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高思齊(1998.11-),女,漢族,湖南岳陽人,大學本科。
一
看過《紅樓夢》的朋友應該都有印象,即黛玉厭惡劉姥姥。
她曾說:她算哪一門子的姥姥?叫她個“母蝗蟲”得了,還叫惜春畫畫時千萬別忘了畫一幅《攜蝗大嚼圖》,主角就是逮什么吃什么丑態(tài)畢露的劉姥姥。眾人大笑,寶釵夸她罵得有創(chuàng)意,不服不行。
黛玉是個有靈氣的人,思維靈動跳躍,寫詩填詞向來別具一格,罵起人來也是尖巧俏皮促狹刻薄。
文化人,一個臟字不帶,卻把人損到了骨子里,“母蝗蟲”的比喻十分精妙,屬妙句偶得卻有失厚道,不免為世人詬病,給自己的形象減了分。
人家劉姥姥容易嗎?
一個村野老婦,家里缺吃少穿,窮得過不了冬,沒辦法跑到榮國府來“打秋風”尋點接濟。得了好處之后也不忘報答,把自家地里產的農產品又送來嘗鮮,正好被賈母知道了,就留她住下來,逛了園子,好吃好喝地招待了幾天。她使出渾身解數(shù),不惜自毀形象把自己當成笑料,哄賈母開心,供眾人娛樂。要知道,她已是七十五歲的人了,比賈母還要大好幾歲呢!而黛玉這樣消遣老人家,不免確實有刻薄之嫌。
那是不是因為劉姥姥給寶玉講了茗玉姑娘的故事,惹得寶玉去探尋,林黛玉吃醋遷怒于劉姥姥?或者,同為賈府寄身者,黛玉痛恨同類甘當小丑踐踏自尊?還是,干脆就是品質問題,林黛玉本人就是個沒同情心的人?
其實我認為,都不是。
黛玉這樣,全是因為——“不懂”。不懂,即是不了解:她不了解窮人捉襟見肘的困苦窘迫,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一類人會餓著肚子等米下鍋,而米尚不知下落。
人的需要是分層次的,先是生存的,然后才是被尊重的。
劉姥姥是一個很不簡單的老太太,像一朵老枯的沙漠玫瑰,但凡給一滴水,便可以起死回生,頑強地生存下來。
而這一點,像被凈水供在案頭的水仙花一樣的林黛玉恰恰也理解不了。
沒有經歷過,亦沒有見識過,自然難以產生共情。
二
元春省親,讓諸姊妹作詩,林黛玉作了一首五言替寶玉交差,她寫:“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不是她拍皇家馬屁,從來沒有餓過肚子的她真是這樣認為的。
從一出生,黛玉的生活里只有高雅、美和潔凈。
擅長口角噙香地吟詩作賦;十指不沾陽春水,只纖纖巧巧地拈挑著琴弦,一年半載不拿針線,偶爾興起做了個荷包給寶玉,一翻臉還給絞了;飲食起居無一不考究精致,居住的院子里因遍植翠竹,她外婆賈母說了:窗紗的顏色須得是銀紅的才配得上。
至于一飯一蔬來自哪里,一縷一寸出自何方,從來不是她要考慮的范疇。
她用居高臨下的審美眼光,冷眼打量著劉姥姥。
她看到劉姥姥樣貌粗俗、舉止粗俗、言語粗俗,卻看不懂那是莊戶人一顆汗珠摔八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磨就的粗糙。
黛玉對農人生活的全部感性認識,來自于人造景觀稻香村,在她筆下,那是一派美麗的田園風光:“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真是“看人獲稻午風涼”啊。
她看到劉姥姥自甘下賤、自當笑料、任人作弄,卻看不懂那是一年到頭只為了一張嘴忙活,臨了居然還得腆著臉求人接濟的辛酸。
她有精神潔癖,最崇尚的詩人是陶淵明,為幾兩銀子就裝瘋賣傻甘當小丑的行徑,自然入不了她法眼。
三
但其實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不懂,丫頭階層里平兒、鴛鴦、襲人對劉姥姥的體恤,源于她們對窮人階層的了解,她們在入府為奴之前的生活,只怕比劉姥姥也好不到哪兒去。
王夫人、王熙鳳、薛寶釵,這三位主子乃出自一脈,前兩位對劉姥姥也算十分照拂,寶釵也存著一份厚道。
王夫人在劉姥姥離開時,特意給了劉姥姥一筆巨資:一百兩銀子,這差不多是劉姥姥一家五年的生活費,以此作為小本買賣的啟動資金,叫她以后別再“求親靠友”的,雖說有為自己面子計的緣故,也算體察,而這體察正來自于見微知著:可憐見的,一大把年紀了,還要出來為了生計奔走。
因為劉姥姥本系王家的故親,看在姑姑的面子上,王熙鳳取笑歸取笑,對她仍心存仁厚,出手也算大方,還央求劉姥姥給自己的寶貝女兒起名字:“他還沒個名字,你就給他起個名字。一則借借你的壽;二則你們是莊稼人,不怕你惱,到底貧苦些,你貧苦人起個名字,只怕壓得住他。”
這兩位主子懂,是因為理過家管過財務的緣故。而寶釵呢?
在劉姥姥鼓起腮幫子說“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時,眾人都笑得前仰后合,曹雪芹一共寫了七八個人的笑態(tài),有噴飯的,有扣了茶碗的,有岔了氣趴在桌上的、有肚子疼讓揉腸子的——
只獨獨寶釵,曹雪芹未著一字。這個早熟的少女,一定不會大笑失態(tài),頂多是微微一笑,眼里含著悲憫,一切了然于心。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和林黛玉出自官宦之家不同,薛家是皇商,皇商也是商,家里又有一些買賣產業(yè)面向市井,這就使得寶釵有機會耳聞目睹到平民百姓的真實生活。比如說,薛家開著當鋪,賺的就是那些青黃不接、錢不湊手的人的錢。她太知道他們了——人窮志短。
說到當鋪,薛家沒過門的平民媳婦邢岫煙,拮據(jù)之時,就當過東西。她把棉衣當?shù)搅搜议_的當鋪里,鬧出了“人還沒過來,衣裳先過來了”的笑話。寶釵知道后偷偷把棉衣給她拿了回來,當票卻被湘云“順”走了。
黛玉和湘云,這兩個“侯門千金”,愣是不認得當票是什么東西。身處豪門,對于民間司空見慣的當鋪,長到十幾歲,竟是聞所未聞。
在聽了薛姨媽講解之后,這二位脫口而出的竟是:“人也太會想錢了”!無知到令人發(fā)笑。又問:”姨媽家的當鋪也有這個不成——”
同樣,劉姥姥看榮國府人的奢靡生活,若非眼見,也是難以想象:乖乖,原來世上還有人這樣生活,就算吃個茄子,竟要用十來只雞來配!
林黛玉們,和劉姥姥們,她們之間的距離應該以光年計算,那是隔了一條銀河的距離。他們看對方,都像是看外星人。不同的是,一個在云端俯視,一個在泥地仰望。
劉姥姥好歹也見識過林黛玉的生活;而林黛玉對劉姥姥的生活卻一無所知。張愛玲說過的“因為懂得,所以慈悲”這句話,到林黛玉這里正好可以反過來說:“因為不懂,所以刻薄”。
因此,“不知者不怪”,對林黛玉,世人也用不著太苛責。
一個養(yǎng)在深閨不諳世事又有精神潔癖的貴族少女,不是她不善良,實在是閱歷限制了胸襟,說白了:啥也不是,是她沒受過窮,把生存看得太簡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