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鮮卑將軍宇文延史事述論
——以《宇文延墓志》為據(jù)

段銳超

(陜西理工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陜西 漢中 723000)

北魏《宇文延墓志》，近年出土于河南省洛陽市孟津縣。墓志寬80厘米，高80厘米，文33行，滿行33字。墓志首題“魏故假節(jié)冠軍將軍豫州刺史宇文公墓志”，無蓋。它與其兄宇文善的墓志拓片一起，見收于鄭州市華夏文化藝術(shù)博物館所編《圣殿里拾來的文明》[1]，及趙文成、趙君平編《秦晉豫新出墓志蒐佚續(xù)編》等書[2]。

志主宇文延，北魏孝文帝時期的重要大臣宇文福之子，《魏書·宇文福傳》后有其附傳，傳文較簡略，且又詳其盡孝而略其盡忠[3]1002。與此相反，本志文雖未記其舍身救父之事，卻于其忠勇報國的壯舉記述頗詳。史、志對照，可互證或互補，擴充我們對關(guān)隴起義過程以及當(dāng)時局勢發(fā)展的原有認識。結(jié)合史籍記載及其兄宇文善墓志等出土材料，還可推進對北朝宇文氏的研究。

茲據(jù)《秦晉豫新出墓志蒐佚續(xù)編》所收圖版，釋錄其文如次：

魏故假節(jié)冠軍將軍豫州刺史宇文公墓志

君諱延，字慶壽，河南河陰人也。軒轅之苗裔，宇文大單于之后，燕王俟豆歸六世孫。散騎常侍、鎮(zhèn)北將軍、金紫光祿大夫、都官尚書、領(lǐng)左衛(wèi)將軍、營州大中正，使持節(jié)、散騎常侍、車騎將軍、定州刺史、襄樂縣開國男、貞惠公福之第三子。君綦蔭鴻元，承光盛烈，志幹貞明，識度詳正。高神直置，利見通于涉川；玄見洞悟，不行至于彼岸?；磉_大度，不拘小節(jié)。有亨有貞，無悔無悋。志氣高爽，面貌雄異。身長七尺，容止魁偉。智勇兼濟，膂力過人。永平二年，中旨除奉朝請。尋以才藝絕倫、篤誠款至，引為直后。侍道宸階，依光云禁。溫恭招譽，忠烈有聞。熙平元年正月中，遷員外散騎侍郎。神龜三年中，遭艱停私。正光之末，旨復(fù)本任。屬值河右塵飛，隴陰霧晦，邊烽夕照，塞馬晨馳，涇渭為其虔劉，岐岍以之涂炭。朝廷西顧之懷，憂深日昃。以君忠勇素聞，雄規(guī)俊發(fā)，必能克彼鴻氛，蕩茲逋穢，授假節(jié)、建威將軍、西道別將，擁率種人，兼領(lǐng)突騎。君禁令申明，威略兼舉，率先士卒，自關(guān)以西，屢摧兇逆。救免諸軍倒懸之危，非唯五三。特除員外散騎常侍，俄遷直寢。孝昌元年十二月，于涇州東北介陽谷，與賊帥宿勤明達交戰(zhàn)。君躬擐甲胄，率先將士，廣置威形，多設(shè)奇伏。旗鼓暫交，丑徒崩潰?？硕ò俪?，轉(zhuǎn)戰(zhàn)千里。至其年五月，復(fù)與羯虜萬俟丑奴相持于青狼之坂。霜戈耀日，云騎如星。將有無顧之心，意懷必死之志。秉麾遄邁，所向無前。于是獷寇喪魂，潰圍奔逝，散固林川，分竄山谷。三軍乘勝，凌威競進。兵勢既張，事不可抑。進止莫從，遂至深入。追奔逐北，直屆巢穴。而賊事同困獸，伏兵四合。依阻陜耶，斷我還路。君嘆曰：“吾世奉鴻恩，夙荷榮寵，誓身灰粉，不足仰酬萬一。忝秉戎規(guī)，志梟兇孽，不能平靜妖氛，以答所寄，有何面目茍存一身？”勢同龐德誓死之心，必慕張遼捐生之義。于是躍馬高騰，不彈鋒刃。短兵所接，手殺十?dāng)?shù)人，賊眾遂繁，蹈身戎手。以其年其月十一日，奄至殂隕。將統(tǒng)奔馳，士卒爭死，雖葛誕之補闕無恨，臧洪之契均存沒，無以過也。朝野痛悼，遐邇悲慟。誠節(jié)之重，仰感皇忠[衷]，旨遣中謁者仆射薛長樂吊慰，贈帛二百匹，凡百供用，皆以公給。追贈假節(jié)、冠軍將軍、豫州刺史。以孝昌二年歲次丙午十一月丙申朔廿五日庚申，遷窆于舊塋覆舟山之陽。乃作銘曰：

資元少典，啟祚熊區(qū)。矚光神駕，紹系仙都。層鋒[峰]峻極，高干扶疏。世雄遼右，奄宅海隅。外蕃王服，內(nèi)贊宸居。鴻功懿績，瑤字金書。降及夫子，含章秀出。松貞桂馥，金明玉質(zhì)。猛氣內(nèi)和，雄圖外逸。立行罔差，在言如一。居上不驕，處盈無溢。肇升青鎖，又侍丹墀。奉忠以孝，履正非私。誠照乾宇，忠簡穹幃。與亡與在，不險不夷。為心為膂，如虎如貔。運厄初九，時有百六。氣沴相浸，群妖競逐。使驲周郊，烽驚秦服。梟鏡增懷，豺狼反目。帝命元帥，以討逋違。誰其龔行，僉議攸歸。長旌霧合，駿騎云飛。形勝必據(jù)，奇伏無疑。天鑒日耀，蟻寇冰晞。千金靡費，三捷有威。方啟鴻功，以申嘉績。刊德景鐘，策勛金石。禍淫莫驗，祉善難易。盡命荒原，殞首勍敵。宵陰既升，朝光已夕。人之云亡，邦國悼惜。徂川亟逝，促漏難留。風(fēng)凄楊隴，霧闇松丘。泉扉一奄，俄然萬秋。式鐫玄石，載詠遺休。

一、家世及父親

(一)家世：改籍河陰；宇文俟豆歸之后；追祖軒轅

“君諱延，字慶壽，河南河陰人也。軒轅之苗裔，宇文大單于之后，燕王俟豆歸六世孫?！?/p>

宇文延，字慶壽?！段簳繁緜饕噍d：“(宇文)善弟延，字慶壽?！敝疚臅浼灋椤昂幽虾雨幦恕保底裾招⑽牡圻w都洛陽后的規(guī)定。河陰縣(今河南孟津)，北魏末屬司州河南郡[3]2548。孝昌二年的《宇文善墓志》記其兄宇文善為“司州河南郡河陰縣都鄉(xiāng)靜順里人也”。志文稱宇文延“軒轅之苗裔”，《宇文善墓志》的表述與此略同：“篤彼厥初，軒皇是系?！本猿腥A夏民族的始祖軒轅黃帝，志文表達出當(dāng)時已蔚為潮流的歷史文化認同與民族認同。

“宇文大單于之后，燕王俟豆歸六世孫?！薄段簳酚钗母１緜鬏d：“其先南單于之遠屬，世為擁部大人。祖活撥，仕慕容垂，為唐郡內(nèi)史、遼東公。太祖之平慕容寶，活撥入國，為第一客。”[3]1000《魏書·宇文忠之傳》亦稱：“宇文忠之，河南洛陽人也。其先南單于之遠屬，世據(jù)東部，后入居代都。”兩處《魏書》引文均稱宇文氏先祖為南單于之遠屬。這里的“南單于”，即南匈奴的大單于，謂俟豆歸是南匈奴某個大單于的庶支后裔。《北朝胡姓考》內(nèi)篇“四方諸姓”首列宇文氏，考證其本匈奴族，據(jù)居?xùn)|部，世為鮮卑東部大人[4]166。俟豆歸之稱“燕王”，別處未見。

俟豆歸本宇文氏之別部首領(lǐng)，殺主部首領(lǐng)乞得歸后，宇文氏主部亦歸其統(tǒng)領(lǐng)?！百苟箽w”，史籍又作“逸豆歸”或“侯豆歸”，也簡稱宇文歸?！稌x書》卷七《康帝紀》：“二月，慕容皝及鮮卑帥宇文歸戰(zhàn)于昌黎，歸眾大敗，奔于漠北?！盵5]此處稱其為“鮮卑帥”。匈奴與鮮卑的融合，可以追溯到葛烏菟時代?！吨軙肪硪弧段牡奂o》：“其先出自炎帝神農(nóng)氏，為黃帝所滅，子孫遁居朔野。有葛烏菟者，雄武多算略，鮮卑慕之，奉以為主。遂總十二部落，世為大人。其后曰普回……因號宇文國，并以為氏焉?！盵6]1就種族而言，楊翠微等認為，宇文氏并非是單一的匈奴種或鮮卑種，而是匈奴和鮮卑的混合種[7]。

俟豆歸是葛烏菟的后裔?！吨軙肪硪弧段牡奂o》又載：“九世至侯豆歸，為慕容晃所滅?！笨梢?，俟豆歸(“侯”實為“俟”之因形致誤)也是周文帝宇文泰的先祖。慕容晃，即《晉書》《資治通鑒》所記之前燕文明帝慕容皝。《資治通鑒·晉紀》詳載宇文國的滅亡。344年正月，“燕王與左司馬高詡謀伐宇文逸豆歸，詡曰：‘宇文強盛，今不取，必為國患，伐之必克’……燕軍乘勝逐之，遂克其都城(胡三省注曰：宇文國，都遼西紫蒙川)。逸豆歸走死漠北，宇文氏由是散亡。皝悉收其畜產(chǎn)、資貨，徙其部眾五千余落于昌黎，辟地千余里?！盵8]3057，3058滅國后的宇文余種隸屬于前燕，再據(jù)上引“太祖之平慕容寶，活撥入國，為第一客”，知其后來又隸屬于后燕。后燕滅亡后又歸于北魏。北魏初其部落可能經(jīng)歷了“離散部落”的拆解，但小規(guī)模的部落組織至北魏末期應(yīng)該仍然存在，這才會有下文所述宇文延“擁率種人”赴援關(guān)隴之舉?！胺N人”，就是種族、部族之意。

我們注意到，宇文延與宇文泰均為俟豆歸的后裔，但他們的家族在先祖認同上卻有所不同，本志文稱宇文延為“軒轅之苗裔”，《周書·文帝紀》則稱宇文泰“其先出自炎帝神農(nóng)氏”。不過，兩者均未隱晦其北族出身，且均自謂炎黃之子孫，表達出對華夏共祖的認同和對自身華夏性的體認，這與孝文帝改制后拓跋鮮卑普遍的民族認同觀念是一致的。

此段序文對應(yīng)銘文：“資元少典，啟祚熊區(qū)。矚光神駕，紹系仙都。層鋒[峰]峻極，高干扶疏。世雄遼右，奄宅海隅。”“資元少典”，即資元氣于少典，猶言其出自少典?！百Y”，憑借?！皢㈧瘛?，猶發(fā)祥?！妒酚洝の宓郾炯o》：“黃帝者，少典之子?！薄妒酚浖狻芬S周曰：“有熊國君，少典之子也?！盵9]2“矚”，通“屬”，連綴，接連。“神駕”，猶圣駕?！跋啥肌保扇司幼〉牡胤?。這里指宇文氏出于少典、黃帝一系。“層峰”，層層重疊的山峰?！斑|右”，即遼西?！把僬保空加??！昂Ｓ纭保＿?，亦指遼西。遼西或遼東，均指稱宇文部的活動和興盛的區(qū)域。其地或稱“遼?！薄Ｎ魑骸队钗臏y墓志》：“其先建邦遼海，號大單于國?！盵10]

(二)宇文延之父宇文福

志文載志主之父宇文福的職務(wù)是：“散騎常侍、鎮(zhèn)北將軍、金紫光祿大夫、都官尚書、領(lǐng)左衛(wèi)將軍、營州大中正，使持節(jié)、散騎常侍、車騎將軍、定州刺史?！边@一系列職務(wù)，包含了宇文福的終官和贈官。其后還有其爵位“襄樂縣開國男”和謚號“貞惠”。孝昌二年《宇文善墓志》略有不同：“父福，散騎常侍、都官尚書、領(lǐng)左衛(wèi)將軍、金紫光祿大夫、太仆卿，車騎將軍、定州刺史，貞惠公。”此記載少了“鎮(zhèn)北將軍”，多了“太仆卿”。以上這些職務(wù)、爵位和謚號，均可印證《魏書》宇文福本傳的相關(guān)記載。

《魏書》卷四四《宇文福傳》載：景明年間，“以勛封襄樂縣開國男，邑二百戶……又詔福行豫州事……還，為光祿大夫，轉(zhuǎn)太仆卿。延昌中，以本官領(lǐng)左衛(wèi)將軍，除散騎常侍、都官尚書，加安東將軍、營州大中正。熙平初，除鎮(zhèn)北將軍、瀛州刺史……解任，復(fù)除太仆卿。又為金紫光祿大夫。出除散騎常侍、都督懷朔沃野武川三鎮(zhèn)諸軍事、征北將軍、懷朔鎮(zhèn)將。至鎮(zhèn)，遇病卒。詔遣主書樂安嘉赴吊。贈車騎大將軍、定州刺史，開國如故，謚曰貞惠”。其中的“都督懷朔沃野武川三鎮(zhèn)諸軍事、征北將軍、懷朔鎮(zhèn)將”，宇文福兩子的墓志中均無對應(yīng)文字，或與其未曾真正履職有關(guān)。否則，“征北將軍”高于“鎮(zhèn)北將軍”，墓志書寫不會去高取低。類似情況其他北朝墓志中也出現(xiàn)過。除《魏書》本傳外，宇文福之名還見于《孝文吊比干碑》，碑陰有“給事臣河南郡俟文?！?，姚薇元先生指出，俟文福即宇文福[4]169。

以兩志文字對照《魏書》宇文福本傳，可知其中“散騎常侍、鎮(zhèn)北將軍、金紫光祿大夫、都官尚書、營州大中正”為其終官，而“使持節(jié)、散騎常侍、車騎將軍、定州刺史”為其贈官。只是《宇文善墓志》以“領(lǐng)左衛(wèi)將軍”為宇文福的最終軍號。不知何故？根據(jù)《后職員令》，左衛(wèi)將軍為第三品，而四征將軍與四鎮(zhèn)將軍，均為從第二品[3]2994，2995。左衛(wèi)將軍還要低于鎮(zhèn)北將軍。宇文?！段簳繁緜髦械摹疤颓洹边@一朝職，再現(xiàn)于《宇文善墓志》，卻未見于本志文，或因宇文福去世前已卸任此職事官之故。此外，宇文福兩子的志文與《魏書》本傳的一個明顯不同，表現(xiàn)在宇文福去世后的追贈軍號上，《魏書》本傳作“車騎大將軍”，而《宇文善墓志》記為“車騎將軍”，吳志浩已指出應(yīng)以墓志為準[11]，現(xiàn)《宇文延墓志》亦作“車騎將軍”，則已可考實，兩志志文可正《魏書》本傳之誤。

志文記宇文延為宇文福第三子。宇文福的“襄樂縣開國男”爵位本應(yīng)由其長子(據(jù)《宇文善墓志》知其名為元慶)繼承，但宇文元慶早卒，且無子，遂由元慶二弟宇文善繼承?！队钗纳颇怪尽罚骸耙跃L兄東宮直后字元慶，器均顏項，命亦如之，未有紹嗣，弱年不永，君既居次子，襲社承茅，拜襄樂縣開國男?！薄邦來棥?，顏淵與項橐，均賢而早卒。《魏書·宇文福傳附子善、善弟延傳》所稱“長子善，字慶孫，襲爵”有誤，宇文善實為宇文福次子，而宇文延為第三子。據(jù)《魏書》，宇文延還有一弟慶安，后于河陰之變時遇害。

此段序文對應(yīng)銘文“外蕃王服，內(nèi)贊宸居。鴻功懿績，瑤字金書”?！巴廪醴?，內(nèi)贊宸居”，指志主之父宇文福曾“行豫州事”以及任較為邊遠的瀛州的刺史，還朝任太仆卿等朝職?！艾幾帧薄敖饡?，指在玉冊、金簡上刻寫的文字，此處指記功冊。宇文福內(nèi)平動亂，外敗蕭梁，多有戰(zhàn)功和政績。在瀛洲刺史任上，宇文福曾討平法慶大乘起義軍：“(熙平)二年(517年)春正月，大乘余賊復(fù)相聚結(jié)，攻瀛州。刺史宇文福討平之。”[3]225宇文福曾率軍攻梁之司州：“將軍宇文福略衍司州，俘獲千余口而還?！盵3]202

二、才具品貌及早期仕歷

(一)才干、性格、品質(zhì)與狀貌

“君綦蔭鴻元，承光盛烈，志幹貞明，識度詳正。高神直置，利見通于涉川；玄見洞悟，不行至于彼岸?；磉_大度，不拘小節(jié)。有亨有貞，無悔無悋。志氣高爽，面貌雄異。身長七尺，容止魁偉。智勇兼濟，膂力過人。”此段序文贊頌宇文延繼承和發(fā)揚了祖先建功立業(yè)的氣概和修為，才干杰出，高大雄健，識度不凡，智勇兼?zhèn)洹?/p>

“鴻元”，即洪元，這里指建有宏大功業(yè)的祖先。“盛烈”，盛大的功業(yè)?！爸編帧?，氣識與才具?！白R度”，識見與器度?！案呱裰敝?，利見通于涉川；玄見洞悟，不行至于彼岸”，謂其高才卓識生而既有，非經(jīng)學(xué)習(xí)，做事皆順利無礙?！案呱瘛?，高爽的精神、氣概。猶后文之“志氣高爽”?！爸敝谩?，猶云“自然”、“生而具有”。隋《皇甫忍墓志》：“公稟質(zhì)昆山，孕靈岐岳，直置鏗鏘，自然高遠?！盵12]隋《陰云墓志》：“自然鋒鍔，非因砥礪；直置波瀾，詎勞疏鑿?！盵13]“利見”，“利見大人”的縮語，乃有盛德之象?！兑住贰扒必裕骸熬哦阂婟堅谔?，利見大人……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14]3-6“涉川”，穿越河流。《易》“謙”卦：“初六，謙謙君子，用涉大川，吉?！盵14]80所以，“利渉”常用來象征具有遠大前程，將建立巨大功業(yè)?！对淠怪尽罚骸袄嬷诘莱?，庶績光于所起?！盵15]志文的“利見通于涉川”，猶謂利見大人，又利于涉川，具有盛德而前程遠大，所行無不利?！靶姟?，玄妙的見解?！岸次颉?，透徹地領(lǐng)會、理解?！昂嘭憽?，亨通中正?！盎趷嚒?，亦作“悔恡”，謂追悔或顧惜?！盁o悔無悋”，猶云不計得失，一往無前，義無反顧?！逗鬂h書·馬援傳》：“出征交阯，土多瘴氣，援與妻子生訣，無悔吝之心，遂斬滅徵側(cè)，克平一州。”[16]唐《李苕墓志》：“故宗族稱其孝，賓友稱其仁，官師稱其理，有初有終，靡悔靡吝?！盵17]

志文所描寫志主“志氣高爽，面貌雄異。身長七尺，容止魁偉。智勇兼濟，膂力過人”，與《魏書》本傳所稱其“體貌魁岸，眉目疏朗”正相契合。

此段序文對應(yīng)銘文“降及夫子，含章秀出。松貞桂馥，金明玉質(zhì)。猛氣內(nèi)和，雄圖外逸”。“含章”，內(nèi)懷美質(zhì)?！懊蜌狻保旅偷臍飧?。“雄圖”，遠大的謀略?！靶蹐D外逸”，照應(yīng)序文的“雄規(guī)俊發(fā)”。

(二)早期仕歷與丁父憂及起復(fù)

“永平二年(509年)，中旨除奉朝請……引為直后……熙平元年(516年)正月中，遷員外散騎侍郎。神龜三年(520年)中，遭艱停私。正光之末，旨復(fù)本任?！庇钗难酉群笕畏畛?、直后、員外散騎侍郎。

《魏書》宇文延本傳：“永平中，釋褐奉朝請，直后、員外散騎常侍。以父老，詔聽隨侍在瀛州。屬大乘妖黨突入州城，延率奴客戰(zhàn)，死者數(shù)人，身被重創(chuàng)，賊乃小退，而縱火燒齋閣。福時在內(nèi)，延突火而入，抱福出外，支體灼爛，發(fā)盡為燼。于是勒眾與賊苦戰(zhàn)，賊乃散走。以此見稱?！边@突出了宇文延在瀛州擊退義軍并挺身救父的事跡。

由史籍所載比對志文可知，北魏宣武帝永平二年(509年)，宇文延以奉朝請起家?！段簳す偈现尽罚骸?太和)十一年八月，置散官，員一百人；朝請，員二百人?！狈畛堅谇啊堵殕T令》中為第六品下。北魏中后期以奉朝請起家者多見。不久，宇文延即因其力能與忠誠獲得賞識，而被任用為“直后”，成為皇帝身邊的侍衛(wèi)之官。南北朝的侍衛(wèi)武官有直寢、直齋、直后等“直衛(wèi)”諸職，地位較低，屬于直閤將軍的下屬。[18]“宸階”，帝王所居宮殿的臺階，借稱帝廷?！霸平?，同指。宇文延于孝明帝熙平元年(516年)正月，獲遷員外散騎侍郎，居清顯之職。《魏書·官氏志》：“(太和十五年，491年)十二月，置侍中、黃門各四人，又置散騎常侍、侍郎，員各四人；通直散騎常侍、侍郎，員外散騎常侍、侍郎，各六人?！盵3]2976員外散騎侍郎”，在北魏前《職員令》中為從第四品下。

宇文延之父宇文福于熙平初任瀛州刺史，宇文?！段簳繁緜鳎骸拔跗匠酰?zhèn)北將軍、瀛州刺史?！背⒛钇淠昀?，特遣其一子前往跟從侍護，遂由宇文延前往，其員外散騎侍郎之職繼續(xù)保留。本志文“神龜三年(520年)中，遭艱停私”，應(yīng)即宇文延丁父憂。其員外散騎侍郎之職暫時停職。據(jù)宇文福《魏書》本傳：“出除散騎常侍，都督懷朔、沃野、武川三鎮(zhèn)諸軍事，征北將軍，懷朔鎮(zhèn)將。至鎮(zhèn)，遇病卒?！痹贀?jù)《宇文善墓志》所載：“至神龜三年，以父艱，去職”，可以考定。此后直到“正光之末(525年為正光六年，該年六月改元孝昌)，旨復(fù)本任”，即宇文延此時才復(fù)任“員外散騎侍郎”之職。

此段序文對應(yīng)銘文“立行罔差，在言如一。居上不驕，處盈無溢。肇升青鎖，又侍丹墀。奉忠以孝，履正非私。誠照乾宇，忠簡穹幃。與亡與在，不險不夷。為心為膂，如虎如貔”。“青鎖”，皇宮禁門以青漆涂鎖，故稱?！暗ぼ保蕦m臺階、地面以紅漆漆過，故稱。兩者均借指皇宮或皇帝?！扒睢?、“穹幃”亦同指?！昂啞?，簡在，猶“存在于”。《論語·堯曰》：“帝臣不蔽，簡在帝心?！盵19]265“與亡與在，不險不夷”，無論崎嶇與平坦，與皇帝同在?！妒酚洝肪硪弧鹨弧对粋鳌罚骸鞍辉唬骸{侯所謂功臣，非社稷臣，社稷臣主在與在，主亡與亡。’”[9]2737“奉忠”，奉獻忠誠?！段簳肪砥咚摹稜栔鞓s傳》：“奉忠王室，志存效死?！盵3]1648“奉忠以孝”，猶謂“移孝作忠”?！奥恼?，躬行正道?！胺撬健?，即為公。

事實上，宇文福神龜三年(520年)去世，則至正光之末(525年)之時，早已過了三年的丁憂期。所以，實際情況應(yīng)是宇文延因朝廷未及時起復(fù)，而不得不賦閑在家，志文以繼續(xù)丁憂委婉稱之。延昌四年(515年)正月，宣武帝薨，其子元詡繼位，次年改元熙平。元詡年幼，由其母靈太后胡氏臨朝秉政，“親覽萬機，手筆斷決”，“位總禁要，手握王爵”[3]338，339。正光元年(520年)，胡太后被其妹夫、禁軍統(tǒng)帥元叉與宦官劉騰軟禁，直至正光六年(525年)才重新掌權(quán)。這期間六鎮(zhèn)起義已經(jīng)暴發(fā)。作為宣武帝侍衛(wèi)官的宇文延，在宣武帝薨后，十年間，先是被遣派去侍奉父親，后是在家丁憂五六年，直到正光六年(525年)方被起復(fù)，此時，朝廷內(nèi)外矛盾已均處于激化狀態(tài)，正當(dāng)急需用人之際。

三、參與平定關(guān)隴起義及戰(zhàn)死

時至北魏晚期，政局昏暗，矛盾激化，終于導(dǎo)致六鎮(zhèn)起義暴發(fā)，繼之烽火四起，燃遍關(guān)隴、河北等地。志文以較大篇幅，書寫了宇文延作為北魏西道別將，率領(lǐng)一軍赴援關(guān)隴，與胡琛高平義軍作戰(zhàn)，屢立戰(zhàn)功，擊敗宿勤明達，最終在追擊萬俟丑奴部的作戰(zhàn)中英勇戰(zhàn)死的過程，頌揚了其慷慨赴死、為國盡忠的忠勇和壯烈。

(一)出征關(guān)隴，多有戰(zhàn)功

“屬值河右塵飛，隴陰霧晦……授假節(jié)、建威將軍、西道別將，擁率種人，兼領(lǐng)突騎……救免諸軍倒懸之危，非唯五三?！?/p>

“河右塵飛，隴陰霧晦”，指關(guān)隴起義在高平鎮(zhèn)與秦州、東秦州等地暴發(fā)，義軍攻城略地，迅速壯大?！段簳肪砭拧睹C宗孝明帝紀》：“(正光五年，524年)夏四月，高平酋長胡琛反，自稱高平王，攻鎮(zhèn)以應(yīng)拔陵(按：指破六韓拔陵，六鎮(zhèn)起義的首唱者和領(lǐng)導(dǎo)者)……六月，秦州城人莫折太提據(jù)城反，自稱秦王，殺刺史李彥。詔雍州刺史元志討之。南秦州城人孫掩、張長命、韓祖香據(jù)城反，殺刺史崔游以應(yīng)太提……太提尋死，子念生代立，僭稱天子，號年天建，置立百官?！盵3]236“河右”，即河西；“隴陰”，即隴西；兩者均指隴右這一關(guān)隴起義的始發(fā)地和初期擴展地。墓志資料對這一時期的動亂亦有反映。北魏《元懌墓志》：“七鎮(zhèn)繼傾，二秦覆沒，百姓流離，死亡大半?！盵20]173該年十月，高平義軍首領(lǐng)胡琛遣其部將宿勤明達攻豳、夏、北華三州。十一月，莫折念生兄莫折天生所率二秦義軍攻陷岐州。十二月，莫折念生遣兵攻涼州。[3]238正光六年(525年)正月，莫折念生又威逼雍州，并駐軍于黑水[3]1322。四月，“胡琛據(jù)高平，遣其大將萬俟丑奴、宿勤明達等寇魏涇州”[8]4699，西道行臺、大都督蕭寶夤統(tǒng)率的北魏政府軍大敗。

此際，正所謂“涇渭為其虔劉，岐岍以之涂炭”，即涇州、豳州、岐州等地被義軍攻破或遭其沉重打擊?！皼芪肌?，涇河、渭河流域?！搬保胶歪┥揭粠??！膀瘎ⅰ?，劫掠、殺戮。因此，“朝廷西顧之懷，憂深日昃”?！俺ⅰ?，代指此前曾被劉騰與元乂等幽禁、此月剛剛復(fù)出的實際統(tǒng)治者胡太后?！叭贞尽保栁餍?。這里是“日昃忘食”的省寫。在此用人之際，“忠勇素聞，雄規(guī)俊發(fā)”但一直在家丁憂賦閑的宇文延，于正光之末(該年六月改元)被朝廷起復(fù)后，又以“假節(jié)、建威將軍、西道別將”的身份，“擁率種人，兼領(lǐng)突騎”，赴援河右，以期“克彼鴻氛，蕩茲逋穢”?！靶垡?guī)俊發(fā)”，宏略外溢。照應(yīng)前文的“智勇兼濟”“雄圖外逸”?！胺铡?，惡氣?！板头x”，貶稱義軍，猶謂其流寇。“別將”，乃自領(lǐng)一軍的將領(lǐng)。張鶴泉先生認為，北魏將別將領(lǐng)有的將軍號的品級規(guī)定為從五品以上，具有開府置佐的條件[21]。宇文延此時的本將軍號是“建威將軍”，據(jù)太和前《職員令》，為第四品下，符合規(guī)定?！胺N人”，應(yīng)指宇文氏部落?！巴或T”，用于沖鋒陷陣的精銳騎兵?！段簳肪矶簧稀稄V陵王羽傳》：“高祖將南討，遣羽持節(jié)安撫六鎮(zhèn)，發(fā)其突騎，夷人寧悅。”[3]546宇文延所率之軍，除了宇文氏部落兵，應(yīng)還有朝廷所派出的一支精銳騎兵部隊；這支突騎亦可能由宇文氏部落兵組建。宇文延此次出征的具體作戰(zhàn)對象，志文未明確交代。此時隴右的胡琛高平義軍與莫折念生二秦義軍兩軍，均聲勢正盛?！耙跃矣滤芈劇?，照應(yīng)前文的“忠烈有聞”。

在宇文延出征之前，朝廷向西北戰(zhàn)區(qū)所派遣的作為援軍首領(lǐng)的別將還有多人，如氐人楊公熙?！?楊公熙)后為假節(jié)、別將，與都督元志同守岐州，為秦賊莫折天生所虜，死于秦州?！盵3]2231當(dāng)蕭寶夤在涇州大敗，雍州震動之際，源子雍率夏州軍馳援?！凹笆拰氣沟葹橘\所敗，賊帥宿勤明達遣息阿非率眾邀路。華州、白水被圍逼，關(guān)右騷擾，咫尺不通。時子雍新平黑城，遂率士馬并夏州募義之民，攜家席卷，鼓行南出?！盵3]930

此段序文可與《魏書》宇文延本傳“孝昌中，授假節(jié)、建威將軍、西道別將，赴援關(guān)隴，有戰(zhàn)功”相印證，又與銘文“運厄初九，時有百六。氣沴相浸，群妖競逐。使驲周郊，烽驚秦服。梟鏡增懷，豺狼反目。帝命元帥，以討逋違。誰其龔行，僉議攸歸”相對應(yīng)?！斑\厄初九，時有百六”，指國家發(fā)生變亂。初九，又作“陽九”。百六、陽九，用以指災(zāi)難年頭或厄運，此處指四方起義風(fēng)起云涌，國家動蕩不安，處于危難之中。《文選·袁宏〈三國名臣序贊〉》：“百六道喪，干戈迭用。”[22]《漢書》卷九九中《王莽傳中》：“五月，莽下吏祿制度，曰：‘予遭陽九之厄，百六之會，國用不足，民人騷動?！盵23]“沴”，災(zāi)害不祥之氣。此處的“氣”亦指惡氣。“使驲”，即奉命向皇帝告急的驛騎?！犊讌沧印栜姸Y》：“若不幸軍敗，則驲騎赴告于天子。”[24]“周郊”，這里指北魏都城洛陽?！扒胤保搁L安周圍。“烽驚秦服”，指秦州、岐州等地相繼淪沒后，雍州震動，義軍的步步緊逼，已威脅到北魏尚掌控的長安的安全?！皸n鏡”，亦作梟獍，舊說梟為惡鳥，生而食母；獍為惡獸，生而食父。比喻忘恩負義之徒或狠毒之人?！霸鰬选?，意即生反叛之心。起義者以城人為主體，他們原本身為北魏政府的賴以戍守者，現(xiàn)反叛朝廷，故稱之為“梟鏡”“豺狼”。“元帥”，指赴援關(guān)隴的統(tǒng)兵者。西道別將自領(lǐng)一軍，受命于朝廷，可稱為元帥。如北魏《封之秉墓志》記其受命為東道別將，與南朝梁作戰(zhàn)：“以吳會未賓，狡焉為寇，戎旃之寄，實佇英謀，乃復(fù)假君征虜將軍、東道別將。君遂受脤廟庭，龔行天罰?！盵25]本志文亦有“誰其龔行”之語?！褒徯小?，奉天命而討伐，即奉皇帝之命而討伐。其所討之“逋違”，即不守法令者、反叛者，對應(yīng)序文的“逋穢”。“僉議攸歸”，猶云宇文延率兵征討乃眾望所歸。

“君禁令申明，威略兼舉，率先士卒，自關(guān)以西，屢摧兇逆。救免諸軍倒懸之危，非唯五三?！边@是宇文延的主要戰(zhàn)功?！白躁P(guān)以西”的關(guān)西，指函谷關(guān)以西，即關(guān)隴義軍的活動范圍?！拔迦?，約計數(shù)目之詞，猶言三五。

(二)短暫還朝

“特除員外散騎常侍，俄遷直寢?！笨膳c其《魏書》本傳“除員外散騎常侍，轉(zhuǎn)直寢”印證。宇文延由其原職“員外散騎侍郎”(從第四品下)，升為在前《職員令》中為第四品下的“員外散騎常侍”，并再任皇帝的侍從之官“直寢”，品級較前之“直后”略高。此時的皇帝為孝明帝元詡，實際統(tǒng)治者仍是其母靈太后胡氏。

(三)再戰(zhàn)殞身(先戰(zhàn)勝宿勤明達，后敗沒于萬俟丑奴)

正光六年(525年，六月改元孝昌)正月，北魏徐州刺史元法僧據(jù)城反，引南朝梁為援。而北鎮(zhèn)、關(guān)隴內(nèi)亂仍未平定。此際時局，正如孝明帝該年十二月壬午詔書所言，“西秦跋扈，朔漠構(gòu)妖，蠢爾荊蠻，氛埃不息?？谉肷跤跊荜枺鲕娗杏诩毩盵3]242，北魏統(tǒng)治者不得不屢屢命將出師，以至于左支右拙，難以兼顧。作為皇帝近臣的宇文延，再次受命率軍出征，與高平義軍作戰(zhàn)。

“孝昌元年十二月，于涇州東北介陽谷，與賊帥宿勤明達交戰(zhàn)。君躬擐甲胄，率先將士，廣置威形，多設(shè)奇伏。旗鼓暫交，丑徒崩潰?？硕ò俪牵D(zhuǎn)戰(zhàn)千里。”“介陽谷”，傳世文獻未見，今地不詳?！八耷诿鬟_”，原高平義軍首領(lǐng)胡琛麾下重要將領(lǐng)。“威形”，令人生畏的聲勢?！捌旃臅航弧?，猶謂兩軍剛一交鋒?！翱硕ò俪牵D(zhuǎn)戰(zhàn)千里”，極言戰(zhàn)果之豐與轉(zhuǎn)戰(zhàn)范圍之廣。

銘文“長旌霧合，駿騎云飛。形勝必據(jù)，奇伏無疑。天鑒日耀，蟻寇冰晞。千金靡費，三捷有威”對應(yīng)序文所記宇文延軍的一系列勝利?！膀E騎”，即宇文延所率之突騎。“形勝”，位置優(yōu)越、地勢險要之處?！捌娣保从糜嬙O(shè)伏，出奇制勝?！秾O子兵法·勢篇》：“凡戰(zhàn)者，以正合，以奇勝。故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河?！盵26]“蟻寇”，猶言小寇，烏合之眾，是對義軍的蔑視，亦言義軍人數(shù)眾多?！氨鶗劇保嘧鳌氨?，比喻崩散潰敗。照應(yīng)序文的“丑徒崩潰”。北魏《元鉆遠墓志》：“君內(nèi)定不世之謀，外騁必勝之略，神功洞發(fā)，寇賊冰消。”[20]309“三捷”，典出《詩經(jīng)·小雅·采薇》，“豈敢定居，一月三捷”，言戰(zhàn)斗之頻和勝利之多?！懊屹M”，即無費、未費，與“靡不有初，鮮克有終”的“靡”同義。

自北魏正光五年(524年)十一月，義軍陷岐州并進逼雍州、屯兵黑水，朝廷“除寶夤開府、西道行臺，率所部東行將統(tǒng)，為大都督西征”起，至孝昌二年(526年)四月，“除寶夤侍中、驃騎大將軍、儀同三司、假大將軍、尚書令，給后部鼓吹，增封千戶。寶夤初自黑水，終至平?jīng)觯c賊相對，數(shù)年攻擊，賊亦憚之。關(guān)中保全，寶夤之力矣”[3]1322，1323。則數(shù)年之間，蕭寶夤以西道行臺、大都督的身份，總攬西北軍政大局。宇文延兩次作為別將出征，均受蕭寶夤節(jié)制。

宇文延軍起初進軍順利?！爸疗淠晡逶?，復(fù)與羯虜萬俟丑奴相持于青狼之坂。霜戈耀日，云騎如星。將有無顧之心，意懷必死之志。秉麾遄邁，所向無前。于是獷寇喪魂，潰圍奔逝，散固林川，分竄山谷。三軍乘勝，凌威競進?！薄捌淠辍保瑧?yīng)為次年(孝昌二年)之誤。上文既云“孝昌元年十二月”，此處不當(dāng)云“至其年五月”。“羯虜”，是對萬俟丑奴族屬和身份的蔑稱?！侗饼R書》卷二七《萬俟普傳》：“其先匈奴之別種也。”[27]羯族本匈奴別部，曾于十六國時期建立政權(quán)，后遭冉閔殺戮，幸存者較少。萬俟丑奴應(yīng)亦為羯族后裔或匈奴族裔。時高平義軍首領(lǐng)胡琛已死，萬俟丑奴統(tǒng)其眾，后于528年(建義元年，旋改元永安)稱帝，至530年方被擒殺?！氨狻保恕氨夤?jié)”的略寫，即指揮軍隊，意即下文所引宇文延自謂之“秉戎規(guī)”?！氨忠?guī)”，掌管軍紀，意即身為統(tǒng)帥，自領(lǐng)一軍。“青狼之坂”，其地不詳。

宇文延軍孤軍深入，追擊萬俟丑奴部至其主力所在地后，陷入重圍?！氨鴦菁葟垼虏豢梢?。進止莫從，遂至深入。追奔逐北，直屆巢穴。而賊事同困獸，伏兵四合。依阻陜耶，斷我還路?！贝藨?zhàn)或為萬俟丑奴誘敵深入，而合圍殲之，并切斷其退路?！氨肌薄氨薄保笖√?實為誘敵深入)的義軍?！瓣円?，其地不詳?！耙雷桕円保匆揽筷円淖璧K。則陜耶應(yīng)為一高地。

在被重重包圍，且自知突圍無望后，宇文延視死如歸，慷慨赴難?！熬龂@曰：‘吾世奉鴻恩，夙荷榮寵，誓身灰粉，不足仰酬萬一。忝秉戎規(guī)，志梟兇孽，不能平靜妖氛，以答所寄，有何面目茍存一身？’勢同龐德誓死之心，必慕張遼捐生之義。于是躍馬高騰，不彈鋒刃。短兵所接，手殺十?dāng)?shù)人，賊眾遂繁，蹈身戎手。以其年其月十一日，奄至殂隕?！薄笆婪铠櫠鳌?，指宇文延祖輩由后燕歸降北魏后，幾代人一直受到重用?！皸n”，梟首，殺死?！褒嫷率乃乐摹保覆芪好麑嫷卤魂P(guān)羽俘虜后，怒斥關(guān)羽，寧死不降，為羽所殺?！皬堖|捐生之義”，指張遼以寡擊眾，且在自己已潰圍而出后，因部眾仍被圍，遂不顧危險，返身救之。《三國志·魏書·張遼傳》：“太祖既征孫權(quán)還，使遼與樂進、李典等將七千余人屯合肥……俄而權(quán)率十萬眾圍合肥……于是遼夜募敢從之士，得八百人，椎牛饗將士，明日大戰(zhàn)……望見遼所將眾少，乃聚圍遼數(shù)重。遼左右麾圍，直前急擊，圍開，遼將麾下數(shù)十人得出，余眾號呼曰：‘將軍棄我乎！’遼復(fù)還突圍，拔出余眾。權(quán)人馬皆披靡，無敢當(dāng)者?！盵28]518，519“戎”，即西戎，我國古代稱西部民族。因義軍多出身西部民族，所以這里乃以“戎”代指關(guān)隴義軍。

志文贊譽宇文延得士卒之心，以漢末三國時的諸葛誕、臧洪為喻?！皩⒔y(tǒng)奔馳，士卒爭死，雖葛誕之補闕無恨，臧洪之契均存沒，無以過也?！薄皩⒔y(tǒng)”，即將領(lǐng)。《魏書》卷九《肅宗孝明帝紀》：“將統(tǒng)久勞，士卒疲弊。”[3]222“葛誕”，諸葛誕，三國后期曹魏的重要將領(lǐng)，被司馬氏殺害?！案鹫Q之補闕無恨”，見《三國志》卷二八《魏書·諸葛誕傳》。諸葛誕起兵失敗后，“誕麾下數(shù)百人(于壽春被俘)，坐不降見斬，皆曰：‘為諸葛公死，不恨?！迸崴芍蓪殹稌x紀》曰：“數(shù)百人拱手為列，每斬一人，輒降之，竟不變，至盡。時人比之田橫?！盵28]773“補闕”，一個接一個?！瓣昂橹蹙鏇]”，見《三國志》卷七《魏書·臧洪傳》。臧洪，漢末群雄之一，原本與張超、曹操、袁紹等為同盟，尊袁紹為盟主，共討董卓，但各路諸侯相互猜忌，同盟不久即告瓦解，諸侯互相攻殺。后曹操圍張超于雍丘，臧洪怨恨袁紹不救張超，因而被袁紹圍困于東武陽城中。臧洪勸城中將吏士民趁城尚未被攻破之機，帶妻孥突圍，但將吏士民感臧洪之忠義，男女七八千人相枕而死，無人離叛。臧洪被俘后，袁紹見其言辭激切，殺之。臧洪的同邑人陳容少為書生，城未破時本已被臧洪派出城外。袁紹令其在坐，陳容見臧洪當(dāng)死，起身斥責(zé)袁紹，慨言自己將蹈仁履義，與臧洪同死，也被殺。而此前臧洪遣司馬二人出城，求救于呂布，返回時城已陷，二人亦皆赴敵死[28]236，237。

關(guān)于宇文延再戰(zhàn)殞身的序文，對應(yīng)《魏書》本傳“與萬俟丑奴戰(zhàn)沒”。傳文極簡，未記載宇文延“西道別將”的身份，以及其所參與的戰(zhàn)斗的時間及戰(zhàn)況的慘烈，志文濃墨重彩的描繪，正可補此不足。

銘文“方啟鴻功，以申嘉績。刊德景鐘，策勛金石。禍淫莫驗，祉善難易。盡命荒原，殞首勍敵”對應(yīng)宇文延殞身于與萬俟丑奴之戰(zhàn)。“申”，重復(fù)。“申嘉績”，意謂再立新功。“禍淫”，謂淫逸過度，則天降之以禍?！办砩啤保蹈Ｓ跒樯浦?。“祉善難易”，善與祉難以交換，即行善難以換來福祉。《書·湯誥》：“天道福善禍淫，降災(zāi)于夏，以彰厥罪?！盵29]又如晉劉琨《答盧諶詩》：“天地?zé)o心，萬物同涂；禍淫莫驗，福善則虛?！盵30]“荒原”，或即指序文中的“陜耶”?！皠蛿场保瑥姅?，指萬俟丑奴義軍?！吨軙肪硪凰摹顿R拔勝傳附弟岳傳》：(賀拔)岳私謂其兄勝曰：“丑奴擁秦、隴之兵，足為勍敵。”[6]222

四、哀榮與安葬

“朝野痛悼，遐邇悲慟。誠節(jié)之重，仰感皇忠[衷]，旨遣中謁者仆射薛長樂吊慰，贈帛二百匹，凡百供用，皆以公給。追贈假節(jié)、冠軍將軍、豫州刺史。以孝昌二年(526年)歲次丙午十一月丙申朔廿五日庚申，遷窆于舊塋覆舟山之陽”，印證本傳“贈冠軍將軍、豫州刺史”。宇文延的原職是“建威將軍”(后《職員令》中為從第四品)?！肮谲妼④姟?，后《職員令》中為從第三品[3]2995-2997。“中謁者仆射”，掌朝廷禮儀和傳達使命的官員，由宦官充任。薛長樂，史籍失載。宇文延的喪葬費用和用具皆由朝廷給予和辦理?！案仓凵街枴奔锤仓凵街系摹芭f塋”，為宇文氏家族葬地，其兄宇文善亦葬于“洛陽縣覆舟山之南”。

此段序文對應(yīng)銘文“宵陰既升，朝光已夕。人之云亡，邦國悼惜。徂川亟逝，促漏難留。風(fēng)凄楊隴，霧闇松丘。泉扉一奄，俄然萬秋。式鐫玄石，載詠遺休”?！搬薮ā?，流水。亦比喻流逝的歲月?！墩撜Z·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盵19]119“促漏”，短促的漏聲。漏，古代滴水計時器?！伴湣?，同“暗”?！斑z休”，遺留下的盛德、美名和功勛，猶遺烈、遺芳。

宇文延與其兄宇文善均被北魏朝廷派往關(guān)隴或北鎮(zhèn)前線，率部與義軍作戰(zhàn)，次第壯烈戰(zhàn)死。宇文善于孝昌末(孝昌四年，528年正月改元武泰)北征戰(zhàn)歿時，年齡不超過30歲[11]，則宇文延孝昌二年(526年)戰(zhàn)死時年齡更輕?！队钗纳颇怪尽焚澠洌骸爸寥缇嶂疑崦柢|殉國，求之古烈，實罕云比。能始能卒，斯人之謂與！”本志則以龐德、張遼等古之忠烈之士喻宇文延。宇文兄弟悲壯戰(zhàn)死的背后，是北魏朝廷賴以存在的一支支勁旅的慘烈覆沒。二人之弟宇文慶安又于武泰元年(528年)遇害于河陰之變。從宇文福諸子的結(jié)局，可以略看出，北魏朝廷所依憑的核心有生力量，于六鎮(zhèn)起義之后由于連年的鎮(zhèn)壓義軍的作戰(zhàn)或內(nèi)亂烽火，幾乎喪失殆盡，轉(zhuǎn)而依靠乘勢崛起的軍閥是其無奈的選擇。以酋長勢力和北鎮(zhèn)勢力為骨干形成的軍閥勢力的崛起已經(jīng)勢不可擋。至531年4月，隨著最后一支義軍的首領(lǐng)宿勤明達被爾朱天光、賀拔岳等俘殺，起于北魏正光五年(524年)的關(guān)隴起義才被鎮(zhèn)壓下去。但北魏政府此時已經(jīng)失去了對這些軍閥的掌控力，衰微之運勢已成。北魏政權(quán)茍延數(shù)年之后，終于以孝武帝為軍閥所害和軍閥控制下的東西勢力分裂的形式，于534年滅亡于軍閥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