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千年巴別塔

李菁+張雷

耶路撒冷是一個處處有歷史的城市，一不小心就與動輒百年、甚至千年的過去撞個滿懷。所以它更像一個高度濃縮的文化符碼，等待著每一個行走者用細細密密的知識和穿透千年的視野來解讀。

但是，耶路撒冷又從來不是一個停留在過去的城市。實際上，作為三大宗教的圣地，它成為苦難中的精神寄托和“遙遠的想象”，由此也成為人類歷史上征戰(zhàn)最頻繁的地方，一個又一個世紀，猶太人、基督徒和穆斯林在這里殊死爭斗，以求霸占這里的歷史和神圣，影響至今。耶路撒冷像一座現(xiàn)代的“巴別塔”，不同世界的文明在此持續(xù)不斷地交融、沖突。耶路撒冷的故事，從來就不是地中海邊一個山間小城的故事，而是各種帝國興衰的故事，人類尋求神圣的故事。它既穿透千年的歷史，也映照著當下的現(xiàn)實，幾乎是人類文明史的一個注腳。這也正是耶路撒冷之魅，令人生畏、又令人著迷。

不期而遇的哭墻

當耶路撒冷之行確定的第一刻起，幾乎不需思考，“哭墻”就成為占據(jù)我頭腦的第一個名詞和意象，沒有第二個競爭對手。仔細想想，它也許是我們這一代人從小到大，從無數(shù)文字和影像資料里獲得的一個符號，又與復雜的歷史、時事相糾纏，成為最強烈的文化象征。

到達耶路撒冷的那一天，是2017年12月30號。按照我原來的設(shè)想，第二天——2017年的最后一天，先在老城里面其他地方轉(zhuǎn)一轉(zhuǎn)，“預(yù)熱”一下，然后在2018年新年的第一天，“隆重”地到哭墻去參觀。然后不能免俗，像之前在影像資料里看到的一樣，把寫有自己心愿的字條塞進墻縫里，也算是過一個特別的新年。

一月的耶路撒冷下午4點多天色就昏暗下來。因為是山城，空氣也比之前想象的冷峻很多。和在希伯來大學讀書的留學生詩豪在大馬士革門見了面，剛來幾個月的詩豪帶著我們熟練地穿過阿拉伯區(qū)喝了熱茶、驅(qū)掉寒氣，又回到老城，在喧鬧的街道上貪婪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感覺眼睛已不夠用。老城并不大，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之間，總是看到標“Western Wall”（西墻）的指示牌，知道那就是著名的哭墻。詩豪停下來，建議說：要不要先到哭墻去看一看？起初還有幾分猶豫，但又一想，既然已撞到這里了，就順其自然吧。

安檢區(qū)有荷槍實彈的警察保守。順利地過了安檢后，一面巨大的墻就呈現(xiàn)在眼前——這就是之前想象過無數(shù)次的哭墻了。到哭墻去祈禱，按男女分為兩個區(qū)域，分別祈禱。男性進入，每人還要發(fā)一頂簡易的基帕小帽以示敬意。也許是因為這只是一年中最普通的一天，之前在紀錄片里看到的那種身穿黑衣服、戴傳統(tǒng)高帽，面對哭墻，口中念念有詞的虔誠信徒并不多。

祈禱區(qū)里有英文和希伯來文的《舊約》，有的人就拿上這本書，走到墻跟前開始祈禱。除此之外，還提供給紙和筆，參觀者可以寫下自己的心愿，塞進石頭縫里。按照猶太教的說法，這些石頭是有靈性的，通過它們，人可以和造物主聯(lián)通。所羅門王建造圣殿時，他請求每個祈禱和許愿都應(yīng)當被上帝聽見，不論是否應(yīng)得，也不問是否猶太人。讓人們有一個對上帝表達極度虔敬的場所，是圣殿的初衷。不過快速觀察了一下女性這邊的祈禱者，似乎游客居多，不少衣著鮮亮的漂亮女孩子，用涂著指甲油的纖纖手指把寫有自己小秘密或小心愿的指條塞進石縫里，再自拍一張留念。當然其中也不乏虔誠的宗教信徒，很多人面對著哭墻喃喃自語，我前方一位年齡稍長的婦女在寒風中拭去腮邊的眼淚。

哭墻下的猶太教徒

按旅游書里建議，離開哭墻時應(yīng)該退著走——轉(zhuǎn)身背對著哭墻是一種不敬。于是，也一再提醒自己，要退著離開。與哭墻的第一次不期而遇就這樣完成了。

如今，哭墻已成為猶太民族最具象征意義的符號。而在猶太人歷史中，它實際上是“第二圣殿”的一部分，為圣殿西墻。公元前539年，毀滅了所羅門第一圣殿的巴比倫王國被波斯帝國擊敗。波斯國王居魯士允許猶太人重回耶路撒冷，還把擄來的圣殿祭祀品還給他們。到了公元前331年前后，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大帝橫掃近東地區(qū)，雖然亞歷山大帝國沒有維持很久，但希臘文化對生活在耶路撒冷的人們，尤其是上層階級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祭司們不但走出圣殿來觀看比賽，甚至還有年輕者開始在體育場里赤身裸體鍛煉，有人甚至試圖放棄割禮。

沒過多久，驍勇善戰(zhàn)的羅馬人又來了。經(jīng)過多年征戰(zhàn)，羅馬擊敗了北非霸主迦太基，滅掉了希臘和塞琉古王朝。到公元前63年，趁著猶太人鬧內(nèi)訌，羅馬大將龐培突襲了耶路撒冷，圍攻圣殿長達三個月，還使用投石器對它進行轟炸。龐培抗拒不了到著名的至圣之所一探虛實的機會。但是好在龐培什么也沒有帶走;與他相反，羅馬另一位軍事強人克拉蘇，卻靠洗劫耶路撒冷圣殿而獲得軍事遠征的經(jīng)費，盡管他的遠征以失敗告終。他從那里偷走了龐培沒有染指的2000塔蘭特，還有圣地的“純金橫梁”。

猶太人的家園從此成為羅馬行省的一個部分。公元前40年，羅馬世界的兩大巨頭屋大維和安東尼，指派年輕的杰出強人希律（Herod）出任猶太國王。有一半猶太人血統(tǒng)的希律盡管在羅馬人的庇護下實行極端的專制統(tǒng)治，但他在位的35年，卻是一個繁榮興盛的時期。希律王當政后大興土木，其規(guī)模超過先前任何一個時期。希律王在第一圣殿基礎(chǔ)上建起了猶太教最宏偉的圣殿，這項工程耗時80年，其間上千名祭司被訓練成工匠，因為只有祭司才能進入內(nèi)殿。由于所羅門在修建圣殿時不讓嘈雜聲驚擾此地，希律也要求一切物品在場外準備好，然后靜靜歸位。黎巴嫩的一整片雪松林被砍倒，自水路運到這里，用作裝飾材料;在耶路撒冷周圍的采石場，巨大的、閃著黃光的方石，還有幾乎純白的石灰石，被標記、分割。——直到今天，希律王時期耶路撒冷的遺跡仍在全城隨處可見。最著名的，就是眼前這些支撐圣殿西墻的那些大石頭。

仔細觀察，哭墻下面和上面的石塊有大小之分，下面11層的巨石才是希律王建第二圣殿時所使用的原始建筑材料，上面依次是不同時代所加。千百年來，大批流落世界各地的猶太人前往石墻，以誦經(jīng)和祈禱的方式，痛訴流離失所的悲傷。20世紀，被納粹德國殺害的猶太人多達600萬人，又有更多的人前來，在哭墻訴說他們的苦難。經(jīng)過近2000年撫摸和洗濯，部分哭墻的石面已經(jīng)被打磨光滑，顏色發(fā)黯，閃爍出淚痕般的光澤，仿佛是無數(shù)猶太亡靈的印記，也仿佛更是這塊土地2000年前的歲月滄桑。

消逝的圣殿

老城的雅法門（Jaffa）永遠游人如織。像大多數(shù)旅游城市一樣，許多出租車司機在這里“趴活兒”，向來自全世界各地的游客招攬生意，遇到合適的機會，他們也毫不手軟。如果想對這座城市千年厚重歷史有個快速而直接感受的話，雅法門附近的大衛(wèi)塔博物館，是個最佳去處。

遺憾的是，我們今天只能借助大衛(wèi)塔博物館里展示的模擬圖，來體會希律王第二圣殿的氣勢——這是猶太人最豪華、最精美的一座圣殿，也是當時環(huán)地中海地區(qū)最輝煌的建筑之一。新圣殿14萬平方米，有11個足球場大，遠比第一圣殿宏偉輝煌。聳立的圣殿就像“一座白雪覆蓋的山巒”，而猶太歷史學家約瑟夫斯形容它們“超出我的描述能力”。

耶路撒冷老城城墻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希律王創(chuàng)建了現(xiàn)代的耶路撒冷，今天還散落在一些地方的巨石也是希律王給這座城市留下的遺產(chǎn)。希律王死后，羅馬人收回了統(tǒng)治權(quán)，與大祭司們結(jié)盟聯(lián)合統(tǒng)治。公元66年，羅馬人的腐敗、重稅和暴虐激起了廣泛的猶太起義，起義以不可遏制之勢發(fā)展。

起義的消息傳到羅馬皇帝尼祿耳中時，他正在希臘參加奧林匹克運動會的戰(zhàn)車比賽。他立即派出老將葦斯巴薌前去平定。當時這位老將已經(jīng)年過六旬，因為在尼祿一次冗長的舞臺表演中打瞌睡而觸怒皇帝，被流放至郊區(qū)養(yǎng)蜜蜂。葦斯巴薌派兒子提圖斯去鎮(zhèn)壓叛亂的猶太人，但兩年內(nèi)效果不佳。公元68年，羅馬帝國內(nèi)部也發(fā)生巨變，尼祿被推翻，一段內(nèi)戰(zhàn)之后，葦斯巴薌被擁立為皇帝。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葦斯巴薌讓兒子提圖斯迅速拿下耶路撒冷，作為獻給羅馬的“禮物”。

于是公元70年，提圖斯率6萬大軍殺向耶路撒冷。提圖斯帶領(lǐng)羅馬軍團進攻耶路撒冷，圣城就在眼前。15天后，羅馬人突破了第一道城墻，8天后，第二道城墻也被突破。但戰(zhàn)事隨之陷入膠著。羅馬人無法突破高大厚重的第三道城墻。它不僅高，而且深入地下15英尺。

提圖斯下令在耶路撒冷周圍搜尋木材，方圓十英里的每一棵樹都被砍了下來，用來制作圍城平臺和塔樓。塔樓十分龐大，高達75英尺，有好幾噸重，需要好幾隊士兵將它們移入陣地。每一個塔樓都搭載著數(shù)十名突擊隊員，現(xiàn)在是羅馬人居高臨下發(fā)起攻擊。

當耶路撒冷城被團團包圍時，城里的人們開始陷入饑荒，幾千人被餓死，很多耶路撒冷居民試圖把錢幣吞入腹中，試圖逃過羅馬封鎖線。羅馬軍隊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于是開始對每一個逃跑的猶太人開膛破肚，在他們的腸胃間找暗藏的財富。這種暴虐的場面連提圖斯也看不下去了。雖然他下令禁止，但士兵們依然我行我素。提圖斯隨后下令逃跑的耶路撒冷人都應(yīng)該釘十字架。最高峰的時候，每天有500名猶太人被釘?shù)绞旨苌?，耶路撒冷四周的山坡成了十字架的林?！?/p>

最后的起義者退守到圣殿奮力抵抗，這遭到被激怒的羅馬軍團的無情屠戮。提圖斯下令各軍隊黎明時分攻城。當天夜間，羅馬士兵擊潰最后一道也是最堅固的一道城墻。圣殿著了火。越過燃燒的大火，可以聽到石頭的爆裂聲，還有男女老少的呼號聲，那是正在燃燒的人們的呼號。這就是東方最偉大的城市滅亡時的聲音。歷史學家約瑟夫斯是猶太人，在起義失敗后投降，成為提圖斯的幕僚。他親歷了圣殿山這場戰(zhàn)斗的恐怖：“祭壇周圍尸體推的越來越高，迎著至上之所的臺階，鮮血匯成河涓涓而下，那些倒在頂端的尸體不斷滑下?！避娛總冮_始劫掠城市，屠殺遇到的每一個猶太人。

第二天，提圖斯下令徹底摧毀圣殿的殘余部分。有些石頭，今天還躺在當年掉下來的地方。與第一圣殿被毀不一樣，這一次，圣殿再也沒有重建。圣殿所拆下的梁柱頭，現(xiàn)今保存于今日的圣殿廣場外。多達60萬猶太人遇難，幸存者被禁止涉足耶路撒冷。

提圖斯和父親回到羅馬后，他們頭戴桂冠、身穿紫衣接受元老院的致敬，在廣場上觀看羅馬歷史上最盛大的一次凱旋慶典。那些從耶路撒冷圣殿掠奪的財寶，被運至羅馬巡游。為了紀念這一勝利，羅馬皇帝還在羅馬城里建起了一座凱旋門，上面雕刻了不少從猶太圣殿奪得的物品，如巨人的六臂蠟燭臺、銀喇叭、金桌子、祭司穿的胸甲以及各種金銀器皿等。不久提圖斯接替了父親的皇位，但在位兩年后即去世，留下這幾個字：“我只做錯了一件事?！贝恕板e”不知是否指他摧毀了耶路撒冷。而猶太人則寧愿相信他的早逝是上帝對他的懲罰。

起義被鎮(zhèn)壓之后，羅馬帝國繼續(xù)在這里推行高壓政策。雖然哈德良在羅馬帝國史中被列為“五賢帝”之一，但他卻是以一個毀壞者的形象留在耶路撒冷歷史的。

130年，哈德良計劃在耶路撒冷這座猶太城市的廢墟上建造一個崇拜多神教的羅馬城鎮(zhèn)。于是他建了一條幾乎所有古羅馬管轄區(qū)域下的城市都有的南北走向的大道，又建了兩處市場，這也使得耶路撒冷也成為一座典型的羅馬城市——耶路撒冷老城至今仍能見到哈德良的殘跡，從中可以看出哈德良時代的富麗堂皇。不僅如此，圣殿山上立了一座哈德良本人的雕像。

不堪忍受的猶太人再次起義反抗。將起義鎮(zhèn)壓下去之后，哈德良決心斬草除根，徹底消滅猶太教。135年，耶路撒冷被徹底破壞，遺址翻耕成田，圣殿被撒上鹽使之不能有生命生存。不僅如此，哈德良皇帝將猶地亞省改名為巴勒斯提納（Palastina）——這個詞源自猶太人的死敵非利士人，哈德良顯然以此名稱來羞辱猶太人。從此，猶太民族的圣城耶路撒冷也成為失去的故土的代名詞，永遠地留存于猶太人的民族記憶里。

圣墓大教堂

離開西墻、結(jié)束了對猶太教圣地的體悟，又回到老城曲曲折折的小巷子中，在高低起伏的石階上沒走多遠，就發(fā)現(xiàn)自己已置身于另一個宗教心目的中心之地——基督教的圣墓大教堂。世界上恐怕沒有任何其他一個城市會像耶路撒冷這樣歷史高度凝縮，這使得這個城市有一種奇特的魅力，令人著迷，卻又令人生畏。

雖然天色已晚，但圣墓大教堂仍是人頭攢動。一進門的寬闊處，有一塊寬大的石板。很多人一進來，便快步上前，半跪下，無限深情地撫摸或者以臉貼石，還有人親吻石板——在這些虔誠的基督徒眼中，這或許是他們能與基督在塵世間最能相通之地。耶穌受刑后，人們把他從十字架上解下來，安放在這塊大理石上涂抹膏油，準備安葬。這塊據(jù)說是透著耶穌血的石板于是成了基督徒朝拜之物。還有很多虔誠的教徒，把信物放在大理石上擦拭，然后帶回家供奉起來。

據(jù)歷史學家考證，耶穌是“三大亞伯拉罕宗教創(chuàng)始人中唯一一個曾在耶路撒冷街上漫步過的”，作為一個猶太人，他的宗教生活也以研究先知、遵守律法和去耶路撒冷朝圣為基礎(chǔ)。耶穌稱耶路撒冷為“偉大國王的京城”。

圣墓教堂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復雜，進門處還有很多人繞著一個環(huán)形小建筑排上了大隊，隊伍外有專門的神職人員維持秩序。原來這里就是耶穌下葬之處。公元33年，耶穌在耶路撒冷被抓，羅馬總督彼拉多在他的指揮部——也就是今天雅法門外的希律城堡的平臺上，公開審判他。耶穌死后，他的追隨者為他舉行了傳統(tǒng)的猶太葬禮，然后把他的遺體放在了這個石窟的墓穴當中，用一塊大石封住入口。按照信徒們的說法，三天后耶穌復活，向驚訝的追隨者現(xiàn)身。圣墓教堂的穹頂極盡華美，白天的時候有光線通過穹頂傾灑進來，寓意著耶穌自此升天的。當然，考古學家們傾向于相信，耶穌的尸體只是被他的家人和朋友挪走，并安葬在耶路撒冷附近的一個巖墓里。這里無疑是令信徒們狂熱的另一去處，很多人不惜排上幾小時的隊，只為能進去摸一下那塊原物。

第二次進圣墓教堂的時候恰好人不多，我們也加入了排隊隊伍。里面空間逼仄，門口的希臘東正教士雖然表情嚴肅，但也友好。每過幾分鐘他放幾個人進去，讓大家觸摸、祈禱或是拍照，然后又提醒大家趕緊離開，讓下一批人進去。川流不息，應(yīng)該是一年的常景。

因為拿撒勒是耶穌的故鄉(xiāng)，所以當年追隨耶穌教義的人被稱為拿撒勒派。第二圣殿被羅馬人毀后不久，拿撒勒派從母教猶太教分離出來，形成一個全新的宗教——基督教。耶穌遇難之處和下葬之處，成為基督徒們的朝拜之地。即使耶路撒冷一度被羅馬人改變成為多神教風格城市，基督徒們也還會潛入這些洞穴，秘密地讓這個基督教神龕生生不息?；酵接袝r得到寬容，有時受到嚴厲的懲處。沒有了宗教的耶路撒冷不過是羅馬東部一個邊陲小鎮(zhèn)。人口下降到一萬人，城墻也千瘡百孔。

312年，羅馬皇帝君士坦丁皈依基督教后，立志要重建耶路撒冷，把它作為自己基督教帝國的中心。于是君士坦丁大帝拆除了哈德良的多神廟宇，他命令主教凈化此地，搗毀異教神廟，挖掘里面原有的墳?zāi)?，并在那里建造一個擁有“最美麗的結(jié)構(gòu)、柱子和大理石，最昂貴耐用的、裝飾著黃金的”“世界上最好的”長方形基督教堂。

君士坦丁大帝還派自己深愛的母親、已皈依基督教的海倫娜來重建耶路撒冷。海倫娜在耶路撒冷發(fā)現(xiàn)了三個真十字架（True Cross）。為了確認哪一個是真的，據(jù)說皇太后和主教將這些木塊抬到一個奄奄一息的老婦床前。當?shù)谌齻€十字架放過去時，病婦突然睜開眼睛，恢復體力從床上坐了起來。海倫娜“把十字架的一部分和釘子一起寄給她的兒子君士坦丁”，皇帝用這些釘子制作了馬龍頭。此后整個基督教世界都渴求來自耶路撒冷的圣物。不管真十字架的故事是否為后人杜撰，海倫娜確實永遠地改變了這座城市，她后來在橄欖山上建造了耶穌升天大教堂和艾琳娜大教堂，而這座最重要的圣墓大教堂花了10年才建成，那個華美的穹頂直到4世紀末方才完工。

自君士坦丁大帝立基督為國教之后，耶路撒冷變成一座地地道道的基督教城市。朝圣者們可以在這里追尋耶穌生前的每一個足跡。對很多虔誠的基督徒來說，“苦路”是他們來耶路撒冷朝拜時必會重走的一段路?？嗦罚╒ia Dolorosa）是耶穌生前走的最后一段路。這一路上他從判刑背上十字架到三次不堪重負而摔倒，再到最后在各各他山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翱嗦贰币还灿?4站，每一站的墻上都有黑色的金屬圓片，上面的羅馬數(shù)字標識是第幾站。而最后五站均在圣墓教堂中。每周五下午，來自意大利的方濟各會都會從第一站開始做彌撒，許多基督徒會跟在后面祈禱?？上覀儧]有機會一睹這樣的宗教盛景。

自此，與耶穌有關(guān)的一切都成了基督徒爭相朝拜之處。駕車駛出耶路撒冷不久，就會經(jīng)過約旦河，是傳說中的耶穌受洗之地。如今這里也成為一個旅游景點，有很多旅游大巴停在那里。這一段約旦河河面并不寬。我們遇到了一組來自非洲的基督徒，他們顯然有備而來，到了河邊不由分說脫掉外衣，勇敢地走進河水里，讓河水慢慢浸入自己。更有甚者，還憋住氣，把腦袋也埋了進去，讓河水全部淹沒，幾秒鐘之后再出來。

值得一提的是，本來就不甚寬闊的河面，中間有拉著一道警戒線，懸掛的小牌子上寫著“不許翻越”。原來這里也是以色列與約旦的界河。不足百米的河對岸，就是約旦領(lǐng)土，有趣的是，彼岸站著的許多人，看來也是游客，也正好奇地打量著我們這邊。

在基督徒眼里，圣墓教堂才是世界的中心，于是，他們把圣殿山本身變成垃圾堆，以慶?；浇虒Κq太教的勝利。與炙手可熱的圣墓教堂相比，圣殿山一片荒蕪，猶太人仍然被禁止進入耶路撒冷?；酵皆试S猶太人每年一次可以登上圣殿山，但只是為了看到他們被命運嘲弄——猶太人對著圣殿的基石，“哀悼并撕扯自己的衣服”。在基督徒看來，這一切證明了耶穌的預(yù)言，“圣殿將會倒下”。

金頂?shù)妮x煌

我們住的賓館在東耶路撒冷的橄欖山上，可以居高臨下地俯視老城。只要天氣好，放眼望去，每天闖入視野的，必然是那金光閃閃的圓頂。在投向耶路撒冷的鏡頭中，無論從哪一個角度，圓頂清真寺總是頻頻被攝入。它雄偉而炫目的金頂，無論清晨還是黃昏，都會產(chǎn)生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美感。作為耶路撒冷最耀眼、最絢麗的建筑，圓頂清真寺無疑也是最為直觀的標志物。

而縱觀耶路撒冷的歷史不難發(fā)現(xiàn)，圓頂清真寺之于這個城市的，不僅僅是建筑學和美學上的意義，它還驕傲地宣示了另一個宗教對這個城市的占有和影響。

穆斯林稱它為謝里夫圣地（Haram Al-sharif），其實也是圣地之意。要進入圣殿山區(qū)域，最近的入口是位于老城東南方向的Dung Gate，翻譯成中文名字不太雅，糞廠門。據(jù)說當時從圣殿運出來的排泄物便是經(jīng)由此門送去他地燃燒。

剛下出租車，便發(fā)現(xiàn)隊伍已經(jīng)排出了大門外——雖然圣殿山有很多入口，但是非穆斯林只能走哭墻廣場南部的那個入口。前面是各種膚色、說著各種語言的人在安靜地排隊等候進入圣殿山區(qū)。排在我前面的是兩個光腳還穿著涼鞋的印度人，一邊不停地活動以保暖，一邊抱怨耶路撒冷的物價高。

好在1月并不是耶路撒冷的旅游旺季，所以過了40分鐘左右我就排到了安檢的位置，入圣殿山的安檢和進入西墻的一樣嚴格，好在游客們都比較配合，安檢速度也比較快，然后從西墻上方的一個木質(zhì)聯(lián)通橋進入。這一片坐落于圣殿山上的清真寺建筑群是伊斯蘭教第三大圣地。由于巴以雙方都稱這里是各自的圣地，很多古跡犬牙交錯，難分彼此，稍有不慎，就會引發(fā)事端。2000年9月，時任以色列反對黨利庫德集團主席的沙龍強行“參觀”阿克薩清真寺建筑群，這一事件被認為是引發(fā)持續(xù)數(shù)年的巴以大規(guī)模流血沖突的導火索。這一片區(qū)域里同樣有荷槍實彈的警察，因為之前被告知，圣殿山區(qū)域里的警察皆來自約旦，所以特地暗中觀察了他們一會兒。但是除非是一個軍迷，否則實在看不出，他們的制服與武器與老城其他地方看到的以色列警察有什么的區(qū)別。

而眼下的這一片建筑，之所以成為伊斯蘭世界的一個圣地，與它的創(chuàng)始人穆罕默德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穆罕默德少年時期伊曾跟隨伯父參加商隊到敘利亞、巴勒斯坦等地經(jīng)商，接觸和了解到基督教和猶太教的情況，他也曾跟隨一位僧侶學習基督教知識，研讀猶太教和基督教經(jīng)典。在此過程中，穆罕默德逐漸將耶路撒冷視為神圣之地。麥地那定居后，穆罕默德與當?shù)氐莫q太人和睦相處，并共同修建了第一座清真寺。穆斯林的很多習俗也非常接近猶太教徒，最初的禮拜方向也面向耶路撒冷的圣殿山。

穆罕默德的追隨者們都相信他們的先知有這樣一次經(jīng)歷：有一天，穆罕默德被天使叫醒，然后騎上一匹名叫“布拉克”的人面飛馬，去了一個無名的“最遙遠的圣圣之所”，在那里，穆罕默德與亞伯拉罕、摩西、耶穌等先知會面交流，然后升入天堂。雖然耶路撒冷和圣殿從未被提及，但是穆斯林們相信，這個“最遙遠的至圣之所”就是圣殿山。每年穆斯林在耶路撒冷聚會，慶?！耙剐械窍觥?，這段傳說把耶路撒冷置于伊斯蘭教中僅次于麥加和麥地那的第三大圣地。伊斯蘭教受猶太教影響，也相信世界末日，而且堅信末日審判這一天，一定要離耶路撒冷近，在這里升入天堂，這也使得耶路撒冷成為現(xiàn)代穆斯林在全世界最神圣的地方之一。

632年，穆罕默德去世;四年后，第二任哈里發(fā)、在伊斯蘭教中享有極高聲譽的歐麥爾（Umar）帶著千人左右的阿拉伯駱駝騎兵，擊潰了東羅馬帝國的軍團。當軍隊包圍了耶路撒冷時，城內(nèi)主教索福洛尼斯表示愿意投降，但要哈里發(fā)親口承諾，保證對基督徒實行宗教寬容。于是，“清教徒式的君主”歐麥爾穿著破爛的長袍，騎著騾子，身邊只跟隨著一名仆從從麥加前往耶路撒冷。當在城外眺望耶路撒冷時，歐麥爾帶領(lǐng)大家進行了禮拜。之后，他穿上朝圣者的長袍，騎上一頭白色的駱駝下山來會見索福洛尼斯。拜占庭的主教們靜候著這位征服者的到來。“但他們鑲嵌著寶石的華麗教服與歐麥爾簡單樸素的衣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西蒙·蒙蒂菲奧里在《耶路撒冷三千年》里寫道。索福洛尼斯將交給圣城的鑰匙交給歐麥爾和他身后衣衫襤褸的阿拉伯駱駝騎兵。而歐麥爾保證，允許基督徒進入耶路撒冷，這就是著名的“歐麥爾之約”。如今圣墓教堂對面還有一座歐麥爾清真寺，是1193年為紀念歐麥爾這次和平進入耶路撒冷以及對其他宗教的尊重而建。

雖然之前在老城穿梭、從不同角度已經(jīng)一窺圓頂清真，但真正置身其中，還是被它的美所震撼。其實今天看到的圣殿山的很多建筑，都是倭馬亞王朝哈里發(fā)阿卡杜拉·馬利克的杰作。倭馬亞王朝雖然首都在大馬士革，但他們熱愛耶路撒冷、甚至考慮過定都這里。

685年，馬利克成為哈里發(fā)，為了吸引眾多的穆斯林，他開始計劃修建圓頂清真寺（Dome of the Rock）。馬利克盡管殘酷，但是一位成功的建筑師——他從小被安排在沙漠中一個艱苦的貴族學校學習阿拉伯傳統(tǒng)技能，這是早期阿拉伯皇室和貴族為了防止他們的后代忘本而特意這樣做的，后來也逐漸廢止。馬利克被后世公認的是美學品味一流。有趣的是，因為當時的阿拉伯人剛從沙漠出來，還不擅長建筑，所以很多工匠是從拜占庭帝國“借的”，而工藝風格也帶有拜占庭特色。

馬利克用埃及7年的稅收建造了圓頂清真寺。692年前后完工后，被公認為建筑杰作：20米直徑的穹頂架在鼓形基座上，重量全部倚靠在八角形的墻面上。圓頂美妙的弧線、力量與簡約，與它神秘的美相得益彰。

有意思的是，雖然建造了這樣一座足以載入史冊的偉大建筑，但馬利克本人從未說明建造圓頂清真寺的原因。后世普遍推測他是想以此壓倒基督世界的圣墓大教堂。從現(xiàn)在來看，他的目的也確實達到了，無論身處耶路撒冷的哪個角度，目光總是被它所牽引。1994年約旦國王侯賽因出資650萬美元為這個圓頂覆蓋上了24公斤純金箔，更讓它熠熠生輝。圓頂清真寺成為21世紀的旅游觀光點，成了耶路撒冷的代名詞。

雄踞圣殿山之巔的圓頂清真寺，其實不是清真寺，而更是圣祠（shrine）。在穹項的正下，就是那塊圣石，對很多人來說，就是世界中心。有了圣祠，還需要清真寺。于是馬利克和他的兒子，建造了阿克薩清真寺，意為“最遙遠的清真寺”。耶路撒冷有個傳統(tǒng)，建筑用材都是從各個地方運過來。阿克薩清真寺也不例外，其木柱就來自一個基督教建筑的基座。通向南邊的雙重和三重門，與東邊的金門相輝映，這些耶路撒冷最美麗的門所用的建筑材料都來自早期希律王和羅馬時期。建成之初的阿克薩清真寺有15條走道，即使經(jīng)歷了1000多年的風風雨雨，阿克薩清真寺依然能夠容納4000信眾在內(nèi)同時祈禱，由此可見當時的輝煌。

宣禮塔與鐘聲

在耶路撒冷旅行，會有一種奇妙的體驗：每天凌晨4點多一點，半夢半醒之間，會被清真寺的宣禮塔傳出的聲音驚醒，這是召喚信徒們?nèi)デ逭嫠缕矶\;過了沒多久，城內(nèi)又傳來叮叮當當?shù)溺娐?，這是基督教堂傳來的聲音。一天之中，此起彼伏，形成一種奇妙的和諧。

但是，也就是這個城市，見證了人類曾經(jīng)以信仰為名、彼此進行殘酷殺戮的中世紀血淚史。

1095年11月末的一個上午，教皇烏爾班二世發(fā)表了一次布道演說，號召基督徒為了救得贖罪和救世，要重新奪回耶路撒冷，解放圣墓大教堂。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場演說也改變了整個歐洲的歷史，十字軍東征開始了。

當時8萬人手舉十字架，從歐洲向小亞細亞出發(fā)。幾個月后，十字軍終于在酷熱之下到達目的地——出發(fā)時的8萬人，大概只有1萬人在千辛萬苦中達到終點。來自基督教世界的不同貴族，帶著自己的人馬分別駐扎在耶路撒冷各個城門外。十字軍對厚重的城墻無計時，熱那亞水手進入雅法港，將船只拆解成木材運送到耶路撒冷，制成攻城機械。

7月15日，十字軍找到了耶路撒冷防御的弱點，攻入城中，開始對穆斯林信眾進行屠殺，無論他們是士兵還是平民。他們從母親手中奪過孩子，扔到城墻上，只因為他們是“異教徒”。殺紅眼的十字軍戰(zhàn)士，在市集街上搜尋，拖出更多的受害者，“像宰羊一樣將他們殺死”，屠殺進行了幾小時，十字軍殺死了能找的所有人，他們不只砍頭，也砍下他們的手腳，“并以在噴水池里沖洗身上異教徒的血而感到榮耀”。城里很多人都逃到薩克清真寺的平臺上，但十字軍攻了上來，猶太人躲進猶太會堂里，但被十字軍放火燒死。圣地重回基督徒手中，發(fā)動圣戰(zhàn)的教皇烏爾班二世卻在兩周后離開人世。

48小時后，屠殺停止。貴族和教士們向圣墓教堂走去，他們高歌贊美基督，眼里充滿了歡樂的淚水。大屠殺六個月后，耶路撒冷仍然充滿惡臭。戰(zhàn)死的基督徒被埋在金門附近，他們相信金門是末日審判之地。每個人都想在這里占個好位子，等末日來臨時升入天堂。

十字軍占領(lǐng)了耶路撒冷后，把圓頂清真寺和阿克薩清真寺的頂端都放上了十字架。清真寺的一部分改為教堂，另一部分當作神廟及騎士團的營房和武器庫，大殿旁邊還建了一長溜馬廄。阿克薩的鉛皮屋頂也被拆去，用以整修圣墓大教堂。

在十字軍騎士統(tǒng)治巴勒斯坦的200年中，猶太人和穆斯林一樣，被禁止居住在耶路撒冷，違者被處以死刑——實際上，猶太人從一開始就是十字軍東征最慘重的犧牲品。因為在許多基督徒看來，猶太人就是身邊的異教徒。當時流行著這樣一個口號：“干掉一個猶太人，以拯救你的靈魂。”為了增加人口，敘利亞和亞美尼亞的基督徒被邀請進耶路撒冷居住——這些人成為今天巴勒斯坦基督徒的祖先。

十字軍初捷之后，建立了耶路撒冷國，它的疆域包括今天以色列、約旦和黎巴嫩的大部分。但十字軍的耶路撒冷國也十分不穩(wěn)定。沒多久，耶路撒冷又歸屬伊斯蘭世界。完成這個圣戰(zhàn)任務(wù)的是在伊斯蘭世界享有盛譽的薩拉丁。

埃及阿尤布王朝的建立者薩拉丁是位天才的政治家，深受尊重與喜愛。薩拉丁熱愛耶路撒冷，他說“我已享盡人家榮華富貴”。從此以后，便投身于解放耶路撒冷的圣戰(zhàn)。1187年6月，在哈丁戰(zhàn)役中，薩拉丁擊敗耶路撒冷軍隊，俘獲了無能的國王——值得一提的是，隨軍圣物“真十字架”沒有顯靈，反而被薩拉丁繳獲，從此它的下落也成了一個謎。

1187年9月20日，薩拉丁包圍了耶路撒冷，此時城內(nèi)只有兩名騎士和兩個王后率眾抵抗。擔心耶路撒冷被血洗，城內(nèi)貴族貝里昂作為代表出面與薩拉丁談判，“首先我們將殺光女人和孩子，然后毀壞你們的圓頂清真寺和阿克薩清真寺，然后你才會得到這座城市”。薩拉丁思忖再三，決定同意，一些人被釋放，還有一些人用錢贖回自己，否則就被賣為奴隸。薩拉丁一共收了22萬第納爾，而大主教在付了自己的10個第納爾后，“就帶著幾車金銀和地毯迅速離去”。

薩拉丁坐在王座上，看著兩支龐大的基督教軍隊離開耶路撒冷，基督徒們頻頻回首，遙望耶路撒冷泣不成聲。驅(qū)逐基督徒后，薩拉丁進入耶路撒冷，清理清真寺的基督教印跡，他稱圓頂清真寺為“伊斯蘭印戒上的寶石”，上面的十字架被扯了下來，在城內(nèi)拖著走;他又恢復了被十字軍占有的阿克薩清真寺的原有面孔。薩拉丁還用從大馬士革運來的玫瑰花水親自清洗圣地的磚石，以示虔敬。薩拉丁也沒動圣墓教堂，只是關(guān)閉了三天后，交給了希臘東正教會，但禁止教堂鳴鐘，只允許伊斯蘭的宣禮聲響徹耶路撒冷。

薩拉丁成了伊斯蘭世界的英雄，“驅(qū)散黑暗照亮每個黎明的陽光”。驅(qū)逐了基督徒后，薩拉丁從伊斯蘭世界各處遷來穆斯林，許多猶太人也回到了耶路撒冷定居。薩拉丁還請回了許多亞美尼亞人，成為一個特殊群體，直到今天，耶路撒冷老城內(nèi)四個區(qū)中還有一個是“亞美尼亞區(qū)”，這也是薩拉丁留給耶路撒冷的遺產(chǎn)。

風雨阿卡

籌劃此次耶路撒冷之旅時，“阿卡”也被我放進第一批“必去之地”的名單里——只因在此前有關(guān)十字軍東征的歷史文獻上，多次看到過這個名字Akko。這個見證了中世紀宗教戰(zhàn)爭的腥風血雨之地，豈能錯過？

周六是以色列的安息日，當?shù)厝送ǔ６疾话才殴ぷ?，很多餐館也都關(guān)閉，留在城內(nèi)的意義不大，所以我們就把出行的時期定在這一天。不巧的是，周五晚上就開始下雨，而且氣象預(yù)報里說第二天是“圣經(jīng)級”的風暴，無論是當天晚上采訪的作家奧茲還是當?shù)氐闹袊笥?，都建議我們周六待在賓館里，靜候暴風雨過去。但是一想到如此與這個歷史名城擦肩而過，心里又有萬種不甘。所以第二天一早，盡管狂風暴雨如期而至，還是和攝影師張雷“義無反顧”地出發(fā)了。

頂著暴雨從特拉維夫租車沿海岸線北上，半個小時左右會到達另一個歷史名城——愷撒利亞，意為“羅馬皇帝的城市”，這是希律王大力建成的，意向羅馬皇帝示好。但是雨太大，我們只能在車里遠遠地看著一些羅馬石柱孤零零地矗立在那兒，任海浪狂卷。

無奈之下放棄愷撒利亞，繼續(xù)北行，很快到達港口城市海法。此時雨大得幾乎連雨刷調(diào)到最快速度都無法看清前面的路。但神奇的是，當我們駛到城里最高點時，雨勢逐漸收斂，直至不知何時變成了若有若無的細雨。在細雨中靜立山上，俯瞰小城。因為云層遮住了天空的顏色，遠遠望去，視覺似乎產(chǎn)生了一種幻覺：海洋里的巨輪竟然像是從天上鉆出來的。過了一會兒，太陽終于努力掙脫了云層，陽光慷慨地灑下來，天空也變得澄明起來，海天終于分開。

離開海法，離阿卡已經(jīng)非常近了——以色列幾乎是最年輕的國家，國土面積也不大，正如之前從以色列旅游局那里拿到的宣傳冊上面的話，“駕車從一到另一端只需要大約8小時”，理論上講，幾天之內(nèi)幾乎可以游遍以色列“大疆南北”。不過作為連接地中海南北商道的阿卡，如今是以色列北部小城Acre，很多書上將之翻譯為阿克。也許是先入為主，我還是習慣用第一次在十字軍戰(zhàn)爭史上看到的名字“阿卡”稱呼它。

沒想到到了阿卡，雨又追隨而至。狂風卷著地中海的巨浪，怒吼著拍到岸上，有驚心動魄之感。站在臺階站在岸邊臺階上看風景，也被幾次被風吹了下來。

不知道當年“獅心王理查”到達阿卡時，迎接他的是怎樣的一幅圖景。

實際上，當理查一世在1191年6月8日抵達阿卡時，此處的圍城戰(zhàn)已經(jīng)熱火朝天地打了一年多。1187年，耶路撒冷的陷落震驚了基督教世界。此時的基督教世界陷入了十字軍東征的狂熱中。教士們周游歐洲，在宗教節(jié)日期間舉行大型招募會，拉攏成千上萬的信徒參加圣戰(zhàn)，并向他們許諾，圣戰(zhàn)者若在戰(zhàn)斗中犧牲，其罪孽將得到赦免，將享受永生。

1190年，基督教世界又組織了第三次十字軍東征。這一次“規(guī)格”更高：英國國王理查一世、法國國王腓力二世、德意志國王兼神羅皇帝腓特烈一世（紅胡子巴巴羅薩）都帶隊出征。但十字軍開局不利，紅胡子巴巴羅薩在渡過一條小河時，竟然被淹死?；实鬯篮?，他的尸體被煮爛，骨頭被挑出來，由他的兒子帶著前往阿克，準備將遺骨葬在耶路撒冷。但沒想到兒子帶著隊伍到了阿卡后，也死于瘟疫，這支德國十字軍也就自然瓦解。其后，與理查不合的腓力二世也回了歐洲。于是只剩下理查一人面對伊斯蘭世界。

身高一米八的理查，滿頭紅發(fā)，精力充沛，因好戰(zhàn)而被稱“獅心王”。當理查到達阿卡時，這座城市被戰(zhàn)爭折磨得受盡苦難。而理查在此安營扎寨不到一周時間就患上了一種類似壞血病的疾病。他的牙齒和指甲開始松動，頭發(fā)大把大把地脫落。但這并沒有打消理查的戰(zhàn)斗意志。有意思的是，他向薩拉丁發(fā)出書信要求與他秘密談判時，還請求薩拉丁提供桃子和冰塊來幫助他退高燒。薩拉丁也頗具騎士風范地派人送來水果。

理查沿海岸線南下，離耶路撒冷還有幾天距離。但他也知道按眼下的情勢，即便奪回耶路撒冷，自己也守不住，唯一的選擇是談判。獅心王理查給薩拉丁的信中說：“穆斯林和法蘭克人都無力再戰(zhàn)，這塊土地已變成廢墟。所以，我們必須談判的是耶路撒冷、真十字架和這些土地的問題。耶路撒冷是我們信仰的中心所在，對此我們絕不放棄?！?/p>

薩拉丁也向?qū)Ψ秸f明圣城對穆斯林的意義：“耶路撒冷對與我們和對你們同樣重要。但對我們更偉大。因為正是在耶路撒冷，我們的祖先夜行登霄，天使們也聚在這里?！狈制缇薮?，無法達成一致，雙方繼續(xù)大軍對峙。

到了1192年，薩拉丁和獅心查理其實“資源與意志也都消耗殆盡”，9月2日，兩人達成《雅法協(xié)定》（Treaty of Jaffa）。這是歷史上第一次對巴勒斯坦進行的勢力范圍劃分。代表基督教王國的理查得到了北邊，定都阿卡;而薩拉丁守住了耶路撒冷，但允許基督徒進入圣墓教堂，和平協(xié)定為期三年。此后，薩拉丁邀請理查到耶路撒冷朝圣，但倔強的理查拒絕了。如果他得不到，他寧愿永遠不看。不過一些基督徒騎士還是去了耶路撒冷朝圣，薩拉丁還接見了他們，并向基督徒們展示了真十字架。從此以后，真十字架就徹底失蹤了。

這對偉大的對手再無機會交鋒。10月9日，獅心王理查一世帶著疲憊和遺憾坐船返回歐洲，在奧地利被奧地利公爵利奧波德五世扣押，直至一年后其母以相當于皇室2～3年的歲入的15萬銀馬克的巨資將其贖回，1199年死于與法國的交戰(zhàn)。薩拉丁回到大馬士革，重回到有17個兒子的安逸生活中。6個月后，55歲的薩拉丁去世。

十字軍的血腥蹂躪之后，1244年7月11日，一萬名花剌子模韃靼騎兵殺向耶路撒冷。這些雇傭兵已失控，沖入城里，砍殺前進?；酵降囊啡隼湓俅问艿焦?。他們攻入圣墓教堂，把神父砍了頭。然后沖入地下，掘開十字軍耶路撒冷歷任國王的墓穴，拉出尸體，扔進火里，又把耶穌墓穴門口的大石擊碎。搶掠一空后，韃靼人揚長而去。耶路撒冷一片荒蕪，被不同的伊斯蘭軍閥控制。

獅門的偶遇

我們住的賓館在橄欖山上，天氣好的時候，山下老城可以盡收眼底。橄欖山屬于東耶路撒冷，所以我們第一次進老城，就正好從老城正東的獅門（Lions Gate）穿過。在夕陽的折射下，用淺褐色巨石建成的獅門反射出一種溫暖的色調(diào)，與守在城門旁的穿著深藍色警服、荷槍實彈的警察構(gòu)成頗為刺目的反差。后來在資料上看到，1967年六日戰(zhàn)爭，以色列士兵正是從此門進入老城，在圣殿山豎起以色列國旗。

穿過城門時，不自覺地抬起頭仔細端量，突然看到了城門上方的石墻上，有一對左右相向的豹子標志——一下子想起之前在BBC制作的紀錄片里看到過這對黑豹。它們的主人是馬木魯克王朝時期的拜巴爾斯（Baybars）。而這對黑豹也成為耶路撒冷另一段歷史時期的一個見證。

拜巴爾斯原本是南俄羅斯草原的孤兒，在打谷草時被擄為奴，帶到大馬士革變賣，后加入埃及奴隸兵團——馬木魯克（Mamluk）。因其驍勇善戰(zhàn)，從禁衛(wèi)軍隊長一路升遷，到30歲時，他已是新帝國最英勇的軍官。拜巴爾斯有非凡的軍事才能，1250年2月在曼蘇拉城與法國國王路易九世率領(lǐng)的十字軍作戰(zhàn)時，活捉了路易九世。1260年9月，拜巴爾斯擔任先鋒官，在巴勒斯坦和敘利亞附近的艾因賈魯打敗了蒙古大軍，這是蒙古大軍在西征歷史上第一次野戰(zhàn)中被對手全殲。這次大戰(zhàn)被歷史界認為具有重大意義。因為它標志著轟轟烈烈的蒙古西征浪潮的結(jié)束，而百戰(zhàn)百勝的蒙古大軍沒有能夠攻陷耶路撒冷圣地，因此保護了阿拉伯伊斯蘭文明免遭蒙古大軍的徹底破壞。

拜巴爾斯用潛行的黑豹為標志，來彰顯自己的勝利。除了耶路撒冷的獅子門之外，現(xiàn)在已發(fā)現(xiàn)有80多處這樣的標志散落在埃及和土耳其之間的碑刻銘文上——從另一個角度說，耶路撒冷就是這樣一個處處有歷史感的地方，一不小心就與動輒以近千年的過去撞個滿懷。

“馬木魯克對這個地區(qū)的歷史貢獻是阻止了蒙古人的進攻，他們的歷史功績是不可低估的?！毕２畞泶髮W前人文學學院院長阿米泰（Reuven Amittai）說。作為歷史學家，他的研究領(lǐng)域之一就是馬木魯克王朝。在他看來，蒙古人被打到了幼發(fā)拉底河以外，然后就把這個地區(qū)重新收回來。

1260年，擊敗蒙古軍隊的拜巴爾斯被擁立為蘇丹。雖然拜巴爾斯的首都在開羅，但耶路撒冷是他們世界的宗教中心。他立志以薩拉丁為榜樣，抵抗十字軍在西亞的侵略勢力。所以他一掌權(quán)后就開始摧毀斯十字軍殘部。然后來到耶路撒冷下令翻修圓頂清真寺和阿克薩清真寺。

拜巴爾斯給耶路撒冷留下的最大遺產(chǎn)，不是建筑，而是節(jié)日。為了對抗基督教的復活節(jié)，他借用猶太教與基督教的傳統(tǒng)，創(chuàng)設(shè)了耶路撒冷自己的節(jié)日——穆薩節(jié)。所有的耶路撒冷人，以及巴勒斯坦境內(nèi)來的其他阿拉伯人這一天都會聚焦在圣殿山上，慶祝、聚會，然后騎上馬或駱駝，直奔杰里科附近的摩西墓地，紀念猶太教的先知也是穆斯林的先知穆薩（摩西）。這一節(jié)日成為耶路撒冷特有的節(jié)日，至今已有700年的歷史。

1277年，拜巴爾斯在大馬士革誤飲了為別人準備的毒酒而死。他的繼任者完成了事業(yè)，在耶路撒冷城里修了很多精美的建筑。馬木魯克的建筑風格獨特，在穆斯林居住區(qū)，鐘乳石狀的拱形裝飾以及深淺色相間的石頭隨處可見。其工藝之精湛，連后世的研究者也驚訝不已，有些地方石頭拼接處，“連刀片都插不進去”。

“馬木魯克為耶路撒冷留下了最精美的一批建筑?！卑⒚滋┙淌谛稳菟麄兪恰皞ゴ蟮慕ㄖ摺?。不僅在耶路撒冷，他們也在整個巴勒斯坦地區(qū)建了很多的東西，被稱為猶太教四大圣城之一的薩法德（Safed）也是這一時期的作品?！斑€有加沙城，馬木魯克時期他們把它變成一個省的省會，在這個地區(qū)進行了很多建設(shè)，實現(xiàn)了一個相對穩(wěn)定和繁榮的階段?！?/p>

馬木魯克激起了人們重新到耶路撒冷朝圣的熱潮。十字軍期間，這種熱情幾乎已經(jīng)冷卻。耶路撒冷在馬木魯克王朝時期重新興旺起來?！皥A頂清真寺和阿克薩清真寺雖說很早就是伊斯蘭教圣地，但是在馬木魯克時期，它們變成了一個相對‘全球化的所在?！卑⒚滋┙淌谡f。當時，包括各種其他宗教的信徒來耶路撒冷來朝拜，當時也有很多從政壇退休的人，來到耶路撒冷來定居養(yǎng)老，也使得耶路撒冷有了一個“后花園”的價值。

1291年馬木魯克猛攻阿卡城，屠殺了大部分守軍，將生還者變賣為奴。十字軍時期的耶路撒冷王國就此終結(jié)，也標志著十字軍東征的終結(jié)?！榜R木魯克對伊斯蘭世界的貢獻是把十字軍也趕跑了，如果不是馬木魯克從埃及過來征服這個地區(qū)的話，十字軍也不會走得這么快。”

不過馬木魯克王朝統(tǒng)治的300年，也結(jié)束了薩拉丁王朝相對開明的時期，馬木魯克的突厥統(tǒng)治階級強迫猶太人戴上黃色頭巾，基督徒則戴上藍色頭巾。其實說突厥語的馬木魯克也瞧不起阿拉伯人。只有他們才能在城鎮(zhèn)里穿著毛皮衣服和盔甲，才能在城鎮(zhèn)里騎馬。到了16世紀，馬木魯克帝國因戰(zhàn)爭、腐敗和瘟疫而國力衰退，它對中東的統(tǒng)治也陷于無力。

再度輝煌

即使不是信徒，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里，登上圣殿山，在圓頂清真寺與阿克薩清真寺之間的平臺上，找一個角落靜靜地體會這一片穆斯林建筑帶來的美與寧靜，本身就是一種享受：蒙著面紗的伊斯蘭婦女行色匆匆進入寺內(nèi)祈禱，膚色各異的游客興高采烈地拍照，一位穆斯林老大爺帶著一大口袋糧食，身后幾十只貓追隨著“呼嘯”而過，又有鴿子和烏鴉下來與貓群爭奪口糧……

眼前看到的這一片建筑群，歸功于伊斯蘭世界的另外一位偉大人物——蘇萊曼大帝。

1516年8月24日，奧斯曼帝國蘇丹塞利姆帶著他能征善戰(zhàn)、裝備精良的土耳其軍隊，擊敗了還拿著舊式刀劍長矛的馬木魯克王朝。這場戰(zhàn)役也決定了耶路撒冷的命運——從1517年開始，直到1917年12月被英軍占領(lǐng)，耶路撒冷有400年處在奧斯曼帝國的統(tǒng)治之下。

1517年3月20日塞利姆進抵城下占領(lǐng)耶路撒冷。將阿克薩清真寺和圓頂清真寺的鑰匙交給塞利姆。塞利姆抵達耶路撒冷后，來到阿克薩清真寺，俯身跪拜，并宣稱自己是第一個面朝麥加方向祈禱的人——穆罕默德曾規(guī)定，穆斯林必須朝耶路撒冷方向朝拜，后來才改為麥加。

塞利姆死后，他的兒子蘇萊曼大帝（Suleiman I），成為世界上最有權(quán)勢的人，他的帝國從巴爾干到波斯邊境。從埃及到黑海，是奧斯曼帝國的鼎盛時期，伊斯坦布爾還有一座著名的蘇萊曼尼耶清真寺。

據(jù)說有一天，蘇萊曼夢到先知來訪，讓他“趕走異教徒”，“裝點尊貴圣殿，重建耶路撒冷”。于是蘇萊曼大帝在耶路撒冷大興土木。他首先修建了城門，加高城墻——耶路撒冷已經(jīng)300年沒有城墻了;圓頂清真寺的馬賽克已經(jīng)褪色，蘇萊曼下令將它們換成琉璃瓦。當時需要45萬塊磚瓦，下屬就在阿克薩清真寺旁邊建了一個磚瓦廠以提供建筑用料。我們今天所看到的耶路撒冷古城，很多是奧斯曼時期的原樣，因為從此以后耶路撒冷再沒有經(jīng)歷過大的戰(zhàn)火洗禮。

此時的耶路撒冷開始重新繁榮，人口翻了三倍，達到16000人。

1492年西班牙女王伊莎貝拉征服了最后一個伊斯蘭公國——格拉納達，此后，西班牙驅(qū)逐了10萬到20萬猶太人，而他們后來都陸續(xù)轉(zhuǎn)移到了蘇萊曼帝國。他們逃回耶路撒冷后，開始興建猶太教堂，成立猶太區(qū)，他們想方設(shè)法接近圣殿山、盡量靠近禱告。蘇萊曼對他們也相對寬容，認為他們是“有經(jīng)的人”，于是將第二圣殿主體圍墻外一段約2.7米寬的街劃給猶太人以供祈禱。不久之后猶太人開始用“墻”指稱此地，慢慢地發(fā)展成“西墻”或“哭墻”。這條很窄的通道當時夾在西墻和馬格里布區(qū)之間，直到400多年后，被以色列軍隊夷平，變成了一個廣場，供祈禱或參觀，才有了今日的哭墻前面寬闊的廣場。

奧斯曼帝國對基督派也相對寬容，數(shù)以萬計的基督徒到耶穌下葬的圣墓朝拜。但此時，在基督教內(nèi)部，卻掀起了曠日持久且影響深遠的爭斗。因為來自基督教不同國家的不同教派都進入圣墓教堂，彼此你爭我斗。奧斯曼統(tǒng)治者的管理規(guī)矩很簡單：誰付錢誰就能待下去。這意味著只有最富足的教派才能存續(xù)，有些小教派因無力負擔而退出。到了16世紀，歐洲支持的天主教會，俄國支持的東正教會，亞美尼亞教會這三支教派留了下來。即使這樣，他們之間仍為了主導權(quán)齟齬不斷。

在圣墓教堂中，哪怕是最普通的小事，都會造成國際和宗教影響。因為教堂內(nèi)是個開放空間，不可能用籬笆或其他物體隔開，各教堂有自己的空間，但有一些是共有的。在圣墓大教堂內(nèi)，東正教和天主教為加略山北臺階的使用權(quán)爭執(zhí);東正教和拉丁禮拜堂之間的東拱門下一塊長條地板的所有權(quán)不斷爭吵;亞美尼亞人和東正教徒為東面主入口樓梯的所有權(quán)和打掃權(quán)爭吵。

由于教派紛爭厲害，爭斗不止，1757年國際仲裁組織判定，以當時爭端發(fā)生時的范圍為永久范圍。教堂內(nèi)每一釘子、蠟燭、石頭都登記在案，分歸各個教派所有，還有些是共管區(qū)。但還是存在一些爭議，比如最后一級臺階是屬于院子的延伸部分還是樓梯，兩派爭執(zhí)從未停止，甚至在1920年有2位教士因此被殺。有意思的是，如今圣墓教堂的鑰匙仍保留在阿拉伯望族——努賽貝家族手里。他們是奧斯曼選定的阿拉伯上層家族之一，讓努賽貝家族保留一部分教堂進門費。他們管理耶路撒冷的日常事務(wù)。直到今天每天黎明前他們依然要爬上去打開古老教堂的大門。

雖然奧斯曼土耳其統(tǒng)治耶路撒冷達400年，也是巴勒斯坦地區(qū)有過的最漫長的統(tǒng)治，但也并不意味著基督教世界就放棄了征服它的渴望。

1798年5月，28歲的遠征軍總司令拿破侖率領(lǐng)著300多艘戰(zhàn)艦、35000名士兵以及167名科學家組成的遠征軍前往埃及。但在尼羅河口的，遭到英國海軍名將納爾遜的重創(chuàng)。埃及的失利，讓拿破侖只有北上奪取敘利亞。

1799年2月，拿破侖大軍包圍了雅法，信心十足地準備拿下只有30多公里之外的耶路撒冷。他在給督政府的報告中說：“當你們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大概正站在所羅門圣殿的廢墟上了。”耶路撒冷城內(nèi)陷入恐慌。拿破侖手下將軍請令進攻圣城，但這位驕傲的法國人回答說，他要先征服阿卡，然后“親自前來，將自由之樹種在基督受難的地方，在進攻中倒下的第一個法國士兵將被埋葬在圣墓里”。

防守阿卡的帕夏賈扎爾（Jazzar），在英國海軍軍官史密斯的幫助下，抵住了拿破侖的圍攻——阿卡古城至今還有賈扎爾清真寺，以紀念這次勝利。拿破侖圍困阿卡三個月，多次攻擊都未有成效。而此時奧斯曼援軍趕了過來，拿破侖軍中也開始流行鼠疫，已有1000多名士兵死亡。拿破侖被迫向埃及撤軍。據(jù)說當時拿破侖說了這樣一句話：“如果我占領(lǐng)了阿卡，我就能征服全世界?！北M管拿破侖未能如愿，他也給耶路撒冷留下了一個遺產(chǎn)：占領(lǐng)雅法后，他的那些生病的士兵得到亞美尼亞修道士的護理，為了表示謝意，拿破侖將自己的帳篷送給了修道士們。亞美尼亞修道士將帳篷改裝成了十字褡，這種十字褡現(xiàn)在還在耶路撒冷亞美尼亞的圣雅各教堂里使用。

白旗的故事

美國僑民酒店（The American Colony Hotel）在東耶路撒冷，是幾幢精致的別墅發(fā)展起來的酒店。如果不仔細看，注意不到大堂的一角掛著一個牌子，上面寫了很多來此住過的名人的名字，丘吉爾、索爾·貝婁、夏加爾、羅伯特·德·尼羅、鮑勃·迪倫、伯恩斯坦、戈爾巴喬夫、烏瑪·瑟曼、薩義德……從政治家到藝術(shù)家、演員，不一而足。它們用這種方式低調(diào)但又不無自豪地宣揚著自己的歷史。

酒店的歷史來自一個悲傷的故事。美國人斯帕福德（Sparfford）夫婦原住在芝加哥。1871年芝加哥一場大火讓他們遭受很大損失。兩年后，他們一家人決定去歐洲度假散心。丈夫因為工作晚出發(fā)幾天，妻子安先帶著四個女兒登上游輪。當晚，游輪被一艘船撞壞，幾分鐘內(nèi)沉沒。安獲救，而四個女兒全部遇難。夫婦倆后來又有了兩個孩子。不幸的是，兒子在4歲時因猩紅熱去世。安相信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有罪，而當初能活下來是因為上天要她擔負某種使命。不久，她參加了一個16人的社團來到耶路撒冷——因為他們相信世界末日即將到來，他們要在這里迎接重生。當然，這一切并沒有發(fā)生，但他們卻留了下來，又吸引了更多的人加入，成立了一個美僑區(qū)（American Colony）。1902年在雅法開著一家酒店的貴族，問能否讓他的客人住進美僑區(qū)時，無意中開啟了將此處改成飯店的可能。

酒店經(jīng)理杰爾米（Jeremy Berkovits）帶我們在賓館的長走廊穿行，身旁的櫥窗里展示著本地出土的3200年前出土的碎片，仿佛一下子穿越了幾千年的歷史。有意思的是，酒店的某一層被命名為“阿拉伯的勞倫斯”，走廊的墻上和房間里，都掛著那位頗具傳奇色彩的人物：T.E.Lawrence。從某種程度上講，“阿拉伯的勞倫斯”就是在這里“制造”出來的——當年，正是在這里，美國青年洛維爾·托馬斯（Lowell Thomas）遇到了頗具傳奇色彩的勞倫斯，然后以《紐約時代》通訊員的身份，在西方發(fā)表了關(guān)于介紹勞倫斯的不無浪漫、美化的文章，從而一舉塑造了“阿拉伯的勞倫斯”，并使之成為變成家喻戶曉式的人物。

1882年，一個綽號“中國人”的英國人光臨了美國僑民區(qū)。這個英國人就是我們熟悉的“火燒圓明園”和“鎮(zhèn)壓太平天國”的查理·喬治·戈登。戈登還是個虔誠的基督徒，他在耶路撒冷待了一年左右。1885年，戈登被派往蘇丹時，在喀土穆被起義者殺死。

其實美僑區(qū)的存在和發(fā)展，從另一個角度折射了耶路撒冷的近代史。由于奧斯曼帝國幅員遼闊，管理起來也不是那么容易，所以，蘇丹多是將國土分成多個省份或區(qū)域，委托他的帕夏們（Pasha）管理。對耶路撒冷也有鞭長莫及之感。

隨著歐洲勢力的逐漸滲入，奧斯曼在耶路撒冷的統(tǒng)治也進入最后的歲月。

雖然稱為美僑區(qū)，但這個社區(qū)里還有很多瑞典人，其中有一些會攝影。他們?yōu)閬硪啡隼涞挠慰团恼?，或是為旅行書或旅游報紙?zhí)峁┱掌?，又在老城雅法門附近的商店里出售這些照片，后來竟然成為美僑的一個重要經(jīng)濟來源。當美僑區(qū)漸漸擴大，直至今天變成一個相對奢華的五星酒店時，他們建了一個小型博物館以保存這批影像資料——這批資料無意中成為耶路撒冷近一個世紀歷史的一個縮影。在大衛(wèi)塔博物館舉行的耶路撒冷城市史展覽，部分資料就來自他們的提供。

1914年夏天，一群德國學生來到美僑區(qū)學英語。8月2日一早，他們還現(xiàn)身吃早餐，但一夜過后，這些德國學生全部消失不見。他們后來才知道，在雅法港外，有一艘船將他們秘密接走，送到德國。幾天后，德國入侵比利時，“一戰(zhàn)”開始。

接下來的3年，耶路撒冷完全對外隔絕。所有的郵件傳送被中止。身體合格的奧斯曼青年人都被征召到軍隊里，失去了這些壯勞力，耕地無人處置，然后城里爆發(fā)了傷寒。禍不單行，1915年，耶路撒冷又遭受蝗災(zāi)，成群的蝗蟲“像雪花一樣”密密麻麻地遮蔽住了天空——美僑酒店的資料館里還展示著當年蝗災(zāi)的照片，這場蝗災(zāi)導致了1915年耶路撒冷的饑荒。

在這批資料里，最珍貴也最有意義的是那面代表奧斯曼帝國向英國投降、象征著奧斯曼帝國在耶路撒冷近400年統(tǒng)治結(jié)束的白旗。

“一戰(zhàn)”開始后，奧斯曼帝國加入同盟國，與英國作戰(zhàn)。1917年，埃德蒙·艾倫比（Edmund Allenby）出任英軍總司令。他被認為是英國“一戰(zhàn)”史上最偉大的英軍將領(lǐng)，本人也很博學。因其身材高大，被冠以“血腥公?！钡木b號，對中東的影響很大。11月，艾倫比逐步拿下加沙、雅法，逼近耶路撒冷。

被德國將軍法爾肯海因取代去了大馬士革的杰馬勒帕夏，“最后一次插手了耶路撒冷事務(wù)”。他準備讓耶路撒冷“玉石俱焚”，先是命令驅(qū)逐所有基督教神父、炸毀基督教建筑，主教們被送到大馬士革。然后他宣布驅(qū)逐耶路撒冷所有猶太人。在凡爾登戰(zhàn)役中無功而返的法爾肯海因也不肯輕易放棄耶路撒冷，但英國人的飛機轟炸了位于橄欖山附近的德軍司令部，英國的情報長官甚至將鴉片空投到奧斯曼軍隊中，讓對手神志恍惚，無法防守耶路撒冷。英德戰(zhàn)機在耶路撒冷上空進行了一場激烈的混戰(zhàn)。

12月7日晚，英國的先頭部隊已經(jīng)能夠看到耶路撒冷。第二天早上總督伊扎特·貝用錘子砸碎了他的通信設(shè)備，然后召見耶路撒冷市長侯賽尼，將投降書交給他，信里稱，為了保護圣地不被破壞，土耳其軍隊愿意放棄戰(zhàn)斗離開耶路撒冷。整個晚上，成千上萬的奧斯曼軍隊艱難地穿過這座城市，也結(jié)束了奧斯曼統(tǒng)治耶路撒冷的歷史。

12月9日凌晨3點，德國軍隊撤出。上午7點，最后一個土耳其人離開耶路撒冷。大約一個小時后，英國士兵進入錫安門，在美僑區(qū)，民眾高唱著《哈利路亞》，歡慶英軍入城。耶路撒冷市市長侯賽因·侯賽尼（Jussein al-Husseini）也來到了美僑區(qū)。“侯賽尼住的地方離美僑區(qū)很近，他屬于當?shù)厣蠈樱c這些歐美人關(guān)系也比較好?！本频杲?jīng)理杰爾米說。侯賽尼拿了一束花找到安，“我在去投降的路上，我想讓你第一個知道”。

安的女兒伯莎·斯帕福催促侯賽尼用國際慣例——白旗來表示投降。上哪里找白旗呢？伯莎靈機一動，從美僑區(qū)的醫(yī)院里找到一張床單，扯下一塊，交給侯賽尼;侯賽尼把它綁到一把掃帚上，召集了一個有數(shù)名侯賽尼家族成員組成的代表團，揮舞著那面滑稽的旗幟，騎上馬便穿過雅法門去投降了。

“沒想到投降過程還頗費周折?！苯軤柮状笮χf。這群揮舞著床單白旗的人，先是在一個村莊里發(fā)現(xiàn)了兩個正在雞窩里尋找雞蛋的英軍廚師。市長提出要向他們投降，但兩個英國人拒絕：他們覺得床單和掃帚看起來像一個陷阱，而他們的少校正等著他的雞蛋，所以他們匆忙趕回了自己的部隊。

不久，這一群人又見到了倫敦軍團的兩名軍士從墻后冒了出來，拿著槍扣著扳機對他們喊道：“站住！”市長趕緊揮舞床單。兩位軍士拒絕接受投降;接下來，他們又遇到兩個炮兵軍官，他們也拒絕受傷，但愿意通報司令部。經(jīng)過層層轉(zhuǎn)達，投降意向報告給了180旅旅長沃森（Watson），沃森又匯報給了160師的約翰·謝伊（John Shea）少將。謝伊到達后，以艾倫比將軍的名義接受投降，他命令沃森把投降信還給市長，然后以讓侯賽尼用“更正式”的方式把投降信交給他。

艾倫比是在雅法門附近的帳篷中得知這一消息的，當時他正在和阿拉伯的勞倫斯談話。

英國首相勞德·喬治要求艾倫比進入耶路撒冷，作為獻給英國的“圣誕禮物”。在倫敦，勞合·喬治不無得意地宣稱：“占領(lǐng)耶路撒冷已經(jīng)給整個世界留下最深刻的印象。經(jīng)過數(shù)世紀的沖突和無謂斗爭之后，這座世界上最著名的城市已落到了英國軍隊的手中，從此不再成為其他統(tǒng)治者對抗基督教世界的棋子。每座山的名字都因神圣的記憶而讓人激動不已?！?/p>

此時的艾倫比收到外交部一封電報，內(nèi)容是“強烈建議”下馬，步行穿過城門而且不展示國旗，避免任何“愷撒式”的狂妄自大。12月11日，艾倫比由美國、法國和意大利的使節(jié)陪同，在拉比、穆夫提以及各國領(lǐng)事的注目下，步行穿過城門。耶路撒冷市市長對他表示歡迎，許多人喜極而泣。

艾倫比大衛(wèi)塔前的臺階沿著臺階登上講臺宣讀他關(guān)于“祝福耶路撒冷”的宣言，接著又用法語、阿拉伯語、希伯來語、希臘語、俄語和意大利語重復了一遍。隨后艾倫比列隊走出雅法門重新起上他的坐騎“興登堡”。有傳奇色彩的阿拉伯的勞倫斯一直陪同著艾倫比。那一天他除掉了貝都因的裝備，借了一套上尉軍服，扮作參謀軍官，加入了游行隊伍。

耶路撒冷市長侯賽尼在這一天究竟經(jīng)歷了幾次投降，后來竟然成了一個有爭議的話題。

那面有象征意義的白旗當時被插在一個石頭堆里。當天晚上，侯賽尼本來讓手下取回白旗，但手下卻兩手空空地返回。原來英方沃森準將已經(jīng)讓手下取走。當天晚上，沃森來到美僑區(qū)，找人把旗子帶到市長侯賽尼家，讓他簽上名字以確認它的真實性?！坝谑敲纼S區(qū)的人決定把那個床單再扯一塊又做了一面白旗;而市長把兩個旗子都簽了。美僑區(qū)交回英國人一面、自己留了一面?！笨蓱z的侯賽尼得了急性肺炎，兩周后去世。

后來沃森準將把他的那面白旗帶回了倫敦，贈送給帝國戰(zhàn)爭博物館，長期在倫敦保存;而伯莎·斯帕福把她的那面白旗送給了俄亥俄州的一個小博物館，因為那里有一個寫了阿拉伯的勞倫斯而一舉成名的洛維爾·托爾斯的展覽。

“就在兩周前，我才知道還有另外一個故事?！苯軤柮着d致盎然地說。

2004年，耶路撒冷的大衛(wèi)塔博物館收到以色列司法部轉(zhuǎn)來的一個郵包，里面裝著一個白色的紡織品，郵包附著的紙條上稱，這是1917年12月9日，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向英國投降的白旗的原件。博物館工作人員并沒有多加理會——已經(jīng)有兩面白旗分別存于英、美，怎么還會冒出來第三件？大家推測寄來的是一件贗品，就將之放在貯藏室里。

“就在你們來采訪的前不久，有一天一位保管員無意中打開包裹時，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從旗子后面掉出三封信”，信里詳細解釋了這面白旗的來源。原來沃森讓手下拿著白旗去找侯賽尼簽字以確認其“合法身份”時，他手下的這位叫諾頓的士兵，又把這塊白旗扯下一塊，作為紀念品送給了他太太——這就是后來司法部收到的那個包裹里的白旗的來源。

英國托管時期，英國士兵、行政官員以及各界人士經(jīng)常造訪這里。耶路撒冷又重新向世界打開了大門。1921年春殖民部大臣丘吉爾，在顧問阿拉伯的勞倫斯的陪同下大大耶路撒冷。熱愛歷史的丘吉爾喜歡耶路撒冷。他被圣殿山所吸引，只要有可能他就進行參觀，每次都戀戀不舍地離開。

丘吉爾非常喜歡耶路撒冷。在“二戰(zhàn)”接近尾聲時——1944年夏天，他甚至寫信給斯大林。建議在耶路撒冷召開一次同盟國會議。他說：“有一流的飯店、政府大廈等等。斯大林元帥可以采取任何保衛(wèi)形式，乘坐專列從莫斯科來到耶路撒冷?！鼻鸺獱柍兄Z封鎖路線，莫斯科第比利斯、安卡拉、貝魯特、海法耶路撒冷。而后來的事實我們都知道——1945年初，斯大林與羅斯?？偨y(tǒng)在雅爾塔舉行了會晤。

艱難的和平

美國僑民酒店的大堂雖然不大，但一直人流涌動。“你看到了嗎？大堂里有很多人喝著咖啡，閑聊天，但說不定哪個人就是中情局、摩薩德或是其他什么國家的特工?！苯軤柮装腴_玩笑半認真地說。因為其美國的背景，這家酒家在紛爭不斷的耶路撒冷，有了一種中立的色彩，很多政治家、記者、外交人員和國際組織成員，都選擇這里為見面的地方。即便杰爾米本人戴著猶太教的小白帽，但他也一再強調(diào)“我們希望能在紛爭的政治中保持中立”。

杰爾米熟悉地帶我們穿梭地酒店中，對每一個房間的來歷和典故如數(shù)家珍。有一個房間門口站立著一些穿著西裝、面無表情的彪形大漢。杰爾米一副見怪不怪的神情?！翱隙ㄓ质鞘裁春推秸勁?！”他又補充了一句，“看這個安全級別，應(yīng)該是比較重要的會?！?/p>

杰爾米略帶神秘地打開了一個房間，讓我們進去參觀。原來這是前英國首相布萊爾住過的地方。2007年離開唐寧街之后，布萊爾就代表美國、俄羅斯、聯(lián)合國和歐盟等四方，當起了中東特使。杰爾米說，自2008年起，他就在僑民酒店租下了一層，其中三間用作臥室。布萊爾一租就是三年，但復雜的中東局勢讓他的“中東特使”使命也黯然收場。

“布萊爾喜歡彈吉他，所以他自己帶了一把吉他在房間里;另外，他不想用酒店的健身房，因為那是公共場所，所以我們就放了一臺跑步機在房間里讓他鍛煉。”杰爾米在房間里比畫著。

“布萊爾從來不在房間內(nèi)開會，因為他擔心自己會被監(jiān)聽——CIA、克格勃還是摩薩德……還是什么人，所以他的會議室其實是在陽臺上?！苯軤柮讕ьI(lǐng)我們穿過房間，拉開了陽臺的門。他又賣了一個關(guān)子?！爸肋@個房間還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嗎？”他從陽臺向外探去，指著門外的馬路向我們示意。原來，1949年阿以雙方簽訂?；饏f(xié)定，城市被分成兩邊。酒店的幾百米之外的街道就是分界線——處于東耶路撒冷的美僑賓館被劃到約旦方。從谷歌地圖上，不斷放大，可以清楚地看到酒店西邊的圣喬治（St.George str）下方，有一排虛線，上面標注1949 Armistice Agreement Line（1949年停火協(xié)議線）。

雖然美僑酒店自始至終申明他們的中立哲學，處于這個地理位置上的它們也會自身不由己地卷入。在1947年以色列建國之后，酒店在雙方交火中被擊中21次。賓館的墻上至今還能找到1967年六日戰(zhàn)爭留下的彈痕。當時，美麗優(yōu)雅的庭院也被荒棄，游客消失不見，而代之以紅十字會的志愿者。

這里的16號套房是另一間別具歷史意義的所在。原來就在1993年，《奧斯陸協(xié)議》正式簽訂之前，由時任外長佩雷斯領(lǐng)導的以方團隊，就在這里與巴方見面?！八麄冏饬肆鶄€月，不要床、不要家具，所以我們把這些東西都撤走，只放進了六張辦公桌，三張給以色列代表佩雷斯，三張給巴勒斯坦代表費薩爾·侯賽因（Faisal Husseini，巴解組織新聞發(fā)言人）。”

“他們在這里秘密談判的時候，我一點兒都不知道，就像現(xiàn)在一樣。你剛才看到走廊那些安全人員了嗎？里面肯定有會議，從安全人員的配置來看，肯定是很高級別的會議，而且是政治會議。但我不會去問，我也不想知道。”

我開玩笑地問杰爾米，為什么不在這個房間外面放點宣傳畫，對外廣而告之告知這個房間所經(jīng)歷的特殊事件，他不假思索地又重復了說過數(shù)次的話：“坦率地說，作為一個商人，我不關(guān)心政治。我更希望酒店是因為好的服務(wù)而獲關(guān)注。這是第一位的。我不想因為它因為政治而出名。如果人們得知此事，就會來評頭品足，每個人的立場不一樣，我不想沾染太多的政治色彩?！?/p>

1993年，在挪威人的撮合下，巴以雙方進行了14輪秘密和談。和談之初，佩雷斯并沒有向拉賓告知此事，直到1993年，佩雷斯才向拉賓做了匯報。而拉賓對此表示了支持。

9月13日，雙方于美國白宮草坪簽署了《臨時自治安排原則宣言》，被認為是以巴和平進程中的里程碑。但在協(xié)議簽署后兩年，拉賓遭以色列極端分子刺殺，其后巴勒斯坦極端勢力亦連續(xù)發(fā)動針對以色列的襲擊事件，街頭沖突逐漸演變成雙方武裝對抗，奧斯陸協(xié)議的執(zhí)行遭無限期擱置。

“我是1993年8月份到的以色列，9月份拉賓和阿拉法特在白宮簽訂了和平協(xié)議。那時候以色列國內(nèi)左派力量還是很強的。2000年巴拉克當選總理時就說，我們左派回來了，和平一定要達成，他把所有的政治賭注都押在以巴和談上?！碧乩S夫大學的教授張平介紹。但是2000年開始，形勢急轉(zhuǎn)直下?！艾F(xiàn)在以色列人的民意是絕對支持右派的。這是一個無奈的現(xiàn)實?！?

現(xiàn)代巴別塔

在耶路撒冷的幾天旅行下來，最強烈的感受是：每天都充斥著滿滿的疑惑。疑惑之一是源于這里層層疊加、纏繞的歷史，感覺經(jīng)常掉在無數(shù)歷史細節(jié)編織的細網(wǎng)里，試圖掙脫、看清;另一重疑惑則來源于這個三教圣城復雜的現(xiàn)實問題。雖然從理論上說，以色列幾乎是世界上最年輕的國家，但它現(xiàn)實政治之復雜絲毫不亞于它的歷史之沉重。

比如，坐出租車遇到的阿拉伯司機的身份問題，就讓我疑惑了很久。每每被問及他們的身份，得到的回答各異：有人說自己是以色列公民，有人說自己持約旦護照，還有人說自己只有以色列頒發(fā)的一種類似居住許可證的東西。而他們在這個地方得到的政治待遇和生活福利，也自然各不一樣。雖然遇到的每一個司機都不厭其煩地試圖向我解釋，但幾天下來，還是云山霧罩之感。

一眼看上去就非常厚道的穆迪，是我們這幾天遇到的唯一一位持以色列護照的穆斯林。當我問他來自哪里的時候，穆迪反倒有些糊涂：“我就是耶路撒冷人，我的爸爸、我的爺爺……我們一直就生活在這里?。?！”

后來特拉維夫大學的張平教授給我解了這個疑惑。他說在1948年第一次中東戰(zhàn)爭中沒有逃出耶路撒冷、在以色列綠線之內(nèi)的阿拉伯人，如果愿意，也可以獲得以色列護照。這一部分人占以色列人口的20%。他們與猶太人一樣享有公民權(quán)，在國會里面有自己的黨?！叭绻邪⒗h團結(jié)起來組成一個黨的話，也可以是第二或者第三大黨。但是他們自己就有四五個黨?！?/p>

與之相反，當時還有居住在東耶路撒冷、近80萬的阿拉伯人拒絕領(lǐng)以色列護照;相應(yīng)地，以色列給他們一張藍色的永久居民證，但沒有國籍。如果他們需要出國旅行，則約旦給他們護照。“因為在傳統(tǒng)上，約旦認為巴勒斯坦這個地方是他們的。1948年第一次中東戰(zhàn)爭之后，實際上約旦河西岸地區(qū)被約旦吞并，變成了約旦國的土地，他們派了行政長官去管理這個土地，所以這些人傳統(tǒng)上都是約旦公民。無論是1948年還是1967年之前，阿拉伯世界也不承認巴勒斯坦這個概念。一直到1967年戰(zhàn)爭失敗，他們才允許巴勒斯坦人以自己的身份與以色列抗爭。”

耶路撒冷老城并不算大，雖然理論上講分為四個區(qū)：猶太區(qū)、基督徒區(qū)、亞美尼亞區(qū)和穆斯林區(qū)，但對于一個游客來講，真正置身其中，很難區(qū)別出來它們之間的分別。無論是店主的穿著、店主兜售的商品，都看不出明確的界線。穿梭其中的當?shù)厝耍绻麤]有穿著宗教服裝的話，也很難區(qū)別他們的身份。不時也有身著黑衣、頂著典型的猶太教高帽的男性穿過阿拉伯區(qū)，雖然他們匆匆的腳步，眼睛直視或低視、絕不與外界交流的態(tài)度也表明了一種疏離，但至少從表面上看，老城整體氛圍也還算安寧和諧。

但是當你剛剛有了這樣一種感覺的時候，大馬士革門外或是猶太區(qū)與阿拉伯區(qū)交叉點檢查站荷槍實彈的軍人，又讓你猛地從這種表相中驚醒，提醒你這里仍然沒有停息的斗爭、甚至流血。他們可以和顏悅色地同各國游客合影，甚至來者不拒，但轉(zhuǎn)一分鐘，他們就可能面色嚴厲地喝住在他們眼里可疑的阿拉伯青年，毫不留情地搜查。

與耶路撒冷相鄰不遠的三個城市，伯利恒、杰里科、拉馬拉目前都是巴勒斯坦下面的自治城市。地理位置并不遙遠，但本質(zhì)上與耶城屬于兩個世界。

巴解的總部原設(shè)在加沙。但是自從加沙被哈馬斯控制后，巴解被迫搬到了拉馬拉。國際廣播電臺的同行孫伶俐開車帶我們進入了拉馬拉。過檢查站時，車速必須降得很慢，以讓以色列邊境警察能看清車內(nèi)情況。我們的車順利通過檢查站——孫伶俐說，他們租的車有一種特殊的保險，只有帶這種標志的以色列車才能進入拉馬拉。像在杰里科或伯利恒看到的一樣，進入巴解控制的城市邊界前，都會遇到一塊牌子，提醒以色列人不許進入。

檢查站附近的墻上有我們熟悉的阿拉法特的畫像，墻面也有熏黑的痕跡。附近有一些十幾歲的少年閑逛著，看到我們這種明顯游客面孔的，手里拿著什么商品嬉笑著過來，可能是想兜售什么。

拉馬拉并不大，與耶路撒冷比，這邊的城市建設(shè)、交通和市容市貌也有不少落差。馬納拉廣場上的石獅算是這里的地標式建筑。除此之外，最值得去的就是阿拉法特墓地和他的博物館。

這個博物館是2016年11月對外開放的。博物館囊括阿拉法特晚年居住的房間，還有兩層阿拉法特生前的物品向公眾展出，包括其于1974年在聯(lián)合國講話時所戴的墨鏡，同時還展出大量珍貴的圖片及視頻素材。

這實際上是阿拉法特生命最后三年停留的地方。自2001年底以后，阿拉法特一直被以色列“軟禁”于此，2002年3月底，由于以色列境內(nèi)發(fā)生自殺式爆炸事件，以政府隨即宣布將阿拉法特視為“敵人”，決定對其采取“絕對孤立”政策。此后，以色列以打擊“恐怖主義”為由，多次圍困阿拉法特官邸，并斷水、斷電，向阿拉法特施壓。繼哈馬斯領(lǐng)導人亞辛及蘭提西被“定點清除”后，以高級官員曾多次在公開場合暗示，阿拉法特可能成為以下一個襲擊的目標。于是出于安全考慮，當時阿拉法特的官邸入口處堆著高高的沙袋，只留了個僅容一人通行的窄道供阿拉法特和工作人員出入。地下室的幾個房間還保留著當時的樣子——一些辦公室的地板上散放著鋪蓋被褥，這就是工作人員的床，床邊還立著幾把槍，一幅隨時戰(zhàn)斗的姿態(tài)。窗口都被沙袋封起來，密不透風。有一個房間還有一臺簡易的醫(yī)療床，當時阿拉法特健康已經(jīng)出了問題，法國醫(yī)生被請來會診。

盡管巴勒斯坦方面得到了國際社會的廣泛同情，但是他們一直以來缺乏一個強有力的領(lǐng)導人和組織。阿拉伯世界的一盤散沙更讓人扼腕嘆息。張平教授說，以色列右派這么多年一直說這句話：“我沒有一個談判對象。”當年他們和阿拉法特簽定了和平協(xié)議，但之后哈馬斯就發(fā)動了大規(guī)模恐怖襲擊，阿拉法特無能為力。而現(xiàn)在的巴解領(lǐng)導人阿巴斯在人望上又比阿拉法特遜了一籌。

阿拉法特官邸辦公室里唯一的裝飾是一幅繪有耶路撒冷阿克薩清真寺的畫。在國際組織的斡旋下，阿拉法特離開此處前往法國接受治療，并最終在法國逝世。他去世后，巴解決定把他葬在這被多次圍困過的地方，巴勒斯坦官員希望借此能讓世人銘記，一個民族獨立自由事業(yè)的領(lǐng)袖在被占領(lǐng)下的屈辱和苦難。

（參考書目：《耶路撒冷三千年》《重回耶路撒冷》《猶太文化與以色列社會政治發(fā)展》《猶太文化史》。感謝鐘志清、石敏、詩豪、“以色列計劃”（IPO）為本次耶路撒冷之行提供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