,幼苗外觀和黃黃苗類似,撥斷根脈,筋脈里會流出白色的粘液,沾在手上不容易被洗掉。成草中間會長出細高的莖,莖每長一節(jié),便會在節(jié)上伸出兩小片葉片來,兩三節(jié)以后,莖頂上便會結出細細碎碎的黃花來,這時的姥里干糧便只剩下了筋脈,如耄耋老人被歲月風干了身體,這時你若撥開姥里干糧的根莖,會發(fā)現(xiàn)它身體里連白色粘液也沒有了,只剩下嶙峋的筋支撐著,尖厲又冷峭。
此時正是初夏,姥里干糧正肥嫩的時候,很快我們的籃子便滿了。拎起籃子,扛起镢頭回家時,我意外在路邊草叢里看到一株姥里干糧,好大好肥,一下子耀亮了我的眼睛,我驚叫著伸腳過去,想撥開姥里干糧四周的枯草。這時,鄰居哥哥的镢頭也到了,幾乎是在同時,他的镢頭落在我的腳背上。孩子們的小镢頭都是鈍頭,哥哥人小也沒力氣,所以腳背只是被砸了一下,裂開了一個小口子,流了一點血,我扔了小镢頭和籃子,哇哇哭著回家去。我的哭聲驚動了不少孩子的家長,他們都探頭出來,生怕是自己孩子吃了虧受了委屈。鄰居哥哥的媽也探頭出來,她喊過鄰居哥哥,問了問情由,便把哥哥拉進了房門,再沒出來。還有老五婆,她遠遠地向我張望了一下,便很快轉了頭,不是她喜歡的孩子,她是不會多看一眼,更不會多管閑事的。
我哇哇哭著路過門內的無數(shù)窺探,走進家門,奶奶早下了床,顛著腳將我迎坐在小凳子上,又到門口的草叢中撥了刺芥,刺芥葉周圍尖尖的倒刺并不能奈何奶奶的手掌,它被奶奶的雙掌狠狠搓揉,很快如爛泥般蜷縮一團,刺芥葉子淌下了綠色的眼淚,奶奶將它滴在我的腳背傷口上。針刺般的疼痛過后,傷口變得涼絲絲的,很快也不再痛了,奶奶放心地回屋躺臥在床上。
大門內,整整齊齊地放著我的小竹籃和小镢頭,我回頭看看,院子里空無一人,奶奶依然躺臥在窗前,雙眼緊緊地盯著我,門外大路上空曠寂寥,只有陣陣微風拂過。我悄悄來到鄰居哥哥家門口,透過門縫,看到他愣愣地坐在小凳子上,對著面前的一籃子豬草沉默不語。我將門推開一條縫,對他招了招手,他還沒來得及說話,二娘出來了。二娘是哥哥的媽。二娘對我說,你回吧,別來找你哥玩,看你哭了說你哥欺負你。她滿是疏離與拒絕的表情和語氣,將我擊打得步步后退,后退中我看到哥哥使勁地用小镢頭懟著地,他想把他所有的無奈與委屈都懟進地下去嗎?
剛剛的哇哇大哭是虛張聲勢,驚嚇的成分多過了痛,而現(xiàn)在我是真的傷心了。離開二娘家的我低著頭,默默地傷心,我不明白為什么本家的叔伯娘嬸們都拒絕我,都討厭我,很多年以后,當我理清了家族上一輩錯綜復雜的關系后,能以笑談來回味和觸摸從前時,方明白數(shù)年前的冷落和拒絕便如陽光照不到的暗區(qū),真實存在著,但已無礙如今的我,也再也阻擋不了如今我匆匆的腳步。
我一棵一棵地將豬草扔到豬槽里,看它們爭先恐后地搶過來,津津有味地“吧唧”著嘴嚼著,舒服地哼哼著。我專門挑了肥嫩多汁的野菜,瞅準時間和投遞的地點投向小豬,以便讓大豬出奇不意來不及搶奪,讓小豬不用奔走搶奪便可一口吞下。
小竹籃很快空了。我又拎了竹籃打草去。二娘家的院門緊緊閉著,里面沒有一絲響動。我坐在門外等了一會兒,發(fā)了一會兒呆,意興闌珊地一個人往西坡去。此時太陽已經西斜,路上不時有牽牛趕羊回家的人。我想起自家的羊,媽不在家,也沒有人把它解開繩索出來蹓蹓蹄子,打打牙祭,可憐的羊被拘禁著,那一米左右的繩索固定了它的活動范圍,囚禁了它的自由,它的生命便由這根麻繩牽系著,從這端到那端。它的面前,只有一棵被嚼光了葉子的槐樹枝和棗刺。我想了想,挑了幾株棵大葉肥羊愛吃的野菜,用小镢頭挖出來,送回家扔在羊圈里。
再給小豬挖野菜卻再沒了興致,前前后后搜尋一番,百無聊賴,便提了半籃子豬草回家去。
三
夕陽下的農舍籬笆如一副絕美的工筆畫,房子后面是濃墨般的灌木矮樹,院子里,母雞已經回窩,雞窩里窸窸窣窣的,邊有“咯咯、咕咕”的聲音傳出,夜晚將至,母雞們在屬于自己的空間內尋找、占據屬于自己的位置。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不由地加快了腳步。
剛進家門,便聽到了一陣若有若無、細如嚶叮的嗚咽。我看看奶奶,黑洞洞的窗子里隱約映出她的身影,至于她的面容,便根本無從看清。我遲疑著,又向前走了幾步,這下子聽清了,那嗚嗚咽咽壓抑著的哭聲,是從我們的房間傳出來的。
太陽已經下山了,外面還有些許殘留的光亮,而屋內,已完全黑了下來??p紉機上媽媽昨晚數(shù)雞蛋墊的襯布還在,媽媽就趴在上邊,肩膀一聳一聳地,似乎壓抑了無數(shù)悲憤委屈。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媽媽無助的哀泣。我嚇呆了,好半天方回過神,走上前去。
我走過去,拿雙臂抱住媽媽的胳膊,拿臉貼上去。我原本是想問媽媽怎么了,我想告訴媽媽不哭有我呢,可是話到嘴邊卻怎么也吐不出口,我多想讓自己變得強大,強大到無所不能,可以盛住媽媽的所有眼淚傷悲,可以支撐起媽媽的所有理想希望,可是我那么弱小那么無能,我甚至站著都沒有坐著的媽媽高,我張開雙臂,也僅夠摟住她的半個肩膀。
媽媽感受到我的撫慰,她抬起頭看著我,我看到她滿臉都是淚水,我想抬手幫她擦去淚痕,可是我發(fā)現(xiàn)我的胳膊和嘴一樣,不受我控制般地抬不起。媽媽終于說話了,她說:“我把賣雞蛋的十元錢丟了呀,咋辦呀這。我攢了一個月,攢了一百個雞蛋,一個雞蛋一毛錢,我賣了十塊錢,這是咱家這個月的生活費,這丟了可咋辦!”
媽媽哭倒在縫紉機上。她捶胸頓足,雙手在縫紉機上亂抓亂挖,縫紉機上的破衣服被揉成一團,又被她的手劃拉到地上。我心里有一肚子的話想安慰媽媽,可是怎么也張不開口,我只能使勁地抱緊了媽媽的胳膊,搖著她,陪著她一起落淚。
媽媽哭了會,又揚起滿是淚痕的臉,抓住我的手狠狠搖著說:“為了攢雞蛋賣錢,我從不舍得讓你姊妹們吃,看你們,都餓得面黃饑瘦,都怨媽媽啊。早知道,煮煮讓你們吃了也好過丟了啊。我咋恁笨呢!明明錢裝在口袋里,我確認它裝在口袋最里邊,裝好之后才回家的。一百個雞蛋啊,就這么沒了。從楊村礦到咱家,我走了一個小時,看錢沒了,又一路走著尋過去,也沒找到。早知道不如全買成東西了,也不會丟了。”
我終于能開口說話了,可是在我自己聽來,那聲音細小如蚊蟻,似乎一陣風便可吹得無影。我聽見自己搖著媽媽的胳膊說:“丟就丟了吧,別哭了,我不要花衣裳了?!?/p>
可是媽媽根本無視我的安慰,或者說她根本沒聽到,她依然在捶胸頓足,哭著責備自己無能。
天已完全黑了下來,屋里屋外都是漆黑一片,奶奶屋里也黑著燈,沒有一絲聲息。我安慰不了媽媽,只好一個人悄悄出來,靠著墻角慢慢蹲下來。我看著黑黢黢的樹葉在嘩啦啦作響,不知名的小蟲子在拼命叫,它們是在開懷自己的無憂,還是在悲傷螻蟻般小人物掙扎的可憐?從前,我只是感到媽媽過得好辛苦好無助,那一天,我第一次感到了悲傷,我的心里盛滿了絕望,就如那嘩啦啦聲響,在胸中翻騰著。
已到了晚飯時候,左鄰右舍家里有犬吠雞鳴,有牛“哞哞”地叫著求食,有喊叫吃飯聲,有怒罵,有求饒,有嘻笑,有飯菜的香味遠遠飄來,我動了動嘴巴,卻竟沒有一絲食欲。媽媽一直在哭著,哭聲漸漸小了,最后變成了嘆息,她沒有點燈,更沒有做飯,我也不餓,往日恐懼于光怪陸離的夜色,不愿到夜色中一步,可是那晚,我甘愿沉浸在無邊的夜色里,讓彌漫的夜色把我淹沒。而我,第一次把夜色當作了母親的懷抱,昏昏欲睡。
迷糊中聽到屋里有說話的聲音,我張眼四望,發(fā)覺四鄰家早已一片靜寂,夜深了,燈都熄了,人也都睡了。我身后的屋子里不知什么時候亮起了燈,我悄悄進去,看到父親竟然回來了,他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大半小油燈的光暈,光暈下媽媽依然趴在縫紉機上,只是不再哭泣。
爹攤開手掌,掌心中赫然是一張十元的人民幣,鮮艷的顏色在昏黃的小油燈下格外醒目。爹說:“丟就丟了吧,不哭了,給,拿上,有我哩。”
媽媽抬起頭,她的頭發(fā)蓬亂,雙眼通紅,她委屈著撇了撇嘴,想說什么卻說不出來,她看看爹,又看看我。
爹一把把我抱過來,攏攏我的頭發(fā),嗔怪我說:“看凍成啥了?!庇謱寢屨f:“別哭了,讓娃笑話哩?!?/p>
媽媽張了張嘴,卻啥話也沒說出,她的淚又流下來,她急忙抬手拭去,接著看看我,艱難地向我擠出了一個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