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論

[唐]柳宗元

理安，斯得人者也

柳宗元，字子厚，唐宋八大家之一，世稱“柳河?xùn)|”?！斗饨ㄕ摗肥瞧撐?，柳宗元通過分析商、周、秦、漢和唐五朝的政治制度，旗幟鮮明地表明了自己的政治觀和史學(xué)觀：否定封建制，肯定郡縣制。

《封建論》首先指出封建制度的設(shè)立“非圣人意也，勢也”；然后指出封建制的弊端；接著又從正面維護了郡縣制設(shè)置的正確性，如實行郡縣制的秦朝“不數(shù)載而天下大壞”的原因是“在人怨，非郡邑之制失也”，漢朝“郡國居半”“有叛國而無叛郡”，唐設(shè)州邑而桀猾時起，“失不在于州而在于兵”；隨后柳宗元依次抨擊了三種維護封建制的世俗觀點：封建者比守宰者在治理方面更用心，“夏、商、周、漢封建而延，秦郡邑而促”“殷、周，圣王也，而不革其制，固不當(dāng)復(fù)議也”；最后，柳宗元提出了“理安斯得人者也”，即封建制和郡縣制的根本區(qū)別在于是否得人心。

封建制的出現(xiàn)是形勢所迫，而郡縣制取代封建制卻是歷史發(fā)展的必然趨勢。文中柳宗元反對復(fù)古、倒退的封建制，極力贊頌符合時代發(fā)展方向的郡縣制，透過歷史風(fēng)云看到了歷史發(fā)展的實質(zhì)，表現(xiàn)出一種進步的史學(xué)觀。

天地果無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生人果有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然則孰為近？曰：有初為近。孰明之？由封建而明之也。彼封建者，更古圣王堯、舜、禹、湯、文、武而莫能去之。蓋非不欲去之也，勢不可也。勢之來，其生人之初乎？不初，無以有封建。封建，非圣人意也。

……

秦有天下，裂都會而為之郡邑，廢侯衛(wèi)而為之守宰，據(jù)天下之雄圖，都六合之上游，攝制四海，運于掌握之內(nèi)，此其所以為得也。不數(shù)載而天下大壞，其有由矣：亟役萬人，暴其威刑，竭其貨賄，負(fù)鋤梃謫戍之徒，圜視而合從，大呼而成群，時則有叛人而無叛吏，人怨于下而吏畏于上，天下相合，殺守劫令而并起。咎在人怨，非郡邑之制失也。

漢有天下，矯秦之枉，徇周之制，剖海內(nèi)而立宗子，封功臣。數(shù)年之間，奔命扶傷之不暇，困平城，病流矢，陵遲不救者三代。后乃謀臣獻(xiàn)畫，而離削自守矣。然而封建之始，郡國居半，時則有叛國而無叛郡，秦制之得亦以明矣。繼漢而帝者，雖百代可知也。

唐興，制州邑，立守宰，此其所以為宜也。然猶桀猾時起，虐害方域者，失不在于州而在于兵，時則有叛將而無叛州。州縣之設(shè)，固不可革也。

或者曰：“封建者，必私其土，子其人，適其俗，修其理，施化易也。守宰者，茍其心，思遷其秩而已，何能理乎？”余又非之。

周之事跡，斷可見矣：列侯驕盈，黷貨事戎，大凡亂國多，理國寡，侯伯不得變其政，天子不得變其君，私土子人者，百不有一。失在于制，不在于政，周事然也。

秦之事跡，亦斷可見矣：有理人之制，而不委郡邑，是矣。有理人之臣，而不使守宰，是矣?？ひ夭坏谜渲疲卦撞坏眯衅淅?。酷刑苦役，而萬人側(cè)目。失在于政，不在于制，秦事然也。

漢興，天子之政行于郡，不行于國，制其守宰，不制其侯王。侯王雖亂，不可變也，國人雖病，不可除也；及夫大逆不道，然后掩捕而遷之，勒兵而夷之耳。大逆未彰，奸利浚財，怙勢作威，大刻于民者，無如之何，及夫郡邑，可謂理且安矣。何以言之？且漢知孟舒于田叔，得魏尚于馮唐，聞黃霸之明審，睹汲黯之簡靖，拜之可也，復(fù)其位可也，臥而委之以輯一方可也。有罪得以黜，有能得以賞。朝拜而不道，夕斥之矣；夕受而不法，朝斥之矣。設(shè)使?jié)h室盡城邑而侯王之，縱令其亂人，戚之而已。孟舒、魏尚之術(shù)莫得而施，黃霸、汲黯之化莫得而行；明譴而導(dǎo)之，拜受而退已違矣；下令而削之，締交合從之謀周于同列，則相顧裂眥，勃然而起；幸而不起，則削其半，削其半，民猶癢矣，曷若舉而移之以全其人乎？漢事然也。

今國家盡制郡邑，連置守宰，其不可變也固矣。善制兵，謹(jǐn)擇守，則理平矣。

或者又曰：“夏、商、周、漢封建而延，秦郡邑而促?！庇确撬^知理者也。

魏之承漢也，封爵猶建；晉之承魏也，因循不革；而二姓陵替，不聞延柞。今矯而變之，垂二百祀，大業(yè)彌固，何系于諸侯哉？

或者又以為：“殷、周，圣王也，而不革其制，固不當(dāng)復(fù)議也?！笔谴蟛蝗?。

夫殷、周之不革者，是不得已也。蓋以諸侯歸殷者三千焉，資以黜夏，湯不得而廢；歸周者八百焉，資以勝殷，武王不得而易。徇之以為安，仍之以為俗，湯、武之所不得已也。夫不得已，非公之大者也，私其力于己也，私其衛(wèi)于子孫也。秦之所以革之者，其為制，公之大者也；其情，私也，私其一己之威也，私其盡臣畜于我也。然而公天下之端自秦始。

夫天下之道，理安斯得人者也。使賢者居上，不肖者居下，而后可以理安。今夫封建者，繼世而理；繼世而理者，上果賢乎，下果不肖乎？則生人之理亂未可知也。將欲利其社稷以一其人之視聽，則又有士大夫世食祿邑，以盡其封略，圣賢生于其時，亦無以立于天下，封建者為之也。豈圣人之制使至于是乎？吾固曰：“非圣人之意也，勢也。”

（選自《柳河?xùn)|集·第三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有刪節(jié)）

【譯文】

自然界果真沒有原始階段嗎？我沒法知道。人類果真有原始階段嗎？我也沒法知道。那么，（有或沒有原始階段）哪種說法比較接近事實呢？我認(rèn)為：有原始階段這種說法比較接近事實。怎么知道這一點呢？從“封國土、建諸侯”的封建制就可以明白。那種封建制，經(jīng)歷了古代賢明的帝王唐堯、虞舜、夏禹、商湯、周文王和周武王，沒有誰能把它廢除掉。不是不想把它廢除掉，而是事物發(fā)展的趨勢不允許，這種形勢的產(chǎn)生，大概是在人類的原始階段吧？不是原始階段的那種形勢，就沒有可能產(chǎn)生封建制。實行封建制，并不是古代圣人的本意。

……

秦朝統(tǒng)一了全國后，不分諸侯國而設(shè)置郡縣，廢除諸侯而委派郡縣長官。秦占據(jù)了天下的險要地勢，建都于全國的上游，控制著全國，把局勢掌握在手里，這是它做得對的地方。但沒過幾年便天下大亂，那是有原因的。它多次征發(fā)數(shù)以萬計的百姓服役，使刑法越來越殘酷，耗盡了財力。于是那些扛著鋤木棍被責(zé)罰防守邊境的人們，彼此遞個眼色就聯(lián)合起來，怒吼著匯合成群，奮起反秦。那時有造反的老百姓而沒有反叛的官吏，老百姓在下怨恨秦王朝；官吏在上懼怕朝廷。全國四面八方互相配合，殺郡守劫縣令的事情在各地同時發(fā)生。錯誤在于激起了人民的怨恨，并不是郡縣制的過失。endprint

漢朝統(tǒng)一全國之后，糾正秦朝的錯誤，沿襲周朝的封建制，分割天下，分封自己的子弟和功臣為諸侯王。但沒有幾年，為了平息諸侯國的叛亂便聞命奔赴鎮(zhèn)壓，以至連救死扶傷都來不及，漢高祖劉邦被圍困在平城，被飛箭射傷，如此衰落不振達(dá)三代之久。后來由于謀臣獻(xiàn)策，才分散削弱諸侯王的勢力并由朝廷命官管理諸侯國。但是漢朝開始恢復(fù)封建制的時候，諸侯國和郡縣各占一半疆域，那時只有反叛的諸侯國而沒有反叛的郡縣，秦朝郡縣制的正確性也已經(jīng)明白清楚了。繼漢朝而稱帝的，就是再過一百代，郡縣制比封建制優(yōu)越，也是可以知道的。

唐朝建立以后，設(shè)置州縣，任命州縣的長官，這是它做得正確的地方。但還是有兇暴狡猾的人不時起來叛亂、侵州奪縣的情況出現(xiàn)，過失不在于設(shè)置州縣而在于藩鎮(zhèn)擁有重兵，那時有反叛的藩鎮(zhèn)將領(lǐng)而沒有反叛的州縣長官?？たh制的建立，確實是不能改變的。

有的人說：“封建制的世襲君長，一定會把他管轄的地區(qū)當(dāng)作自己的土地盡心治理，把他管轄的老百姓當(dāng)作自己的兒女悉心愛護，使那里的風(fēng)俗變好，把那里的政治治理好，這樣施行教化就比較容易。郡縣制的州縣地方官，抱著得過且過的心理，一心只想升官罷了，怎么能把地方治理好呢？”我認(rèn)為這種說法也是不對的。

周朝的情況，毫無疑問地可以看清楚了：諸侯驕橫，貪財好戰(zhàn)，大致是政治混亂的國家多，治理得好的國家少。諸侯的霸主不能改變亂國的政治措施，天子無法撤換不稱職的諸侯國的君主，真正愛惜土地愛護人民的諸侯，一百個中間也沒有一個。造成這種弊病的原因在于封建制，不在于政治方面。周朝的情況就是如此。

秦朝的情況，也完全可以看清楚了：朝廷有治理百姓的制度，而不讓郡縣專權(quán)，這是正確的；中央有管理政務(wù)的大臣，不讓地方官自行其是，這也是正確的。但是郡縣不能正確發(fā)揮郡縣制的作用，郡守、縣令不能很好地治理人民。殘酷的刑罰、繁重的勞役，使萬民怨恨。這種過失在于政治方面，不在于郡縣制本身。秦朝的情況便是這樣。

漢朝建立的時候，天子的政令只能在郡縣推行，不能在諸侯國推行；天子只能控制郡縣長官，不能控制諸侯王。諸侯王盡管胡作非為，天子也不能撤換他們；侯王國的百姓盡管深受禍害，朝廷卻無法解除他們的痛苦。只是等到諸侯王叛亂造反，才把他們逮捕、流放或率兵討伐以至滅掉他們。當(dāng)他們的罪惡尚未充分暴露的時候，盡管他們非法牟利搜刮錢財，依仗權(quán)勢作威作福，給百姓造成嚴(yán)重的傷害，朝廷也不能對他們怎么樣。至于郡縣，可以說是政治清明、社會安定了。根據(jù)什么這樣講呢？漢文帝從田叔那里了解到孟舒，從馮唐那里了解到魏尚，漢宣帝聽說黃霸執(zhí)法明察審慎，漢武帝看到汲黯為政簡約清靜，那么就可以任命黃霸做官，可以恢復(fù)孟舒、魏尚原來的官職，甚至可以讓汲黯躺著任職，委任他只憑威望去安撫一個地區(qū)。官吏犯了罪可以罷免，有才干可以獎賞。早上任命的官吏，如果發(fā)現(xiàn)他不行正道，晚上就可以撤了他；晚上接受任命的官吏，如果發(fā)現(xiàn)他違法亂紀(jì)，第二天早上就可以罷免他。假使?jié)h王朝把城邑全部都分割給侯王，即使他們危害人民，也只好對它發(fā)愁罷了。孟舒、魏尚的治理方法不能施行，黃霸、汲黯的教化無法推行。如果公開譴責(zé)并勸導(dǎo)這些侯王，他們當(dāng)面接受，但轉(zhuǎn)過身去就違反了；如果下令削減他們的封地，互相串通聯(lián)合行動的陰謀就會遍及侯王各國之間，那么大家都怒眼圓睜，氣勢洶洶地反叛朝廷。萬一他們不起來鬧事，就削減他們的一半封地，即使削減一半，百姓還是受害了，何不把諸侯王完全廢除掉來保全那里的人民呢？漢朝的情況就是這樣。

今天國家完全實行郡縣制，不斷地任命郡縣長官，這種情況是肯定不能改變了。只要好好地控制軍隊，慎重地選擇地方官吏，那么政局就會安定了。

有人又說：“夏、商、周、漢四代實行封建制，他們統(tǒng)治的時間都很長久，而秦朝實行郡縣制，統(tǒng)治的時間卻很短?！边@更是不懂得治理國家的人說的話。

魏繼承漢朝，分封貴族的爵位仍然實行封建制；西晉繼承魏，因襲舊制不加改變，但魏和晉都很快就衰亡了，沒聽說有國運長久的。唐朝糾正魏晉的過失改變了制度，享國已近二百年，國家基業(yè)更加鞏固，這與分封諸侯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有人又認(rèn)為：“治理商、周二代的是圣明的君王啊，他們都沒有改變封建制，那么，本來就不應(yīng)當(dāng)再議論這件事了。”這種說法非常不對。

商、周二代沒有廢除封建制，是不得已的。因為當(dāng)時歸附商朝的諸侯有三千個，商朝靠了他們的力量才滅掉了夏，所以商湯就不能廢除他們；歸附周朝的諸侯有八百個，周朝憑借他們的力量才戰(zhàn)勝了商朝，所以周武王也不能廢棄他們。沿用它來求得安定，因襲它來作為習(xí)俗，這就是商湯、周武王不得不這樣做的原因。他們是不得已的，并不是什么大公無私的美德，而是有私心，是要使諸侯為自己出力，并保衛(wèi)自己的子孫。秦朝用廢除分封諸侯的辦法來作為制度，是最大的公；它的動機是為私的，是皇帝想要鞏固個人的權(quán)威，使天下的人都臣服于自己。但是廢除分封，以天下為公，卻是從秦朝開始的。

至于天下的常理，是治理得好、政局安定，這才能得到人民的擁護。使賢明的人居上位，不肖的人居下位，然后才會清明安定。封建制的君長，是一代繼承一代地統(tǒng)治下去的。這種世襲的統(tǒng)治者，居上位的果真賢明嗎？居下位的真的不肖嗎？這樣，人民究竟是得到太平還是遭遇禍亂，就無法知道了。如果想要對國家有利而統(tǒng)一人民的思想，而同時又有世襲大夫世世代代統(tǒng)治他們的封地，占盡了諸侯國的全部國土，即使有圣人賢人生在那個時代，也會沒有立足之地，這種后果就是封建制造成的。難道是圣人的制度要使事情壞到這種地步嗎？所以我說：“這不是圣人的本意，而是形勢發(fā)展的結(jié)果?！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