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 純
( 廣東惠州學院 外國語學院 ,廣東 惠州 516002 )
《馬販子的女兒》是英國著名文學家D.H.勞倫斯的短篇小說之一。故事講述了鄉(xiāng)村女孩梅布爾在家庭變故后的遭遇。梅布爾家以販馬為生,生意興隆,生活富裕。父親突然亡故,債主云集,家產(chǎn)悉以抵債。兄弟們各奔前程,未婚的梅布爾無家可歸,無處可去,絕望之中投塘自盡,被醫(yī)生弗格森救起,死里逃生的梅布爾忽然對醫(yī)生展開熱烈追求,對生命充滿了向往。
20世紀20年代存在主義發(fā)源于德國,是二十世紀上半葉最具代表性的西方哲學思潮。存在主義要求人類掌握自己的命運,按照自己的自由意志進行負責任的選擇,從而創(chuàng)造自身價值。存在主義文學是基于存在主義哲學形成的文學流派,二戰(zhàn)前夕產(chǎn)生于法國,戰(zhàn)后盛行于整個西方世界。存在主義作家的共性是深切關(guān)注社會中人的生存狀態(tài)。勞倫斯所在的年代雖然早于存在主義,但其作品在人的生存這個問題上的獨到見解與存在主義具有共同點。?!恶R販子的女兒》一文中勞倫斯用文學手段表達了存在哲學的重要概念諸如荒誕、異化、死亡以及對人的本真存在與絕對自由的追求,在某種程度上和薩特的存在主義的觀念遙相呼應(yīng)。
薩特認為人類所處的世界是荒誕的。人偶然地被拋到了這個世界,面對瞬息萬變、沒有理性、沒有秩序、純粹偶然地、混亂的、不合理的客觀外界,人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處處受到限制、阻礙。勞倫斯生活的時代,英國工業(yè)革命迅猛發(fā)展,工業(yè)急劇擴張發(fā)展使社會變得丑惡,無論是城鎮(zhèn)、學校、家庭,還是人們的婚姻、工作,都無從逃脫。勞倫斯認為工業(yè)革命的首要罪惡在于它壓抑和扭曲了美好的人性,使整個社會生活處于混亂和不和諧之中。這種思想和薩特所述的荒誕世界是不謀而合的?!恶R販子的女兒》一文中勞倫斯盡情揭露了這種丑惡的社會現(xiàn)實。梅布爾家以販賣馬匹為生,父親約瑟夫.珀文雖然沒讀過書,卻有出色的生意頭腦,販馬生意做得很大,富甲一方?!澳菚r馬廄里滿滿當當,喧嚷聲聲,馬匹、馬販子、馬夫進進出出的”,“廚房里也是滿滿當當?shù)钠腿恕?。[1]82珀文家因其富有在當?shù)仡H有名望,梅布爾和兄弟們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奢靡生活。當時社會崇尚金錢至上,道德日益頹廢。有錢男人們可以惡言惡語,尋歡作樂。梅布爾的兄弟們仗著家境優(yōu)渥,胸無大志,作風散漫,整日和廚房女傭打情罵俏,甚至和她們有私生子。在金錢的驅(qū)使下,人與人之間充滿了利益交換。父親去世后,三十五歲的大哥喬迫于無奈和一個同歲的女人訂了婚,只因“女方的父親在附近一個莊園做管家,會給他安排一個工作”。而他打心眼里討厭這樁婚事:“他要結(jié)婚了,就要受約束了。他的日子過完了,現(xiàn)在要當奴隸了”。[1]77盡管如此,作為男性,喬是幸運的。當時男尊女卑的社會,女性地位低下,唯一的出路即結(jié)婚生子。而孑然一身的梅布爾無處可去。父親在時,金錢讓家里每個成員驕奢淫逸,自命不凡,和周圍的人格格不入。在父親的蔭庇下,梅布爾衣食無憂,覺得有錢就有身份,“那時,不管一切是多么蠻橫、粗劣,有錢的感覺讓她驕傲、自信”。甚至錢就是她的全部,是她的精神支柱, “只要有錢,這姑娘就覺得自己立得住,就可以蠻橫高傲,沉默寡言”。[1]82及至父親去世,一夜之間赤貧如洗,一無所有,“一切都墮落了,有的只是債務(wù)險境”。[1]82昔日的富有顯赫,熱鬧喧囂隨著父親的死一起消亡。沒了金錢的支撐,往日賓客如云的珀文家如今窮困落魄,門庭冷落,連安身之所都沒有。樹倒猢猻散,世界的無情荒誕就在于有利則聚無利則散。所有的聚合都是虛無。而這一切都是瞬息萬變的,永無規(guī)律可循,人們生活在其中,漂泊無根,感覺時刻處于被拋棄的一種生存狀態(tài)。
20世紀初的英國,全國規(guī)模的機器化大生產(chǎn)已經(jīng)基本實現(xiàn),人們的物質(zhì)生活水平得到了很大的提高。工業(yè)革命也使自然環(huán)境遭到了嚴重污染和破壞,人們逐漸淪為生產(chǎn)工具、機器的奴隸,人與人之間的和諧關(guān)系被破壞。勞倫斯短暫的一生見證了19世紀末英國大革命的風雨,充分領(lǐng)略了工業(yè)革命進程中的壓抑、自我分裂、扭曲的人性以及深受挫折的本能。勞倫斯筆下的工業(yè)文明唯利是圖的社會,人與人之間的疏遠,漠然以及異化在梅布爾家得以彰顯。父親在世時,尚未出閣的梅布爾秉承去世母親之職,洗衣做飯,操持家務(wù),照顧父親和三個兄弟,十年如一日,“整個都靠梅布爾為她幾個無能的兄弟支撐這個潦倒的家”。[1]82對于梅布爾的辛勤付出,卻無人感恩。首先,男尊女卑的社會,女性沒有社會地位可言,向來被圈禁在家中,照顧家人打理家務(wù)被認為是她們理所應(yīng)當?shù)母冻觯@在社會上也已經(jīng)是司空見慣的事情,所以珀文家的男性覺得對于梅布爾的付出無需感恩。其次,工業(yè)革命大環(huán)境下,機器大生產(chǎn)降低了對人的依賴,利潤最大化勢必帶來整個社會風氣的惡化,利益至上,金錢至上使得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慢慢疏遠。父女、兄弟姐妹間亦如此。梅布爾深愛父親,細心伺候著父親,可父親卻自私到罔顧其愛,不顧她的勸阻和反對,毅然再婚。兄弟們也心安理得地享受著梅布爾的照料,卻在災(zāi)難來臨時如鳥獸散。餐桌前,兄弟們替梅布爾安排未來,卻毫不關(guān)心她的內(nèi)心,對梅布爾的艱難處境極盡挖苦諷刺。“三個男人一副無能為力的怪相”,“他們含譏帶諷地圍著她講了這么多年,她已經(jīng)聽也不去聽他們的話了”。[1]82冷漠的親情讓梅布爾絕無可能從家庭中尋求絲毫精神慰籍和溫暖,她覺得現(xiàn)在是個累贅,多余的人。梅布爾的地位甚至不如家里那條狗——大哥喬離家之前,對狗發(fā)出邀請,“跟我去嗎? 跟我去,好嗎?”[1]82梅布爾被世界虛無化,被家人棄之如塵土。偌大的世界在她眼里已毫無意義,已是虛無,“這已經(jīng)到頭了”。[1]82在這個荒誕的世界,梅布爾漸漸地隱退,進行著她的虛無化。梅布爾作為虛無消失在世界的虛無化基質(zhì)中。即,梅布爾在場與不在場沒有人關(guān)注,沒有人期盼她的存在。她在別人的生活中亦是虛無。梅布爾存在于這個世界,但這個世界不屬于她,她沒有棲身之所,無處可去。因此面對兄弟們的建議,梅布爾始終不發(fā)一言?!八惺裁纯上氲?她憑什么要回答別人的話呢? 這就是結(jié)局,并沒有出路,這就夠了?!盵1]82她形單影只,這個冷漠的世界與她再無瓜葛,沒有聯(lián)系?!八僖膊恍枰苋搜勰俊⒉刂粗刈哌^小鎮(zhèn)的大街了”。[1]82
存在主義認為,人是自由的,人的選擇也是自由的。人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盡管受到各種信仰、觀念的束縛而缺乏自由,但人始終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去選擇、行動以及承擔生活的責任。人的選擇是自由的,他得為自己做出決定。即使逃避選擇,亦是在進行著一種選擇。選擇就意味著責任。
克爾凱廓爾也認為“人能夠反思他的存在,對自己的存在采取某種立場,進而按照他的反思成果塑造自己的存在”。[2]4兄弟們離開后,處于孤獨之中的梅布爾反思自己。母親在她十四歲那年就去世了,姐姐早已嫁人,“自從姐姐離開后,梅布爾就沒有一個女性的伙伴”。[1]82梅布爾整天生活在一堆男性之中,和他們格格不入。每天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洗衣做飯,伺候父親兄弟,生活沒有目標,甚至不曾為自己的將來打算過。金錢構(gòu)筑的家,并非固若金湯,三位兄弟無能懦弱,厄運前來臨,他們自顧不暇,遠走高飛?!把巯拢瑢γ凡紶杹碚f,末日已經(jīng)來臨。”[1]82表面來看,她仍然無憂無慮,活在過去,“她依舊沒有為自己想方設(shè)法。她一切都會照舊的”。[1]82然而對于何去何從,梅布爾心底早已做好了打算。她一面反思過去的生活,一面在心底為自己的將來做了選擇,“她要永遠支配自己的處境”,[1]82為自己的人生做主。存在主義先驅(qū)海德格爾認為,人一直活在“他自己的前面”,一直處在“路途當中”[2]4,人一直在不停地選擇、行動的過程當中。父母已逝,梅布爾覺得生命的義務(wù)和責任已經(jīng)終結(jié),現(xiàn)在她只需為自己的行動負責。對于未來,她所做的選擇就是死亡。此時的她,對死亡世界的憧憬和渴望是常人無法理喻的,死亡讓她感到安全,感到溫暖。存在主義認為,存在,首先是“自我”"存在,是“自我感覺到的存在”,我不存在,則一切都不存在。此時,梅布爾去意已決,像是解脫了?!安还茉趺凑f,只有到了赫然聳現(xiàn)的教堂陰影下,置身于墳?zāi)怪校陀X得解脫”。[1]83她來到母親的墓地,全神貫注地修剪雜草,擦拭墓石和蓋石,她一點都不害怕,世界于她,已然虛無?!白鲞@些讓她稱心如意。她覺得直接接觸到了母親的世界”[1]82,教堂,墓地,死去的母親,于她反而有種真切感,“她在這個世界上的日子,遠沒有她從母親那兒領(lǐng)受的死亡世界真實?!盵1]83做完這樣的選擇后,梅布爾覺得前所未有的輕松,“滿不在乎又固執(zhí)己見,越來越接近她自己的實現(xiàn),接近自身的輝煌”,[1]83想到這些“她不思不想,倔強固執(zhí),似乎處于一種如醉如癡的狂喜之中,即將完成自己的使命,榮耀升天,一步一步接近已經(jīng)榮耀升天的死去的母親?!盵1]83對于自己的投塘自盡這個行為,梅布爾在被醫(yī)生救起后認為的那樣“這不是傻事”,“這是我要做的正事。只有我最知道,在那會兒”。[1]87薩特認為,人的自由選擇和一定的境遇是不可分離的,一定的境遇為自由選擇提供了條件,成為自由選擇的前提。在世人看來,梅布爾選擇死亡,無疑是愚蠢的、甚至是對生命不負責任的行為,相反,根據(jù)存在主義的觀點,梅布爾恰恰做了自由而負責任的選擇。與其違心地、不負責任地茍活在這個荒誕的世界,還不如尊重自己內(nèi)心的意愿,選擇自己所想、所需要的生活。這就是自由地并且對自己的行動負責的選擇。
薩特認為,存在有著不同的存在模式,即存在(being)有著不同的存在(to be)方式。自在(being in-itself)和自為(being for-itself)是薩特本體論中最根本的兩種存在模式。[3]38
如果投塘自盡前在父親家得過且過的生活只是一種自在存在,那么劫后余生梅布爾對愛情的主動追求,可以視為梅布爾自為存在的開始。梅布爾是工業(yè)文明的受害者,當時女性在社會上得不到尊重和認可,在家庭又得不到親情和溫暖,生活在一個處處與自己對立的世界當中,無立足之地,找不到生命的價值和生存的理由,因此梅布爾固執(zhí)而從容地認定了死亡是生命的必然歸宿。她投塘自盡,卻意外地被杰克.弗格森醫(yī)生救起。對這個始料未及的結(jié)局,使她再度陷入迷茫甚至恐懼之中。薩特在《存在與虛無》一書中指出:處境引起的恐懼是因為它很可能從外面使我的生活發(fā)生變化,而我的存在引起焦慮是因為我對我自己對這種環(huán)境的反應(yīng)產(chǎn)生了懷疑。[4]60一心求死的梅布爾并沒有對自己的死里逃生感到慶幸和喜悅。生活于她,此刻并無一個顯而易見的意義可言與意義的需要。她孤零零一人,仍舊找不著出路。對于這個世界,她只是個虛無。起初,她茫然無措地看著醫(yī)生,而當她意識到自己被脫光了衣服,裹在毯子里的時候,她羞愧難當轉(zhuǎn)而憤怒?!靶邜u是在他人面前對自我的羞恥”“我需要他人以便完全把握我的存在的一種結(jié)構(gòu)”[4]293。原本梅布爾無牽無掛,世界于她只是虛無,沒人關(guān)注她。現(xiàn)在她赤身裸體呈現(xiàn)在一個陌生男人面前,這讓她異常尷尬?!坝心敲匆粫?,她似乎就要失去理智了。她狂怒的眼睛左看右看,像是在找什么東西”。[1]87在醫(yī)生的注視下,梅布爾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對自己感到羞恥。珀文家族富庶的時候,梅布爾是看不上這個鄉(xiāng)村助理醫(yī)生的,“弗格森不過是受人雇傭的助理,整天忙著為鄉(xiāng)村居民看病。”[1]60梅布爾甚至不屑回答他的問話。盡管梅布爾從沒有想過要愛上弗格森醫(yī)生,此刻她不得不自我欺騙。薩特認為,對實行自欺的人而言,關(guān)鍵恰恰在于掩蓋一個令人不快的真情或把令人愉快的錯誤表述為真情。在自欺中,我正是對我自己掩蓋真情。[4]103現(xiàn)在梅布爾迫切地想要尋找一個坦然面對這種處境的理由。梅布爾一遍又一遍逼問醫(yī)生“你愛我嗎?”在沒有得到回復之后又自言自語自我肯定地說“你愛我”,“你愛我,我知道你愛我,我知道”。[1]88梅布爾突然對愛如此渴求,與之前萬念俱灰的她大相徑庭。薩特提出,自欺的行為的目的是為了擺脫困境,自欺的目的在于置身于能力及范圍之外,它是一種逃避,“自欺的原始活動是為了逃避人們不能逃避的東西,為了逃避人們所是的東西”[4]108梅布爾一心尋死,結(jié)果又被拽回到這個荒誕冷漠的世界。她已沒有親人,活著也是孤零零一個人。要改變這種孤獨的命運,逃避這種尷尬的境地,她就必須和醫(yī)生建立一種親情關(guān)系,換句話來說,她需要醫(yī)生的愛來拯救自己。她紆尊降貴,甚至乞求醫(yī)生的愛,“眼神還是透著熱烈的愛的懇求”。[1]88盡管醫(yī)生一直強調(diào)救她只是職責所在,并不愛她?!翱伤麖膩頉]打算要愛他,他從來沒打算過?!盵1]88面對梅布爾咄咄逼人的示愛,醫(yī)生覺得“害怕,甚至有點兒恐怖”。[1]88他始終有沒回答是否愛她的問題,而且回避著她的目光,直到梅布爾 “臉上的光輝快要消失了,可怕的陰郁的影子又遮住了她的臉”“他受不了與她質(zhì)詢的目光相撞,受不了那質(zhì)詢后面死一般的模樣。”[1]89最終醫(yī)生默認了梅布爾的愛。在他者的注視下,梅布爾自我意識的開始覺醒,對生命產(chǎn)生了渴望,主動追求愛情,渴望有愛的生活,或者說,渴望有愛又有尊嚴的生活,并且積極主動去追求,是自為存在的表現(xiàn)。
綜上所述,勞倫斯的短篇小說《馬販子的女兒》寫于1916年,盡管早于存在主義的誕生,但小說中女主人公梅布爾的生存狀態(tài)、心路歷程體現(xiàn)了存在主義的觀點,反映了其文學主題。工業(yè)革命導致自然環(huán)境惡化,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和諧遭到破壞,世界的無情荒誕、親情的疏遠冷淡使得人失去生存的欲望,像梅布爾一樣選擇自殺的人比比皆是。梅布爾在失去親情和家園之后無處可去,只好選擇投塘自盡,此舉并不是對生命的不負責,而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負責任的選擇和行動;自殺未果之后,梅布爾拋棄得過且過的心態(tài),正視自己,主動追求愛情,重新?lián)肀?,再次燃起生命之火,從自在存在向自為存在積極轉(zhuǎn)變,努力創(chuàng)造自己的人生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