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仡
一向平靜的無愚村一下子炸了營——
天要塌了,就在這幾天!
這不幸的消息是村長吳二林帶回來的,他是在鄉(xiāng)里開會時聽說的,而他的話是從不摻假的。
全村頓時人心惶惶,每張臉都被恐懼和絕望籠罩著。走親戚的放下了手里的提包:要死就死在一塊兒別客死他鄉(xiāng);勤儉慳吝的拿出家里最好的吃食,吃最后的晚餐;不和的伸出了愛之手,不孝的端起了養(yǎng)親湯……
看起來是在劫難逃了。連季山老人都說,這世上的人造得孽太多了,上天是不會饒恕了。
吳二林沒等老壽星說完,就第一次垂下了他那顆高貴的頭,他把前來向他討主意的村民甩到身后,到村東頭找最有能耐、最有錢的牟頭明商量去了。
牟頭明一見他就拍著他那顆富貴的腦袋哭了:“天吶!咋辦呀?
我的園子,我的牛,還有這兩層樓……”
他驀地明白,這位牟老板在孔方兄肚子里是英雄,一出來就是草雞一只,這就象那永遠(yuǎn)無法通車的山路,連電線也架不進(jìn)來,二層樓里點油燈。
二位頭面人物面面相覷,無言以對。該跟商量的都跟商量過了,全村人也都跟他們商量過了,結(jié)論只有一個——天塌的事是上天的旨意,誰也沒有辦法。
他們腦子里象過電影似地把全村人都過了一遍,忽然想起村里只有一個人還沒見露過面——住在村西頭那孔最破的破窯洞里的何有子。
何有子懶得抽筋,窮得吃腳,是那種人見人厭,死了沒人埋的人。
莫非他有地遁術(shù)?他真的不怕死么?
倆人不約而同地來到那孔破得沒商量的破窯洞屋里。
何有子正頭枕著炕沿,吃著一顆烤紅薯,赭紫的臉上纏裹著愜意。
見他們進(jìn)來,何有子誠惶誠恐地坐起來,抹著沾在嘴角的薯泥,不明白這兩位一跺腳,無愚村就會搖晃的大人物緣何要光顧他這所土制三寶殿!
“天塌的事你知道么?”吳村長探詢地問。
“曉得,曉得,咋不曉得!”何有子困惑地回答,他不知他們?yōu)楹我獑栠@樣一個簡單的問題。
“那,你說咋辦?不怕么?”牟頭明也說。
他忽然明白了,這兩人是怕死,竟向他討教來了。這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他突然來了精神,坐直身子,揮著他那雙烏黑的手說:“那有啥怕的?天塌大家死嘛!老天爺抹泥似地把地上的人這么一抹,世界不就公平了么?誰也不會吃虧?!?/p>
他忽然恐懼地頓住了:這不等于把吳、牟二人也給抹去了么?但看他兩人毫無慍色,洗耳恭聽的樣子,又放下了那顆瑟瑟的心,侃侃而談;“怕這怕那,是因為你在這世上得到的太多了,牽掛太多了。
其實那有什么?兩眼一閉,什么名了、位了、利了、臉面了就跟著你閉了。要這些有啥意思?這只不過是遲早的事!人吶,你把什么事情都看淡一點,就啥事也不怕,心里啥時都會平平展展的。”
他指點著吳村長的腦門芯子說:“你能保證村長在你頭上能再頂一百年?”他又指著牟老板的鼻子尖說:“你能斷定那些錢財能再在你口袋里再裝五十年?”
他這樣指著他們說的時候,他的手一點也不發(fā)顫!
兩位誠惶誠恐地聽著,不時雞啄米似地點著頭,很是嫉羨他的灑脫和超然。
末了,二人特意在牟家寬敞的二樓客廳里宴請了他,并且讓他坐在上席,享受了他此生從未享受過的口福和心福。村里人都對他嫉妒得要死,甚至連他覬覦了多年的一個寡婦都準(zhǔn)備嫁給他了——即使只能過上那么幾天!
然而,這傳聞不久就被一個下鄉(xiāng)干部證實了:天不會塌下來,只不過是兩顆星星可能要碰一下。真是天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無愚村的一切又都恢復(fù)了原樣。
在村口,何有子又見了多日不見的吳村長和牟老板,希望和他們友好的打聲招呼,然而,還沒等他開口,對方先“打起了招呼”——
“哼!”吳村長依舊昂著他那顆高貴的頭說,“看你那個球勢樣兒!甚球也弄不成!”
“唉——”牟老板挺了挺富貴的腰桿,長嘆一聲道,“胎里窮,命里窮,四時八節(jié)肚子疼!”
何有子怔愣愣地望著他們高貴的背影,心里想:不知甚會兒天又會塌一次?哪怕是真的塌下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