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主義
那天晚上加班回來,次日凌晨兩點,有人和我一起在樓下等電梯,還是個老頭。進了電梯,我按下五樓,他什么也沒按,我頓時警惕起來了。雖然和左右鄰居都沒有來往,但至少也是面熟的,這個干巴精瘦的老頭我可從來沒見過。我用眼角余光偷看他,兩肩微聳,骨骼清奇,面如死灰,像個隱姓埋名的江湖高手。我雖然年輕,但不力壯,最近還在減肥,心里害怕,手就往屁股兜里摸手機。
五樓轉眼到了,我向后縮了縮,讓他先出去。電梯門斜斜對著我的家門502,右手邊是501,左邊走廊盡頭是503。他向右拐,掏出鑰匙,但是沒有進501,而是打開了501和我家之間的電表箱,鉆了進去。里面?zhèn)鞒鲩V門的響聲。
我趕緊開門進屋鎖門,百思不得其解:電工這么晚還上班?還是偷電線的?貼著墻角聽一聽,也沒動靜。我就睡了。
一覺睡到中午,出門上班,等電梯的時候,我拉了拉電表箱的門,沒拉動。
大概一個月后,我休息的一天,下樓買煙回來,又見到了那老頭。這次是白天,幾個老頭老太太在樓門口聊天,他從里面出來扔垃圾,還和他們打了個招呼,我一眼就認出了那精瘦的身板、微聳的肩膀。他扔完垃圾就往回走,我鬼使神差地加緊腳步追上去,在電梯前追上了他。
這次我沒按電梯,他按了五樓。
他拉開電表箱又要進去,我實在忍不住了:“大爺,您到那里面干嗎呀?”
他打量我一眼:“我住這兒?!?/p>
我驚呆了:“您住這兒?這里面能住人?”
“怎么不能住人?”他又打量我一眼,嘿嘿一笑,“住你是夠嗆的?!?/p>
老頭姓孔,但是他不愛聽人叫他孔大爺,所以我們不妨叫他老孔。他管我叫小宋。
“小宋,網又掉了?”他敲著墻壁喊。
我一看,順子果然又把網線碰掉了。順子是我朋友寄養(yǎng)在這里的一條老年京巴,有哮喘病。寄養(yǎng)之后,朋友就跳槽上深圳了,我懷疑我被那小子坑了。
順子不愛叫,就是喜歡和我對著干。我玩游戲它扯網線,我趴地上做平板支撐,它一聲不吭過來咬我腳趾頭。半夜餓醒,肚子叫得百轉千回,只見它在黑暗中睜著綠瑩瑩的眼睛看著我,然后起身,去狗盆邊吃飯,故意吧唧嘴,口水滔滔響。它恨我。
我努力減肥除了為把妹,還有就是到老孔家去參觀。那個電表箱其實只相當于他家的玄關,電線扒拉開,后面還有一個小門,特別窄,像澡堂里的衣柜門,里面才是正題。我從沒見過小門里面是怎樣的景象,老孔說我進不去,得卡門上,里面也只有電表箱那么寬。我找把尺子量了量,電表箱寬55厘米,我寬72厘米。
老孔說:在上世紀60年代,你這樣的胖子可以救一個村的人命。
我只能反擊:那也救不了你的命,你們這些吃素的異類。
老孔承認這是事實,他是胎里素,從小吃不得肉,十幾歲的時候還有個禪宗的高僧試圖度他。但是他父母把那高僧打走了,說他是存心要他們絕后。
“然后呢?”我問?!叭缓缶屠蠈嵣蠈W唄,考大學什么的……”“你還考過大學?”“我還念過大學呢?!薄巴?!什么專業(yè)的?”“計算機技術?!?/p>
我不得不重新審視老孔:“你到底多大歲數(shù)?”
“六十四?!?/p>
他又補充一句:“虛歲?!?/p>
我終于減肥成功,從老孔家的小門里側著擠進去了。里面果然只有電表箱那么寬。前面讓老孔擋住了,什么也看不見,只見左手邊的墻上掛著把雨傘,腳下有個鞋墊子,上面有雙塑料拖鞋。
我要換拖鞋,老孔說,別費那勁了。
再往前,老孔跨過了一個凳子,招呼我在凳子上坐下,自己又跨過了一摞書、一個暖壺,彎著腰,不知道從哪里掏出一個茶壺。他轉身沏上了茶水,坐在那摞書上,從墻上翻出一個板子支在我倆中間,跟我品起茗來。
我挺直了背,越過老孔半禿的頭頂看去,再那邊還有一個水槽,一個吊柜,一張床,床那邊是張電腦桌,然后是一扇小窗子。
電腦的大頭曲面顯示器上,顯示著WIN98的幾何體變形屏保。
我發(fā)出一聲感嘆,老孔微微一笑。
在老孔半米寬的房間里,從門口到窗子,一切都是線型排列的,只能從一個角度看過去,只能從一個角度走過去,三維空間缺失了一個維度,就像平面國里的世界。我有點知道老孔為什么總是微聳著肩了。
我好奇地前看后看,又敲敲幾乎要夾到自己肩膀的墻壁:“這墻多厚?”
老孔還沒回答,那邊傳來順子的咳嗽聲。他也不再說什么,嘿嘿一樂,喝完茶,撲到床上去,伸長手臂,在電腦上敲了幾個鍵,打開了一個網絡電臺,開始邊收聽《新聞聯(lián)播》,邊洗茶杯。我忽然想起以前也經常聽見501這邊《新聞聯(lián)播》的聲音,問他:“你盜用我家無線網到底多久了?”
老孔想了想:“兩年吧。”
兩年,是我搬進來的時間。
當天晚上回去,我就把床搬到了靠503那邊的房間里。
我曾經心懷鬼胎地問過老孔房子是租的還是買的,他說是租的,我的鬼胎馬上暴露出來:“這不是違章建筑嗎?”
老孔板起臉來:“當然不是?!?/p>
“您老還信不過我?實話說吧,當初我頭一回見你,以為你是偷電線的,我都沒舉報?!?/p>
老孔冷笑一聲:“你那是膽兒小?!?/p>
我無話可說,也就忘了問他房子是租的誰的。
慢慢我發(fā)現(xiàn),老孔住在電表箱里這件事兒好像真不是個秘密。比如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門上貼了一張新的鮮艷的通下水小廣告,再一看501門上也貼著,503門上也貼著,再一看——電表箱門上也貼著。還有一次社區(qū)發(fā)滅蟑螂的藥,每個門口都擺著兩盒,電表箱門口一視同仁。
我問老孔,是不是每一層的電表箱里都住著人。
他說我哪知道,你知道602、702、802是不是都住著人?我還真不知道,我問老孔有沒有結過婚成過家,有沒有子女。老孔非常地深沉:“結不結婚有什么區(qū)別,每個人死的時候,還不都是一個人死。”
老孔突然就搬走了。他在電表箱門上給我留了張紙條,說剩下的東西都送我了。
只有一個凳子,一張床,和一臺20世紀90年代的電腦。
我把電腦搬了回來,開機用了十分鐘,里面什么資料也沒有,但是系統(tǒng)很詭異,似乎不是我印象中的WIN98系統(tǒng)。桌面有一個快捷方式,打開一看,是個電臺播放器,在播放《新聞聯(lián)播》,名字叫“老孔電臺”。
我忽然意識到這是老孔自己寫的程序,這個系統(tǒng)也是老孔自己寫的系統(tǒng)。
然后順子往機箱上撒了一泡尿,電腦就再也啟動不來了。
我再沒有得到老孔的消息。
不管在什么地方,看見電表箱,我都忍不住拉一下它的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