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傷書寫與自我拯救
——析《一個兼職印第安男孩的絕對真實的日記》

梁華

(濟南大學 外國語學院，山東 濟南 250022)

一、引言

《一個兼職印第安男孩的絕對真實的日記》(以下簡稱《絕對真實的日記》)是美國著名印第安作家謝爾曼·阿列克謝(Sherman Alexie)在2007年寫的第一部青少年作品，并于同年贏得了美國文學界的終極大獎：國家圖書獎。書中漫畫插圖由美國教育家漫畫家艾倫·福尼(Ellen Forney)創(chuàng)作，內(nèi)容妙語連珠，同時也揭示了主人公的性格特征及情節(jié)發(fā)展?！督^對真實的日記》幽默的第一人稱敘述者是一位14歲的土著少年，名叫阿諾德(Arnold Spirit，Jr.)，人物故事部分地以阿列克謝在華盛頓州斯波坎(Spokane)印第安人保留地的成長經(jīng)歷為原型。阿諾德經(jīng)常因身體缺陷(出生時腦積水后遺癥)而遭受同伴的欺凌，但他是一個有趣，敏感，嶄露頭角的藝術(shù)家(就像艾倫·福尼精彩的插圖顯示的那樣)。為了夢想和希望，阿諾德(像阿列克謝一樣)選擇了離開保留區(qū)，轉(zhuǎn)入了一所在22英里以外的華盛頓雷丹(Reardan)鎮(zhèn)的富裕白人學校,開始他的尋夢之旅。該書自出版以來就受到廣大學者的關(guān)注。Victor Malo-Juvera從后殖民主義角度分析了印第安人作為殖民地時期的被壓迫者“內(nèi)化了的自我貶低(Internalized Debasement)以及對白人社會的“他者的盲目迷戀(Fetishizing of the Other )”①(P41～47)。Moon Set-Byul探討了少年主人公的雙重身份：既是“一個斯波坎印第安人，屬于那個部落；同時也屬于美國移民部落”②(P15～21)；同時還是一位為個人勝利、成功而奮斗的勇士和四處追逐夢想的“古老的游牧部落一員”③(P230)。中國學者劉克東、宋瞳則從發(fā)展的角度指出“印第安民族和白人的關(guān)系呈逐步相互接納融合的趨勢,并且,寬容和寬恕是解決兩個種族的沖突,使兩種族從矛盾沖突中解脫的有效方法”④。可以看出，中西方學者的評論角度既新穎又深刻，而且大都認識到了歐洲殖民地政策對印第安人的傷害，但卻沒有針對小說的創(chuàng)傷敘事做具體分析研究。本文將集中探討主人公的個體創(chuàng)傷和印第安人部落的群體創(chuàng)傷，以及自我拯救和命運的重構(gòu)。

二、個體創(chuàng)傷:身體的摧殘及心靈的傷害

創(chuàng)傷一般指由外界因素造成的身體或心理的損害?！皠?chuàng)傷(trauma)一詞最初來源于希臘語中“損傷”，其原來的意思為“傷”。美國著名的馬里蘭州西德蘭創(chuàng)傷壓力研究所(Sidran Traumatic Stress Institute)的奠基人兼主任Esther Giller認為“創(chuàng)傷的定義是相當廣泛的:它包括對事故，自然災(zāi)害，犯罪，手術(shù)，死亡和其他暴力事件等強大的一次性事件的回應(yīng);還包括對虐待，忽視，戰(zhàn)斗，城市暴力，集中營，毆打關(guān)系和持久剝奪等慢性或重復性經(jīng)歷的回應(yīng)”⑤。美國精神病學學會(American Psychiatric Association)認為在醫(yī)學上這是一種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癥?！皠?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PTSD)是一種精神障礙，可發(fā)生在經(jīng)歷過或見證過自然災(zāi)害，嚴重事故，恐怖主義行為，戰(zhàn)爭/斗爭，強奸或其他暴力性個人傷害等創(chuàng)傷性事件的人群中”⑥。癥狀可表現(xiàn)為：1.侵入性想法，如反復的、無意識的記憶; 令人沮喪的夢想; 或創(chuàng)傷事件的倒敘。閃回可能是如此生動，以至于人們覺得自己正在重新體驗創(chuàng)傷的經(jīng)歷，或在眼前看到它。2. 避免提醒創(chuàng)傷事件，可能包括避免引起痛苦記憶的人，地點，活動，物體和情況。人們可能會試圖避免記住或思考創(chuàng)傷事件。他們可能會拒絕談?wù)摪l(fā)生了什么，或者他們對此感覺如何。3. 消極的想法和感受，可能包括對自己或他人持續(xù)的和扭曲的信念(例如，“我很糟”，“沒有人能被信任”); 持續(xù)的恐懼，憤怒，內(nèi)疚或羞愧; 對以前很享受的活動缺乏興趣; 或感到與他人隔離或疏遠。4. 覺醒和反應(yīng)癥狀，可能包括煩躁和生氣爆發(fā); 肆意或以自我毀滅的方式行事; 容易被嚇倒; 或有不能集中注意力或睡眠問題⑥。

由此，造成心理創(chuàng)傷的原因可歸納為一次性的暴力事件和慢性重復性的暴力事件。創(chuàng)傷后的反應(yīng)則大部分為消極的、逃避的想法和感受，但也有可能因此覺醒。在《絕對真實的日記》中，少年主人公阿諾德就經(jīng)歷了疾病手術(shù)、同齡人的欺凌虐待、貧窮饑餓的長期折磨、至親好友的死亡、希望和夢想的持久壓抑等等或一次性的或慢性重復性的暴力事件，造成了身體的摧殘以及在心靈上的難以磨滅的創(chuàng)傷，而他的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反應(yīng)經(jīng)歷了從消極逃避到爆發(fā)覺醒的過程。

阿諾德由于出生時就有腦積水的病癥，才六個月就不得不接受開顱外科手術(shù)以清除積液。幸運的是手術(shù)成功他活下來了，但伴隨一系列的后遺癥：比如他有比常人多的牙齒：42顆牙齒，不得不拔掉多余的10顆，而在印第安保留地由于醫(yī)療條件的限制不得不將10顆牙齒一起拔掉，而拔牙的白人醫(yī)生認為印第安人比別人對疼痛有更好的耐受力而沒有使用足夠的麻藥。另一個后遺癥是一只眼睛近視而另一只遠視，所以三歲就戴眼鏡，且看東西經(jīng)常是片面性的。再有不協(xié)調(diào)的軀體：大腳、鉛筆一樣瘦小的軀干和大大的腦殼，因此經(jīng)常被同學取笑為”地球”。更嚴重的是還有癲癇，且不時發(fā)作而進一步損傷腦子。還有十四歲了仍然有口吃讓同學們恥笑為“弱智“，進而被同學欺凌毆打，屬于“本月黑眼圈俱樂部”③(P4)。手術(shù)、拔牙、異常視覺、癲癇發(fā)作，同學的恥笑、欺凌毆打等等的一次性的或慢性重復性的暴力事件顯然給阿諾德帶來身體傷痛和心靈的傷害，讓他產(chǎn)生了“自己很愚蠢”的消極想法和評價。為了避免到外面遭受更多的傷害，他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是逃避：“呆在家里比較安全。”③(P4)而對于一個本應(yīng)在外面玩耍的孩童來說，被迫呆在家里顯然是令人痛苦的、不公的。

另一件讓他從身體到心靈都受到傷害的是貧窮和饑餓。書中描寫道：阿諾德是一個很有天分的漫畫家，而且自己也覺得很擅長。但是，“不管我多擅長，我的漫畫永遠不能取代食物或金錢。我希望能夠畫一瓶花生醬和一個果凍三明治，或者是一個抓著二十美元鈔票的拳頭，并且用魔法把它變成現(xiàn)實，但我做不到。”③(P7)當然沒有人能做到這一點，他希望自己有魔力實現(xiàn)這一切，然而“我真的只是在窮光蛋的斯波坎印第安人保留地上跟窮光蛋的家人一起生活的一個窮光蛋孩子”③(P7)。長期貧困饑餓的痛苦讓他得出了消極負面的結(jié)論：他只是一個“窮光蛋”。同時，阿諾德的經(jīng)濟狀況并不是只限他自己的家庭，而是整個保留地的人們都是貧窮的。而且，不只是他這一代才有的貧窮，而是“我的父母來自窮人的祖父母，祖父母來自貧窮的曾祖父母，一直到最窮的人”③(P11)。所以，對于阿諾德來說，貧窮是代代相傳的。這是遺傳的狀況，他沒有選擇。貧窮是你生來就有的東西，貧窮是他們的命運，窮人是他們的身份銘牌。對這樣的家庭，這樣的群體，要改變自己貧困的面貌、給自己一個有希望的未來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因為“貧窮并沒有給你力量，也沒有教給你有關(guān)毅力的教訓。不，貧窮只教會你如何做窮人”③(P13)。這種由長期的、歷史性的貧苦帶來的身心創(chuàng)傷導致了阿諾德對自己貧困命運的扭曲的認可、接受。

對于上述傷害阿諾德還能幽默自嘲地描述，而對于下面兩種經(jīng)歷，阿諾德卻變得嚴肅起來，并產(chǎn)生了完全不同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其一就是希望和夢想的被壓抑。阿諾德的夢想是擺脫貧困，成為一個漫畫家：“我之所以畫畫，是因為我想和世界交流。我希望這個世界能夠關(guān)注我。我手里拿著一支鋼筆，感覺很重要。我覺得我可能長大成為一個重要的人。一個藝術(shù)家。也許是著名的藝術(shù)家。也許是個富有的藝術(shù)家。這是我能變得富有和出名的唯一途徑。”③(P6)但在家鄉(xiāng)，由于貧窮和糟糕的教育，他看不到自己的希望，家鄉(xiāng)不能給他提供實現(xiàn)夢想的機會。少年曾問他的父母：“誰最有希望？” 他們回答的是“白人”③(P45)。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對阿諾德造成了無比巨大的心靈傷害。那就是：新學期發(fā)的幾何課本竟然是三十年前媽媽用過的課本。少年異常憤怒和悲哀，感到自己的“希望和夢想浮現(xiàn)在一片蘑菇云中”③(P31)，即將化為烏有。巨大的心靈創(chuàng)傷導致了少年的覺醒和爆發(fā)：少年憤怒了，把書扔了出去，卻也不小心打壞了老師的鼻子。他終于徹底覺悟了：在印第安保留地絕沒有實現(xiàn)夢想的機會，必須到外面的社會去尋找。于是在老師的希望和鼓勵下，少年堅定了去外面世界勇敢追求夢想的決心。

另一件讓阿諾德受到嚴重傷害并讓他覺醒反思的是至親好友的一系列暴力死亡事件。最親愛的、最智慧的奶奶被醉酒司機開車撞死；親愛的姐姐瑪麗離開了斯波坎保留地來到蒙大拿州的一處印第安人保留地，但她的命運并未因離開家鄉(xiāng)而得到改變：最終她還是因為醉酒而被大火活活燒死且至死都沒有從醉酒中醒來；爸爸最好的朋友尤金因醉酒被同樣喝醉了的好友鮑比開槍殺死，而酒醒后鮑比因為內(nèi)疚最終在獄中自殺。在奶奶的葬禮上阿諾德反思了祖母的死，按理“祖父母應(yīng)該先死，但他們應(yīng)該死于老年。他們應(yīng)該死于心臟病發(fā)作或中風或癌癥或阿爾茨海默氏癥。但不應(yīng)該被一個醉酒司機開車撞死！”③(P158)雖然阿諾德的奶奶是老人，但是她的生命卻被一個醉酒的司機過早地結(jié)束，少年覺得正是保留地猖獗的酗酒搶走了祖母的生命。對于姐姐的死，爸爸試圖安慰他，轉(zhuǎn)述警察的話說“你姐姐從來沒有醒過來?！?“她醉的太厲害了”。但是，阿諾德卻覺得“當你的姐姐被燒死卻因為爛醉而感受不到痛苦的時候，這并不太令人安慰”③(P205)。阿諾德總結(jié)了他所經(jīng)歷的死亡：他14歲，卻參加過42次葬禮：“這是印第安人和白人之間最大的區(qū)別?！雹?P198)他的一些白人同學或多或少參加過一些葬禮，但是沒有人去過五次以上的葬禮。而且最糟糕最不幸的是：“大約百分之九十的死亡是因為酒精?！雹?P199)我們都能認識到，42次葬禮對一個14歲孩子來說是一個多么大的數(shù)字，多么觸目驚心，對孩子的心靈傷害有多大也就不言而喻了。

總之，親身經(jīng)歷的親友的死亡給阿諾德帶來非常震撼的心理創(chuàng)傷，但并沒有讓他消極地像其他族人一樣用酒精麻醉自己，而是讓他開始覺醒并反思：這不是某一個保留地的問題，而是整個被隔離的印第安族群的窮困、酗酒的習俗導致的悲慘的、本可以避免的命運。“……我也為我的部落哭泣。我哭是因為我知道明年將有五，十或十五個斯波坎印第安人死亡，而且大部分會因為酒精而死亡。我哭還因為我的許多同族部落成員在用酒精慢慢地自殺。我希望他們活下去，我希望他們變得堅強起來，讓自己清醒，離開保留地”③(P216)。

三、群體創(chuàng)傷與歷史創(chuàng)傷

歷史創(chuàng)傷(Historical Trauma)被定義為由大規(guī)模群體創(chuàng)傷引起的、跨越幾代人一生的累積性情緒和心理傷害。⑦(P7～13)Brave Heart&DeBruyn(1998),Thornton(1987) ,Wiechelt&Gryczynski(2011)等學者認為美國印第安人的歷史創(chuàng)傷是由種族滅絕行為的毀滅性積累，與歐洲人接觸幾百年以來循環(huán)的流行性疾病，戰(zhàn)爭和由強制搬遷和同化導致的文化破壞而造成的。deVries(1996)，Salzman(2001)， Stamm，Stamm，Hudnall，&Higson-Smith(2004)等學者研究表明在被殖民的歷史過程中土著群體中的經(jīng)濟體制，飲食習慣，精神依托，親屬關(guān)系網(wǎng)以及家庭紐帶被破壞和瓦解；他們的文化，自我價值源泉和應(yīng)對機制被剝奪。Brave Heart(2003)， Wiechelt&Gryczynski(2011)等學者在研究中發(fā)現(xiàn)這種累積的歷史創(chuàng)傷表現(xiàn)為一系列身體的，社會的和心理的問題：比如不良情緒狀態(tài)、家庭破裂、濫用藥物和酒精等健康風險行為。

在小說中，歷史創(chuàng)傷給印第安人群體帶來的創(chuàng)傷首先體現(xiàn)為自我貶低的抑郁、悲傷情緒以及二元化的世界觀?！百H低是壓迫者把‘他者’定義為一個同質(zhì)群體的過程，并將消極的文化方面投射到他們身上，如野蠻，原始，混雜，刑事或謀殺。”①(P41～47)在長期的殖民史中，印第安人已經(jīng)把白人壓迫者投射到他們身上的的貶低內(nèi)化成了自我文化認同。正如小說中所說：“你開始相信你窮是因為你又蠢又丑。而且你開始相信你之所以又丑又蠢是因為你是印第安人。因為你是印第安人所以你開始相信你命中注定是窮人?！雹?P13)不僅如此，阿諾德的父母也都認為印第安人是沒有希望的，只有白人才有希望。白人的孩子都是“優(yōu)秀”的，都是“即漂亮又聰明的”，都是“有希望的”。③(P50)

二元化的世界觀即把世界分為壓迫者和被壓迫者。①(P41～47)在小說中體現(xiàn)為印第安人認為自己是被壓迫者而白人則是壓迫者。這種觀點導致了印第安人與白人的對立，甚至仇恨。當阿諾德決心到外面白人學校尋求夢想的時候，印第安族人的二元化世界觀顯現(xiàn)無疑：阿諾德把要轉(zhuǎn)學的消息告訴好友羅迪并希望他跟自己一起到外面追求更有希望的生活時，羅迪非但不接受不感激他的建議和好心，反而罵他弱智并揮拳揍了他——兩人因此友誼破裂轉(zhuǎn)而成為敵人。在羅迪的心里，就像在所有其他族人心里一樣，離開斯波坎印第安人保留地到白人學校讀書就意味著對本族人的背叛。后來的故事發(fā)展也證實了這一點：當阿諾德代表雷丹白人學校球隊回到斯波坎保留地打球時，他遭遇了原來所在球隊的一致鄙視；羅迪的眼睛則透露出要“殺了他”的眼神；而觀眾中有個族人竟然朝他投擲硬幣并把他的脆弱的頭打破；打球時全場200多斯波坎人一起咒罵他，而羅迪則用胳膊肘把阿諾德?lián)艋柽^去?？梢娪〉诎踩藢Π兹说膶α⑶榫w以及對脫離保留地到白人學校求學者的憎惡。

印第安人在這種自我貶低以及二元化世界觀的影響下愈發(fā)抑郁悲傷憤怒，然而這種情緒卻無處化解，于是人們就選擇了酒精以求暫時的忘卻。然而酗酒行為沒能帶來快樂和安寧，而是導致破壞性的后果：家庭關(guān)系的異化，憤怒及欺凌，甚至人們的死亡。主人公阿諾德的父母親整天喝得醉醺醺的，他們有時候“不理我，有時候朝我吼叫”③(P16)，阿諾德與父親交流很少，甚至一起看共同喜歡的球賽時，也是默默地看，沒有評價，沒有加油吶喊，沒有交談。但值得慶幸的是，他父親只是自己喝悶酒，不理他，卻從不打他，而好朋友羅迪就沒這么幸運了：他的父親經(jīng)常醉酒后打他和他母親,人們經(jīng)?？吹健八湍赣H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地在街上走著”③(P15)，而羅迪又將這種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暴力轉(zhuǎn)嫁到其他人身上：“他跟每個人打。他跟男孩女孩們打。跟男人女人們(打)。他跟流浪狗打。他跟天氣打。他甚至朝著雨猛揮拳頭。”③(P18)通過打，羅迪發(fā)泄著自己的憤怒、怨恨、悲傷與不滿。正因為羅迪父親的暴力、阿諾德父母對他的忽視等異化的家庭關(guān)系使得這兩人成為好朋友，像阿諾德說的那樣“成為最重要的人，可能比家人都重要?！雹?P24)而酗酒行為導致的最為悲傷的后果則是親人的死亡。如前所述，阿諾德的奶奶、姐姐，爸爸好友尤金的死都是由酒精導致的；而且，保留地上90%多的人的死都是直接或間接有酒精導致的。

總之，保留地上的第安人群體在歷史創(chuàng)傷的影響下無以解脫，陷入了自我貶低、與白人世界對立拒絕交流、絕望抑郁、酗酒、暴力、家庭關(guān)系異化、死亡等組成的怪圈不能自拔。

四、自我拯救與命運重構(gòu)

在《絕對真實的日記中》，對于個體創(chuàng)傷受害者而言，顯像的自我拯救與命運重構(gòu)的過程就是意識覺醒并努力追夢的過程。以阿諾德和他姐姐瑪麗為例，兩個人都感受到了在斯波坎保留地生活的絕望，也都意思到了要想擺脫個人遭受的創(chuàng)傷以及他們的族人被注定的不幸命運，唯一的方法只有逃離。然而，由于兩人對問題的認識不同，結(jié)局也就截然相反。

阿諾德姐姐瑪麗曾經(jīng)有個不為人知的浪漫的夢想，那就是寫作愛情小說，通過寫小說讓自己成名，進而獲得自由、改變命運。然而她并沒有對自己最初的夢想認真對待和勇敢堅持，而是通過寄希望于婚姻去獲得自己想要的。然而，事與愿違，她只是從一個坑跳入另一個坑，最后也沒有擺脫族人的命運。還是姐姐和阿諾德共同的老師告訴阿諾德，在上學時瑪麗就想成為作家，一個寫浪漫小說的作家。老師回憶說瑪麗是他教過的最聰明的孩子，甚至比阿諾德還聰明。但瑪麗很害羞，“她總是認為人們會取笑她”③(P37)，“但是她也曾鼓起勇氣給別人看過她的作品，但突然地，瑪麗停止了寫作”，③(P39)沒有人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瑪麗不是受到了鼓勵而是某種打擊。后來，從學校畢業(yè)后，瑪麗就一直呆在地下室，既不去工作，也不與人交流。然而，后來某一天卻跟在賭場認識的男人一起離開了家鄉(xiāng)，去到蒙大拿的印第安保留地。至此，可以看出，姐姐瑪麗雖然放棄了寫作的夢想，卻從沒有放棄追求自由和改變命運的希望，她只是在等待機會。然而，這就是瑪麗與阿諾德的差別之處：阿諾德自主地在尋求途徑改變現(xiàn)狀實現(xiàn)夢想；而瑪麗卻是在被動地等待。當然，結(jié)局也截然相反：阿諾德在白人學校過得風生水起，一步步接近夢想；而瑪麗在另一個保留地卻仍然找不到工作，最后因為醉酒而沒能從大火中幸免于難，可悲的是，至死瑪麗都沒有清醒過來來，都沒有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落得如此結(jié)局?，旣惐疽詾樘与x沒有希望的家鄉(xiāng)就可以迎來新生活，她沒有清楚地意識到需要逃離的不僅僅是特定地域，而是整個被隔離的種族部落及其世代相傳的不良習俗及思維方式；她也沒弄明白命運的改變不是寄希望于別人，而是掌握在自己主動追求的手上。

與姐姐瑪麗的不同的是，阿諾德最終意識到要想改變命運，就要不僅離開毫無希望的保留地的家鄉(xiāng)，而且要去充滿希望的白人學校去；不僅要擁有希望和夢想，還要依靠自己勇敢地去追尋并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阿諾德的意識蘇醒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如前文所述，開始他也如同其他族人一樣，具有普遍存在的自我貶低的民族認同及對命運的無奈，認為自己就命該如此貧窮、沒有希望、充滿抑郁悲傷等負面消極情緒。但隨著悲傷情緒的積累與生活經(jīng)歷的變化，這種長久積壓的傷痛終于激發(fā)了少年對命運不公的反抗：他憤怒地如同火山爆發(fā)一般地把自己的教材——至少三十年前媽媽用過的那本教材扔了出去。爆發(fā)后的阿諾德反而引起了被打老師的關(guān)心，他意識了到阿諾德對現(xiàn)狀的不滿及其可以預(yù)見的命運，于是鼓勵阿諾德離開這個完全沒有希望的印第安人保留地：“我不希望你失敗。我不希望你泯為眾人。你理應(yīng)獲得更好的’③(P40)；終于，阿諾德清醒得意識到，呆在家鄉(xiāng)，他只能重復著族人那令人哀傷的命運，無論他自己多么有天賦，抱有多大希望，家鄉(xiāng)的憂郁悲傷的氣氛、對命運安排的順從以及借以澆愁的酗酒行為無疑最終會磨平他的銳氣、澆滅他的希望。就像他老師說的那樣：如果阿諾德繼續(xù)呆在保留地，“他們要抹殺你，我要抹殺你。我們都要抹殺你，而你不可能永遠跟我們對抗。”③(P41)老師推心置腹的話和殷切的希望徹底打動了少年?！拔也坏貌话严Ｍ由蟿e人的希望。我不得不把希望乘上希望”。③(P43)在老師的希望和鼓勵下，少年堅定了去外面世界勇敢追求夢想改變命運的決心。外面的世界果然沒令少年失望：“一夜之間，我成了一名優(yōu)秀的球員。我想這跟信心有關(guān)。我的意思是，我一直是保留地圖騰柱上地位最低的印第安人——沒有人期望我會打好，所以我沒有。但是在雷丹鎮(zhèn)，我的教練和其他球員都希望我能夠打好球。他們需要我打好。他們希望我能打好。所以我就打得很好。我不想辜負人們的期望。我想這就是它的結(jié)果——期望的力量?！雹?P180)在保留地阿諾德什么也不是，還整天被欺凌，但在雷丹他成為一個英雄。為什么會這樣？這就是積極思考，高度的期望和希望的魔力。他的球隊和教練相信他這個簡單的事實使得阿諾德想要更加努力地嘗試。“‘你能行的’?！夷苄小?。你知道從成人那里聽到多么奇妙嗎？你知道從任何人那里聽到這是多么奇妙嗎？這是世界上最簡單的句子之一，只有四個字，但是當這四個字組合在一起的時候，它們變成了世界上最強大的句子?！隳苄械摹?。‘我能行’”③(P189)阿諾德說，世界上最強大的四個字是“你能行的”。通過相信自己，并讓別人相信他，阿諾德一定能夠成就偉大的事情。一年后，當阿諾德和羅迪爬上龜湖最高的那棵樹后，感慨萬千：“我不知道有沒有人爬上過那棵樹?，F(xiàn)在看來，幾年后，我不相信我們做到了。我也難以能相信我順利度過了在雷丹的第一年?！雹?P226)阿諾德在他的生活中做了許多似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他爬上了龜湖的巨松，他有勇氣離開保留地，在雷丹第一年安全度過。那棵松樹成了實現(xiàn)不可能的任務(wù)或目標的一個隱喻。只要希望尚在，勇氣尚存，他就能成就心中的夢想，創(chuàng)造嶄新的屬于自己的未來，重構(gòu)自己原本被注定的命運。

如上所析，個人命運的重構(gòu)或許只需個人清醒的認識、堅定的夢想與意志以及外部的引領(lǐng)促進即可實現(xiàn)，但對于整個民族的命運的重構(gòu)來說，這絕不可能靠一個人的力量、一夕的努力就可完成的。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從文中察到群體命運可以重構(gòu)、改變的一些痕跡。如前文所述，阿諾德和姐姐都為了改變命運做了這樣那樣的努力和嘗試，盡管姐姐的嘗試并沒成功，但終究也向族人展示了對既定命運進行抗爭的意志和努力；而阿諾德在白人學校獲得的成功無疑會給保留地的人們一些啟發(fā)和借鑒。在文末，阿諾德與好朋友羅迪的重修于好也昭示了整個族群對阿諾德外出尋夢之行的接納。為什么說羅迪的接受意味著整個族群的接納呢？因為羅迪是一個典型的印第安人：他繼承了族人的二元化世界觀，對白人壓迫者絕對不接受容忍以致“連開車經(jīng)過那個鎮(zhèn)子都不愿意”③(P49)；他好斗卻對命運從不說不；他也想逃避命運，但是他只是到阿諾德給他畫的漫畫中尋找安慰：“他和我一樣，也有個愚蠢的夢。他喜歡假裝他住在漫畫書里面。我想卡通里面的虛構(gòu)生活比現(xiàn)實生活要好得多。所以我畫漫畫讓他快樂，給他其他世界住在里面。”③(P23)阿諾德想要在保留之外創(chuàng)造一種不同的生活，而羅迪卻試圖在阿諾德漫畫里的“虛構(gòu)生活”中尋求安慰。他們倆都想逃跑，但阿諾德想要通過努力和勇氣來改變命運；而羅迪卻像成年族人用酒精麻醉自己一樣躲在虛構(gòu)的世界里麻醉自己，從未想過突破傳統(tǒng)去外面的世界實現(xiàn)夢想。所以，當阿諾德離開他、離開保留地去外面白人世界求學尋夢時，羅迪感覺到了背叛，受到的傷害如此之深以致動手打了自己一直保護著的好朋友阿諾德。還有后來打球時羅迪出于對阿諾德的恨而故意用胳膊肘撞暈了他。因此可以說，羅迪的形象可以代表整個印第安人族群，他們身上有相同的特征，即對白人世界的憎惡以及對命運的順從；而且羅迪的“被背叛”感更強烈，因為阿諾德是他最好的朋友、最親近的人。所以，可以推斷，羅迪對阿諾德的接受意味著整個印第安族人對他的接受。鑒于阿諾德的雙重身份：既是印第安人，又是白人社會的“美國移民”，羅迪或整個族群對阿諾德的接受就不僅是接受他的印第安人身份，也接受了他的“美國移民”的身份。這對于擁有二元對立世界觀的印第安人來說已經(jīng)是很大的進步。在故事結(jié)束時，羅迪和阿諾德一起打球卻不再記分，表明兩種不同身份的人之間已經(jīng)不再是競爭、對立關(guān)系，展示了趨向融合、互相包容的趨勢；這也預(yù)示了整個印第安人族群命運發(fā)展的趨勢：消除與外面白人世界的對立，逐漸接受積極的經(jīng)驗，慢慢重構(gòu)整個族群的命運。

五、結(jié)語

《絕對真實的日記》向讀者展示了印第安人個人以及群體受到的創(chuàng)傷，揭示了造成創(chuàng)傷的社會及歷史原因。該書通過少年主人公的視角，審視了整個印第安人族群的不幸命運，清醒地意識到了不幸命運背后的除了歷史原因之外的群體行為及意識問題；通過少年的自己的尋夢之旅給整個印第安人族群例證了一個命運重構(gòu)的發(fā)展模式：即放棄自我孤立以及與白人社會的對立，接納包容白人有益的思想與經(jīng)驗，進而改變民族的命運。

注釋

①Victor M. A Postcolonial primer with multicultural YA literature [J]. English Journal, 2017, 107，(1).

②Moon S. Superhero do not live on the Rez: the nomadic identity for native Indian young adults in Sherman Alixie’s The Absolutely True Diary of a Part-time Indian[J]. Trans-humanities Journal, 2016, 9，(1).

③Alexie S. The Absolutely True Diary of a Part-time Indian[M]. New York: Little, Brown and Company, 2007.

④劉克東,宋瞳.《一個印第安男孩絕對真實的日記》——印白兩種族的相互包容[J].復旦外國語言文學論叢，20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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