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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夫卡學術(shù)百年:困惑與反思*

      2018-02-11 10:25:20趙山奎
      關(guān)鍵詞:布羅德卡夫卡學者

      趙山奎

      (浙江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金華 321004)

      從1907年布羅德(Max Brod)在《當代》(DieGegenwart)周刊首次提及卡夫卡算起,卡夫卡學術(shù)如今已經(jīng)110年了;從1924年布羅德在《世界舞臺》(DieWeltbühne)周刊首次公開卡夫卡的“焚稿遺囑”并加以解釋算起,卡夫卡學術(shù)也快100年了;①從世界第一個專業(yè)學會“美國卡夫卡學會”在1975年成立與其會刊《美國卡夫卡學會通訊》(1982年起更名為《美國卡夫卡學會會刊》)在1977年創(chuàng)刊算起,半個世紀也已過去了??ǚ蚩ㄔ谑澜缥膶W中的地位早已無可爭議,但令人困惑的是,無論在普通讀者那里還是在卡夫卡學者那里,“卡夫卡學術(shù)”卻總是聲名狼藉。早有阿倫特“卡夫卡工業(yè)”之揶揄,今有施塔赫所謂“孤獨癥患者的游戲”之諷刺(詳后)。從布羅德、本雅明、安德斯等第一代卡夫卡學者到晚近的康格德、吉爾曼、安德森、卡薩諾瓦等人,跨越百年時空的卡夫卡戰(zhàn)場依然硝煙彌漫。不妨說,“卡夫卡式境遇”對于卡夫卡學者來說,首先就是卡夫卡學術(shù)這個龐大的存在本身——在“卡夫卡學術(shù)”中,卡夫卡學者常常感到“受到自己無法理解、無法左右的力量的控制和擺布,發(fā)現(xiàn)自己處在一種不能以理性和邏輯去解釋的荒誕神秘的境況中,內(nèi)心充滿恐懼、焦慮、迷惑、困擾和憤怒,但又無可奈何,找不到出路……”[1]對卡夫卡學術(shù)的總體評價,或許應該從理解這種困局開始,而這種困局,首先就是卡夫卡學者與卡夫卡的深度糾纏。

      某種意義上,卡夫卡學者都有一個“信使夢”②,并且暗中希望自己是唯一的信使:似乎對于他來說,卡夫卡就是卡夫卡筆下那個已經(jīng)死了多年卻好像仍活著甚至會一直活下去的皇帝或國王,只有他一個人得到了關(guān)于卡夫卡的啟示。但這個懷揣啟示的信使,在走出家門后(其實他帶著這個信息要去什么地方、傳遞給什么人也并沒有想清楚)卻有些吃驚地發(fā)現(xiàn)(其實他早就該知道),這個世界早已布滿了形形色色的卡夫卡信使,他們作為一個整體就如同卡夫卡父親的巨大陰影:“在打開的世界地圖上”,“四腳八叉地躺著”。[2]278他根本無法突破他們的重圍,他會被困在他們用文字所建造的迷宮里;他所希望傳達的卡夫卡的信息,在漫長、徒勞、令人疲倦的游蕩過程中,會遭受其輻射和撕裂;在某個時刻他會發(fā)現(xiàn),他隨身攜帶的那則信息,已經(jīng)面目全非。

      這樣,對于大多數(shù)讀者和學者,卡夫卡最終只剩下一個形象,而這個形象也來自卡夫卡學術(shù)的構(gòu)建,甚至二者就是一回事:昆德拉認為,布羅德“創(chuàng)造卡夫卡的形象和他的作品的形象,同時也創(chuàng)造了卡夫卡學”。[3]37而對于卡夫卡學術(shù)來說,卡夫卡形象(或許最初級的形態(tài)是卡夫卡的照片和卡夫卡作品的封面)則決定了卡夫卡學術(shù)的樣貌。卡夫卡學術(shù)的總體樣貌就是卡夫卡的總體形象,而卡夫卡的形象,既顯現(xiàn)也隱藏在他那讓人著迷也讓人困惑的作品中。如今我們理解卡夫卡,無論愿不愿意,都需要穿越卡夫卡學術(shù)的迷霧,踏上那條或許并沒有終點、相反卻總是繞回到諸多似曾相識之岔口的道路——這條道路或許就是卡夫卡所說的那條“真正的道路”或“正道”:“它不是繃緊在高處,而是貼近地面的。與其說它是供人行走的,毋寧說是用來絆人的?!盵4]我們本不應相信自己隨身攜帶著卡夫卡這個文學皇帝的信息。

      或許卡夫卡學術(shù)第一個和最后一個守門人都是卡夫卡自己。在此筆者想強調(diào)卡夫卡作為“學者”的身份和他對這一身份的“自我理解”。③卡夫卡涉獵的古今知識廣泛深入,其復雜程度令人吃驚。只需簡單提及:作為猶太人,他晚年宣稱自己所寫與要寫的東西是“新卡巴拉”[5],也就是他寫作的意圖之一是要延續(xù)、復興和更新古老的猶太文化傳統(tǒng);他接受過西方古典傳統(tǒng)教育,宣稱自己是一個“無名希臘人”,并在自己的作品中大量眀征暗引荷馬與柏拉圖等古典作家的作品④;他熱愛和熟悉德國文化,也繼承了歌德對于中國文化的好感——有的時候他甚至會想象:“如果我是個中國人……”[6]作為法學博士和官辦保險公司高級管理人員,他是現(xiàn)代保險法學家和技術(shù)專家——美國一部法律教材的著者宣稱:“所有西方法律的論述都不過是弗蘭茨·卡夫卡的注腳。”[7]我國學者梁展則斷言:“卡夫卡對同時代即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的社會、法律、國家治理非常熟悉,他的作品是對同時代混亂狀況拉開距離的諷刺以及對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間歐洲法西斯體制興起的預言和前瞻。”[8]果真如此,一般意義上的卡夫卡學者如何能夠穿越作為學者的卡夫卡的“自我理解”以及他所研究過的那些“主義和問題”,而抵達卡夫卡文學的核心地帶?

      進一步的觀察還可以發(fā)現(xiàn),“學者”和“學術(shù)”形象在卡夫卡作品中為數(shù)不少(卡夫卡學術(shù)的“國際性”和“比較學術(shù)性質(zhì)”就植根于此類形象中)——《在流刑營》中的“旅行者”被認為是一個“西方大學者”;[9]94《鄉(xiāng)村教師》中的敘述者和主人公都是“學者”;《中國長城建造時》是一個正在進行中的“學術(shù)報告”,而敘述者是一個“中國比較民族史學者”;[9]380同樣在作“學術(shù)報告”的還有《一份為某科學院寫的報告》中的紅彼得;《一條狗的探索》的敘述者是個已經(jīng)變老的“學術(shù)狗”,它對那些更年輕的“學術(shù)狗”對它所提問題的評論聽起來竟像是對此后卡夫卡學術(shù)自身的描述和反諷:“一個問題聽起來像另一個問題,重要的是提問的意圖,而意圖總是隱蔽的,往往連提問者也搞不清楚。況且,提問的確是狗類的一種怪癖,大家七嘴八舌地亂提問題,仿佛這樣就能抹去那些正確問題的痕跡?!盵9]445最晚在上世紀80年代初,考察過此前卡夫卡學術(shù)史的帕梅拉·考非就已經(jīng)清楚意識到了卡夫卡學術(shù)這種“七嘴八舌”之亂局:“如果批評家把卡夫卡看作是模仿性的,他就在卡夫卡的符號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之間尋找對應物;如果批評家把卡夫卡的作品看成自我表現(xiàn)的,比如說看成夢敘述,那他就會在卡夫卡筆下的形象與他的生活或欲望及挫折之間尋找對應物;如果關(guān)注語言表達危機,比如卡夫卡所面臨的他自身真實感覺與他的語言媒介之間的斷裂,批評家就會把他的作品理解成這一表達之絕望?!绱说呐u并非向卡夫卡作品的某種決定性解釋推進,而只是不斷衍生出閱讀?!盵10]當然,不斷衍生出的閱讀也可以看作“解釋”,而這種處在不斷衍生狀態(tài)的解釋,就如《城堡》英譯者馬克·哈曼(Mark Harman)所指出的,也是《城堡》這一作品的一大特點:《城堡》“很大程度上就是由K不斷衍生出的沒完沒了的解釋構(gòu)成的”[11]。《城堡》文本自身的“學術(shù)性”呼之欲出。

      同樣令人吃驚的,可能還有卡夫卡在表述其“學術(shù)性”時所采取的欺騙性方式??ǚ蚩ㄕf他“只擁有人類的全部弱點”,藉此他“強有力地汲取了……我的時代的否定因素”[12]89。這個表述看似謙虛,其實不然,其間“強”與“弱”之間的辯證轉(zhuǎn)換有著難以覺察的含混——“弱點”是被他這個分析者“強有力地”加以理解的結(jié)果,在這個分析者面前呈現(xiàn)出“所有弱點”的,最終是被分析的“世界”??ǚ蚩▽嶋H上是說,他懂得他身處其中的“他的時代”的所有東西,懂到了“細若游絲”的地步。這個表達如果和下面這個同樣關(guān)乎“強弱”的表達對照起來看,其意思就更為明顯:“以最強烈的光可以使世界解體。在弱的眼睛(schwachen Augen)前面,它會變得堅固,在更弱的眼睛前面,它會長出拳頭,在再弱一些的眼睛前面,他會惱羞成怒,并會把敢于注視它的人擊得粉碎?!盵12]341911年2月19日的日記中還有被卡夫卡刪掉的一處(或許更能說明問題):他宣稱自己“現(xiàn)在無疑是布拉格的精神中心”[13](zweifellos bin ich jetzt im Geistigen der Mittelpunkt von Prag)。這三個表達合在一起,卡夫卡學術(shù)的寬廣度就獲得了一個說明——卡夫卡學者所發(fā)現(xiàn)的卡夫卡作品與其時代之間關(guān)系,其根源就在于卡夫卡在他的作品中已經(jīng)植入的他與他的時代的關(guān)系,而經(jīng)由他強力闡釋過的“他的時代”,同時也攜帶著它自身的歷史和對于未來的想象。由于偶然或者命運,這種想象與后來所發(fā)生的事情發(fā)生了契合和共振,就強化甚至建構(gòu)了卡夫卡學術(shù)的城堡——有學者甚至不無道理地說,就卡夫卡學術(shù)對卡夫卡形象的構(gòu)建而言,希特勒也有一份功勞:“通過使《在流刑營》看起來像是將要到來事情的預言,希特勒把卡夫卡變成了預言家。”[14]

      在卡夫卡學術(shù)界,一大怪現(xiàn)象就是充滿了卡夫卡式的自我嘲弄甚至自我憎恨:卡夫卡學者批判卡夫卡學術(shù),似乎已成為傳統(tǒng),其方式有些詭異地像卡夫卡的父親對卡夫卡的批判:“斥罵、威脅、諷刺、冷笑,還有(這是奇怪的)自責?!盵2]274面對卡夫卡學術(shù)時的疲倦、惶惑甚至惱火,很早時候就已是卡夫卡學術(shù)史的一部分了。我們很自然地想起1938年本雅明對布羅德所持批判姿態(tài)的諷刺:“無論是超現(xiàn)實主義者對卡夫卡不無道理的關(guān)注,還是維爾納·克拉弗特對卡夫卡不無洞見的闡釋,他都嗤之以鼻,這種做法有些煞風景。不僅如此,他還想方設法貶低尚未出現(xiàn)的對卡夫卡的研究?!盵15]381在1946年,面對快速增長的卡夫卡學者,漢娜·阿倫特的感覺可謂五味雜陳:“盡管卡夫卡在活著的時候沒能過上體面的生活,他現(xiàn)在倒是能夠讓一代又一代的卡夫卡學者事業(yè)有成、溫飽富足?!盵16]到20世紀70年代,海勒寫關(guān)于卡夫卡的書時,已經(jīng)倦態(tài)畢露:“只要瞄一眼就卡夫卡所寫東西而寫的那些東西的書目,就足以讓人覺得要在這些已經(jīng)過多的書和論文上面再增加點什么東西,是多么成問題?!盵17]但他仍強打起精神寫了一部《卡夫卡》。

      進入21世紀,施塔赫寫作后來被公認為卡夫卡權(quán)威傳記時,這種疲倦已經(jīng)成為憤怒:“即便卡夫卡從死里復活,他也不大可能告訴我們還沒有被探討過的事情。大多此類研究包含著沒有根據(jù)的猜測或充斥著令人生厭的學術(shù)行話。不管某個理論多么牽強,總會有某個地方的某人跟風鼓吹;沒有什么方法不被用來解釋卡夫卡的作品。某些專著就像是孤獨癥患者的游戲,不可能想象讀者會從中得到合乎情理的收獲?!盵18]7

      甚至,對卡夫卡學術(shù)的這種厭倦也延伸到文學虛構(gòu)中:阿蘭·本奈特(Alan Bennett)1986年推出的荒誕喜劇《卡夫卡的丁丁》(Kafka’sDick)就把諷刺矛頭指向了卡夫卡學術(shù)——卡夫卡看著西德尼搬進來的一大摞書,驚問:“天啊,這也是我寫的嗎?”西德尼:“不是。這些書是關(guān)于你寫的書的書。只是很小一部分。我相信國會圖書館的文獻目錄有15 000多條?!笨ǚ蚩?愧疚地):“我為這個世界增加這么多字,我把這個世界弄得更沉重了?!盵19]

      本奈特筆下的西德尼相信彼時美國國會圖書館關(guān)于卡夫卡的文獻數(shù)量,筆者難以核對,但即便有所夸張,其程度或許并不大。因為早在1961年,哈利·亞爾維所編的《卡夫卡文獻索引》[20]就已經(jīng)收錄有大約5 000則文獻了。到了2000年,卡普托-邁爾與赫爾茨編輯1955—1997年間卡夫卡研究文獻(即《卡夫卡初級文獻與次級文獻國際書目》[21]第二卷)時,其篇幅已達1 115頁。

      面對令人望而生畏的卡夫卡研究書目,施塔赫的懷舊情緒或許能夠感染如今不少卡夫卡學者:“今天研究過諸如此類書目的人會羨慕卡夫卡的最早一批讀者,他們對他的生活知之甚少,能夠把作品當作文學來享受,而不是自傳性代碼的累積。那樣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18]186現(xiàn)代學術(shù)似乎已被納入工業(yè)化生產(chǎn)的瘋狂邏輯,“卡夫卡關(guān)于人生和寫作之間關(guān)系的豐富言論成為西方文化話語的口頭禪。‘卡夫卡工廠’(Kafka Factory)自此以后就懷著幾乎是復仇的心態(tài)拆卸、弄碎和重組這些引文,通常情況下以這種方式寫成的論文就成為學術(shù)進身之階的墊腳石。”[18]186-187

      其實,施塔赫所說“能夠把作品當作文學來享受”的第一批讀者所散發(fā)出的牧歌氣息,從一開始就是個神話:毋寧說,卡夫卡學術(shù)從一開始就是一個戰(zhàn)場——卡夫卡學術(shù)史就是“一場戰(zhàn)斗的紀實”。在以布羅德為代表的第一批讀者那里,布羅德遭遇到的強有力對手就包括本雅明和安德斯(Günter Anders)。本雅明認為布羅德“對卡夫卡生活的觀照沒有任何特點”,布羅德對卡夫卡著名遺囑的理解所表現(xiàn)的“無能”尤其“令人反感”,布羅德“對卡夫卡的作品或者寫作方式的闡釋……無非是些外行的淺陋之見”;然后本雅明亮出了他著名的“橢圓”——“它遙遙相隔的焦點一個神秘主義體驗(這種體驗首先是對傳統(tǒng)的體驗),另一個是現(xiàn)代大城市人的體驗。”[15]382-383但是,如今來看,本雅明所謂卡夫卡式橢圓的兩個焦點,即“神秘主義”與“人的體驗”之間的“遙遙相隔”,不就是布羅德所說的“人與神的這種歪斜不平”“不可逾越”的(兩個焦點之間)“距離”[22]嗎?卡夫卡學術(shù)的戰(zhàn)場也如卡夫卡作品一樣詭異。

      在布羅德與他所批評的安德斯之間,又有著怎樣的“距離”呢?布羅德是這樣說的:他布羅德“并不是說”,“安德斯造的這個傀儡與卡夫卡毫不相干,而是‘幾乎不相干’”;但他,布羅德,卻又認為:“這恰恰是事情危險之處,誘惑之處:一些不太重要的、對于認識卡夫卡真實的本質(zhì)只有次要意義的特征得到了正確的分析。這些特征既屬于真正的、活生生的作家卡夫卡,也屬于那無生命的、在這本新書中陰魂游蕩的玩偶。要將卡夫卡和那搖搖晃晃的玩偶完全區(qū)分開來是辦不到的……”[23]281在這艱難到幾乎語無倫次的表達中,布羅德顯得既無法“逾越”把自己和安德斯“隔絕”開來的距離而去“謀殺”之,也難以從安德斯發(fā)起攻勢的場域(戰(zhàn)場)抽身離去——他顯得像是一個無法靠近另一個焦點的焦點,游蕩于有卡夫卡的陰魂游蕩其中的橢圓中。在卡夫卡學術(shù)的天空中,不難發(fā)現(xiàn)由不同的批評者彼此之間的批評所構(gòu)成的這種奇怪“橢圓”。美國學者格羅斯說:“或許關(guān)于卡夫卡的最好的書并不直接處理卡夫卡和他的作品,而是對于他及他的作品的解讀史,也就是說,透過數(shù)十年來的時間,來觀看和分析卡夫卡的作品被閱讀的諸種不斷變化而又相互矛盾的方式?!盵24]而卡夫卡學術(shù)戰(zhàn)場的不可思議性恰恰在于,一旦透過時間來觀看,那些觀看方式本身的看似“相互矛盾”有時竟不值一提。

      本雅明倒是十分贊賞另一個“第一代讀者”維利·哈斯(Willy Haas)對《訴訟》的理解:“這部難以理喻的長篇的真正主人公是忘卻……忘卻的主要特征就在于,它忘卻自身……它蘊含在被告這個人物中,是強度最輝煌的角色?!钡棺罱K要說的是,遺忘和記憶其實是一回事,這個把記憶與遺忘合為一體的東西屬于一個“神秘莫測的中心”,它源于猶太教;這個“神秘莫測的中心”既是耶和華,也是“禮拜儀式最神圣的一幕”:“耶和華回想著,他的記憶秋毫不爽,能持續(xù)到‘第三代,第四代’,直至‘第一百代’”,而“禮拜儀式中最神圣的一幕就是將罪愆從記憶之書中抹去”。[15]386據(jù)此,我們可以合乎情理地想象:希臘諸神中本應該有個身不由己、失魂落魄但又擁有自知之明的“遺忘之神”,借此形象我們就能夠時常提醒自己要假裝已經(jīng)記得。而一旦指出這一點,“記憶”和“遺忘”作為本雅明式神秘橢圓的兩個焦點之間的距離,就將不會被“抹去”:我們既要用“記憶”提醒自己已經(jīng)遺忘的東西,也要用“遺忘”來使我們重新回憶起來那些已經(jīng)被遺忘的東西曾帶給我們的震驚。

      眼下,筆者面前擺放著四本當代西方學者關(guān)于卡夫卡的專著:美國現(xiàn)代語言協(xié)會前會長吉爾曼(Sander Gilman)的《卡夫卡:猶太病人》(FranzKafka,theJewishPatient, 1995),美國杜克大學法語系教授、《文學世界共和國》的作者卡薩諾瓦(Pascale Casanova)的《卡夫卡:憤怒詩人》(Kafkaencolére/Kafka:AngryPoet, 2011/2015),以色列希伯來大學與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教授弗里德蘭德的《卡夫卡:恥與罪的詩人》(FranzKafka:ThePoetofShameandGuilt, 2013),美國耶魯大學諾斯(Paul North)的《順從:卡夫卡的非神學宗教改革》(TheYield:Kafka’sAtheologicalReformation, 2015)。

      這四本書都是西方卡夫卡學界在20世紀80—90年代以來經(jīng)歷了所謂“文化轉(zhuǎn)向”之后的新成果,都著力于塑造與早先迥然不同的卡夫卡形象。但令人意外的是,這“新卡夫卡”在上述四位學者那里也呈現(xiàn)出迥然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內(nèi)涵。吉爾曼筆下因內(nèi)化了反猶主義話語而造成自我憎恨人格結(jié)構(gòu)、命中注定是一個“猶太病人”的卡夫卡雖然也可以同時看作弗里德蘭德筆下“恥與罪的詩人”,但顯然并不是卡薩諾瓦那個“立意在反抗”的“憤怒詩人”;作為大屠殺研究者,弗里德蘭德雖然和吉爾曼一樣,花了大力氣挖掘卡夫卡的“罪感和恥感”和對反猶說辭的吸納,但也極力強調(diào)作家和他作品人物之間的區(qū)別:“K是個自欺大師,但卡夫卡不是”,[25]因為卡夫卡是一個有著自己“詩(的)意(圖)”的“詩人”,這顯然與吉爾曼把作家、人物及其時代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一鍋煮的做法拉開了不小的距離;卡薩諾瓦與諾斯雖然都認為卡夫卡對他所處的時代所面臨的問題(如暴力、歧視、政治壓制、誤解、種族仇恨、技術(shù)進步的幻想、對工人的征服與壓迫等)十分關(guān)注,但理解方向上卻似乎針鋒相對(盡管他們彼此并沒有直接引用和批判對方):在諾斯看來,盡管卡夫卡思考了上述問題,但卡夫卡的答案不是與之斗爭,而是“順從”。在前言中他強調(diào)說:“本書所討論的卡夫卡文本中主人公,如果有這么一個主人公的話,會拒絕使用權(quán)力,不想做超人,而寧愿受一個主人的頤指氣使,而不是想著去做主人。”[26]xvii相反,卡薩諾瓦極力鋪展、渲染和編織了卡夫卡身處其中的“撕裂的、超級政治化的空間”和“高度政治化的文學場域”,[27]115在此背景下突出了一個作為“斗士”的卡夫卡形象——在她看來,卡夫卡的文學首要動機就是為了喚醒同化了的西歐猶太人的民族身份意識:“在德國化的猶太人中間,并沒有某種形式的團結(jié)一致來使他們能夠反抗那種為他們而保留的命運,來保護他們免于遭受那種為他們而保留的命運”;《訴訟》批評的就是這種狀況,在其中,“每個人都孤獨地經(jīng)受著被指控的折磨……他們?nèi)年P(guān)注的是如何為自己辯護,或者證明自己的‘清白’——他們忘記了如何為作為一個群體的自己做辯護,也就是說,在他們自身猶太人身份這個特定的基礎上為自己做辯護?!盵27]315

      “憤怒詩人”不僅是卡薩諾瓦試圖塑造的卡夫卡形象,而且通過這個題名,更表達了她對由其他卡夫卡學者塑造的并不憤怒的卡夫卡形象所感到的“憤怒”。從學術(shù)史角度看,這后一種憤怒更為普遍??蹈竦略绱吮磉_他對吉爾曼的“憤怒”:“如果卡夫卡的成就比那些復制或生產(chǎn)了占據(jù)世紀末中歐主流話語的雞零狗碎要多一點什么的話,那這多出一點的東西在吉爾曼的書中還真的難以找到。最終要緊的是卡夫卡的作品所嵌入的東西,也就是‘成團的毛發(fā),成堆的骨頭’這類反猶主義的誹謗和偽科學的主流話語——作品自身倒是可被忽視的媒介?!盵28]康格德的憤怒所揭示的,是他對于“文學神”之化身和“寫作之存在”(Schriftstellersein)[29]的卡夫卡所留下的“閃爍蹤跡”的熱愛,或許還有他對反猶主義話語的敏感——他的老師保羅·德曼就因在二戰(zhàn)初期為納粹寫過近兩百篇“反猶主義”的文章而飽受非議。

      我們需要一再回憶的事實是:從布羅德對于卡夫卡文本的“修訂”開始,卡夫卡形象就一直被卡夫卡學術(shù)所修訂。布羅德在準備將卡夫卡生前未發(fā)表的作品發(fā)表的過程中,“系統(tǒng)性地將卡夫卡的用詞、拼寫和標點給規(guī)范化了”,而他的這些修改,“使得所出版的卡夫卡作品變得單純、清晰,沒有了地域風格”;[30]212接下來是卡夫卡在國際化過程中,特別是在英語化的過程中,也經(jīng)受了譯者的修訂——比如《城堡》,“在某種程度上,穆爾夫夫婦基于其宗教觀點,用英文塑造了一個比德文版中的K更友善、更富有同情心的K”,“穆爾夫婦將K看成一個尋求救贖的朝圣者,他們傾向于忽視卡夫卡對自己同名人物的批評”;[30]210最后則是上世紀80年代以來“歷史化卡夫卡”[31]對卡夫卡形象的重塑——到2003年,大衛(wèi)·丹穆若什已經(jīng)能夠宣稱:“如果說像卡夫卡和喬伊斯這樣具有代表性的現(xiàn)代主義大師,過去通常被視為其腐朽癱瘓的本國社會象征意義上的或?qū)嶋H上的流亡者,那么,現(xiàn)在他們的作品越來越頻繁地重返故土,再續(xù)文化之根,而此根基,或許并未如人們所想的那樣被完全切斷。就卡夫卡而言,這位作家作為文化超越者形象,正逐漸被布拉格猶太作家的形象所替代?!盵30]210

      丹穆若什當然也感到了,時下基于(新)歷史主義的文化研究方法對于卡夫卡形象的修訂所暴露出來的歷史主義本身的問題:“上一輩人將卡夫卡看成一個國際現(xiàn)代主義者,如果我們現(xiàn)在將他視為一個布拉格的猶太人,我們是更接近這位作家及其作品的本質(zhì)了呢,還是只是把我們當前的興趣熱點投射到了作家和他的作品當中?如果說哈曼(新Schocken版《城堡》譯者——筆者)的精于算計、自私自利的K……不像穆爾夫婦筆下天真的K那樣,那K的這個新形象是更為準確呢,還是只是更接近我們現(xiàn)在的偏愛而已呢?”[30]221-222

      對于丹穆若什的看法,或許更成問題的是:就“偏愛”來說,“我們”與“我們”也并不相同,“我們”總是遮蔽著存在于“我們”之間的差異——上述四個學者都有“當代趣味”,但他們彼此之間的“偏愛”顯然不同。甚至不同時期可歸為同類的“我們”、乃至不同人生階段的同一個“我”,對于卡夫卡的理解也并不相同——在長文《超越自我肯定:一生閱讀卡夫卡》中,索克爾就對自己長達半個世紀對于卡夫卡的理解所經(jīng)歷的變化進行了批判性回顧。[32]保羅·諾斯對于卡夫卡的“非神學閱讀”顯然與布羅德與肖勒姆對卡夫卡的“神學閱讀”屬于同一個譜系,盡管他也同意本雅明把布羅德等人的“神學解讀”稱為“無恥的”——對于卡夫卡形象來說,他認為,“是時候把1917—1918年或在此之后的卡夫卡從未排斥過的‘神學’整合進去了,盡管當本雅明宣稱像布羅德和約阿希姆·肖普思(Joachim Schoeps)和其他人的‘神學’是‘無恥’的時候,他在那時無疑是正確的”。[26]30如果考慮到本雅明的好朋友肖勒姆對于卡夫卡的“猶太神秘主義”的理解其實也是“神學式”的,而本雅明對于布羅德的“神學解釋”加以批判而對肖勒姆對于卡夫卡的“神學解釋”卻心有靈犀,那么,本雅明與布羅德的差異,其實也可以看作在“神學解釋”內(nèi)部對于卡夫卡解釋權(quán)的爭奪。

      從閱讀效果來看,卡夫卡的作品似乎已經(jīng)預先在我們每一個讀者心里裝上了一道門。我們每一個讀者都可以自認為是這道門的看門人。在這個讀者看來,其他讀者都是鄉(xiāng)下人,他們每個人都向這個讀者獻上了自己的解讀,這個讀者照單全收,但他會補充說,他之所以收下,不是因為他覺得這些解讀正確,而只是要讓解讀者知道,他們所能做的都已經(jīng)做了,他還是不認為這些解讀能打開他心中由卡夫卡的作品所刻寫的“法門”。

      某種意義上,一副照片也是門,一副嚴格意義的照片就是通向過去的某個精確到不再延伸的空間的門,在這個門內(nèi)會有某個不再改變的形象。那么,通過照片能進入卡夫卡與卡夫卡學術(shù)嗎?我國學者曾艷兵教授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就“常常對著卡夫卡的照片入迷”,希望照片里的卡夫卡能對他“說些什么”。[33]牛津大學教授卡洛琳·杜特林格爾(Carolin Duttinger)干脆寫了一部《卡夫卡與攝影》(KafkaandPhotography)的著作。而根據(jù)布羅德說法,卡夫卡確實很早就喜歡用照片演戲,有一部戲就叫做《照片在講話》。[23]12卡夫卡迷戀照片,試圖通過凝視菲麗斯的照片來捕捉菲麗斯;卡夫卡小說里的人物也迷戀照片,老板娘就珍藏著一幅他的老情人克拉姆的信使的照片——杜特林格爾辨認出:這個照片的原型其實是1912年5月18日斯坦福大學跳高運動員喬治·霍林(George Horine)飛躍2米橫桿時的瞬間定格。[34]233

      但是,卡夫卡與他的人物更多時候并不在照片里,他無數(shù)的人生片段并沒有留下照片,他也明確拒絕把《變形記》中的蟲子畫成一個“形象”。不在照片里的卡夫卡又該如何理解?卡夫卡傳記作者施塔赫嘆息道:“卡夫卡常常半天半天地躺在床上或沙發(fā)上,沒精打采,拒人千里,陷入白日夢狀態(tài)。我們對此真正知道些什么?我們知道很多人后來會為他們在白日夢中夢到的東西驚嘆不已。即便最厲害的方法也無法引領傳記家抵達形象之形象?!盵18]13

      即便如此,施塔赫仍然覺得分析照片是一個很有效的方法:“我們經(jīng)常會在那些擺拍的照片上發(fā)現(xiàn)秘密真相的顯現(xiàn)(epiphany)。”[35]他凝視著卡夫卡與菲麗斯著名的訂婚照,想要從中“發(fā)現(xiàn)些什么”:卡夫卡站著,菲麗斯坐著,菲麗斯所坐的椅子要么是一張像吧臺里使用的那種高椅子(依稀是《城堡》中弗麗達的形象),要么是摞在一個臺子上的;卡夫卡穿淺色的夏裝,上口袋里裝著一個手絹,白襯衫系著深色圖案的領結(jié);菲麗斯穿一條長裙和白襯衫,那個小盒子里可能裝有卡夫卡的照片,她腿上放著黑色錢包——很可能900克朗就放在里面;他們幾乎沒有接觸;卡夫卡奇怪地彎曲著手指,壓著菲麗斯裙子攤在椅子上的褶皺;兩個人都直視鏡頭,他們的瞳孔里可以看到攝影棚里的兩盞燈。但最重要的是:菲麗斯的嘴巴微張,沖著鏡頭的眼神有所期待,而卡夫卡的表情則非常不確定:“他在微笑嗎?乍看上去似乎是,但又缺少和微笑相關(guān)聯(lián)的一些表情特征,他的表情就好像是一直在變化的光學效果所造成的一種幻覺。要看出一些意思,需要一次只看卡夫卡的一半臉,這個時候你才會意識到這確實是光學效果。如果你蓋住卡夫卡的右半臉,你會看到微笑確定無疑地洋溢在他的嘴角和眼睛;如果你蓋住的是左半臉,你看到的是一副嚴肅專注的無感情的表情?!盵35]

      顯然,從照片中發(fā)現(xiàn)“秘密真相的顯現(xiàn)”,只能靠運氣。更多時候,“真相”在文字和書信里若隱若現(xiàn)。諾斯注意到《城堡》中的一段文字同時關(guān)乎“照片”和“書信”:K所住房間的墻上掛著幾幅“圣徒畫像”和“士兵照片”,在讀完克拉姆的信之后,他從墻上拿下一幅畫,把信掛了上去。[36]但這能說明什么呢?是不是如諾斯所猜測的,“用一封全然含糊其辭的信取代一副褪色的照片是一個進步”?[27]214或許我們應該放棄對于卡夫卡與卡夫卡學術(shù)的“形象描述”?

      但“含糊其辭”的卡夫卡的文字,究竟又能在何種意義上成為學術(shù)研究的對象?如果我們認真對待《訴訟》中約瑟夫·K對于被捕事件的“自我理解”,那么卡夫卡就似乎和卡夫卡學者的“研究”開了一個玩笑。在K被逮捕之后,格魯巴赫太太特別評述了他的被鋪所具有的“學術(shù)性質(zhì)”:“您雖然被捕了,但不是像小偷那樣被捕。如果像小偷那樣被捕,事情當然很糟,但是這一種逮捕——在我看來是屬于某種適合于專家們進行研究的事情(etwas Gelehrtes)……”[37]22對此K的反應是:“你所說的一點都不蠢……只是我對整個事情的判斷比您更敏銳,我認為這件事根本不是什么可被用于專家研究的事情,這根本什么事也算不上?!盵37]22如果在K被捕這件事上,K的意見也是卡夫卡的意見,那么這就意味著,從一開始,對于K的被捕性質(zhì)的“學術(shù)研究”就是一個錯誤;他所拉響的“訴訟鈴聲”,和鄉(xiāng)村醫(yī)生所聽到的“急診鈴聲”一樣,都是騙人的。

      早在1941年,沃倫就在卡夫卡的書中看到了后世卡夫卡學者的“形象”,他們依稀就是法院或城堡里的“官員”:“這些埋頭處理文件的官員都是學者和知識分子;他們的學術(shù)生活同他們的生物及情感生活之間看不出有什么關(guān)系?!盵38]86在這一類比中,卡夫卡學者似乎扮演了一個阻礙卡夫卡的讀者去理解卡夫卡作品的不那么光彩的角色——這個角色就如同《城堡》和《訴訟》中那些阻礙K進入法院和城堡的官員一樣令人大惑不解。尤其當沃倫說出“文件既是恩賜也是詛咒”[38]87時,他對卡夫卡學術(shù)的“判決”顯然是在模仿布羅德對于卡夫卡作品的“判決”:布羅德覺得《城堡》談的是“恩賜”,《訴訟》談的是“懲罰”——最厲害的懲罰莫過于“詛咒”:夢想被卡夫卡所召喚的卡夫卡“信使”儼然就是被卡夫卡所“詛咒”的卡夫卡學術(shù)王國的“土地測量員”。

      細察之下,卡夫卡學者對卡夫卡解釋權(quán)的爭奪,這種不那么“光彩”的景觀,在《訴訟》中有一個可資參照理解的模型,即K對“恥辱”的理解。《訴訟》最后一幕,是K預感到有一種“恥辱”將比他活得更長久。K擔心身后的“恥辱”,昆德拉則擔心K的恥辱已經(jīng)成為卡夫卡的恥辱,而卡夫卡的恥辱,應歸咎于布羅德對朋友遺囑的“無恥”背叛:布羅德打開了“無恥”的卡夫卡學術(shù)這個潘多拉之瓶[3]243-244……問題的含混性在于,“無恥”(shameless)到底是“恥辱到了根本不知道恥辱”也就是“極限狀態(tài)的恥辱”,還是根本“沒有什么恥辱”也就是“無辜”(無-恥)?《城堡》中大橋酒店老板娘曾向弗麗達提到K的“孩子氣”(孩子當然是“無辜”的),K后來向佩碧也承認了這一點。⑤約瑟夫在死前感到了“恥辱”,是不是說:他明明知道,自己其實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卻硬要冒充什么都懂得的成年人?

      在這混合了孩子與成年人的形象之上,會有一個卡夫卡的形象嗎?沃倫的話或許有幾分道理:“一個研讀過柏拉圖和克爾凱郭爾的人寫出的這些后期小說的獨特動人之處就在于對話中的機智和理智上的懸念?!盵38]88卡夫卡的作品既表達了對積累起來的知識的厭倦(這種厭倦與我們今天面對卡夫卡學術(shù)時所感到的厭倦本質(zhì)上是一回事),也表達了通過對話來激活和更新問題的潛力。但擁有這種潛力,需要像卡夫卡一樣研讀他所讀過的經(jīng)典,思考他所思考過的問題,才有可能。同時需要的,或許還有土地測量員K的頑固意志和卡夫卡式的耐心:“只要力所能及,我愿意再保持一陣這種無知狀態(tài),并承擔其肯定嚴重的后果。”[39]55否則,“懸念”就會成為僵局。

      約瑟夫·K早就反對格魯巴赫太太把他的被捕當作“學術(shù)問題”。如今我們的問題是:“卡夫卡學術(shù)”是留在卡夫卡身后、比卡夫卡活得更長久、屬于卡夫卡也屬于卡夫卡學術(shù)的“恥辱”嗎?如果布羅德當年也誤聽了卡夫卡的遺囑,從而使得卡夫卡和卡夫卡學術(shù)從時間的遺忘之海赫然聳立于世界,那么,這也是每個卡夫卡學者的宿命或者詛咒:糾正一個似乎不應存在過的錯誤以及伴隨這個錯誤而來的無數(shù)錯誤。如果說卡夫卡是“罪與恥”的詩人,那么卡夫卡學術(shù)也是“罪與恥”的學術(shù)??ǚ蚩▽W術(shù)已經(jīng)比卡夫卡的生物學意義的生命“長久”了一個世紀,并且注定還要更長久些。我們既知道這一點,又不能確定這一點到底會在哪一點終止。我們一再回到卡夫卡,而卡夫卡似乎也一再地在卡夫卡學術(shù)的催逼下,持續(xù)地返回到一個或許他自己也并不知道的起點或來源——諾斯斷言:“和羅森茨威格及其他人一樣,卡夫卡正在回歸到一種他幾乎不知道的宗教傳統(tǒng),這使他有機會用他想象中它所是的樣子來制作出來它,以及,由于有意無意地意識到他正在這樣做,他也把它弄得似乎從來沒有存在過?!盵26]24就此而言,如果說卡夫卡是卡夫卡學術(shù)的最后“守門人”,那么回到卡夫卡,則意味著回到一個無法確知終點的新起點。

      注釋:

      ①關(guān)于卡夫卡遺囑問題與卡夫卡學術(shù)史的內(nèi)在聯(lián)系,詳見拙文《學術(shù)史語境中的卡夫卡“遺囑”》,載《外國文學》2017年第4期,第56-64頁。

      ②卡夫卡一則隨筆寫道:“他們面臨選擇,是成為國王還是成為國王們的信使。出于孩子的天性,他們?nèi)家斝攀?。所以世界上盡是信使,他們匆匆趕路,穿越世界,由于不存在國王,他們互相叫喊著那些已經(jīng)失去意義的消息。他們很想結(jié)束這種可悲的生活,但由于職業(yè)誓言的約束,他們不敢這么做。”見葉廷芳主編《卡夫卡全集》(5),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7頁。

      ③關(guān)于這一問題,學界討論不多?,斕貭枴ち_伯特認為,雖然卡夫卡和塞萬提斯一樣,屬于“貪婪的讀者”,但他們都還“不是學者”(Marthe Robert,TheOldandtheNew:FromDonQuixotetoKafka,trans. Carol Cosman,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7, p.32)。但至少可以確定的是,卡夫卡顯然“關(guān)心”學者和學術(shù)。

      ④作為一個個案考察,詳見拙文《無名希臘人的“非歷史命運”:卡夫卡的鄉(xiāng)村醫(yī)生與希臘古典》,載《外國文學評論》2013年第3期,第207-219頁。

      ⑤在與K的最后一次談話中,弗麗達援引了老板娘對K的判斷:“我沒法喜歡他,可是讓我扔下他不管我也做不到,誰看見一個還不大會走路可又不知天高地厚一個勁兒往前沖的小孩子能憋得住不去拉他一把?”K后來把自己與佩碧進行了比較:“我們兩個太幼稚、太天真、太不懂事,我們使出吃奶的力氣拼命大吵大鬧去爭取一件東西……活象一個小孩揪著桌布使勁往下拽,結(jié)果什么也撈不著……”(趙蓉恒譯文,葉廷芳主編《卡夫卡全集》(4),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第273、34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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