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的讀抄

李中林

毛姆的《學(xué)會略讀》，用不少例子說明略讀的理由。他說蒙田散文中的大量拉丁文格言，陀斯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冗長無味的最后幾章，粗粗瀏覽一遍便已經(jīng)足夠了?！半S著時代的變遷，我們的品味也發(fā)生了變化，因此，即便是偉大的著作，其中也會有某些內(nèi)容變得冗長又乏味。”如十八世紀盛行的道德論述，十九世紀作家冗長的景物描寫。小說走向現(xiàn)實主義時，作家的描寫，“很久之后他們才發(fā)現(xiàn)，唯有相關(guān)的細節(jié)才真的扣人心弦?！泵废袷呛芗m結(jié)：“懂得略讀就是懂得如何讓閱讀變得受益匪淺又充滿樂趣。不過我沒法告訴你到底該如何略讀，因為我自己也不會。”略讀是讀書的一門學(xué)問。不學(xué)會略讀，面對鋪天蓋地的書，你無所擇從，最后只能選擇不讀。

杜魯門·卡波蒂的作品，過去沒有好好讀過。有介紹說他與海明威是二十世紀中葉美國家喻戶曉的小說家。偶翻卡波蒂的書信集《盛宴易散》，他在致阿爾文-杜威三世時說到寫作時運用荒誕手法的事。他說“荒誕手法（它事實上只是一種短暫的文學(xué)時尚）對年輕的未來作家來說是一個誘人的陷阱——因為內(nèi)容如此任意、如此松散、如此容易地得到。也因為當(dāng)一個人只是在高深莫測自命不凡（夸夸其談）時，它是如此顯得意味深遠。所有荒誕派并非全部如此（貝克特有天賦，尤涅斯庫也有，程度較輕）；但讓年輕作者模仿，既不是健康的也不是有益的形式?！边@是知心的忠告，模仿，弄得不好，畫虎不成反類犬。

在1995年年底，買了本上海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顧城詩全編》。顧城的詩，有的詩能讀懂，有的詩只能意會，有的詩百思不得其解?！端y》（四十八首），我一首首讀下去，真正是越讀越糊涂。像《日暈》：“大地上長麥子/也長詩人/你看周身轉(zhuǎn)動/鳥向前飛/寶石心/地下磨糊的齒紡”。這詩說的是什么？我想我是鬼，也一定讀不懂這詩。讀不懂，當(dāng)然也不愿浪費時間，這冊《顧城詩全編》成了辭書，只是在找資料時翻閱。近日讀到《新世紀誰還憂傷——李輝訪談錄》，其中有一篇1998年時，作者在斯德哥爾摩訪問馬悅?cè)坏恼勗掍洝ｑR悅?cè)徽f到顧城時：“顧城早期的詩我非常喜歡，可能是他們中間中最有天才的一個。后期寫的表現(xiàn)精神分裂。《水銀》根本不通。我念了40次，每天晚上念，還是不懂。”不通你怎能讀懂？不通的詩，我認為也不是一首不讀，嘗上一口，可以留一種味道在記憶中。

山東大學(xué)在2005年最后一次“分房”，教授馬瑞芳選了一間帶閣樓的六樓。這樓沒有電梯，要一層一層地爬，馬教授不聽別人勸告，選定了六層。因為樓上這么大的地方，不光家人都有地住，“幾十年積攢的書可以伸展了?！彼隽怂膫€書房，一是樓上大書房，做上寬五米、高四米，十層十格大書架，“我親自上高爬梯，將書安置好，每本書都看得清清楚楚，用哪本拿哪本。”二是樓下小書房，書櫥是買來的，“十幾種《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聊齋手稿本、魯迅全集排列其上。”第三是備用書房，舊書架合不得丟掉，拆過來放在二十幾凡平米的地下室，平時用不著的書籍都放在上面。第四是袖珍小書房，“樓下陽臺較寬大，也安上書架，將平時?？吹臅鴶[上，這里流動性最大，可能一個月就換一次?！彼€有一個“秘密書房”，在樓上的衣帽間有兩個書架，放滿了我最喜愛的偵探小說?！罢f來好笑，原來我這幾十年搬來搬去，不為人，竟是為書！”

哈雷慧星每隔76年光顧地球一次，除了少數(shù)人除外，大多數(shù)地球人，只能遇上一次。1986年的2月9日，哈雷慧星再次光顧地球，那年我42歲，覺得此生只能見慧星一次，不能錯過這個機會，于是我在那天夜里，與子萌往鎮(zhèn)東南的二大隊（今永平村）鄉(xiāng)下，在一個離鎮(zhèn)子較遠的開闊地仰望星空，希望有緣能到慧星一面。很是失望，天上有云氣，星空模糊，可能哈雷慧星見到我了，我卻沒有見到它。讀艾煊懷念天文學(xué)家張鈺哲散文《一顆小行星》，寫了他在1985年一個寒冷的冬夜，隨張鈺哲老人上紫金山天文臺觀看了慧星。他站在天體望遠鏡前，在張鈺哲的幫助下找到了哈雷慧星。“太遠了，看到的哈雷，總是站在天上，原地不動。但從連續(xù)拍攝的照片上，便可看到這顆紅豆，一滴一滴向前移動的軌跡?！睆埨蠈Π诱f：“在旅途中疾飛的哈雷慧星，此刻離我們居住的這個星球，還有一億公里。四個月后，它將飛臨我們的頭頂?！彼膫€月后，哈雷慧星飛過我的頭頂時，我想見而沒見到，時隔將近32年，有幸從艾煊的文字中看到了哈雷慧星像顆紅豆。

徐霞客在泰昌元年（1620）五月二十三日過浙江江山縣，從遠到近，“移步換景”，詳細地欣賞了江郎山。“懸望東支盡處，其南一峰特聳，摩云插天，勢欲飛動。問之，即江郎山也。望而趨，二十里，過石門街。漸趨漸近，忽裂而為二，轉(zhuǎn)而為三：已復(fù)半岐其首，根直剖下；迫之，則又上銳下斂，若斷而復(fù)連者，移步換形，與云同幻矣！”江郎山特出群山之上，移步換景，人人能見到，也是勝出其它名山的特點?！胺蜓沐挫`峰、黃山石筍，森立峭拔，已為瑰觀，然俱在深谷中，諸峰互相掩映，反失其奇。即縉云鼎湖，穹然獨起，勢更偉峻：但步虛山即峙于旁，各不相降，遠望若與為一，不若此峰特出眾山之上，自為變幻，而各盡其奇也！”這是雁宕、黃山等山不及江郎山的主要原因。從游記的文字看，徐霞客走近了三片石，但他沒有從亞峰和靈峰之間，現(xiàn)在叫做一線天穿行而過。徐霞客也沒法走過，在那時，這地方的地理條件如何兇險，那就不得而知。在靈峰之西，峭壁之上，建有霞客亭。這兒是近觀江郎三片石最佳的位置。當(dāng)年徐霞客是否只到過這里，相看兩不厭？

《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對丘密的詞集《丘文定公詞》這樣評說：“崈機神穎悟，慷慨忠烈，而其詞不似辛、劉（劉過），然如《水調(diào)歌頭》《登賞心亭懷古》《秋日登浮遠堂作》諸首，以蒼茫之調(diào)，寄回蕩之音，亦南宋初年可讀之詞。”可能宋詞的名家太多，名詞太多了，歷代詞論家、歷代宋詞選本，缺少對丘崈詞的評述，對丘崈詞的關(guān)注，我總覺得是一種很不公正的奇怪現(xiàn)象。與丘崈同時代的陳振孫，花了二十年的時間，寫了一部目錄學(xué)專著《直齋書錄解題》56卷，共列圖書3000余種、51180卷。每錄一書，皆寫一段《解題》，簡要介紹此書的卷帙多少、作者姓名、學(xué)術(shù)源流、版本流別，并品評其得失，使讀者對此書能有大致了解。書中有丘崈：“后文定集十卷、拾遺一卷。樞密江陰丘崈宗卿撰。隆興癸未進士第三人。其文慷慨有氣，而以吏能顯，故文不彰?！惫僮龅么?，卓著的政績，掩蓋了他的詩文大名，但也有許多官做得大，上不了臺面的詩文，有人給予大吹大擂。陳振孫的話說得有道理，但也沒有道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