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曲》與《資本論》“地獄”意象比較

(安徽科技學院 人文學院，安徽 鳳陽，233100)

但丁結(jié)合基督教傳說與古希臘文化傳統(tǒng)，在《神曲·地獄篇》中塑造出對各種罪惡施以懲戒的地獄，以其環(huán)境陰森、刑罰殘酷揭示出佛羅倫薩的亂象，表達了贊美理性、尊重人性、崇尚和平的人文思想。為揭露資本主義的本質(zhì)，馬克思以“下地獄”決心投身政治經(jīng)濟學研究。他以地獄喻指英國現(xiàn)代制造業(yè)，揭示資本吸血鬼的真實面目，表達出對底層無產(chǎn)者的人文關(guān)懷。與但丁的地獄相比，資本主義工廠“地獄”中的資本吸血鬼更為殘忍，工人的苦役更為殘酷，而雇傭工人數(shù)量遠多于地獄中的罪犯，也更為無辜，工人的身體畸形與智力退化也已經(jīng)超出了但丁的想象?？傊?，資本主義工業(yè)生產(chǎn)遠比但丁的地獄更為恐怖，馬克思以地獄喻指大工業(yè)生產(chǎn)也絕非夸張。而馬克思數(shù)十年“下地獄”的經(jīng)歷，也表明其人文精神的堅定。

一、《神曲》中的“地獄”意象

《神曲》結(jié)構(gòu)宏偉，內(nèi)涵豐富，語言華美，尤以《地獄篇》最為豐富多彩，動人心弦。但丁在《地獄篇》中通過對各種罪惡與懲罰的展示，呈現(xiàn)出新奇而又恐怖的地獄，對意大利的政治現(xiàn)實提出深刻警示。

恐怖，是地獄的最大特點。但丁常常驚駭于地獄的恐怖血腥，屢次想要退縮，還數(shù)次昏厥。剛到地獄入口處，但丁即被門楣上的刻字所驚駭： “由我進入愁苦之城，由我進入永劫之苦，由我進入萬劫不復的人群中。正義推動了崇高的造物主，神圣的力量、最高的智慧、本原的愛創(chuàng)造了我。在我以前未有造物，除了永久存在的以外，而我也將永世長存。進來的人們，你們必須把一切希望拋開！”[1]16但丁恐懼地想要返回人間，在向?qū)ЬS吉爾鼓勵下才敢前進。進入地獄后，但丁更加深切地體會到其中的恐怖。這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分別是環(huán)境的恐怖、罪犯罪行的恐怖以及刑罰的恐怖。

1.地獄環(huán)境的恐怖

地獄黯淡陰森，聲響怪異，道路崎嶇，建筑奇詭，整體環(huán)境壓抑而恐怖。地獄是逐級下降的深淵，“黑暗、深邃，煙霧彌漫，無論怎樣向谷底凝視，都看不清那里的東西”[1]22。

地獄邊緣充斥著可怕的聲響：“嘆息、悲泣和號哭的聲音響徹無星的空中，……種種奇異的語言，可怕的語音，痛苦的言辭，憤怒的喊叫，洪亮的和沙啞的嗓音，同絕望的擊掌聲合在一起，構(gòu)成一團喧囂，在永遠昏黑的空氣中不住地旋轉(zhuǎn)，猶如旋風刮起的沙塵?！盵1]16

在地獄第一層，但丁專門設(shè)置“林勃層”用來安放耶穌誕生之前的圣哲①，以及未經(jīng)洗禮即夭折的嬰兒。他們沒有罪過，不必承受肉體懲罰，卻因為沒有信仰基督而不能升入天堂，因而長年發(fā)出“無窮無盡的轟隆的號哭聲”[1]22。

在地獄第二層，“光全都喑啞”，[1]31只有各種“悲慘的聲音”與哭聲的不斷“襲擊”[1]31。這一層還狂風大作，“如同大海在暴風雨中受一陣陣方向相反的風沖擊時那樣怒吼”[1]31。

第三層則“下著永恒的、可詛咒的、寒冷的、沉重的雨；降雨的規(guī)則和雨的性質(zhì)一成不變。大顆的冰雹、黑水和雪從昏暗的天空傾瀉下來；這些東西落到地上，使地面發(fā)出臭味”[1]41。整個路面被淹沒，鬼魂在其間哭號掙扎。

第四層與第五層之間是一片“散發(fā)著惡臭的沼澤”[1]59，通往第六層地獄只有一條“狹窄的小路”[1]65，它與第七層之間還橫亙著“由崩塌的大塊巖石形成的圓形高岸”[1]75，第八層的“堤岸的斜坡上布滿了一層由于下面蒸發(fā)的氣味凝結(jié)在那里而形成的霉，它使眼睛看到它，鼻子聞到它都難以忍受”[1]133。此外還有“崎嶇、狹窄、難行”[1]183的石橋，“一團漆黑”[1]183的壕溝，以及“奇異可怖的叫苦連天的聲音”[1]234。

隨著地獄之旅的深入，各種惡臭撲鼻，道路也愈發(fā)偏僻難行。到處是斷壁殘垣，危崖險灘，稍有不慎就會粉身碎骨；各種建筑也顏色灰暗，形狀怪異；周圍還不時傳來各種恐怖的聲音，痛哭聲、慘叫聲、嘆息聲、怨恨聲、詛咒聲不絕于耳，整個地獄也因此顯得非常陰森恐怖。

2.地獄罪犯的恐怖

但丁在人生中途陷入困境，遇到象征肉欲的豹子、象征驕傲的獅子以及象征貪婪的母狼，其中貪婪(包括貪財，貪求名位和物質(zhì)利益等)是最大的罪惡②?！兜鬲z篇》中出現(xiàn)的邪淫者、貪食者、異端者、暴力犯、自殺者、瀆神者、欺詐者、阿諛者、買賣圣職者、貪官污吏、竊賊、離間者、叛徒等罪犯，許多都與貪婪有關(guān)。不少罪犯惡貫滿盈，行為令人發(fā)指，異常恐怖③。

眾所周知，教士應(yīng)該執(zhí)行上帝旨意，教化民眾。然而，在地獄中，甚至教皇都貪婪驕縱，惡行累累。教皇尼古拉三世“貪得無厭，在世上把錢裝入私囊”[1]140，他私欲膨脹，貪圖錢財，為擴張家族勢力，竟然買賣圣職，公然破壞基督教教義。但丁的斥責更顯出其罪行深重：“你們的貪婪使世界陷于悲慘的境地，把好人踩在腳下，把壞人提拔上來?！銈儼呀疸y做成神；你們和偶像崇拜者有什么不同。”[1]141教皇卜尼法斯八世更是好大喜功，貪得無厭，買賣圣職，征用親族?！盀榱藫频截敻唬慌掠闷墼p手段”[1]140辱沒教會，令羅馬教會蒙羞，給意大利與佛羅倫薩，以及但丁本人帶來深重危害。其后，又出現(xiàn)了“無法無天的、行為更丑惡的牧人”[1]141克力門五世。

貪財與基督教教義格格不入，教義明確規(guī)定：“貪財是萬惡之根”[2]237。而且，信徒只能信仰上帝，“不是那創(chuàng)造天地的神，必從地上從天下被除滅”[3]747?；浇虈澜枷癯绨?，因為“偶像本是虛假的，其中并無氣息。都是虛無的，是迷惑人的工作。到追討的時候，必被除滅”[3]747。卜尼法斯八世之流，身為教皇，卻瘋狂攫取金錢財富，其罪相較于偶像崇拜更為惡劣，更為深重。

地獄中還有淫蕩邪惡的君主，在“情欲壓倒理性的犯淫邪罪者”[1]32中，有古亞述女王塞米拉密斯與埃及托勒密王朝的女王克利奧帕特拉，前者淫蕩無度，甚至與兒子有亂倫穢行，是中世紀縱欲淫亂的典型；后者竟與侵略者私通，在犯下淫蕩罪的同時又涉及叛國；還有伊利昂城的王子帕里斯，他拋棄前妻奧諾娜，誘拐斯巴達王妃海倫，直接引發(fā)了十年戰(zhàn)爭，導致無數(shù)生靈涂炭。

第八層地獄中的萬尼·符契，是貴族私生子。他毫無貴族修養(yǎng)，兇暴好斗，貪婪無恥，在黨派斗爭中大肆搶掠，甚至參與偷竊教堂圣器，犯下瀆神大罪。他被法庭判處殺人與搶劫罪后，仍然怙惡不悛，又犯下縱火罪。即使在地獄中，他仍然不知悔改：“我是騾子，和騾子一樣，……不喜愛人的生活；我是獸?！盵1]184但丁也憤怒地對他進行強烈譴責：“我走過地獄的各層黑暗的圈子，從未見過對上帝這樣傲慢的鬼魂?！盵1]191

此外，還有殘忍殺害兄長的該隱，為保命而吞吃四個孩子的烏哥利諾伯爵④。地獄中從教皇到君主，從貴族到平民，多有貪婪、驕縱、縱欲的罪犯，他們或破壞教義，大行瀆神之事；或貪圖錢財，魚肉人民；或縱欲無度，道德敗壞；或為私利而濫殺無辜。黑暗地獄中罪犯之恐怖，于此可見。

3.地獄刑罰的恐怖

除去環(huán)境的陰森，地獄中的鬼魂及其遭受的刑罰也令人恐怖。這些刑罰包括苦役、惡疾、冰凍、火燒、負重、毒痂、蛇咬等，在各種刑罰的折磨下，鬼魂們慘相畢露，形容恐怖，身心遭受嚴重污辱與摧殘，徹底喪失希望與尊嚴。

在地獄邊緣，我們看到卑怯者所受的刑罰：“這些……可憐蟲都赤身裸體，被麇集在那里的牛虻和黃蜂蜇來蜇去。蜇得他們臉上流下一道一道的血，流到腳上被可厭的蛆蟲所吮吸?！盵1]17

在地獄第二層，邪淫者被狂風吹起，在空中永不停息地轉(zhuǎn)動碰撞：“永不停止的狂飆猛力席卷著群魂飄蕩；刮得他們旋轉(zhuǎn)翻滾，互相碰撞，痛苦萬分。每逢刮到斷層懸崖前面，他們就在那里喊叫、痛哭、哀號，就在那里詛咒神的力量。”[1]31

貪食者則忍受發(fā)臭的冰雹與大雨的擊打，并被看守的鬼卒所撕裂：“殘酷的怪獸刻爾勃路斯站在淹沒在這里的人們上面，……抓那些亡魂，把他們剝皮，一片一片地撕裂。雨下得他們像狗一般號叫?！盵1]41

在罪行更重的下層地獄，刑罰也更為殘酷。暴力犯在血水河中烹煮，數(shù)以千計的鬼卒們“看到任何一個鬼魂從血水里露出身子，超過了他的罪孽規(guī)定的限度，就用箭來射”[1]83。自殺者的鬼魂變成糾纏扭曲的樹木：“樹葉不是綠的，而是黝黑的顏色；樹枝不是直溜光滑的，而是疙疙瘩瘩，曲里拐彎的；樹上沒有果實，只有毒刺?！盵1]91還有鬼魂被惡狗撕咬：“它們張嘴把牙齒咬進那個蜷伏著的鬼魂的身子，把它一片一片地撕下來，然后把凄慘的肢體叼走?！盵1]94瀆神者赤身裸體，哭得十分凄慘，被天上飄落的烈火炙烤：“上空飄落著一片片巨大的火花，……沙地如同火絨碰上火鐮一樣被火雨燃起來，……那些受苦者的手永不休息地揮舞著，……拂去身上的新火星?！盵1]99

第八層地獄中，“壕溝兩側(cè)和溝底的青灰色的石頭上布滿了孔洞，……每個洞口都露出一個罪人的兩只腳”[1]139，買賣圣職者頭朝下埋在孔洞里，腳掌被烈火點燃。貪官污吏在滾燙的瀝青中浸泡，還有鬼卒巡邏，一看到他們露頭，就“用一百多把鐵叉叉住他，……和廚師們讓他們的手下們用肉鉤子把肉浸入鍋正中，不讓它浮起來，沒有什么兩樣”[1]158。偽善者“邁著十分緩慢的腳步繞著圈子走去，一面走，一面哭，樣子疲憊不堪。他們披著斗篷，……斗篷外面鍍金，……但里面完全是鉛，重得出奇”[1]174；害死耶穌的大祭司該亞法則“像被釘十字架似的被三個橛子釘在地上”[1]175。離間者被魔鬼用刀割裂，鮮血淋漓，有的“腸子垂到他的兩腿中間”[1]222，有的“喉嚨被刺穿、鼻子直到眉毛下面全被削去、僅僅剩下了一只耳朵”[1]222，更有“無頭的軀干……提著割下來的頭，象手提著燈籠似的把它擺動”[1]224。至于罪惡累累的偽造者們，其中的煉金術(shù)士渾身生痂，奇癢難耐，“個個都不住地用指甲在自己身上狠命地抓，……好像廚刀刮下鯉魚或者其他鱗更大的魚身上的鱗一樣”[1]234；偽造錢幣者或身患腫病而“肢體比例失調(diào)，面部和腹部很不相稱”[1]243，或患急性熱病而“發(fā)出強烈的臭氣”[1]244。此外，犯欺詐罪者被鬼卒用鞭子狠命抽打，阿諛者被泡在糞便中，竊賊們則被毒蛇纏繞叮咬。

到了地獄底層，罪大惡極的鬼魂直接被冰凍在湖中，無法流淚，連表達哀傷痛苦的機會都被剝奪：“那些悲哀的鬼魂凍得發(fā)青，身子直到人顯露出愧色的地方都在冰里，牙齒打顫，聲音象鸛叫一般。每個鬼魂臉都向著下面；他們的嘴給寒冷、眼睛給內(nèi)心的悲哀提供證明。”[1]259-260

需要指出的是，地獄不同于煉獄，肉體懲罰并不能使鬼魂升入天堂。他們永遠沒有逃離地獄的希望，注定遭受永刑，萬劫不復。殘酷刑罰對他們而言，既是手段，也是目的⑤。即使“林勃層”的鬼魂也只能待在地獄邊緣，永遠承受渴望進天國而不能的煎熬。維吉爾就表露過這種痛苦：“沒有領(lǐng)受洗禮……未曾崇拜上帝……由于這兩種缺陷，……我們就不能得救，我們所受的懲罰只是在向往中生活而沒有希望?！盵1]22

不過，但丁的地獄描寫并非只為渲染恐怖。在《饗宴》中，但丁指出闡釋作品需要注意“字面的意義”、“譬喻的意義”、“道德的意義”和“奧妙的意義”，他主張“首先清楚地理解表面，……進而洞察內(nèi)核”[4]15-16。在著名的《致斯加拉大親王書》中，但丁更直接以《神曲》為例，指出要追求“超越字面的象征意義”[5]36，進而對作品進行深層次解讀。結(jié)合但丁生活的時代及其流放經(jīng)歷，再看《神曲》的思想內(nèi)涵，呂同六先生的觀點顯然很有說服力：《神曲》“充滿隱喻性、象征性，同時又洋溢著鮮明的現(xiàn)實性、傾向性，……雖然采用了中世紀特有的幻游文學的形式，……但它的思想內(nèi)涵是異常明確的，即映照現(xiàn)實，啟迪人心，讓世人經(jīng)歷考驗，擺脫迷誤，臻于善和真，使意大利走出苦難，撥亂反正，尋得政治上、道德上復興的道路?！盵6]7

因此，以幻游諷喻時事的《地獄篇》雖然恐怖奇譎，卻具有強烈現(xiàn)實感，可謂全面深刻地反映了意大利的政治現(xiàn)狀。在古希臘、古羅馬文化熏染下，但丁并未完全籠罩在中世紀神學的陰影中，在《論世界帝國》中，他反對基督教否定人、否定現(xiàn)世生活的觀點，充分肯定人類追求美德與理性，追求財富與現(xiàn)世享受的權(quán)利⑥。在《地獄篇》中，但丁對罪與罰的認識與處置也體現(xiàn)出人類理性的光輝⑦?？梢?，《地獄篇》穿透了基督教神學的濃霧，透出清新的人文思想，但丁也因此被恩格斯稱贊為“新時代的最初一位詩人”[7]430。

二、《資本論》的“地獄”意象

1.《資本論》的“地獄”比喻

但丁是馬克思最喜愛的詩人⑧。1859年，在《〈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序言》中，馬克思這樣引用《地獄篇》詩句來表明政治經(jīng)濟學研究的決心：“在科學的入口處，正像在地獄的入口處一樣，必須提出這樣的要求：‘這里必須根絕一切猶豫；這里任何怯懦都無濟于事?！盵8]11

在《地獄篇》中，當?shù)≡诘鬲z入口處恐懼退縮時，維吉爾勉勵他繼續(xù)前進。馬克思以此為良箴，一則表明政治經(jīng)濟學研究的艱辛，也表明其敢于“下地獄”的堅定信念與非凡魄力。

馬克思《資本論》(第一卷)序言中對但丁詩句的活用更是家喻戶曉：“任何的科學批評的意見我都是歡迎的。而對于我從來就不讓步的所謂輿論的偏見，我仍然遵守偉大的佛羅倫薩詩人的格言：走你的路，讓人們?nèi)フf罷！”[9]13

上述詩句出自《神曲·煉獄篇》，原文是“你跟著我走，讓人們說去吧”[10]48。在煉獄山前，但丁被亡魂吸引放慢了腳步，維吉爾便以此語對其告誡。馬克思在此將“你跟著我走”改為“走你的路”，更突出了理性自信與批判內(nèi)涵⑨。

不過，《資本論》更多的是用地獄比喻資本主義工廠的血腥。地獄意象是馬克思的重要精神資源，也是其資本主義批判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馬克思曾以地獄指稱大量雇傭童工的工廠：“議會……迫使未滿13歲的兒童在幾年內(nèi)繼續(xù)在工廠地獄里每周勞動72小時”[9]310。

馬克思曾引用公共衛(wèi)生調(diào)查報告作者漢特醫(yī)生的比喻，表明成年工人也同樣處于水深火熱的地獄之中：“即使把倫敦和新堡的許多地區(qū)的生活說成是地獄生活，也不算過分。”[9]723馬克思進而指出，隨著資本主義經(jīng)濟的發(fā)展，雇工的數(shù)量也將激增，而其居住條件必然日益惡化，“住宅地獄”也會越來越多：“一個工業(yè)城市或商業(yè)城市的資本積累得越快，可供剝削的人身材料的流入也就越快，為工人安排的臨時住所也就越壞。因此，產(chǎn)量不斷增加的煤鐵礦區(qū)的中心太恩河畔新堡，是一座僅次于倫敦而居第二位的住宅地獄?！盵9]725-726

在馬克思引用的資料中，資本主義工廠有時被稱為“煉獄”。1866年童工調(diào)查委員會的一份報告就指出：“通過制磚廠這座煉獄，兒童在道德上沒有不極端墮落的?！盵9]508

前文指出，煉獄是希望的所在，鬼魂經(jīng)受磨煉后能夠升入天堂。而“磚瓦工場可以作為典型的例子，來說明過度勞動、繁重的和不適當?shù)膭趧右约澳切挠啄昶鹁捅皇褂玫墓と嗽谶@方面所受到的摧殘”[9]508，制磚廠工人除了被摧殘之外別無出路，毫無希望，因此，制磚廠更應(yīng)該被稱作“地獄”。

在現(xiàn)代工廠地獄面前，但丁的地獄想象已經(jīng)落伍了。在批判火柴制造業(yè)強迫童工從事危險的高強度勞動時，馬克思指出，大工業(yè)生產(chǎn)的恐怖已遠遠超過了《地獄篇》的想象：“如果但丁還在，他一定會發(fā)現(xiàn)，他所想象的最殘酷的地獄也趕不上這種制造業(yè)中的情景?！盵9]275-276

馬克思更指出，不僅是但丁，所有作家都想象不出現(xiàn)代工廠地獄般的恐怖：“關(guān)于現(xiàn)代工場手工業(yè)中勞動條件的資本主義的節(jié)約，可以在《公共衛(wèi)生報告》中找到大量的官方材料。報告中關(guān)于工場，特別是關(guān)于倫敦印刷業(yè)和裁縫業(yè)工場的描繪，超過了我們小說家的最可怕的幻想?！盵9]509

2.《資本論》工廠“地獄”的“可怕”

馬克思以地獄指稱資本主義工廠，意在表明后者地獄般的恐怖，在《資本論》中，工廠地獄的“最可怕”之處可見以下數(shù)端。

首先是勞動和居住環(huán)境的極端惡劣。從英國政府頒布的童工調(diào)查報告中，馬克思注意到以下地獄般的場景：“270人不滿18歲，40人不滿10歲，10人只有8歲，5人只有6歲。工作日從12到14或15小時不等，……吃飯沒有固定時間，而且多半是在充滿磷毒的工作室里吃飯?！盵9]275工人的住宅也成為“傳染病的發(fā)源地”。工人的工作環(huán)境很差，居住條件也極為惡劣，“住的地方……排水溝最壞，交通最差，環(huán)境最臟，水的供給最不充分最不清潔?！盵9]721而其營養(yǎng)健康狀況也十分糟糕，調(diào)查表明，“大部分農(nóng)業(yè)工人家庭的飲食都低于‘防止饑餓’所必需的最低限度?！盵9]745

女工的狀況更令人擔心：“各種女縫紉工……都有三種災(zāi)難，這就是勞動過度，空氣不足，營養(yǎng)不夠?！盵9]284甚至“英格蘭監(jiān)獄中的飲食比普通農(nóng)業(yè)工人要好得多”[9]745。

惡劣環(huán)境引發(fā)各種疾病，1864年一份公共衛(wèi)生報告指出，白金漢郡地區(qū)一個得熱病的青年“和另外9個人同住在一個房間里，……在幾星期內(nèi)，有5人得了熱病，并有一人死亡”[9]751。

1866年的公共衛(wèi)生報告也指出：“傷寒病持續(xù)和蔓延的原因，是人們住得過于擁擠和住房骯臟不堪。工人常住的房子……是不完善和不衛(wèi)生的真正典型，是任何一個文明國家的恥辱?！@些住房供水不良，廁所更壞，骯臟，不通風，成了傳染病的發(fā)源地。”[9]726

其次，勞動類似“息息法斯的苦役”。工人的工作單調(diào)乏味，與地獄苦刑無異。亞當·斯密曾高度贊揚分工的重大意義：“勞動生產(chǎn)力上最大的改進，以及在勞動生產(chǎn)力指向或應(yīng)用的任何地方所體現(xiàn)的技能、熟練性和判斷力的大部分，似乎都是分工的結(jié)果”[11]7。在工場手工業(yè)初期，分工確實極大地提高了生產(chǎn)效率，同時，工人還可以根據(jù)勞動技巧和生產(chǎn)的需要來利用和改進工具，工人自身素質(zhì)與生產(chǎn)力都得到了提高；然而，到了機器大生產(chǎn)時期，生產(chǎn)對勞動技巧的依賴日益降低，機器的進步使得工人之間只需要從事簡單的協(xié)作。至此，工人淪為機器的奴隸，勞動變得毫無內(nèi)容，勞動也成為地獄般的苦役：“在這種永無止境的苦役中，反復不斷地完成同一個機械過程；這種苦役單調(diào)得令人喪氣，就象息息法斯的苦刑一樣；勞動的重壓，象巨石一般一次又一次地落在疲憊不堪的工人身上?！盵9]463

這與但丁筆下貪財者遭受的推動巨石的刑罰如出一輒⑩。地獄中的亡魂依據(jù)生前所犯罪行領(lǐng)受命定的刑罰，按部就班地領(lǐng)受，難以更改，雇傭工人卻不斷承受超負荷勞動：“工作日就是一晝夜24小時減去幾小時休息時間?！盵9]294英國女縫紉工更是普遍“一晝夜勞動15、16甚至18小時”[9]284。

這種勞動強度“不僅突破了工作日的道德極限，而且突破了工作日的純粹身體的極限”，最終導致“勞動力本身未老先衰和死亡”[9]295。馬克思特別提到，20歲的女工沃克利連續(xù)工作超過26個小時后，因“勞動過度”猝死，“而使老板娘愛利莎大為吃驚的是，她竟沒有來得及把最后一件禮服做好?！盵9]283-284對此，公共衛(wèi)生調(diào)查委員理查遜醫(yī)生悲憤地寫道：“累死——這是目前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不僅在時裝店是如此，在很多地方……都是如此?！盵9]285

再次，職業(yè)病爆發(fā)式增長。工作的乏味，營養(yǎng)的匱乏，高強度的勞動，必然導致嚴重的疾病與損害：“機器勞動極度地損害了神經(jīng)系統(tǒng)，同時它又壓抑肌肉的多方面運動，侵吞身體和精神上的一切自由活動?！盵9]463

火柴制造業(yè)“使牙關(guān)鎖閉癥蔓延到各地”[9]275，女縫紉工“勞動的場所空氣悶得幾乎令人喘不過氣來，……純粹由于空氣不良而造成的肺病，就是靠這些犧牲者而存在的”[9]284。從事花邊生產(chǎn)的女工，從1852年到1861年，患肺病的比率竟然增加了將近6倍[9]511。“過度勞動使倫敦的面包工人不斷喪生”[9]296；強健的鐵匠也不能幸免：“打鐵……只是由于過度勞動才成為毀滅人的職業(yè)?！盵8]2851866年的一份報告甚至將工廠比作工人的“屠宰場”：“倫敦的各家書報印刷廠由于讓成年和未成年的工人從事過度勞動而博得了‘屠宰場’的美名?！盵9]511

至于陶工，則已經(jīng)開始了人種的退化：“陶工作為一個階級，不分男女……代表著身體上和道德上退化的人口。他們一般都是身材矮小，發(fā)育不良，而且胸部往往是畸型的。他們未老先衰，壽命短促，遲鈍而又貧血；他們?；枷涣及Y、肝臟病、腎臟病和風濕癥，體質(zhì)極為虛弱。但他們最?；嫉氖切厍徊?，……還有侵及腺、骨骼和身體其他部分的瘰疬病，患這種病的陶工占三分之二以上。只是由于有新的人口從鄰近的鄉(xiāng)村地區(qū)補充進來，由于同較為健康的人結(jié)婚，這個地區(qū)的人口才沒有發(fā)生更嚴重的退化?！盵9]274

最后是精神和道德上的退化。在繁重單調(diào)的工作之余，工人只能吸食鴉片來打發(fā)空虛，“在英國的農(nóng)業(yè)區(qū)，和在工廠區(qū)一樣，成年男工和女工的鴉片消費量也日益增加”[9]438。

工人不僅精神空虛，而且普遍道德淪喪。馬克思特別提到林肯、杭廷登、劍橋等郡盛行的農(nóng)業(yè)工人幫伙制度。幫伙成員多道德敗壞，充滿“粗野的放縱，漫無節(jié)制的尋歡作樂和極端傷風敗俗的猥褻行為，……幫伙所在的開放村莊變成了所多瑪和蛾摩拉”[9]762。婦女們加入幫伙后也“由于放蕩成性而變壞了”[9]438。甚至童工也墮落了，制磚廠的童工：“從幼年起就聽慣了各種下流話，在各種卑劣、猥褻、無恥的習慣中野蠻無知地長大，使他們?nèi)蘸笞兂蔁o法無天、放蕩成性的無賴漢……”[9]508

三、兩種“地獄”意象的比較

但丁筆下的地獄雖然恐怖，卻終究只是詩人的幻想。在馬克思筆下，這些場景早已成為資本主義工廠的現(xiàn)實。而且其恐怖性已遠遠超過了亡靈鬼魂世界的恐怖，這至少表現(xiàn)為如下三個方面。

1.普通勞動者被迫下地獄

但丁地獄中受懲罰的鬼魂，或為貪婪的教士，邪惡的貴族，或為殘暴的君主，自私的叛徒，可謂罪有應(yīng)得。工廠地獄中受摧殘的工人，卻多為善良淳樸的農(nóng)民，特別是馬克思所謂“驕傲的英國自耕農(nóng)”[12]12，他們勤勞勇敢，自尊敬業(yè)，社會地位高于劣紳與鄉(xiāng)村牧師；自耕農(nóng)平時種地，戰(zhàn)時參軍，對維護英國的統(tǒng)一與和平立下汗馬功勞，卻被從自己的土地上趕走，最終淪為雇傭工人。

但丁的地獄禁止鬼魂從中逃脫，但鬼魂與魔鬼并無依附關(guān)系，他們也企圖伺機逃脫，甚至于戲弄看守他們的鬼卒。雇傭工人卻深陷資本主義體系之中，面對資本吸血鬼的吞噬，毫無還手之力。正如馬克思所言，工人對資本的依附“比赫斐斯塔司的楔子把普羅米修斯釘在巖石上釘?shù)眠€要牢”[9]708。

但丁曾為地獄中的烏哥利諾伯爵流淚，對其遭遇深表同情。在《英國工人的貧困》一文中，馬克思提到一位現(xiàn)代“烏哥利諾”。這位老工人住在靠近臟水溝且終年不見陽光的小屋，“在最近的15個星期里，唯一的工資來源也沒有了?！瓡r間每小時都在逼他們走進墳?zāi)埂盵13]579。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濟貧所竟然拒絕對他們進行救助，結(jié)果釀成了悲?。骸袄洗鬆敳×艘呀?jīng)一個月，不能起床?！粋€姑娘已經(jīng)餓死了，……她的虛弱無力的老父在自己床上痛哭；……烏哥利諾和他兒子們的悲劇在帕德蒙登的小屋里又重演了，只不過是沒有吃人的場面罷了。”[15]580

最令人痛心的是，如此善良無辜的工人，在工廠地獄的折磨下，最后竟變得比魔鬼還邪惡：“一個比較好的工人曾對南奧菲爾德的牧師說，先生，您感化一個制磚工人，那簡直比感化魔鬼還難！”[9]509

2.包括兒童的大多數(shù)人下地獄

但丁剛進地獄時看到“漫長不盡的人流”[1]17，并聽到“無窮無盡的轟隆的號哭聲”[1]22，判官面前更是“站著許多亡靈”[1]31。表面看來，地獄中的鬼魂似乎不少。但是，這些亡魂既有真實歷史人物，也有神話傳說與文學作品中的虛構(gòu)人物；既有但丁同時代人，也有各個歷史時期的亡靈。因此，《地獄篇》中與但丁同時代的罪犯是極少數(shù)，馬克思筆下的現(xiàn)代工人卻數(shù)量眾多：1867年的一份報告指出，倫敦東部存在著龐大的貧窮工人群體，“在倫敦東頭，……至少有15 000名工人及其家屬處于極端貧困的狀態(tài)?！盵9]733

一位記者描繪了這樣一幅可怕的圖景：“一邊是曠古未有的最大量財富的積累，而緊挨著它旁邊的是4萬個走投無路的行將餓死的人！”[9]735

童工的數(shù)量也多得驚人：“在大不列顛，……至少還有2 000名兒童被自己的父母賣出去充當活的煙囪清掃機?！盵9]436“北明翰及其近郊的金屬手工工場除雇用1萬個婦女外，還雇用3萬個兒童和少年。”[9]507

而按照恩格斯在《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中的說法，這些可憐的工人已多達數(shù)百萬：“工人階級的狀況也就是絕大多數(shù)英國人民的狀況。這幾百萬窮困不堪的人，他們昨天掙得的今天就吃光。”[15]297馬克思因而沉痛地寫道，每天都有：“一大群不同職業(yè)、年齡、性別的各種各樣的工人，爭先恐后地向我們擁來，簡直比被殺者的鬼魂向奧德賽擁去還要厲害。”[9]283

3.“地獄”中的現(xiàn)代“吸血鬼”

在但丁《地獄篇》中，擔任看守的鬼卒或丑陋可憎，或粗暴野蠻，但只是負責監(jiān)管鬼魂，而在工廠“地獄”中，“資本……像吸血鬼一樣，只有吮吸活勞動才有生命，吮吸的活勞動越多，它的生命就越旺盛”[9]260。而且，這個“資本吸血鬼”意象是但丁《地獄篇》中所沒有的。

資本吸血鬼的胃口驚人：“把工作日延長到自然日的界限以外，延長到夜間，只是一種緩和的辦法，只能大致滿足一下吸血鬼吮吸勞動鮮血的欲望。因此，在一晝夜24小時內(nèi)都占有勞動，是資本主義生產(chǎn)的內(nèi)在要求?！盵9]286

為了吮吸更多的鮮血，資本吸血鬼還將目標瞄準了婦女與兒童：“在斯塔福德郡和南威爾士，少女和婦女不但白天而且夜里都在煤礦和焦炭堆上做工?！@些婦女同男子一道做工，從衣服上很難區(qū)別出來；她們渾身是污泥和煤灰?！盵9]287

雖然反對童工法早已存在，但工廠主總有辦法抵賴。例如繅絲廠廠主就有各種理由大量雇傭童工，“整整10年內(nèi)，每天用10小時從那些必須靠人放到凳子上才能干活的幼童的血中抽出絲來?！盵9]325

在《地獄篇》中，但丁出于人文主義的同情，還將低齡孩童放在“林勃層”免受苦刑。500多年后，在產(chǎn)生了莎士比亞這樣的人文主義大師的英國，兒童卻成為吸血鬼最美味的點心。

但丁筆下的魔鬼有所敬畏，維吉爾每提及上帝的旨意，魔鬼就讓他們通行；馬克思筆下的資本吸血鬼卻野心勃勃，毫無顧忌，為所欲為：“資本害怕沒有利潤或利潤太少，就像自然界害怕真空一樣。一旦有適當?shù)睦麧櫍Y本就膽大起來。如果有10%的利潤，它就保證到處被使用；有20%的利潤，它就活躍起來；有50%的利潤，它就鋌而走險；為了100%的利潤，它就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了300%的利潤，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絞首的危險。如果動亂和紛爭帶來利潤，它就會鼓勵動亂和紛爭，……”[9]829

福柯在其名著《規(guī)訓與懲罰》中告訴我們，早在18世紀，法國的政治家與社會活動家就反對野蠻的刑罰，呼吁“排除酷刑的懲罰”，因為“即使是在懲罰最卑劣的兇手時，他身上至少有一樣東西應(yīng)該受到尊重，亦即他的‘人性’”[14]82。然而，我們分明看到，馬克思筆下的勞動者，甚至包括幼童，卻受到了比馬克思時代早100多年的罪犯還要嚴酷的懲罰，而他們都是無辜的。在但丁的地獄世界中，那些飽受煎熬的可憐蟲是被各種鬼卒有意識地施加刑罰，也就是說，地獄本為恐怖之所，對鬼魂們施加各種懲罰正是鬼卒們職責所系；而在資本主義大工業(yè)社會，資本家的本性并非邪惡，相反，他們甚至可能是“德高望重”的“模范公民”[9]262，只是在資本吸血鬼的蠱惑下，資本家淪為無意識的人格化的資本，一旦進入工業(yè)生產(chǎn)領(lǐng)域，他們就失去靈魂和良知，拼命吞噬工人的生命。我們必須肯定資本家對人類社會的卓越貢獻，他們建起無數(shù)的高樓大廈，開設(shè)遍布各地的制造工廠，創(chuàng)造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成就；此外，他們“解放了人類發(fā)展的能力和沖動”，造成“個人和社會生活方式的不斷變動和更新”[16]121，從而開啟了現(xiàn)代主義的大門。但是，資產(chǎn)階級引領(lǐng)人類進入嶄新的資本主義世界，也就打開了現(xiàn)代資本的潘多拉魔盒，在增殖本能驅(qū)動下，資本的魔鬼強行摧毀一切橫亙眼前的障礙，商品交換原則開始宰制世間，資本家也喪失人性，淪為資本的傀儡，終日以壓榨工人的生命存活。也就是說，在資本主義世界中，最終沒有贏家，資產(chǎn)階級與無產(chǎn)階級都是資本的奴隸，恐怖的是，只要資本主義社會一日不終結(jié)，資本對人類的剝削與控制就一直存在?？傊?，地獄中的魔鬼可怕而未必可憎，資本吸血鬼卻“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令人厭惡憎恨。

四、關(guān)于馬克思的“下地獄”精神

但丁的地獄之旅有維吉爾作為向?qū)?，卻經(jīng)常膽怯退縮，剛到地獄門口，但丁就恐懼不已：“引導我的詩人哪，你在讓我冒險去做這次艱難的旅行之前，先考慮一下我的能力夠不夠吧！……我為什么去那里呢？誰準許我去呢？……不論我自己還是別人都不相信我配去那里。所以，假如我貿(mào)然同意去，恐怕此行是膽大妄為?！盵1]10

維吉爾指出但丁“受了怯懦情緒的傷害”[1]11，在其鼓勵之下，但丁終于獲得勇氣：“我心里非常樂意到那里去，我已經(jīng)回到我原來的意圖?，F(xiàn)在走吧，因為我們二人一條心：你是向?qū)?，你是主人，你是老師?！盵1]12但是，再次遭遇困境時，但丁又開始膽怯，維吉爾也不能讓他徹底打消顧慮。

與但丁的猶豫、延宕不同，馬克思“下地獄”之行非常決絕。馬克思青年時期即對宗教展開批判，與資本這一人間上帝劃清界限：“不管遇到什么障礙，我都要朝著我的目標前進，而不讓資產(chǎn)階級社會把我變成一架賺錢的機器。”[17]291

馬克思的“下地獄”至少有以下兩種意涵。首先，從階級認同、族群身份、研究路向等方面來看，馬克思自覺成為社會邊緣人，甘心經(jīng)受“下地獄”般的磨煉。馬克思背叛優(yōu)裕的中產(chǎn)階級家庭，終生為無產(chǎn)階級鼓與呼，始終承受著來自資產(chǎn)階級的惡意詆毀與本階級有意無意的誹謗；馬克思掙脫家族安排，并未如父親一樣成為彼時流行的律師或大學教師，而是以批判社會為業(yè)，以被各國警察驅(qū)逐的邊緣人身份終生游離于主流社會之外；馬克思打破學科界限，以僭越者身份踏入政治經(jīng)濟學，為僵化抽象的國民經(jīng)濟學引入歷史、哲學維度，其經(jīng)濟學論著飽含人文精神且文采斐然，也因此遭受誤解與批判。其次，為批判需要，馬克思終生以最厭惡的資產(chǎn)階級與資本主義為研究對象。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是邪惡而不可持續(xù)的特殊社會階段，它造成了社會關(guān)系的扭曲，并最終使得人類處于異化狀態(tài)。在早期《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即指出，“共產(chǎn)主義是私有財產(chǎn)即人的自我異化的積極的揚棄?！盵18]120馬克思在此既表明了共產(chǎn)主義的目標，也深刻指出私有財產(chǎn)就是人的自我異化。因為財產(chǎn)同其他一切勞動產(chǎn)品一樣，是人所創(chuàng)造為人所用之物，但在資本主義社會，“生產(chǎn)表現(xiàn)為人的目的，而財富則表現(xiàn)為生產(chǎn)的目的”[19]486，私有財產(chǎn)倒過來支配人、壓迫人，從而使得人與物的關(guān)系異化。因此，資本主義社會本質(zhì)上是反人性的。在資本主義大工業(yè)時代，人的主體地位不斷消亡，物的重要作用卻不斷突顯；豐富多彩的社會，最終只有金錢這一單調(diào)主題；各式各樣的社會關(guān)系，最終只有商品交換原則這一冷酷準則；金錢不僅能購買實物，還能購買人類的才智、感情與信仰。這與馬克思批判普魯士政府造成精神世界的單調(diào)呆板如出一轍：“沒有色彩就是這種自由唯一許可的色彩?！盵20]7這樣一個充斥貨幣銅臭的世界，不正是但丁筆下沒有色彩的恐怖地獄？馬克思的研究觸及資本主義世界的各個角落，堪稱終生在地獄世界探尋。

那么，馬克思“下地獄”之初心何在？青年馬克思在早期作品《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似有某種解答：“工人的產(chǎn)品越完美，工人自己越畸形；工人創(chuàng)造的對象越文明，工人自己越野蠻；勞動越有力量，工人越無力；勞動越機巧，工人越愚鈍，越成為自然界的奴隸?！盵18]92-93

僅此可見，馬克思后來以“下地獄”比喻其撰寫《資本論》的決心，是有著自覺的人文關(guān)懷和鮮明的批判傾向。馬克思在長期的觀察研究中，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世界上最大的不平等，就是資本家對工人剩余價值的殘酷壓榨，在此剝削過程中，無情的商品不斷誕生，鮮活的生命不斷死亡；冷血的資本四處橫行，真摯的感情不斷泯滅。最終，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在資本主義世界消失殆盡。這一切都激起馬克思的義憤，而隨著馬克思知識的增長與研究的深入，其資本主義批判也從道德情感層面進入歷史邏輯層面，其“下地獄”決心也從自發(fā)狀態(tài)變?yōu)樽杂X意識。

但丁在地獄中旅行不過一天時間，馬克思卻在資本主義地獄中遭受數(shù)十年磨難。他多年貧病交加，先后痛失四個孩子，終生依靠恩格斯等人資助。在著書立說之外，馬克思還要與形形色色的資本主義衛(wèi)道士斗爭。最終，但丁在貝雅特麗齊的引領(lǐng)下升入天堂，馬克思卻累死在了書桌旁。可以說，與但丁的地獄之旅相比，馬克思數(shù)十年“下地獄”的經(jīng)歷，以及長期在墳?zāi)惯吘壟腔?，更顯出其人文精神的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