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福
《聊齋志異》中有一篇《夢狼》。大致說的是,直隸人白翁的兒子白甲在南方做官,兩年沒有音耗。一天,白翁在夢中跟隨善走無常的丁氏,來到了白甲的官衙:
少間,至一第,丁曰:“入之?!备Q其門,見一巨狼當?shù)?,大懼,不敢進。丁又曰:“入之?!庇秩胍婚T,見堂上、堂下,坐者、臥者,皆狼也。又視墀中,白骨如山,益懼。丁乃以身翼翁而進。公子甲,方自內出,見父及丁良喜。少坐,喚侍者治肴蔌。忽一巨狼,銜死人入。翁戰(zhàn)惕而起,曰:“此胡為者?”甲曰:“聊充庖廚?!蔽碳敝怪?/p>
心怔忡不寧,辭欲出,而群狼阻道。進退方無所主,忽見諸狼紛然嗥避,或竄床下,或伏幾底。錯愕不解其故。俄有兩金甲猛士努目入,出黑索索甲。甲撲地化為虎,牙齒巉巉,一人出利劍,欲梟其首。一人曰:“且勿,且勿,此明年四月間事,不如姑敲齒去?!蹦顺鼍掊N錘齒,齒零落墮地?;⒋蠛?,聲震山岳。翁大懼,忽醒,乃知其夢。
其中,官員“化為虎”的情節(jié)最早見于南朝齊人祖沖之的《述異記》,魯迅《古小說鉤沉》曾從《海錄碎事》卷十二輯出。其文云:
漢宣城太守封邵忽化為虎,食郡民,民呼曰封使君,因去不復來。時語曰:“無作封使君,生不治民死食民。”
此則材料,亦見于南朝梁人任昉所撰之《述異記》,中華書局排印有“安義王軼群校”本。其文云:
漢宣城郡守封邵,一旦忽化為虎,食郡民。民呼之曰封使君,因去不復來。故時人語曰:“無作封使君,生不治民死食民?!狈蛉藷o德而壽則為虎,虎不食人,人化虎則食人,蓋恥其類而惡之。
任昉之《述異記》與祖沖之之《述異記》相比,故事講述部分,文字雖略有小異,意思卻完全一致。任昉之《述異記》比祖沖之之《述異記》多出幾句議論,其意思有二:一是說明人為何會變成虎——“人無德而壽則為虎”——壞人活長了就會像虎一樣對別人有危害;二是說明人化為虎后為何要吃人——“恥其類而惡之”——自己變成了畜生而害怕同類笑話,當然就得把同類吃掉了。
這大概就是死“甲撲地化為虎”的情節(jié)和形象源頭。
《夢狼》繼續(xù)寫道,第二年四月間,白甲卸任縣官到京城吏部任職,剛離開縣境,就遭遇了強盜:
甲傾裝以獻之。諸寇曰:“我等來,為一邑之民泄冤憤耳,寧專為此哉!”遂決其首。……甲魂伏道旁,見一宰官過,問:“殺者何人?”前驅者曰:“某縣白知縣也?!痹坠僭唬骸按税啄持樱灰耸估虾笠姶藘磻K,宜續(xù)其頭?!奔从幸蝗硕揞^置腔上,曰:“邪人不宜使正,以肩承領可也?!彼烊??!纂m復生,而目能自顧其背,不復齒人數(shù)矣。
除了《夢狼》,《聊齋志異》還有其他故事也寫到人頭斷落后續(xù)接復活的異事。比如《諸城某甲》寫道:
學師孫景夏先生言:其邑中某甲者,值流寇亂,被殺,首墜胸前??芡耍胰说檬?,將舁瘞之。聞其氣縷縷然,審視之,咽不斷者盈指。遂扶其頭,荷之以歸。經一晝夜始呻,以匕箸稍稍哺飲食,半年竟愈。
再如《遼陽軍》寫道:
沂水某,明季充遼陽軍。會遼城陷,為亂兵所殺。頭雖斷,猶不甚死。至夜,一人執(zhí)簿來,按點諸鬼。至某,謂其不宜死,使左右續(xù)其頭而送之。遂共取頭按項上,群扶之,風聲簌簌,行移時,置之而去。視其地,則故里也。
蒲松齡善于寫“續(xù)頭”,也善于寫“斷頭”,如《快刀》寫道:
明末,濟屬多盜。邑各置兵,捕得輒殺之。章丘盜尤多。有一兵佩刀甚利,殺輒導窾。一日,捕盜十余名,押赴市曹。內一盜識兵,逡巡告曰:“聞君刀最快,斬首無二割。求殺我!”兵曰:“諾。其謹依我,無離也?!北I從之刑處,出刀揮之,豁然頭落。數(shù)步之外,猶圓轉而大贊曰:“好快刀!”
《快刀》是《聊齋志異》中最為短小精悍、膾炙人口的篇什之一。
它篇幅雖短,卻人物形象鮮明:章丘之盜視死如歸,臨死之際別無所求,只愿痛快而去?!奥劸蹲羁?,斬首無二割。求殺我!” 這讓人想起金圣嘆臨刑前的喟然浩嘆:“斫頭最是苦事,不意于無意中得之。”一個是默默無名的民間盜匪,一個是大名鼎鼎的文壇巨星,不意在臨行之際都有這樣驚世駭俗的豪言壯語。文天祥在《正氣歌》中說“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不管是俗人也好,名人也罷,只要有了天地正氣,都會有浩然不懼、“沛乎塞蒼冥”的驚世言行。最讓人嘆為觀止的,還是盜匪人頭落地后的一聲贊嘆:“好快刀!”這固然寫出了劊子手飛刀之快,更重要的是表現(xiàn)了盜匪心情之快,“好快刀”中其實也有“快哉,快哉”的痛快淋漓之感。
劊子手只有一句話“諾。其謹依我,無離也”和一個動作“出刀揮之”,卻也形象生動、栩栩如生:他和盜匪既然相識,就不能鐵石心腸無動于衷,而限于身份職責又不能縱之逃脫,最好的和最后的送人情的方法,當然就是運用自己熟練的專業(yè)技能送盜匪痛快上西天了。這一“諾”一“揮”之間,也有濃濃的人情閃爍。
小說如此精彩,自然就影響深遠。清代文學家文康在《兒女英雄傳》第七回“探地穴辛勤憐弱女,摘鬼臉談笑馘淫娃”中,寫十三妹何玉鳳刀削婦人的面皮:
那穿紅女子本就一腔子的忿氣,聽這婦人說的這等無恥不堪,那里還忍耐得???只見她一言不發(fā),回手拔出那把刀來,刀背向地,刀刃朝天,從那婦人的下巴底下往上一掠,唰一聲,早變了個血臉的人,不曾聽她一聲兒,咕咚往后便倒。這一倒,但見個東西翻在半空里,從半空打了一個滾兒,吧,掉在地下。大家一看,原來把那婦人的前臉子削下來了,落在平地還是五官亂動。
在《快刀》中,人頭是“數(shù)步之外,猶圓轉而大贊”,在《兒女英雄傳》中,人面是“落在平地還是五官亂動”,這真是文康向蒲松齡的深深致敬,后來居上、玄之又玄了。
影響還不止于此。張愛玲譯注之《海上花列傳》第三十三回“高亞白填詞狂擲地,王蓮生醉酒怒沖天”中寫道:
葛仲英閱過那詞,道:“《百字令》末句,平仄可以通融點。”亞白道:“癡鴛要我吃酒,我不吃,他心里總不舒服;不是為什么平仄?!比A鐵眉問道:“‘燕燕歸來杳’,可用什么典故?”亞白一想道:“就用的東坡詩,‘公子歸來燕燕忙’?!辫F眉默然。尹癡鴛冷笑道:“你又在騙人了!你是用的蒲松齡‘似曾相識燕歸來’一句呀。還怕我們不曉得!”亞白鼓掌道:“癡鴛可人!”鐵眉茫然,問癡鴛道:“我不懂你的話?!圃嘧R燕歸來’,歐陽修、晏殊詩詞集中皆有之,與蒲松齡何涉?”癡鴛道:“你要曉得這個典故,還要讀兩年書才行哩!”亞白向鐵眉道:“你不要去聽他!哪有什么典故!”癡鴛道:“你說不是典故,‘入市人呼好快刀,回也何曾霸產’,用的什么呀?”鐵眉道:“我倒要請教請教,你在說什么?我索性一點都不懂了嚜!”亞白道:“你去拿《聊齋志異》查出《蓮香》一段來看好了。”癡鴛道:“你看完了《聊齋》嚜,再拿《里乘》《閩小記》來看,那就‘快刀’‘霸產’包你都懂。”
在這里,這群文人騷客不但表揚了《快刀》,還表揚了《蓮香》,可見《聊齋志異》之深入人心、久傳不衰了。
張愛玲注釋說:
“‘好快刀’事有幾分可信性,參看得普立茲獎新聞記者泰德·摩根著《毛姆傳》(Maugham):一九三五年名作家毛姆游法屬圭亞那,參觀罪犯流放區(qū)——當?shù)厮佬倘杂脭囝^臺——聽說有個醫(yī)生曾經要求一個斬犯斷頭后眨三下眼睛;醫(yī)生發(fā)誓說眨了兩下?!?/p>
馬爾克斯《百年孤獨》中有這樣一段情節(jié):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四處尋找梅爾基亞德斯:
最后他來到梅爾基亞德斯慣常扎帳篷的地方,遇見一個神情郁郁的亞美尼亞人在用卡斯蒂利亞語介紹一種用來隱形的糖漿。那人喝下一整杯琥珀色的液體,正好此時何塞·阿爾卡迪奧·布恩迪亞擠進入神觀看的人群向他詢問。吉卜賽人驚訝地回望了他一眼,隨即變成一攤熱氣騰騰散發(fā)惡臭的柏油,而他的回答猶自在空中回蕩:“梅爾基亞德斯死了?!?/p>
我們雖然不敢斷定這些外國人就是受了《聊齋志異》的影響,但正如錢鐘書先生在《談藝錄·序》中所說的“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其描寫之鬼斧神工、刻畫之異曲同工,都令人擊節(jié)贊賞不已。
王小波《理想國與哲人王·沉默的大多數(shù)》中有這么幾句話:
據(jù)說,人脖子上有一道紋路,舊時劊子手砍人,就從這里下刀,可以干凈利索地切下腦袋。出于職業(yè)習慣,劊子手遇到不認識的人,就要打量他脖子上的紋,想像這個活怎么來做;而被打量的人總是覺得不舒服。
這段話在“快刀”傳承史上肯定和《快刀》沒關系,但是其中所說劊子手“干凈利索”的刀法和打量紋路的“職業(yè)習慣”,似乎也和《快刀》中的劊子手有些形象上的暗合之處。這位劊子手吩咐自己的死罪犯同鄉(xiāng)“謹依我,無離也”,其一是為了避免走失,不能親手痛快殺死他,其二大概也有近在身旁便于觀察紋路的考慮。試想,劊子手殺人無數(shù),只有他這位同鄉(xiāng)喊出“好快刀”而別人卻如同啞巴一般,這似乎也證明,他砍殺這位同鄉(xiāng)確實比砍殺別人動作更快一些,這可能也有提前觀察清楚了其脖子上之紋路的因素。
當然,在《夢狼》中,強盜的殺人動作是“決其首”;在《諸城某甲》中,諸城某甲是“被殺”,我們根本沒見到殺人動作;在《遼陽軍》中,我們雖知道沂水某“為亂兵所殺”,卻同樣沒有看到他是如何被殺的;在《快刀》中,我們盡管看到了儈子手的殺人過程——“出刀揮之,豁然頭落”—— 但劊子手刀法太快我們還是看不明白,這一次人頭落地之后的生動姿態(tài)和豪邁語言——“數(shù)步之外,猶圓轉而大贊曰:‘好快刀!’”——才真讓讀者大飽了眼耳之福。
在《快刀》中,章丘盜人之頭盡管表現(xiàn)絕佳,卻最終沒能回到脖子上,他徹底身首異處了;在《遼陽軍》中,鬼吏“使左右續(xù)其頭而送之,遂共取頭按項上”,這“續(xù)頭”的動作雖然專業(yè),卻也模糊;在《諸城某甲》中,某甲的家人是“扶其頭”,雖然輕巧,卻不形象;在《夢狼》中,續(xù)頭動作是“掇頭置腔上”,敷衍了事,接活就行。
《聊齋志異·陸判》才是描寫“斷頭”與“續(xù)頭”的最為精彩細致之作。陵陽朱爾旦與鬼判官陸判交好,而陸判模樣丑陋卻醫(yī)術高明,他為朱爾旦洗腸剖胃、換置慧心,使其“文思大進,過眼不忘”,考中舉人。因此,朱爾旦要求陸判為自己的夫人換置漂亮腦袋,陸判很爽快地答應了他。
過數(shù)日,半夜來叩關。朱急起延入。燭之,見襟裹一物。詰之,曰:“君曩所囑,向艱物色。適得一美人首,敬報君命。”朱撥視,頸血猶濕。陸立促急入,勿驚禽犬。朱慮門戶夜扃。陸至,一手推扉,扉自辟。引至臥室,見夫人側身眠。陸以頭授朱抱之,自于靴中出白刃如匕首,按夫人項,著力如切腐狀,迎刃而解,首落枕畔。急于生懷,取美人首合項上,詳審端正,而后按捺。已而移枕塞肩際,命朱瘞首靜所,乃去。朱妻醒,覺頸間微麻,面頰甲錯,搓之,得血片。甚駭,呼婢汲盥。婢見面血狼籍,驚絕。濯之,盆水盡赤。舉首則面目全非,又駭極。夫人引鏡自照,錯愕不能自解。朱入告之。因反復細視,則長眉掩鬢,笑靨承顴,畫中人也。解領驗之,有紅線一周,上下肉色,判然而異。
這才是亙古未有的描寫“斷頭”與“續(xù)頭”的絕妙好辭,即使放到古今中外的大文學史上,它也熠熠生輝、顧盼自雄而毫無愧色。
在《夢狼》的“異史氏曰”中,蒲松齡說:
竊嘆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即官不為虎,而吏且將為狼,況有猛于虎者耶!
《西游記》第十九回“云棧洞悟空收八戒,浮屠山玄奘受心經”中,烏巢禪師為唐三藏一行送行云:
老虎坐琴堂,蒼狼為主簿。獅象盡稱王,虎豹皆作御。
這幾句韻語,可以作為《夢狼》“異史氏曰“的注腳。反過來,《夢狼》這幾句“異史氏曰”,也可以作為《西游記》這幾句韻語的形象化說明。
《夢狼》寫完之后,蒲松齡意猶未盡,連類而及,又在文后附錄了兩則故事。附則一云:
鄒平李進士匡九,居官頗廉明。常有富民為人羅織,門役嚇之曰:“官索汝二百金,宜速辦,不然,敗矣!”富民懼,諾備半數(shù),役搖手不可。富民苦哀之,役曰:“我無不極力,但恐不允耳。待聽鞫時,汝目睹我為若白之,其允與否,亦可明我意之無他也?!鄙匍g,公按是事。役知李戒煙,近問:“飲煙否?”李搖其首。役即趨下曰:“適言其數(shù),官搖首不許,汝見之耶?”富民信之,懼,許如數(shù)。役知李嗜茶,近問:“飲茶否?”李頷之。役托烹茶,趨下曰:“諧矣!適首肯,汝見之耶?”既而審結,富民果獲免,役即收其苞苴,且索謝金。
這則故事中的門役,也就是官府衙門的看門人,能通過“飲煙否”與“飲茶否”兩句簡單的問話,玩弄犯罪嫌疑人及官老爺于股掌之間,從而收受賄賂中飽私囊,可謂是奸巧小吏的典型代表。此類人物敗壞官府聲譽、損害官員威信、挑起人民怨憤,社會危害極大。于是引起蒲松齡的連聲嘆息:
嗚呼!官自以為廉,而罵其貪者載道焉。此又縱狼而不自知者矣。世之如此類者更多,可為居官者備一鑒也。
本來這樣的門役只配做一只看家護院的“狗”,可是因為他們奸巧百出,令人防不勝防,不知不覺就墮其彀中、受其玩弄,最后被其害掉身家性命,因此蒲松齡把他們比作狡猾巧詐的吃人的“狼”。
在這則故事中,門役巧詐之計得逞卻沒有受到任何懲罰,這是蒲松齡現(xiàn)實主義的寫實筆法。對同類現(xiàn)象,紀曉嵐卻有與蒲松齡不同的浪漫主義的理想描寫?!堕單⒉萏霉P記》卷一《灤陽消夏錄》之一記載一則故事:
獻縣吏王某,工刀筆,善巧取人財。然每有所積,必有一意外事耗去。有城隍廟道童,夜行廊廡間,聞二吏持簿對算。其一曰:“渠今歲所蓄較多,當何法以銷之?”方沉思間,其一曰:“一翠云足矣,無煩迂折也?!笔菑R往往遇鬼,道童習見,亦不怖。但不知翠云為誰,亦不知為誰銷算。俄有小妓翠云至,王某大嬖之,耗所蓄八九:又染惡瘡,醫(yī)藥備至,比愈,則已蕩然矣。人計其平生所取,可屈指數(shù)者,約三四萬金。后發(fā)狂疾暴卒,竟無棺以殮。
紀曉嵐為官既巨且久,對衙門的各種巧詐之危害認識更深,因此他讓這類“善巧取人財”的小吏傾家蕩產,死無葬身之地,借此來表達自己的無比痛恨。仔細翻翻《閱微草堂筆記》就會發(fā)現(xiàn),紀曉嵐不但對官吏的巧詐心懷恨意,就是對普通百姓甚至丫鬟婢妾的機巧之心也大有不滿,因此“巧者,造物之所忌”這句話,幾乎成了他的口頭禪。
《夢狼》附則二云:
邑宰楊公,性剛鯁,攖其怒者必死。尤惡隸皂,小過不宥。每凜坐堂上,胥吏之屬無敢咳者。此屬間有所白,必反而用之。適有邑人犯重罪,懼死。一吏索重賂,為之緩頰。邑人不信,且曰:“若能之,我何靳報焉!”乃與要盟。少頃,公鞫是事。邑人不肯服。吏在側呵語曰:“不速實供,大人械梏死矣!”公怒曰:“何知我必械梏之耶?想其賂未到耳?!彼熵熇?,釋邑人。邑人乃以百金報吏。
這則故事有無本事,不曾見人說過。近讀《閱微草堂筆記》,其卷二《灤陽消夏錄》之二“外祖張雪峰先生”條講述一狐精呵氣翳鏡的故事。故事末了,紀曉嵐借題發(fā)揮云:
正人君子,為小人乘其機而反激之,其固執(zhí)決裂,有轉致顛倒是非者。昔包孝肅之吏,陽為弄權之狀,而應杖之囚,反不予杖,是亦妖氣之翳鏡也。
這就提醒了我們《夢狼》附則之二的本事來源。本人按圖索驥,找到《宋史》卷三百一十六《包拯傳》,其中云:
拯性峭直,惡吏苛刻,務敦厚,……[10](P)
這與上引“邑宰楊公,性剛鯁,攖其怒者必死;尤惡隸皂,小過不宥”是一致的。再查《夢溪筆談》卷二十二,沈括云:
包孝肅尹京,號為明察。有編民犯法,當杖脊。吏受賕,與之約曰:“今見尹必付我責狀,汝第號呼自辨,我與汝分此罪,汝決杖,我亦決杖。”既而包引囚問畢,果付吏責狀,囚如吏言,分辨不已。吏大聲訶之曰:‘但受脊杖出去,何用多言!’包謂其市權,捽吏于庭,杖之七十,特寬囚罪,止從杖坐,以抑吏勢。不知乃為所賣,卒如素約。小人為奸,固難防也。孝肅天性峭嚴,未嘗有笑容,人謂包希仁笑比黃河清。[11](P)
此故事與《夢狼》附則二從主題到細節(jié)基本雷同,不需多言。沈括說包拯為吏“所賣”,蒲松齡說楊公為吏“所用”;沈括說“吏受賕”,蒲松齡說“吏索重賂”;沈括說“與之約”,蒲松齡說“乃與要盟”;沈括說“吏大聲訶之”,蒲松齡說“吏在側呵語”;沈括說“孝肅天性峭嚴,未嘗有笑容”,蒲松齡說楊公“每凜坐堂上,胥吏之屬無敢咳者”……連具體文字也相似乃爾,可見,斷定《宋史·包拯傳》和《夢溪筆談》“包孝肅尹京”條為《夢狼》附則二之本事,應是沒有絲毫問題的。
上引《夢狼》附則二末尾,蒲松齡云:
要知狼詐多端,少失覺察,即為所用,正不止肆其爪牙,以食人于鄉(xiāng)而已也。此輩敗我陰騭,甚至喪我身家。不知居官者作何心腑,偏要以赤子飼麻胡也!
這段文字末尾的“麻胡”,有的注本不加注釋,有的解釋為“吃人的魔王”等等。不注釋固然使人感覺遺憾,解釋為“吃人的魔王”也同樣不能使人有愜于心。
魯迅在《朝花夕拾·后記》中說:
我在第三篇講《二十四孝》的開頭,說北京恐嚇小孩的“馬虎子”應作“麻胡子”,是指麻叔謀,而且以他為胡人。現(xiàn)在知道是錯了,“胡”應作“祜”,是叔謀之名,見唐人李濟翁做的《資暇集》卷下,題云《非麻胡》。原文如次:
“俗怖嬰兒曰:麻胡來!不知其源者,以為多髯之神而驗刺者,非也。隋將軍麻祜,性酷虐,煬帝令開汴河,威棱既盛,至稚童望風而畏,互相恐嚇曰:麻祜來!稚童語不正,轉祜為胡?!?/p>
原來我的識見,就正和唐朝的“不知其源者”相同,貽譏于千載之前,真是咎有應得,只好苦笑?!?/p>
《聊齋志異》注釋者將“麻胡”解釋為“吃人的魔王”,不知有何根據(jù)。如果確實想給“麻胡”做一條注釋的話,魯迅這段話是可以參考的。但是,魯迅所說的“麻祜”應是傳統(tǒng)的文學系統(tǒng)的“麻胡”,而蒲松齡所說的“麻胡”則應是淄博特別是淄川地區(qū)民間方言系統(tǒng)的“麻胡”。這一“麻胡”,現(xiàn)在尚存在于鄉(xiāng)人民眾之口頭,一般寫做“犸虎”,是蒲松齡家鄉(xiāng)人民對狼的一種俗稱。比如說某某是只“喂不飽的犸虎”,就是指某某是一個貪得無厭而又忘恩負義的人。當然這一俗稱的來源也可能與魯迅所說的“麻祜”有些關系,但是在淄川人的俗文化系統(tǒng)中,人們一直認為“犸虎”就是“狼”,“狼”就叫“犸虎”。
比如當?shù)厮渍Z云:
狗咬犸虎,兩下里怕。
再如當?shù)赝{云:
小板橙,拔咕嚕,
開開樓門看媳婦。
誰來了,老姑夫,
挎的啥?小犸虎。
咬人不?不咬人——
啊嗚!
“魔王”之類不會和狗咬起來,即使咬起來也不會“兩下里怕”,因為狗不會是“魔王”的對手,魔王不會怕狗;老姑父膽子再大,也不敢挎著個“魔王”咬小孩。所以,這兩處的“犸虎”都應該解作“狼”。
前引《夢狼》原文云“堂上、堂下,坐者、臥者,皆狼也”,其“異史氏曰”又云“吏且將為狼”,附則一再云“此又縱狼而不自知者矣”,附則二中仍云“要知狼詐多端,少失覺察即為所用”,這多處說的都是“狼”。在附則二末尾不說“狼”而說“以赤子飼麻胡”,一是因為“赤子”是兩個字,“麻胡”也是兩個字,在音節(jié)上對稱。二是用當?shù)胤窖浴搬锘ⅰ眮碇阜Q狼,一方面更能讓人感覺到狼的貪婪狡詐之性,另一方面在藝術生上也能增加鄉(xiāng)土風味,引人噗嗤一笑,足以使人解頤噴飯。
當然,“以赤子飼麻胡”也不是說“拿嬰兒去喂狼”,而是說拿皇帝的子民去喂狼一樣的奸巧皂隸?!稘h書·循吏傳·龔遂》:“其民困于饑寒而隸不恤,故使陛下赤子盜弄陛下之兵于潢池中耳?!边@里的“赤子”,正是“皇帝的子民”的意思。在《夢狼》附則二中,蒲松齡說:“要知狼詐多端,少失覺察,即為所用,正不止肆其爪牙,以食人于鄉(xiāng)而已也?!边@里的“食人于鄉(xiāng)”之“人”,就是“百姓、鄉(xiāng)民”之義,與“皇帝的子民”義同。既然作者都說清楚了,后人就不必另出新見,把此處的“赤子”解作“嬰兒”了。在淄川俗文化中“拿著小孩喂犸虎”,正如全國多數(shù)地方通用的“肉包子打狗”一樣,都是表示“有去無回”的意思。沒人真用“肉包子打狗”,更沒人真“拿著小孩喂犸虎”,這都是藝術家的比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