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燕
2018年1月7日凌晨,云南省鎮(zhèn)雄縣法地村一戶人家發(fā)生命案,造成3死4傷。目前案件已定性為故意殺人案和縱火案,嫌疑人即為死者之一的爺爺李明華,警方通報稱,他在殘忍擊傷擊殺老伴和5名孫子孫女后服農(nóng)藥“敵敵畏”自殺死亡。案發(fā)前,李明華在外打工的3個兒子已經(jīng)覺察到父親的異常,但是陰差陽錯之下,一切都變得無可挽回。
鎮(zhèn)雄縣是云南省人口和農(nóng)業(yè)人口最多的縣,花朗鄉(xiāng)法地村則是典型的鎮(zhèn)雄村子:山高,地少,距離縣城70多公里,坐班車要花半天時間,逢下雪就不通路??h城里的街邊攤主,人人都要在膝蓋前放一個蜂窩煤鐵皮火爐,再用紙板圍住身子,蓋塊布,攏住那點微弱的暖意。山里人則家家戶戶置一張生鐵圓桌,桌子中間挖火爐,做飯、燒水,主要是方便烤火。
法地村地處赤水河上游發(fā)源地,每到入冬,天氣就變得格外討人厭,連綿無間的小雨、小雪、多云,終日大霧如蓋,加上高原低溫,灰暗濕冷,火災在這里是很少見的。
所以1月7日清晨4點50多分,村民郭天忠聽到“噼里啪啦”響聲的時候,還以為是鞭炮響,但再聽聽,又實在不大像,還是翻身起床扒開窗戶望了一眼,一望就發(fā)現(xiàn),“拐了(糟糕了)”!距他家10米左右的李明華家里已經(jīng)濃煙滾滾,亮晃晃燒起來了。他推了自己老婆一把,籠上衣服褲子,拉鏈沒拉就跑出去。
郭天忠先在李家右?guī)看白舆吥秒娡矑吡艘幌?,看到他家小姑娘躺在床上,滿臉血糊糊的。他嚇了一大跳,趕緊繞到門邊,那時他老婆已經(jīng)跟上來,趕先一腳踹開門,兩人連摔帶跑跌進房里,摸到床邊,發(fā)現(xiàn)床上兩頭各躺了一個小孩,小姑娘滿頭血已經(jīng)浸透枕巾。
郭天忠和李明華家所住的法地村田灣社,坐落在一座大山凹處的山灣里,十幾戶人家錯落而居,都住得近,郭天忠已經(jīng)吼了幾聲,把周圍人吼起來了。前后腳趕來的村民一起進屋,把床上兩個小孩都抱了出去。李明華家的兩側廂房各分前后兩間,前面房里兩個小孩抱出去后,郭天忠一想,后面肯定還有,踹開后屋門,果然又是兩個,一樣滿頭滿臉血,也沒人顧得上害怕,連抱帶扛也弄出去了。
救完孩子,郭天忠才加入救火。李明華家是一橫排三間石砌瓦房,正中間高闊寬敞大堂屋,屋頂橫梁黑糊糊的,沒有大門,空蕩蕩迎著風和冷氣,筑了一道石門坎,算是進了門。兩側各有廂房,分前后兩間,都用竹架子隔成板樓,堆雜物和玉米。這是村里最破敗的僅存不多的幾間瓦房了。
火就是從左后廂房燃起來的,木門早燒成了木炭,里面一片火海,瓦片啪啪往下掉,根本近不了身。村民們沒什么救火經(jīng)驗,也沒有撲火的工具,水管里也沒水,不知道是不是凍住了,水缸里早舀得見了底。郭天忠急得團團轉,聽見李明華家里牛“哞哞”叫,才想著去圈里牽牛,又想到還有糞池,趕緊招呼大家拿著桶啊盆的,舀糞水撲火。
但除了右?guī)康?個孩子,這座瓦房里還應該有3個人。鄰里鄰居的,大家都知道著了火的房子是64歲的李明華和老伴張志飛居住,最先被救出門的4個孩子,是老兩口大兒子和二兒子家的孩子,3個男孩,1個女孩,最大的12歲,最小的5歲。一開始,大家都沒有找到的,還有李明華夫婦和他們最小的同樣是5歲的孫子李浩然,是老兩口三兒子家的。
好容易撲滅了火,人們才發(fā)現(xiàn),張志飛和小孫子被困在了左廂房后面的房子里,沒能得救。而蹊蹺的是,李明華沒有在房子里,而是倒在了左廂房出門后的小路上,一身干干凈凈的,穿著平時的中山裝和解放布鞋,兜里還有一卷煙。
李高兵接到電話時大概是5點左右,他是李明華的二兒子,得知自己家里著了火,4個孩子都受了傷時,他老婆郭明右很奇怪,問是不是房梁燒斷后掉下來砸到的,得到的答案是房梁還好好的,況且4個孩子住的房間根本沒有燒起來。
郭明右趕緊給自己住在同村的堂嫂張夢先打電話,請他們送孩子去醫(yī)院。張夢先接到電話時大概是5點10分左右,她和丈夫郭明山立即騎摩托車趕到,張夢先看到的情景是,4個孩子被排排擺在鄰居屋檐下,滿頭滿臉血,場景駭人,周圍人都不敢近身。她趕緊讓人找毯子給孩子蓋上,又請人幫忙,把幾個孩子分開,做了簡單包扎。
4個孩子全都已經(jīng)處于昏迷狀態(tài),頭部異常腫脹,摸上去軟軟的,最大的李雄后腦勺“那么長條口,像殺豬一樣,血往外淌”。8歲的李杰則斜翻著白眼,不眨不動,直愣愣地盯著人;5歲的李佳成在床上時還沒有流血,這會兒則看起來最危險,因為血是從耳朵流出來的。張夢先心驚肉跳,眼前的事情讓她一點頭緒也沒有。
不過要緊的是救人,張夢先連續(xù)打120和110,輾轉了好多回合才接通。想著法地村離縣城太遠,張夢先決定不能干等,要趕緊聯(lián)系車把孩子往縣城送。但村支書打了一圈電話,沒有包到車。
鄉(xiāng)里派出所的車倒是很快到了,但是加上照顧的人,最多只能拉走兩個孩子。張夢先又給自己一個開面包車的本家叔叔打電話,結果對方過來一看就差點暈過去,不敢拉。張夢先自己以前在一場車禍中失去過兩個孩子,受不了,求著說:“叔叔,你拉娃娃去醫(yī)院吧,救他們一命,娃娃要真的不行了,我們花錢給你買新車?!焙谜f歹說對方才答應,兩輛車趕緊送孩子去醫(yī)院。
車子要走的時候,張夢先已經(jīng)聽到有人議論,孩子可能是被打的,張夢先原先還懵懵懂懂的,經(jīng)人這么一提醒,越想越是那么回事,那樣慘烈又奇怪的傷口,只有擊打才能解釋。甚至,如果是有人擊打,從4個孩子的傷口一眼就能看出,李雄和李杰是側睡的,因為傷口分別在側后方和側前方;李佳玲和李佳成則是平躺睡覺的,兩人的傷口都更多集中在前面。但她也有想不通的地方,不知道是什么打的?!叭绻清N子砸的,也就一個傷口吧,怎么都是巴掌大的傷呢?”而且孩子們的傷全在頭上,身上一點傷痕沒有,是下了狠手的。她想得心驚肉跳,沒有答案。
鎮(zhèn)雄縣人民醫(yī)院的救護車是在半路上接到4個孩子的,當時,孩子們已經(jīng)兩邊瞳孔不等大,意味著可能是顱腦嚴重損傷。后來,根據(jù)鎮(zhèn)雄縣人民醫(yī)院的CT片,4個孩子的損傷如出一轍,大腦顱骨總面積的1/3到1/2全都出現(xiàn)粉碎性骨折,裂成了幾十塊或大或小的不規(guī)則碎片。主治醫(yī)生之一的梁佳村說,那是他在鎮(zhèn)雄縣人民醫(yī)院工作10多年以來見過的最慘烈的傷口。
4個孩子全都做了開顱手術,從早上10點半一直做到晚上超過12點才全部完成。但手術至今已經(jīng)超過半個月,除了最小的李佳成可以在醒來時與人眼神交流外,其余3個孩子即使在睜眼狀態(tài)下,也是無意識的。梁佳村說,這種狀態(tài)發(fā)展下去就是植物人。4個孩子現(xiàn)在都靠氧氣瓶、營養(yǎng)液維持生命。
李明華的三個兒子是在1月7日物業(yè)12點多前后腳到達鎮(zhèn)雄縣醫(yī)院的,當時孩子們被推出手術室,排排躺在同一間重癥監(jiān)護室里。老大李高軍只推開病房門看了一眼,立即就退出去,暈倒在走廊的椅子上,老二李高兵支撐著走進了門,但在第一張病床前就像泥一樣攤在了地上。兩個妯娌坐在走廊椅子上哭,不敢進門。
所有人都想不通,說是火災,怎么變成這樣了。醫(yī)生則在第二天將他們叫到辦公室,向他們展示了CT片,并提醒他們,那顯而易見是鈍器擊打的傷口。另外,不規(guī)則的傷口,不連貫的塌陷,還表明擊打可能不是一次完成的。
隨后,1月11日,鎮(zhèn)雄縣公安局通報,案件嫌疑人為同為死者的李明華,其在作案后已服“敵敵畏”自殺。鎮(zhèn)雄縣公安局還告訴本刊,目前案件已定性為故意殺人案和縱火案。李高軍兄弟三人得到的更多細節(jié)是,同為死者的張志飛和李浩然除了嚴重燒傷,還有和4名傷者一模一樣的擊打傷口。經(jīng)過法醫(yī)鑒定,李明華身上有所有5人的血跡,因此可以認定李明華作案。但警方?jīng)]有提到作案工具。
張夢先和郭明山是全程從事故現(xiàn)場跟到醫(yī)院的,他們對這個結論很茫然,不知道應該持什么態(tài)度。張夢先記得,她趕到現(xiàn)場后,因為怕孩子冷,她還進屋去幫幾個孩子找過襪子。在李明華家里,一般是張志飛帶著最小的李浩然睡在左后廂房的臥室里,也就是火勢最大的地方,也有可能是大火最先燃起來的地方。李明華則帶著11歲的李佳玲和5歲的李佳成兩姐弟睡在前右?guī)坷铩?2歲的李雄和8歲的李杰則分別睡在后右?guī)康膬蓮埓采稀?/p>
因為堂屋沒有大門,冬天實在冷,只能放些雜物,李明華睡的前右?guī)靠雌饋砑仁桥P室,也是起居室和廚房。帶火爐的鐵圓桌就放在這間房里,張夢先進門后看到,鐵圓桌桌面上,整整齊齊6雙鞋襪,還有襪子是濕的,大概頭天洗過,放在那里烘干,因為鐵桌子中間的火爐晚上是不滅的,封著火,第二天早上起來不用重新生火。
郭明山則在到達現(xiàn)場后,找到了倒在屋后小路上的李明華,他還用手試了試鼻息,他確定當時李明華還有一口氣沒斷。但等大家把幾個孩子安置好了,再去看李明華的時候,已經(jīng)斷氣了。
李家三兄弟拒絕火化兩位老人,執(zhí)意選擇了土葬,他們無法接受自己的父親是兇手。李高兵想不通:無論怎么狠,打傷兩個人后應該也就心虛了吧,到底得有多大的勇氣繼續(xù)打人,繼續(xù)放火?
他們三兄弟夫婦常年在福州打工,64歲的李明華和張志飛則在家里帶著5個孫子。老大李高軍的妻子是福建人,兩個孩子之前都帶在身邊,2013年送回老家的。當時,兩個孩子分別7歲和2歲左右。老二李高兵的老婆就是本地人,兩個孩子都斷斷續(xù)續(xù)在身邊和外婆家養(yǎng)過,也是7歲和2歲多的時候才送回到兩個老人身邊的。老三李高奎前兩年一直在老家做生意,今年才出門打工,并把5歲的大兒子李浩然留在了老家,更小的一個孩子則帶在身邊。
法地村海拔1300多米,山巒起伏,溝壑縱橫,主要糧食作物只有玉米,因為光照不夠,有時候土豆3年只能收2季,村里絕大多數(shù)青壯年勞動力都在外打工,孩子留在家里是普遍做法。目前,李高軍三兄弟都在福州開塔吊,工資4000元左右,幾個妯娌則分別在飯店和商場上班,工資2000元左右。如果孩子都帶在身邊,幾乎不可能攢錢,但留在老家,三兄弟除了給孩子買點學習生活用品,老人只要求他們每年往家里寄5000元就夠了。即使三人通常都會多寄點,但也比帶在身邊儉省得多。
住在李家隔壁的郭天忠夫婦說,兩個老人自己用錢很省,村里其他人去趕集都坐車,但是老兩口永遠都是翻兩座山,走路去,理由是“坐車要20元,夠給孫子們買10來斤水果了”。李高奎前兩年在家,知道兩個老人是怎么帶孩子的,蘋果桔子都是一整袋一整袋買回家,張志飛以前甚至還上街批辣條這類零食回家,后來被兒子制止了,改成了各種餅干蛋糕,每天早上發(fā)給孩子們吃。
今年早些時候,李高軍夫婦跟父母商量,過完年想把孩子接到福州外婆家去,平時方便看望,并且,福州的教育條件也好一些。但張志飛不太樂意,理由是“帶走干嗎,幾個孩子在一塊,很親的,撕不開呢”。李高兵也動過把孩子帶在身邊的念頭,同樣被兩個老人勸住了,讓他們好好在外面掙錢,早點回家修房子??傊?,用老三李高奎的話說:“他們巴不得我們把孩子放在家?!?/p>
李高軍兄弟都知道,兩個老人疼孫子。李明華尤其喜歡5歲的李佳成,因為他每天做農(nóng)活回家,小不點就往他膝蓋上爬,搶著要給他點旱煙。不管多累,李明華都要和這個小孫子玩耍一會兒。
但帶5個孩子依然很費精力,李佳玲是女孩子,最懂事,經(jīng)常幫著做家務做農(nóng)活。4個男孩子就調皮一些,跟村里其他孩子一樣,有時上山下河瘋玩,天黑了還不回家,老人也打,雞飛狗跳的。兩個5歲的孩子還在上學前班,每天要接送3趟。學校不近,下雨的話,來回一趟要花超過1個小時。郭天忠的老婆以前聽到兩個小家伙向張志飛撒過嬌:“奶奶,你送我們嘛,不送的話老師不收的。”
況且,兩個老人的莊稼在村里種得算多的,去年年底,張志飛身體不太好,所以李高兵一直在家待到5月份才出門,離開之前,夫妻兩個幫著老兩口種玉米,種了整整15天。后來,家里的玉米收了接近2萬斤,直到出事后,還有一半的玉米沒脫粒,堆在右?guī)课蓓數(shù)陌鍢巧稀?/p>
除了莊稼,老兩口還養(yǎng)了4頭豬,10多只下蛋母雞,1頭大黃牛。為了省糧食,李明華大冬天也是上山割枯草喂牛。
李家今年有很多新計劃,李高軍準備把兩個孩子帶到福州去是一樁。老兩口身體不好,本來說好了,2018年要把以前種的別人家的土地都退回去,這是第二樁。第三樁則是李高兵準備今年回家修房子。
三兄弟沒分家,現(xiàn)在一家10多口人住的瓦房還是李明華年輕時建的,花了好幾年才建好,因為條件有限,堂屋沒有大門。不過當時村里其他人家大多都還是土坯茅草房,李家的房子依然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氣派。但如今,村里人都住上了平房,李家還是這座老房子。
早幾年,村里有危房改造政策,給李高兵打過電話。李高兵聽說是給房子四個角上加彩鋼,就沒同意,因為一直準備修房子,怕拆起來麻煩。李高兵偶爾包點塔吊工程,在三兄弟中經(jīng)濟條件最好,但早幾年他在浙江開飯館虧過一次,去年準備回家搞養(yǎng)殖,買了百來頭豬,都生病死了,又虧了。加上老三李高奎前兩年在鎮(zhèn)上做燈飾生意,也虧了。修房子的事情便一直擱了下來。
但去年(2017年)早些時候,張志飛給李高兵打電話,說房子無論如何得返修一下了,因為逢下雨就漏,尤其是夏天,幾個娃娃都住得不安身。因此,李高兵也計劃著,是該回家重新建平房了。
這個時機其實也挺巧的,因為2017年7月,云南省剛剛印發(fā)《關于加強全省脫貧攻堅4類重點對象農(nóng)村危房改造工作的意見》,要對包括建檔立卡貧困戶在內的家庭,進行住房評級和改造。李高兵并不知道自家的房子被評的是幾級,但知道在出事前一段時間,已經(jīng)有鄉(xiāng)政府的工作人員去實地考察測量過了,結論是要加固改造,包括翻蓋琉璃瓦。這一次,李高兵答應了,他還琢磨著,翻修揭下來的舊灰瓦還能用。
李明華也是在這段時間開始變得不正常的,更具體地說,李明華的異常圍繞著“建檔立卡貧困戶”幾個字展開,對貧困戶建檔立卡是從2013年就開始實施的一項扶貧政策,以便建設全國扶貧信息網(wǎng)絡系統(tǒng),精準扶貧。
12月上旬,李高兵就接到李明華的電話,得知自己家的10個人都被建檔立卡了,娃娃上學有補助(這類補助各地政策不同,并且是動態(tài)變化的)。10個人都是李家在當?shù)氐膽艏丝?,包括李明華夫婦,李家三兄弟,李高兵妻子郭明右,李高軍的大女兒李佳玲,李高兵的兒子李雄、李杰,李高奎的大兒子李浩然。另外,李高軍和李高奎的妻子都是福建人,沒有遷移戶口,李高軍的小兒子李佳成也隨母親落戶在福建。
因此,李明華告訴李高兵,李佳成沒有得到建檔立卡的名額,想去給他辦一個。李高兵勸他:“怕不好辦哦,算了嘛。”但李明華堅持,覺得一家人誰都有,李佳成也該有,李高兵也就沒管了。過了大概兩三天,李高兵又接到李明華的電話,說事情沒辦成,自己惹禍了,犯了天大的王法。
李高兵一聽,也嚇了一大跳,趕緊給認識的村干部打電話,問自己爸爸是不是真的因為辦這事犯了錯。對方覺得奇怪:“能辦就辦,不能辦就算了,他一個農(nóng)民能犯啥錯?”李高兵想想也對,就原話講給李明華聽了,勸他不要多想。
但李明華似乎沒有聽進去,12月16日,李明華又打電話給李高兵,讓他給村衛(wèi)生室一位名叫楊林的醫(yī)生打電話,請他幫忙把李佳成建檔立卡的名額撤下來,李高兵還發(fā)了一通火:“這是我哥家的事,我怎么做主?”隨后他把楊林的電話發(fā)給了自己的大哥李高軍,但是李高軍并沒有給楊林打過電話。誰也不知道,這個錯過的電話,錯過了什么。
根據(jù)楊林對本刊的說法,李明華的確去找他咨詢過建檔立卡的事情,因為當?shù)亟n立卡的幫扶政策里也包括醫(yī)療保障項目。楊林說,李明華一共找過他三次,第一次是去詢問他,家里還有個小孫子,可否建檔立卡。楊林答,還未上報,可以。第二次,李明華帶著李佳成的戶口復印件,楊林將其名額納入項目。第三次,因為李明華看到一張表格上自家人名字后面都被畫了圈,詢問楊林那是什么意思,楊林告訴他,那就是被納入建檔立卡范圍的意思。李明華聽完沒說什么,回了家。楊林說,他未覺察到任何異常,因為李明華平時就是一個“幾分鐘憋不出一句話的人”。
但在李高兵三兄弟這里,李明華的行為已經(jīng)異常得非常明顯了。楊林說的畫圈圈的事情。李高兵有印象,因為有一次李明華打電話告訴他:“小兵,完了,戶口都被下了,圈圈都畫了?!崩罡弑恢^腦,李明華說不光李佳成的名額沒有了,全家所有人的名額都沒有了,后來又說,危房改造也沒有了,整家人的戶口也被下掉了。還囑咐三兄弟,要辦兩張卡,如果被抓了,還能給小孩留點錢。后來又告訴他們,有錢就趕緊花掉,政府要收回他家的一切,不要便宜了外人。
那段時間,三兄弟往家里打電話的頻率空前密集,但無論三兄弟如何引導,李明華都沒有說,自己到底從哪里聽來的這些話,只是翻來覆去說“完了”“惹禍了”“對不起一家人”這些話。他甚至還說自己叛了黨,但實際上,他并不是黨員。
李高兵也給母親張志飛打過電話,張志飛告訴他,大概有10多天的時間,李明華天天都在外面跑建檔立卡的事情,但沒有說去了哪兒。李高兵懷疑父親生病了,但張志飛說:“沒事,看不出身體有啥毛病,活兒還是一樣做,飯還是一樣吃。”
經(jīng)過李高兵追問,張志飛才說李明華“電視也不看,孩子瘋鬧也不管,沒事就呆坐著”。李高兵知道,這是以前從沒出現(xiàn)過的,他真有點急了,趕緊跟工地請假,準備回家看看。李明華還勸他不要回來,會被抓的。李高兵跟他開玩笑:“現(xiàn)在不興誅滅九族了,都是一人犯錯一人當。”
隨后,李高兵準備1月4日回家,坐長途汽車從福州出發(fā),順利的話,會在6號晚上,也就是出事的那一夜到家。但當天他去車站時,被告知那一天有車壞了,已經(jīng)沒票了。他只好回到工地上,想著過幾天再走。沒坐到車的事情他并沒有打電話回家告訴父母。
一直到6號早上,李明華還給李高兵打過一個電話,依然是講全家遭了巨大災禍的事情,囑咐他有錢就趕緊花了。李高兵繼續(xù)跟他開玩笑:“好,全部取出來賭,輸完算了?!?/p>
結果李明華回答:“可以啊,拿去賭也可以,做啥子都可以,反正我們這家人就這么完了?!?/p>
李高兵覺得好笑,繼續(xù)開玩笑:“爸爸,你都要完了,那你卡上還有多少錢呢?”
李明華答:“卡上也沒多少。”
李高兵又問:“那你身上有多少現(xiàn)金呢?”
李明華答:“你管我呢?!?
這幾乎是父子兩人說的最后幾句話,因為當時李高兵正在上班,心里有抱怨,“爸爸神經(jīng)肯定出了問題”,但沒說出口,只是說:“我在高空操作,沒時間跟你講,你說的話我都記住了?!彪S后他掛掉電話,又給媽媽張志飛打電話,問了問李明華的情況。
出事前,李明華和張志飛夫婦還磨了糯米面,準備做湯圓;殺了兩口豬,賣了;新買了兩頭小豬,等圈里的兩頭年豬殺了就捉回家里養(yǎng);賣了4000斤左右的玉米;種了兩大塊地的土豆。
也有人覺察過李明華的異常,出事的6號中午,郭天忠聽人說,有人看見李明華在煮豬食,跟他打招呼:“大哥你在煮豬食啊?”結果李明華悶頭悶腦答了句“煮了也沒用?!蹦侨诉€奇怪,怎么煮了沒用呢,但是并沒有細問。
更多的人則什么也沒有覺察到。出事前兩天,李明華還幫郭天忠家里犁了半天地,沒有要工費,兩家還約定,等開春了,郭天忠家的地都要包給李明華犁。當天晚上,李明華在郭天忠家吃飯,沒怎么說話。但李明華平時就是一個很沉默的人,幾乎不串門,只是下雨下雪的晚上偶爾去去郭天忠家,他家有個麻將桌,但李明華基本都是在邊上看別人打,不說話,嘴里含著的煙桿也很少點,所以大家都覺得很正常。
郭天忠的老婆事后倒是想起,出事前一段時間,天氣很壞,但李明華已經(jīng)有一個星期左右沒來過自己家了。不過大家都忙,很少注意到這樣的瑣事。
張志飛出事前一天倒是去了郭天忠家拉家常,說了說兒子兒媳的事情,沒提李明華的異常。和李明華對建檔立卡這件事的恐懼不同,張志飛有別的心事,她擔心政府危房改造,一家人搬去哪里過渡。郭天忠還安慰她,可能是一間一間地改造吧,就算整體改造,也是蓋瓦,板樓上還堆著玉米,總能遮風擋雨。沒人知道她對丈夫的異常到底知道多少,有報道稱,家里驅了邪,但李高兵說沒有這回事。
其實出事前,3日上午10點,李明華還給自己的舅子張志貴打過電話,說自己家里的11口人,只辦了10個建檔立卡戶,似乎很忐忑的樣子。張志貴問他到底想說啥,李明華沉默了一會兒后,磕磕巴巴說:“我也說不清楚啊?!睆堉举F一生氣,就把電話掛了,通話只持續(xù)了2分鐘。他隨后給姐姐張志飛打電話問了問情況,但也沒多說。
張志貴和李明華算是關系好的,但大家平時也很少往來,李明華買手機好多年了,算上這最后一通電話,也只通過兩次話?!稗r(nóng)村都是這樣,大家都有事情要忙。”張志貴說。
他對自己這個姐夫的評價是:“很少有這么勤快的人?!本退悴簧掀?,在家里也要編點簍子筐子。不過,也太懦弱了點。他記得大概20年前,李明華同村的人,因為一點矛盾把李明華的大黃牛牽走了。那時候一頭黃牛很值錢,還是張志飛告訴了張志貴,他帶人去把黃牛要回去了,去要牛的時候,李明華也不敢跟著去。
這樣的事情,李明華的三個兒子也見過。李高兵記得,自己還很小的時候,別人家里娶媳婦,買了他家一頭四五百斤的大肥豬,過后李明華去要錢,人家挑明了說不給,李明華就不去要了。李家三兄弟則知道,以前農(nóng)村收獲玉米的時候,有人偷莊稼地的玉米,李明華晚上去看守,看到小偷了都只敢扔石頭,不敢喊,甚至知道是誰偷的,也不敢說出來。
沒有人知道李明華內心深處掩埋著什么。李高軍說,李家在法地村當?shù)厥俏ㄒ坏漠愋?,李明華總教育他們,不要惹事,惹了事也沒人幫,還曾無意中對幾個兒子說過,他們的本家可能在四川或者畢節(jié),讓幾個兒子有本事了,自己去尋根。
他在當?shù)夭]有什么特別要好的朋友,對所有人都是不太好也不太壞,覺得“對別人好了,別人也許還會整你”。他同樣不信任機構,比如現(xiàn)金幾乎從來不存進銀行,別人找他借錢,看到的都是發(fā)霉回潮的紙幣。
李高軍分析,這是因為他在十二三歲就成了孤兒,帶著一個妹妹在法地村當?shù)厣?。李明華從沒講過自己年輕時候的任何事情,李高軍還是從別人口中知道,李明華如何在成了孤兒后,像一個小大人上山干活,干活時還帶著妹妹。
在李高軍看來,也許正是因為這些經(jīng)歷,使得李明華變得極度忍讓沉默。“別人朝他臉上吐口水,他也只會揩干走開?!边@是多位當?shù)卮迕駥蠲魅A的印象。李高軍還說,小的時候,自己和別的小朋友起沖突,無論誰的錯,道歉賠禮的,永遠都是自己。為這個,張志飛偶爾還埋怨李明華:“就知道對自己的孩子發(fā)狠,在外面就是那樣?!?/p>
李高兵對父親還有個印象深刻的地方,那就是高度潔癖,做農(nóng)活回家,無論多累,他都要洗澡換上干凈衣服,才上桌吃飯,這在農(nóng)村很少見。
出事后,三兄弟奇怪的是,家里一分錢都找不到,他們知道,家里雖然窮,但是李明華身上三五千塊還是有的。李高兵甚至想過,如果真的是自己的父親狠心,那現(xiàn)金一定是被他點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刻,沒人知道,這個64歲的老人在想什么。李高軍記得,“以前爸爸遇到事情,點旱煙的手都是抖的”。
李高兵則說:“如果真的是我爸爸做的,我無話可說。但如果是有人嚇唬我爸爸……“他沒有說后半截。他只說,他一直記得李明華在電話里恐懼的聲音,對他說:“你不要問(誰告訴我的),惹大禍了,我們惹不起。”
事到如今,警方稱案件已經(jīng)偵查完畢,即將移送司法機關。三兄弟都沒有心思追查案件之下的千溝萬壑。他們的4個孩子還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新年的所有計劃,早已是夢幻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