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骨之光，抵得過滿目荒涼

范燭紅

一

雨后初晴。午后無風，我斜躺在沙發(fā)里翻看一本泛黃的線裝書，撥開歷史的霧靄，置身于現(xiàn)實的喧囂之外，甚感純粹的閱讀恰似與古人的一次隆重的聚會。

透過厚實的窗玻璃，陽光將熾熱緩緩植入我全身的骨骼之中，那是一汩汩靜謐而真實可感的暖流在涌動；兒子素來喜歡霸占客廳電視機的遙控器，然后在各個頻道間搜尋動畫片，偶爾也切換到抗戰(zhàn)神劇與明星演唱會，或者替姥姥關(guān)注一下明天的天氣預(yù)報；老婆一邊往臉上貼黃瓜片一邊瀏覽淘寶頁面，不時聽聽音樂或逛逛好友空間。

在如斯尋常的日子里，時光瑣碎卻自由自在地流淌，大可卸下內(nèi)心的包袱輕松度過，因為生活不是演戲，無需去刻意彩排，或總是鄭重其事地粉墨登場。

抬頭憩歇的片刻，又看到對樓的老李在陽臺的角落里靜坐，身旁的小凳上擺放著盛滿冷水的電水壺。陽光正好的時候，他會在燒水之前頗有講究地將水先曬一曬，已是多年養(yǎng)成的習慣。自農(nóng)委退休后，老李攜夫人在上海的女兒家待過一陣，后來感覺不適應(yīng)又回到了故里。閑暇無事時，他喜歡到城郊的田野溜達，看清風在麥浪間徜徉，或聆聽水稻揚花、抽穗的輕響，甚至與農(nóng)人促膝長談于田塍地頭，眉宇間洋溢的舒坦宛如雨后初綻的陽光般明媚。雖然當年那些活絡(luò)于門庭的身影如今似乎隱匿了蹤跡，但農(nóng)閑時節(jié)，鄉(xiāng)下的朋友們會三五成群地來老李家串串門，咨詢農(nóng)事、吃餐便飯以及打幾局紙牌，往往會有好茶、好酒招待。一直以來，“挨著陽光生活”是老李常掛在嘴邊的話語，其實也是他樂觀心態(tài)的自然流露。

在現(xiàn)實世界收回目光，繼續(xù)在古籍里上溯遨游。千余年前，那場轟轟烈烈的變革將名臣王安石推向了風口浪尖，劃時代的意義永留青史，而變法失敗所引發(fā)的社會陣痛終使他的政績毀譽參半。其時其地，廟堂上的決策者曲高和寡，既得利益者的阻撓，改革派與守舊派的斗爭，底層執(zhí)行者的曲解與舞弊，諸多因素的融合讓變革背離初衷，且不斷加劇了民間的疾苦，有后世史家對此嚴加鞭撻，認為這次變法乃是引發(fā)日后“靖康之恥”的最大誘因。從意氣風發(fā)到折戟沉沙，自信、坦蕩的王安石殫精竭慮而心力交瘁。在那個硝煙彌漫的下午，一束暖陽靜靜地爬上庭院的窗欞，王安石在閉目小憩的片刻突然夢到英年早逝的愛子，告之自己在陰間倍受厲鬼冤魂的襲擾，因為他們皆是變法中的屈死者。霎時，性子執(zhí)拗的一代名相止不住老淚縱橫，感慨萬千后遂奏請圣上辭官歸去，及至新法被罷廢，情郁于中，不久便飲恨謝世。

當歷史的車輪碾過俗世的風波，那些或深或淺的轍跡已然被飛揚的塵沙掩沒，幸有煦暖的光芒依舊射向大地的蒼涼與眾生的落寞。

或許，也只有讓自己的心靈像融融的陽光般遼闊，才能讓這靜好的歲月更坦然地走過。

二

華燈初上，夜的霓裳開始翩然抖動。忙碌了一天的人們陸續(xù)來到小區(qū)的大廣場上，沐浴著炫彩的燈光，大家或憩歇，或散步，或跳舞，各自以喜愛的方式享受著這段輕松而悠閑的時光。

不遠處的花壇邊，一個胖胖的小男孩撅著屁股在尋覓著什么，他是二樓老王家的小外孫，約摸六七歲的年齡。少頃，一只螢火蟲拖著微光慢悠悠地飛出草叢，他高興地跳起來夠了幾下，卻怎么也逮不到，憨態(tài)可掬的樣子令人莞爾。不久，小家伙有所“斬獲”，我看到他手中的瓶子里裝著數(shù)只閃閃發(fā)光的螢火蟲。

“小朋友，叔叔考考你，你說螢火蟲像什么？”我低身笑著問他?！班牛屛蚁胂搿彼约映了?，隨即脫口而出：“像我的爸媽唄！”小家伙眨著水靈靈的大眼睛，眉宇間似有一絲炙熱的光芒隱約閃過，說完他又蹦跳著朝別處跑去了。

我留在原地，怔了許久，一時間，于夜幕下回味著小男孩充滿童真與閃光的話語，內(nèi)心的每個角落都仿佛變得亮堂起來。之前，我與老王的女兒、女婿有過幾次接觸，作為市立醫(yī)院著名的眼科醫(yī)生，每年他們都要隨團隊下鄉(xiāng)開展公益服務(wù)，免費為那些白內(nèi)障、青光眼患者施以治療，讓他們得以告別模糊或暗淡的世界，這是一項惠及大眾的民生工程，雖然對于無數(shù)的眼疾患者而言，此類義診就像杯水車薪，但它賜給了人們希望的福音，儼如黑夜里緩緩飛舞的點點流螢，悄然升騰著人們?nèi)找婀录诺男摹?/p>

夜色漸濃，耳畔又響起一陣動感的樂音，廣場一隅有一撥人在歡快地踏著舞步，領(lǐng)隊的是老王的夫人。或許，樂觀的心態(tài)是極具感染力的，現(xiàn)在她們的隊伍已從最初的三五人逐步擴大到三四十人，煞具規(guī)模。老王的夫人退休前在市劇團工作，這兩年在她的帶動下，小區(qū)及周邊的那些大媽大嬸們離開棋牌室，已將跳舞作為首選的娛樂健身方式，從她們陶醉的樣子可以窺見其間的樂趣，據(jù)說當中有幾個人便是藉此又重拾了對生活的信心。

看來，平凡歲月里藏匿著許多快樂的元素，其實，它們一直呆在某個地方閃爍著幽遠而和煦的光芒。

夜空中繼續(xù)有流螢輕舞，此刻，打開記憶的閘門，悠悠往事如水傾瀉。兒時，我在鄉(xiāng)下的姥姥家度過一段快樂的時光，那時姥姥的眼睛已患了一種怕見光的病。流螢的微光是溫潤的，許多夏夜，我將逮來的螢火蟲全放出來，讓它們在蚊帳里盡情飛舞，一如滿天閃耀的星光。彼時，姥姥搖著蒲扇，為我哼唱著各式童謠，或講一些教人從善的小故事，直到將我送入安謐的夢鄉(xiāng)。姥姥雖識字不多，卻被全村人奉為知書達禮的楷模，她年輕時當過公社的干部，不少人曾受過她的恩惠，一輩子都銘記著她的好。向來，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我記得那些年村里人皆能和睦相處，絕少有吵架、紅臉的事情發(fā)生。

一次義診、一個善舉抑或是一份關(guān)于生活的至純念想，往往微不足道，但它秉持著閃光的詩性的內(nèi)核，恰如那不時劃過夜空的點點流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