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文彬
(北京語言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北京 100083)
《人世間》是梁曉聲苦心經(jīng)營多年創(chuàng)制出的一部長篇新作,洋洋百余萬字,再現(xiàn)出一代中國民眾自1970年代以來半個世紀起伏跌宕的歷史。他們被時代裹脅,被國家裹脅,他們抗爭,他們屈服,他們欣悅,他們悲傷……他們艱難掙扎出一條生存之路,他們以為創(chuàng)造出了自己的歷史,殊不知,他們的所作所為無不始終受制于某種集體無意識權(quán)力的支配。只是,他們總是盡可能地對這個世界保持住最大限度的善意。這善意猶如某種本能,使其得以在極為關(guān)鍵的歷史時刻釋放出自我一向被遏抑的思想意志,即便這釋放有時僅僅是那么曇花一現(xiàn),但卻至少證明了他們曾于人世間的存在。
無疑,梁曉聲的“人世間”是蕓蕓眾生的悲喜空間,而他亦是其中的平凡一員,他書寫著眾生,更是書寫著自己。對于眾生,他雖懷有悲憫,卻從不居高臨下,他幸福著他們的幸福,痛苦著他們的痛苦,他與他們之間,幾乎沒有距離。此種寫作姿態(tài)決定了梁曉聲的真誠,這真誠拒斥所有技術(shù)層面的矯飾,因而招致了他在某些方面近乎笨拙或愚鈍的表達。為了真誠,他寧愿選擇被挑剔,甚至是被譏諷。然而無論如何,梁曉聲始終竭力保持著自我頭腦的清醒。尤其是置身于“文革”那樣的歷史黑夜里,他的清醒顯得更為可貴,恰似給人以方向的星光以及送人以溫暖的火種。他不斷讓列夫·托爾斯泰、雨果、司湯達等等這些名字出現(xiàn)在那個時代,突顯的正是文學(xué)所承當?shù)乃枷氪呋瘎?。文學(xué)滋養(yǎng)著那些年輕的生命,令時代的惡毒病菌難以有效蔓延。我以為,在當今這個娛樂至上的文化語境里,梁曉聲試圖喚醒的文學(xué)記憶是其歷史真誠情懷的又一種體現(xiàn)。
因為相信文學(xué)的力量,所以梁曉聲選擇由文學(xué)進入了歷史,文學(xué)在他的筆下閃現(xiàn)著宗教般的光芒,莊嚴而堅定。這光芒超越了時代,超越了歷史,讓你有時難免頓生恍惚之感,根本無法將這些人物同既定的認知標簽聯(lián)系在一起。如蔡曉光這一形象與其說是歷史化的,還毋如說是文學(xué)化的:
蔡曉光經(jīng)常來周家,與周蓉、郝冬梅一起聽周秉義讀《戰(zhàn)爭與和平》《德伯家的苔絲》《紅與黑》等名著。他雖是技校造反派頭頭,卻并不每每擺出唯我獨革的嘴臉,起碼在周蓉和周家人面前從沒那樣過。相反,他表現(xiàn)得特別有禮貌,有教養(yǎng),文質(zhì)彬彬。周秉義與冬梅討論時,他也不見外地坦率發(fā)表看法,而他的看法、觀點,連周秉義與冬梅也常常一致贊同。
在此,蔡曉光的歷史身份由于文學(xué)的介入而發(fā)生了相當顯著的變化,致使其歷史真實性發(fā)生一定程度的動搖。或者說,他的政治性基于文學(xué)因素的干擾變得曖昧了。當我們看到這樣幾個知識青年在嚴肅討論著《靜靜的頓河》和《葉爾紹夫兄弟》時,我們很難不發(fā)生時間及場域的疑惑,這種情狀同這些人物在許多方面皆是不相稱的,但卻似乎又沒有違背歷史境地的真實。而這亦恰是梁曉聲意欲傳達的文學(xué)那特有的神奇魔力,它使奇跡成為現(xiàn)實。眾所周知,那是一個極端政治化的年代,日常人性橫遭階級暴力話語的屠戮,正義的沉默飽受著分分秒秒的煎熬。梁曉聲力圖以文學(xué)的名義付諸拯救的行動,高調(diào)吶喊出一曲正義的民間之歌。通過梁曉聲的歷史重構(gòu),我們完全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沒有文學(xué),就沒有拯救。當然,我們也不必就此將梁曉聲認定為一個文學(xué)至上主義者,事實上,他從未鼓吹過文學(xué)的萬能性。他之所以如此部署自己的敘事策略,乃是出于對人類情感價值的忠貞信仰。在梁曉聲看來,正義或拯救不是一種單純的理念和口號,它是行動,是源自愛之情感的迫切行動。
所以,在這部小說里,梁曉聲自始至終都沒有脫離過針對愛之情感的描述。友情、愛情、親情,乃至愛國之情皆有力貫穿著人物的歷史,成就著他們的命運。最重要的是,梁曉聲賦予了這種愛以正義的內(nèi)涵。他的做法顯然是無可挑剔的,在一個不公正的時代,正義即是最寶貴最具力量的愛。就愛情而言,才貌俱佳的周蓉放棄個人大好前程,自我放逐到邊疆,與一個“現(xiàn)行反革命”詩人馮化成成婚,甘愿接受苦難的洗禮,她的愛在本質(zhì)上就是一種正義的選擇。她在給哥哥周秉義的信中這樣寫道:“哥哥,親愛的哥哥,你是全家最明白我的人啊!你知道的,我是你有信仰的妹妹呀!沒有信仰我就會像一只被扯掉了頭的蜻蜓,可是……我也只有信仰愛情了!除了愛情……”但問題是,愛情本身是值得信仰的嗎?正如周秉義的戀人郝冬梅所言:“即使真愛,也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么堅韌,恰恰相反,往往也是非常脆弱的,甚至可能比雌雄鳥獸之間那種相依為命的關(guān)系還脆弱。因為動物之間的愛情是不附麗任何想象的,也是不寄托任何希望的,所以它們之間的雌雄之愛沒什么失望可言。而人會對愛情附麗太多的想象,寄托太多的希望,越是一方付出很大的代價去追求的愛情,越容易導(dǎo)致后來感到很大的失望。”郝冬梅所言極是,愛情是有條件的,甚至是勢利的,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它并非真正意義的愛。周蓉其實是把愛情當作了拯救,她對愛情的信仰無非就是對正義的信仰。這是對真理的追求,而非對浪漫的追求。浪漫的想象無以抵抗世俗的利齒,真理的召喚卻將荊棘化作良知的沃土。
歷史的進展也坦然給出了證明,愛情終究是不可靠的。云消霧散之后,他們的愛情并未能見到陽光,而是隨著馮化成的腐化墮落日漸枯萎??墒侵苋貐s無需后悔,也不能判定這就是一場錯愛,因為她對正義的愛是永遠正確的。倘若僅從愛情來看,周秉義根本就沒有支持妹妹的理由,他從自己微薄的收入里每月寄給妹妹十元錢,這在表面上是出于兄妹親情,但在內(nèi)里卻屬于正義情感的流露。而郝冬梅每月要寄給周蓉五元錢的決定,同樣屬于一種正義之舉。至于父親周志剛同周蓉的和解,看似親情使然,實則仍是由于正義力量的左右。梁曉聲借助情感書寫正義,意在提示我們那個時代隨時都在上演的大義滅親的鬧劇。由于政治禁忌導(dǎo)致的劃清界限以及情感遺忘,正義因此被異化成別一種對于強權(quán)的忠實。人們建立在身體上的聯(lián)系,由一整套嚴密的政治符碼篡改為純粹的精神控制。依照這種正義邏輯,周蓉只能落得個眾叛親離的結(jié)局,她將一次次地被親人和友人拋棄。周蓉的親朋們固然沒有信奉這樣的正義,但我們也沒有理由就此推斷他們對情感的本能信念。我們只能說,他們之于正義的理性認知是以共通的人類情感為前提的,而這也恰是方向正確的一個基本保證,它順應(yīng)了人性營養(yǎng)所需的重要自由。如果摒除去此種自由,一切終將促成價值判斷上的混亂。這便是民間的正義,它是樸素的,是含蓄的,是寬容的,相較于官方權(quán)威的正義,它更是溫暖的。
其實,早在周蓉和馮化成之先,透過夏季風和陶平這對戀人反目成仇的波折事件,梁曉聲便令我們洞見了愛情的非正義性。當愛情成為往事之際,一種偽裝成正義的仇恨開始扭曲一個曾經(jīng)愛者的心靈。于是,夏季風有了置陶平于死地而后快的沖動。她“我對他的恨,是政治立場政治感情的上的恨”的公開聲明,暴露出的正是其愛的非正義實質(zhì)。而只要這愛是非正義的,那么它也就不可能屬于真正的愛。相反,周秉義和郝冬梅等人針對陶平的慷慨相助,顯現(xiàn)的倒恰是正義所賦予的愛。他們可以不必理會陶平,可以不必干涉他的死活,但是正義的內(nèi)在訴求卻絕不允準其滿足于此種合理性消極。郝冬梅在電話中明確對周秉義說道:“我天沒亮就起來走了二十多里,是為了還陶平一個公道,我也就能為世間公道做這么一點點貢獻?!弊杂X追求公道的舉動,讓郝冬梅的行為擁有了愛的意味。相較而言,正義顯然高于愛情,是正義使愛成為了愛;愛情轉(zhuǎn)向仇恨,進而轉(zhuǎn)向毀滅,可正義卻指向拯救,結(jié)果成就了愛。當然,正義本身從來都蘊涵著情感,或恨或愛,但終究還是為了愛。只是,正義不是一種盲目的情感,它基于良知的召喚,良知則是理性的判斷,能夠針對情感的善惡做出甄別。實際上,愛情的致命匱缺恰是這樣一種判斷。故此,愛情可以升華,也可以墮落,它帶有著極大的隨意性。
在那個忠誠與背叛并駕齊驅(qū)的年代,愛和正義的面目同在變得詭異,恨披上了愛的外衣,非正義亦披上正義的外衣;唯有良知是區(qū)分對錯的圭臬。但問題是,人們的理性普遍已被禁錮,良知的世界成了一個嚴重缺氧的世界。那么,理性的氧氣又來自何方?無疑還是文學(xué),正是文學(xué)賦予了這一時代的青年以思想者的氣質(zhì)。說起來周秉昆、曹德寶、呂川這三位僅是某個醬油廠的普通工人,并無多深的文化學(xué)識,然而他們關(guān)于特權(quán)的思考卻罕見地閃現(xiàn)著文學(xué)正義的光芒,照亮了那個智慧荒蕪的暗夜?!啊傊蹅円幌蚪邮艿慕逃牵I(lǐng)導(dǎo)干部要和人民大眾同甘共苦,對不對?那就是說,特權(quán)不能沒有,但不等于特權(quán)是天經(jīng)地義的!歸根到底,國家是人民的國家。到現(xiàn)在他們干部還有特供商店吧?搞得神神秘秘的,連個牌子都不敢公開掛!這算那門子黨風?不就是吃什么的問題嗎?連在這一點上都要與人民搞出區(qū)別來,那不是沒出息嗎?”呂川的這番質(zhì)疑令權(quán)力構(gòu)筑的冰面出現(xiàn)了裂隙,他所懷有的熱愛憑借正義的聲音釋放開來,而這份熱愛需要付出的卻是勇氣的代價。呂川的作為可以讓我們明曉,如果忠誠和愛無需付出勇氣的代價,那想必就不可能是真實的忠誠和愛?;蛘哒f,如果忠誠和愛使人感受到的不是孤獨與艱辛,那么這種忠誠和愛便注定是可疑的。由此,一個耐人尋味的問題是,那一時代人們的忠誠和愛是孤獨與艱辛的嗎?
似乎,只有周秉昆同鄭娟之間的愛情是孤獨與艱辛的,所以它才經(jīng)受住了時間和磨難的考驗。不過,他們的愛情仍舊與正義息息相關(guān)。周秉昆對鄭娟的愛,在很大程度上始自同情,同情催生了拯救的行動,使得他逐漸融入鄭娟一家貧困的生活。愛創(chuàng)造了歷史,歷史將素不相識的兩個人重生為不可分離的一體:“他深信,世上沒有任何一種生活能成功地誘惑鄭娟離開自己。別說駱士賓不過是公司老板,即便是皇上,承諾讓鄭娟做皇后,她也不會動心。周秉昆覺得,他倆好比感情上的連體人,一旦被切分開來,每一方都將殘缺不全,都不能忍受那種‘手術(shù)’造成的巨大痛苦。興許,他本人還能在‘手術(shù)’后活下來,可是離開了他這一半,她的痛苦將是雙倍的?!睘榱肃嵕?,周秉昆不惜以身試法,用失去十五年自由的代價捍衛(wèi)了自己對鄭娟的愛。有必要說明的是,周秉昆此舉并不是把自己的愛置于了正義和法律之上,恰恰相反,他之于法律的觸犯承受的正是正義的疼痛。在這里,梁曉聲針對愛情的書寫依然未曾脫離其對正義的關(guān)切。
盡管在兩個人的愛情關(guān)系里,鄭娟始終處于某種依附性地位,周秉昆身上也不乏習(xí)得的男權(quán)主義傳統(tǒng),但他們卻成功規(guī)避了時代局限可能帶來的歷史傷害。雖然他們沒能超越歷史,倒也因為全力的呵護而守住了正義的界限。也恰是這一界限成全了他們的愛情,令他們的愛情上升為真正的愛,一種利他主義的愛。儼然,梁曉聲是想經(jīng)由周秉昆和鄭娟的愛情標舉出中國尋常百姓的道義感。為此,這也導(dǎo)致了另一種風險,即梁曉聲或許會在無意之中犧牲掉自由的基底性價值。而一旦忽視了此種價值,正義的合法性也將遭致懷疑。自由終究是正義的目的,正義源于自由,又回歸自由。設(shè)若說周秉昆和鄭娟的圓滿愛情里還有所缺失的話,那便是雙方對于自由的意識尚有待明晰。只有充分具備了個體自由的意識,鄭娟給予周秉昆的愛才不致淪為某種基于虧欠的償還式回報。雙方都必須清楚,愛在本質(zhì)上屬于自由,自由承認感恩和回報,但是拒絕承認虧欠及償還。真愛是存在,是奉獻,不是占有,不是消費。倘若有了這樣的認知,鄭娟和周秉昆的愛情即可實現(xiàn)歷史的超越。當然,這僅僅是種出自完美理論的設(shè)想,并非我對這對有情人的現(xiàn)實苛求。他們的不完美印證著民間歷史的真實境遇,同時也揭示著正義之途的漫無止境。
正義之愛不拘于任何一種私人關(guān)系,亦不限于任何一種權(quán)力制約。為了說明這一情形,梁曉聲塑造出了鄭娟養(yǎng)母這個人物形象。一個以賣冰棍謀生的單身女人,一直掙扎在生存的底線上,卻仍能毅然將兩個棄兒撫養(yǎng)成人,其中一個還是盲兒。她用愛建立起來的沒有血脈聯(lián)系的親情關(guān)系,有力反襯出當權(quán)者通過號令構(gòu)建的冰冷政治集體。前者是保護,后者是監(jiān)控。當擁有能力的后者不再對正義負責之時,沒有能力的前者自覺承當起了正義的負擔。正義有如愛一樣,是一種能力,也需要能力,但歸根結(jié)底它更是一種意志。鄭娟養(yǎng)母雖說沒有多大能力,可卻有著強烈的愛的意志和正義的意志。在鄭娟問及她“這小弟弟明明是個小瞎子,你為什么還要把他撿回家里來”時,她如此回答道:“別說撿。不管什么值錢的不值錢的東西都可以撿,但人就是不能撿人。凡說誰撿誰的人都是不拿人當人的人,是有罪過的。記住,這小弟是神賜給咱們的,說不定他自己就是神,裝成瞎了的樣子,看咱們以后怎么對待他。如果咱們對他好,那神也會對咱們好?!焙翢o疑問,這個卑微女人的所作所為絕非因為迷信,而是因為愛,因為罪感,所以她的信仰要比那一時代整個集體狂熱的信仰更為清醒,亦更為謙遜。她的愛出于敬畏,故而無以墮落成仇恨和暴力。她的愛充滿神性的高貴,其最終犧牲自我的悲劇性命運選擇,也順理成章地證明了這一點。梁曉聲通過這個渺小得已經(jīng)不能再渺小的民間形象,架構(gòu)起足以同一個強大集體權(quán)威相抗衡的絕對性正義力量。她的死不是表征正義的消亡,乃是宣告正義的永恒。此外,梁曉聲仿佛也是在借其考問我們,真理與知識是成正比的嗎?我們可以不作回答,但是必須捫心深思。
縱觀整部《人世間》,這又是一部友情的歷史,見證著周秉昆、曹德寶、喬春燕、呂川、孫趕超、唐向陽等等一干人自青少時代即結(jié)下的深厚情誼。我想,梁曉聲之所以刻意對此濃墨重彩,就是由于這友情里往往蘊藉著深沉道義的緣故吧。在中國傳統(tǒng)話語里,我們更喜歡使用的是道義而非正義;這道義一般說來皆是憑借友誼得以成長和壯大的,固然,它的歷史淵源也注定了男權(quán)主義思想的某些局限,致使其中的友誼必然屬于男人之間的專利。因此,梁曉聲在向傳統(tǒng)表達敬意時,很難不被這些局限所影響,以致他傾力弘揚的正義偶爾也會流露出江湖世界的遺緒,一如涂志強的死亡體現(xiàn)出的那種基于私人義氣的所謂道義。好在梁曉聲終究是為了愛,愛的平等屬性隨時矯正著他在正義本質(zhì)上的可能偏離。例如,即便周秉昆和死刑犯涂志強雖是并無多深交情的發(fā)小,但在被要求前往行刑現(xiàn)場觀摩正義的處決時,周秉昆確是極不情愿的,主動向廠長表示了拒絕。他是十幾個人當眾唯一的拒絕者。拒絕無果之后,周秉昆的嘔吐、暈倒等一系列生理反應(yīng)再次表現(xiàn)出強烈的本能拒絕。拒絕接受組織決定的正義教育,這與其說是作為普通朋友的基本友誼使然,毋寧說是周秉昆作為一個正常人的愛之本性使然。他的這種愛矯正了已然扭曲的強權(quán)正義。相比于他的兄姊周秉義和周蓉,周秉昆自然屬于一個更具民間性的形象,他寄寓了梁曉聲更多的思考及期待。
不難看到,唐向陽的道義感也深受著友情的影響。他對龔賓的竭力保護,既是在向周秉昆等友人的君子風范虛心學(xué)習(xí),又是在試圖鞏固自己同他們之間的友情。小說中這樣寫道:“這靠邊站的中學(xué)校長的兒子,在醬油廠完成了感情立場的根本轉(zhuǎn)變,不但和幾個草根階層的兒子成了哥們兒,而且一心要做富有犧牲精神的一個哥們兒。他在別處從沒這么容易獲得真誠的友誼,這讓他立誓回報?!敝劣谒麄兒髞砉餐瑸辇徺e住院醫(yī)療費用問題的奔波,更是于友情之中彰顯出道義的可貴力量。其實,梁曉聲之于民間的信仰,就是之于這種道義的信仰,也恰是這樣的信仰讓他轉(zhuǎn)向?qū)τ亚榈年P(guān)注。在某種程度上,友情確比愛情和親情更能禁受住考驗。況且,對于友情,這些人似乎也都有著自我清醒的認識:
對于底層青年們而言,友誼是必須認真對待的。他們都本能地明白——有些人的一生,是不斷結(jié)交新朋友的一生;好事降臨得越多,結(jié)交新朋友的機會越多。在他們自己的人生中,好事降臨的機會本來就不多。在他們那樣的單位上班,如果不主動與別人交往,才不會有多少人主動來交往呢!即使自己主動與別人交往,別人也不見得愿意。“有了新朋友,不忘老朋友”這樣的話,說的是人生與他們很不一樣的“有些人”。而在他們之間,富有人情味的話往往是這么體現(xiàn)的——“咱們這種人一輩子才能有幾個朋友啊,失去一個少一個,怎么能不把朋友當回事呢!”
是的,他們都本能地明白此點。無須上一輩人教誨,也無須任何一本書告訴他們。
表面看來,梁曉聲的友情學(xué)里好像摻雜著世俗功利主義的動機,但這卻也是道義的困境實情所致。民間并不掌握官方的權(quán)力,松散的個體要想伸張正義,只能依靠締結(jié)集體同盟的方式方能獲得有效的實施權(quán)力。這也是中國歷史上少有孤膽英雄,多見抱團取暖的俠客、義士這一特殊現(xiàn)象的主要原因。不得不承認,在此基礎(chǔ)之上的友情必然帶有一定程度的依賴性,它勢必會妨礙個體意識的萌生,以及對自由權(quán)利的主張。也正是由于這一因素,我們民間的道義實質(zhì)上缺少了正義本身所固有的利益屬性?!熬佑饔诹x,小人喻于利”的慣有倫理原則,向來將義利分而對抗,導(dǎo)致正義更多的是流于一種外在名譽上的追求,而幾乎沒有任何實惠可言。在我們這里,正義僅僅是精神性的,而不是物質(zhì)性的。于是,人成了某種非利益性的存在。然而,作為一個非利益性之人對于正義的訴求,很容易就異化為了替他人或集體利益效力的工具。但是最終,這利益只能落實到掌控他人和集體命運的當權(quán)者手里,并不能令實際的個體受益,因而正義的價值及其意義隨之就大大打了折扣。唯利委實有悖正義的精神,可極度輕利卻也同樣有損正義的本質(zhì)。事實上,它所主張的愛與平等,究其實質(zhì)仍是對于某種個體利益的維護。從這一意義來說,正義同利益壓根無法割裂開來。就作品中那一個又一個伸張正義的實例而言,又有哪一個是與個人利益無關(guān)的呢?
可是,我們的民間自古便沒有這樣一種理念,所以鄭娟在處理兒子周楠見義勇為犧牲后的經(jīng)濟救濟問題時,格外注意將兒子的正義之舉同個人利益截然分開:“姐,嫂子,我認真考慮過了……我是來接兒子回家的……楠楠這孩子的死,不能和錢沾一丁點兒關(guān)系。我敢肯定,秉昆也會是這么個態(tài)度。我們當父母的,如果花兒子用生命換來的錢,那是種什么心情?再者呢,人家處處對咱們恭敬,拿咱們當高貴的人物一般接待,咱們五個人的來回機票、吃住,已經(jīng)花了人家不少錢,所以你們替我謝謝就是了。”顯而易見,在鄭娟這里,正義就是一種崇高的榮耀,而金錢則是可能損害此種榮耀的庸俗誘惑,她必須加以抵制,以表明自己的同樣正義。但她沒能認識到的一點是,那筆捐款何償又不是一種愛的表示呢?應(yīng)該看到,在這種關(guān)系往來中,鄭娟的立場始終處于一種不自覺的不平等狀態(tài)。她首先提醒自己“并不是來祈求同情和憐憫的”,在她眼里,同情抑或憐憫不是一種基于平等的情感,她極其擔心自己會被對方看低。換言之,她不認為同情抑或憐憫屬于一種愛的情感。而當對方拿自己“當高貴的人物一般接待”時,她即刻想到的便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古訓(xùn)。鄭娟依循傳統(tǒng)觀念對正義這一問題施予了儀禮化的處理,為得到外在的尊重而有意放棄了公平的要求。但對公平的不尊重,是否又能真正維系住儀禮的美好初衷呢?梁曉聲意欲突出鄭娟這一形象在異族面前的高大、堅強,可卻忽略了對方文化語境中關(guān)乎正義、利益以及儀禮相當不同的解讀,故而他的旨趣也只能是一廂情愿的。
《人世間》書寫了太多的正義和拯救,這是因為作者不想讓我們由于歷史的黑暗和寒冷而忘記了從未缺席的光明和溫暖。只是,在這些感動人心的正義和拯救當中,我們所目睹的基本均是個體自我的犧牲,甚至是弱者的自愿犧牲。他們對于自我利益的無視儼然隱含著某種近乎受虐的沖動,這難免不讓我們疑惑其行為動機里究竟含有多少愛的理性成分?他們也許了解自己,但卻很難說就了解他人。或者說,了解他人在某種程度上其實已無可能,就像周蓉和女兒馮玥玥彼此在對待愛國問題上的無法一致。后者對前者說:“對于你和你們那一代中的許多人,中國是祖國,祖國就是祖宗安息的地方。中國是決定我基因的國家,我承認自己對國家并沒有你那么熱愛。”不同的歷史已然鑄就不同的情感,唯有對于各自自由的尊重才能合乎愛的指歸。周蓉難以認同女兒的觀點,但是她的憂慮又不能不說是對于女兒的一種誤解。正義絕不違背自由的真理,馮玥玥是自由的,她的自由源自于她的愛,即使她不像母親那樣熱愛自己的祖國,自由本身也不會允許其同自己的祖國為敵。需要我們警醒的是,正義的目的不是要通過一種自我虧欠的方式強行確立起一種給予和接受的關(guān)系,進而使得個體消失在這種關(guān)系之中。正義必須出自一個自由個體心靈的愛,接受者乃是其自我心靈的投射。如此,他才有可能真正地關(guān)愛對方,即像關(guān)愛自己一樣地關(guān)愛對方。缺失清晰的自我意識,便不可能確知他人的存在,故而也就無以發(fā)揮正義積極的能量??傊?,長久的自我虧欠屬于對個體自由的剝奪,這必然會造成給予者的迷失,令給予本身蛻變?yōu)榻┗牡赖陆壖?,從而將正義消耗為某種空洞的形式。
最后,我想對梁曉聲說的是,我認為一味的自我給予或犧牲并不能使個體變得崇高,是為自由而進行的執(zhí)著斗爭令個體走向崇高。
2018.2.24威海遠遙
[1]梁曉聲.人世間[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