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傳》易筮的敘事功用*

韓再峰

(佳木斯大學 人文學院，黑龍江 佳木斯 154007)

《左傳》中的易筮描寫，是春秋時代人們思想文化的反映，對當時思想文化的具有一定的認識作用。使后人理解在當時理性精神崛起的同時，傳統(tǒng)的文化思想仍以慣性的方式延續(xù)著。然而從文學敘事的角度，卻可以看到《左傳》的易筮描寫在人物刻畫、情節(jié)展開方面也起到了特定的作用。

一、人物刻畫

《左傳》的易筮描寫，在直接描寫易筮主體、易筮過程、以及易筮結果的同時，也間接達到了通過易筮刻畫人物形象的作用。這種作用既表現(xiàn)在通過易筮揭示人物命運、對人物進行道德評價，也可以通過易筮反映復雜的人物關系。

首先，通過易筮揭示人物命運。在《左傳》描寫的易筮中，有一類是對人物命運的預測。在人物出生或年少之時進行易筮，對人物的命運進行預測，交代人物一生中重大而有影響的事件。如敬仲年少時，周史對他的命運的預測。其文見于莊公二十二年：

陳厲公，蔡出也，故蔡人殺五父而立之。生敬仲。其少也，周史有以《周易》見陳侯者，陳侯使筮之，遇《觀》之《否》，曰：“是謂‘觀國之光，利用賓于王’。此其代陳有國乎？不在此，其在異國；非此其身，在其子孫。光，遠而自他有耀者也?！独ぁ罚烈?；《巽》，風也；《乾》，天也；風為天；于土上，山也?！L行而著于土，故曰其在異國乎！若在異國，必姜姓也。姜，大岳之后也。山岳則配天。物莫能兩大。陳衰，此其昌乎！”[1]222-223

周史為敬仲所筮之卦為《觀》之《否》，他從變爻爻辭和卦象兩方面進行預測。首先看變爻爻辭，《觀》之《否》即《觀》之六四，變爻為四爻，其爻辭為“觀國之光，利用賓于王”，周史的結論是“此其代陳有國乎？”其次從卦象分析，《觀》卦卦象，下卦《坤》，土也。上卦《巽》，風也；變卦《否》，下卦《坤》，土也。上卦《乾》，天也。上卦《巽》變?yōu)椤肚?，乃是風為天；《否》的互卦為《艮》，山也；其結論是風行而著于土，故曰其在異國乎！周史的預測結論和懿氏之妻的占卜結果不謀而合，只不過“鳳皇于飛，和鳴鏘鏘，有媯之后，將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與京”的卜辭更形象而富于詩意。

其次，《左傳》在刻畫人物時，經(jīng)常通過易筮表現(xiàn)作者對人物的道德評判。這也是《左傳》刻畫人物的一個手段。如襄公九年穆姜薨于東宮的描寫：

穆姜薨于東宮。始往而筮之，遇《艮》之八。史曰：“是謂《艮》之《隨》?！峨S》其出也。君必速也。”姜曰：“亡！是于《周易》曰：‘《隨》，元亨利貞，無咎?！?，體之長也；亨，嘉之會也；利，義之和也；貞，事之干也?！裎覌D人，而與于亂。固在下位，而有不仁，不可謂元。不靖國家，不可謂亨。作而害身，不可謂利。棄位而姣，不可謂貞。有四德者，《隨》而無咎。我皆無之，豈《隨》也哉？我則取惡，能無咎乎？必死于此，弗得出矣?！盵1]964-966

穆姜作為成公之母，卻與作為臣下的叔孫氏宣伯私通，并威脅成公除去季孫、孟孫，并有替換成公之意。在失敗之后被迫遷于東宮，始往而筮之，遇《艮》之八，乃是《艮》之《隨》，史官做出《隨》乃出走的占斷，要其速出，但穆姜否決史官的建議。她認為自己作為婦人而與于亂，不符合《隨》卦所要求的元亨利貞的道德標準。之所以做出如此決定，一方面是由于自己以往的所作所為不符合禮樂道德標準，另一方面則是根據(jù)《周易》占斷“不可誣也”的原則所做出的判斷。

再次，《左傳》通過易筮表明人物之間復雜的關系。如晉侯求醫(yī)于秦的人物關系，通過看病、論樂、易筮評論體現(xiàn)出來的。其文見于昭公元年：

晉侯求醫(yī)于秦，秦伯使醫(yī)和視之，曰：“疾不可為也，是謂近女，室疾如蠱。非鬼非食，惑以喪志。良臣將死，天命不佑?！惫唬骸芭豢山酰俊睂υ唬骸w孟曰：“誰當良臣？”對曰：“主是謂矣。主相晉國，于今八年，晉國無亂，諸侯無闕，可謂良矣。和聞之，國之大臣，榮其寵祿，任其大節(jié)。有災禍興，而無改焉，必受其咎。今君至于淫以生疾，將不能圖恤社稷，禍孰大焉？主不能御，吾是以云也?！壁w孟曰：“何謂蠱？”對曰：“淫溺惑亂之所生也。于文，皿蟲為蠱。谷之飛亦為蠱。在《周易》，女惑男，風落山謂之《蠱》。皆同物也。”趙孟曰：“良醫(yī)也?！焙衿涠Y歸之。[1]1221-1223

篇中三個人物形象均給人以深刻印象。晉君平公荒于政事，親近女色，不知節(jié)制，身染重疾；良臣趙武，竭忠盡智，主政八年期間，使晉國無亂，諸侯無闕；醫(yī)和則博學多才，對于樂、醫(yī)、易無所不通，治病、觀人準確無誤。

但細味此篇文字，醫(yī)和對于良臣趙武的批評，從彼此對話中可以隱約感受。作為一國執(zhí)政大臣，明知君主沉溺女色，災禍將興，卻不能勸諫君主，使其改過自新，因而要受其咎。在《國語?晉語》中，關于這一事件也有相關的記載。只不過二人的對話，火藥味更濃烈一些。趙文子直接質問：“武從二三子以佐君為諸侯盟主，于今八年矣，內(nèi)無苛慝，諸侯不二，子胡曰‘良臣不生，天命不祐’？”醫(yī)和則針鋒相對回答：“自今之謂。和聞之曰：‘直不輔曲，明不規(guī)闇，拱木不生危，松柏不生埤?！嶙硬荒苤G惑，使至于生疾，又不自退而寵其政，八年之謂多矣，何以能久！”對趙武直接進行批評，趙武不服，認為醫(yī)生只應管好治病救人，不應插手國家治理。醫(yī)和以“上醫(yī)醫(yī)國，其次疾人，固醫(yī)官也”來回應文子。在《左傳》中，雖不像《國語》那樣直接，但通過醫(yī)和的診斷，從其與趙武對話中，也可以對晉侯、趙武君臣關系一窺究竟。醫(yī)和認為蠱是淫溺惑亂之所生也，“于文，皿蟲為蠱。谷之飛亦為蠱。在《周易》，女惑男，風落山謂之《蠱》。皆同物也?！睆奈淖謺鴮憽⑸罱?jīng)驗、易象申發(fā)三方面，認為是蠱是淫溺惑亂之所生。從易象上看，《蠱》卦《巽》下《艮》上，女惑男，風落山，山者高而靜，風者宣而疾，有似君處上而安靜，臣在下而行令也。但遇到臣下所為“宣而疾”有不合禮時，那么君主無奈只好采取“高而靜”的策略以自保。趙文子謚號文，乃良謚，足見其為人，醫(yī)和本人也稱之為良臣。但春秋時晉國公室動蕩的歷史經(jīng)驗與現(xiàn)實處境，不能不給君主以警醒。遠者不說，平公父親厲公就被臣下所弒的現(xiàn)實，不是一時就能忘懷的。況且良臣趙武也有不合禮的行為，《國語·晉語》記載“趙文子為室，斫其椽而礱之，張老夕焉而見之，不謁而歸”，趙文子用不符合卿的身份標準為室，張老提出批評：“天子之室，斫其椽而礱之，加密石焉；諸侯礱之；……今子貴而忘義，富而忘禮，吾懼不免，何敢以告?！痹谶@種情況下，晉侯好琴瑟、近女樂的自污行為，未嘗不是一種保護性策略。

二、情節(jié)展開

《左傳》易筮在情節(jié)展開上，其功用在于使敘事層次脈絡清晰，嚴整有法。昭公四年、昭公五年魯國發(fā)生了豎牛之亂。此篇文字以兩個初字結構篇章，在謀篇布局上獨具特色。

前一初字，交代事件緣起?！俺?，穆子去叔孫氏，及庚宗，遇婦人，使私為食而宿焉。問其行，告之故，哭而送之。適齊，娶于國氏，生孟丙、仲壬。夢天壓己，弗勝。顧而見人，黑而上僂，深目而豭喙。號之曰：‘牛！助余！’乃勝之。旦而皆召其徒，無之。且曰：‘志之。’”[1]1256叔孫穆子之兄宣伯與成公之母穆姜私通，又謀去季孫與孟孫。穆子擔心引起禍患，因而私離其族，去叔孫氏以避宣伯之難。在庚宗結識豎牛之母與之私通，后夢見有人幫助自己，為后面豎牛出場埋下伏筆。

后一初字則追敘叔孫穆子初生占易以總結通篇，段落明整有法。其文如下：

初，穆子之生也，莊叔以《周易》筮之，遇《明夷》之《謙》，以示卜楚丘。楚丘曰：“是將行，而歸為子祀。以讒人入，其名曰牛，卒以餒死?！峨x》，火也；《艮》，山也。《離》為火，火焚山，山敗。于人為言，敗言為讒，故曰：‘有攸往，主人有言’，言必讒也。純《離》為牛，世亂讒勝，勝將適《離》，故曰‘其名曰?！?。謙不足，飛不翔，垂不峻，翼不廣，故曰‘其為子后乎’。吾子，亞卿也，抑少不終?！盵1]1263-1265

在叔孫穆子出生時，其父莊叔以《周易》占筮其命運，楚丘就卦象對叔孫穆子的命運進行了預測。通過楚丘的占辭，可以看出這一卦實際上集中地預測了叔孫穆子后半生，也就是豎牛之亂。所遇卦乃是《明夷》之《謙》?！睹饕摹罚峨x》下《坤》上，初九陽爻變陰爻，即《艮》下《坤》上為《謙》卦?！睹饕摹烦蹙旁唬骸懊饕挠陲w，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有攸往，主人有言?！倍抛ⅰ半x為日，為鳥，變離為謙，日光不足，故當鳥。鳥飛行，故曰于飛”，仿佛鳥兒飛行時，垂其羽翼一樣，君子行路時，遇到不食的困境。爻辭以比興的手法、象征的語言，寫出叔孫穆子遭遇豎牛之亂的悲涼命運。楚丘“是將行，而歸為子祀。以讒人入，其名曰牛，卒以餒死”的占斷之辭，更是將叔孫的命運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笆菍⑿校鴼w為子祀”寫叔孫避宣伯之難而出奔，后歸國為卿而奉祭祀?！耙宰嬋巳?，其名曰牛”敘叔孫聽信豎牛讒言，對兩個兒子采取非常手段，殺孟丙、逐仲壬。“卒以餒死”則書叔孫穆子最后餓死的結局。

《明夷》之《謙》將豎牛之亂高度概括，主要情節(jié)通過楚丘的占辭表現(xiàn)出來。在敘事功能上，使情節(jié)層次分明，嚴整有法。對叔孫穆子人生中的重要事件豎牛之亂通篇進行總結。如果我們將《春秋》叔孫豹卒的經(jīng)文與《左傳》叔孫穆子出生楚丘的占辭，兩相對照，敘事情節(jié)詳略，側重角度一目了然?！洞呵铩氛压哪?，寫叔孫穆子逝世，只有“冬十有二月乙卯，叔孫豹卒”一句話，除去時間的話，只有四個字。兩相比較，《春秋經(jīng)》所云是一個標題，而楚丘占辭則是凝練概括的提綱，至于具體的內(nèi)容情節(jié)則有《左傳》給我們提供了。

綜上所述，《左傳》易筮描寫不但反映了春秋時期人們的文化思想風貌，而且在文章敘事上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蹲髠鳌吠ㄟ^易筮描寫揭示人物命運，對人物進行道德評價，反映矛盾復雜的人物關系，塑造了一系列鮮明的人物形象；《左傳》易筮的占辭也使文章的敘事層次脈絡清晰，嚴整有法，在情節(jié)的展開上發(fā)揮著作用。

[參考文獻]

[1]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