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鷗
如果說民以食為天的話,那么要把這個“天”燒出味道和風采來的燃料和灶具,就可想而知有多么重要了。因為巧婦不光難為無米之炊,也同樣難為“無火之炊”??!早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大多家庭取暖燒飯菜用的都是煤爐。60年代初,我家從平房搬進部隊大院,使用暖氣來取暖,生活水平大大提高,煤爐的用途就只有做飯了。那會兒家屬宿舍大都是簡易筒子樓,沒有廚房,所以每家門口都擺著個煤爐。到了做飯時間,各家一齊開火,味道串起來很有點大排檔的感覺。
不久,部隊大院所在的街道開始普及液化氣,工作人員把液化氣罐(簡稱煤氣罐)連同灶具送進宿舍樓并進行安全使用培訓。那會兒的人比現(xiàn)在膽小。進行點火培訓時,家屬和孩子們個個屏住氣息大瞪著眼睛。工作人員用點燃了的火柴湊近灶具火眼,然后一擰開關(guān),“噗”的一聲,藍色火苗躥出來,所有人齊聲尖叫。不夸張地說,那會兒看燃氣灶點火,一點不亞于看一場核試驗!工作人員很負責任,給大家耐心講解動作要領(lǐng)之后,還讓我們一個個進行考核,并不厭其煩地一遍遍講解安全的重要性以及出事故的可怕結(jié)果。一場培訓下來,大家對液化氣灶具的看法是,這玩意兒使用起來真方便,但它太可怕了。尤其是那液化氣罐,就像一枚威猛的炸彈。當然,培訓完畢,有的老太太根本無法獨立操作,因為她們的手還沒靠近火眼就已經(jīng)哆嗦得把火柴棍兒都掉到地上。
液化氣灶的到來,徹底改變了大院居民們的生活。大家不再與又臟又黑的煤打交道了,然而燃氣罐這個外表像個重磅炸彈似的家伙,幾十年來不知給人們、尤其是北京市民們的家庭生活,平添了多少可笑可氣卻又無比真實的故事。
把“炸彈”鎖起來
誰都知道液化氣罐威力無比,一旦使用不當,不僅會起火,還會爆炸,而且燒起來用水都無法撲滅。所以當居民們開始使用液化氣時,全都小心翼翼。哪怕燒一壺開水也要站在旁邊耐心等待,水一沸騰立馬關(guān)火,絕不敢含糊。而當時居民們很糾結(jié)的一個問題,就是那氣罐放在哪里。那會兒誰家都沒廚房,全都在走廊里各自家門口開伙造飯,這罐子既不能放到家里,也不能扔在門口。因為即使小偷不來偷,也保不齊哪個搗蛋鬼擰開開關(guān)跑了液化氣,那必定是滅頂之災。于是所有家庭無一例外給自己的液化氣罐弄了一個安全的家——罩上個木板箱子并上了鎖。箱子本身有一小孔,燃氣管從小孔里伸出來接到灶上。每次做飯,用鑰匙打開鎖使用,用完立馬鎖好。所以,來客走到走廊里,看到每家門前一個尺寸樣式相仿而臟兮兮的木箱子,就不足為怪了。
把“炸彈”搖起來
安全問題解決了,下一個問題就是能源的節(jié)約和開發(fā)問題了。雖然當時的氣罐價格大概只有兩三元,但大家也都覺得非常貴,所以一定要在更換新罐之前,盡可能把舊罐里的液化氣全部用完才甘心。于是乎,一批把液化氣罐里剩余燃料用盡燒絕的貼士和達人便誕生了。人們在炒菜時發(fā)現(xiàn)火力變?nèi)?、火苗變黃,便知液化氣即將告罄。于是女的繼續(xù)抓緊炒菜,男的跑去用力搖晃罐子,一般都會支撐著把這道菜炒完再去換氣。在發(fā)現(xiàn)了“搖罐續(xù)燃”法的“可行性”之后,人們膽子越來越大——有人嫌搖罐子還不足以充分挖掘能源,于是干脆把它大頭朝下使用。冬天時,更有高人利用物理學上“熱脹冷縮”原理,將快用完的氣罐放到熱水盆里給它洗熱水澡,甚至有勇夫提著一壺開水沖氣罐從頭到腳澆下去!我還不止一次地看到,有居民居然把快用完的氣罐卸下開關(guān),把剩余的液化燃料倒到盆里用來清洗自行車什么的。每每看到這些,我都嚇得心驚肉跳,心想這些大人們?yōu)榱耸↑c燃氣錢,怎么個個都成了不怕死的戰(zhàn)斗英雄?
換氣罐,京城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隨著液化氣的普及,越來越多的居民開始使用液化氣罐了。使用氣罐雖然方便,但用完就得去液化氣站(簡稱煤氣站)換罐,還得節(jié)約使用,因為一年只有12罐的指標,平均一個月一罐。當然本年度用不了的話,到次年也會清零而不能累計,就像現(xiàn)在的手機數(shù)據(jù)流量一樣。換煤氣罐一般都是男人的活兒,大都用自行車。有的在車后座上掛一鐵鉤,再把氣罐掛鉤子上,這就有了都市奇景了——凡騎車用鉤子帶液化氣罐的,那自行車必都歪向一側(cè)晃晃悠悠,看著就像玩車技。是啊,那么重的氣罐掛在自行車一側(cè),這車子怎么可能與地面垂直?而從煤氣站出來,那自行車歪得就更厲害了,重罐唄!有人掌控不了平衡,便在后座上捆一塊板子,再把氣罐像捆行李那樣橫著捆在后座上。這樣雖然麻煩,但自行車不會歪。兩種方法我都試過,說實在話全都玩的是心跳!體力弱點的居民只好用一種專門拉氣罐的小軸承拉車,走起來嘩啦嘩啦恨不能震響半條街。雖然路途遙遙,但至少安全往返。當然還有一些愣頭青傻小子,居然把液化氣罐像踢足球那樣一路滾動著轟隆轟隆來到煤氣站,然后再把重罐踹滾著回家。路上居民見了,也只好躲到自己想象的爆炸半徑之外了事。所以,經(jīng)常在吃午飯或晚飯時,煤氣站附近的居民用各種方式帶著氣罐蜂擁而至,有時還得排隊,那景色自然相當壯觀。當然,在后來汽車開始走入尋常百姓家的時候,也正是天燃氣管道開始入室,而液化氣罐逐漸退出主流市場之時。在此階段開著汽車去換氣罐的,應屬當時的土豪階層。
當某樣東西沒商量地闖入你的生活時,你想不熟悉它都做不到。液化氣罐就是這樣。長年的使用,我對它的一切幾乎爛熟于心。譬如氣罐的減壓閥屬精密設備,精密而嬌氣,決不能亂扔亂摔,擰到罐體上的力度要恰到好處,用力太小擰得過松會跑氣;用力過大把橡膠墊擰壞同樣會跑氣。而到了換氣站,交了空罐和錢并在燃氣本上的小票上蓋章之后,用戶可以在氣罐堆里自己挑選一罐。我會懂行地提起一罐掂一掂試試分量,自認為重一些的“內(nèi)容”相對充實,當然這也是心理作用。然而我做夢也沒想到,就這樣每次都小心翼翼地挑選氣罐,竟然還是出了大問題……
以人品為罐品作證,讓人驚得吐血
當人們開始充分認識到液化氣的優(yōu)越性,并且只有京城正式戶口才能擁有灶具的時候,具有合法身份的燃氣罐,成了北京人特有身份的象征,甚至成為一種優(yōu)越感的代名詞。這使得越來越多當時沒有資格擁有的人開始瘋狂地去淘換。液化灶具當時在市場上已經(jīng)可以買到,同時也有外地液化氣罐通過各種途徑流入北京。這些氣罐雖然和京城那些“官方”氣罐長得一樣,甚至更加潔凈可人,但因瓶口處少了一個千金難換的證實其京城身份的防偽鉛封,所以用完之后根本不能到本市的煤氣站去更換。而罐體外表那厚厚的油垢,便成為一種防偽鉛封的外形版。那些外表干干凈凈的氣罐反而有山寨之嫌。在此情況下,假氣罐的“仿真包裝”,尤其是嶄新氣罐的“做舊”,成了很多想擁有正式身份氣罐者們頗受歡迎的“業(yè)務”。曾有哥們兒向我炫耀其“做舊”過程:先潑點臟油再抹上土,然后用砂紙或鋼絲球就著土打磨,最后放在院子里任憑風吹日曬雨淋生銹,反正是拿它當作你最仇恨的家伙來摧殘,天長日久必見成效。拿到換氣站還真與“京城嬌子”們難分伯仲。endprint
有一次,我像平常那樣去氣站換罐。站里的師傅仔細檢查我那氣罐之后冷冷地說:“這氣罐是大街上買的假罐,不能換!”
“什么?不能換?”我問他憑什么。
他指著氣罐的瓶口說,這兒沒有能證明合法身份的鉛封,所以是冒牌的。我說,這氣罐就是上次從你們這兒換出來的?。≡趺茨苁羌俚??要說是假的,那也是你們站里的氣罐有假的。
對方根本不理會我的辯解,就一句話,這罐不能用!
我感到無限委屈。就相當于你從銀行取出一張百元鈔,立馬再存回去就被鑒定為假鈔,你能不撮火?可我又沒有任何方式能證明我這罐子是合法的。我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如果解決不了問題,我家將永遠被剝奪以后更換液化氣罐的資格,關(guān)鍵是眼面前家里老小還等著這罐煮飯炒菜呢!這不等于間接剝奪了我們?nèi)页燥埖臋?quán)利嗎?
從那天起,我們?nèi)冶汩_始了一段離奇漫長可笑的維權(quán)之旅……
我們找到居委會。大媽們一方面表示無能為力,一方面也幫我們出主意想辦法。經(jīng)過多次探詢和協(xié)調(diào)得知,要想證明這氣罐不是街上買的,那就得這罐子的使用者用人格保證不會去買不法分子的氣罐;而要證明這一點,那就先要證明我們一家人都是遵紀守法的好人,那就得開出一張我們家戶主是遵紀守法好公民的證明。這辦法雖從邏輯上十分荒謬可笑,但我們心里有了底,因為我們一家四口都是大大的良民。尤其是我們家孩子那年已80多歲的太姥姥,退休前后在單位和街道都是眾口一致的大好人好大姐。在居委會的協(xié)調(diào)下,我們到老人工作過的協(xié)和醫(yī)院開出了一張確認老太太是遵紀守法公民的證明書。如此雷人而離奇的證明書,協(xié)和醫(yī)院大概打建院以來就沒開過。在加蓋了單位及當?shù)鼐游瘯团沙鏊降拇笥?,并交換氣站領(lǐng)導層層審批之后,終于取出一個帶著比性命還珍貴的鉛封的液化氣罐!而此時我們已經(jīng)差不多吃了一個多星期的方便面了。臨出門時,站里的師傅態(tài)度和藹并語重心長地告誡我:小伙子要記住,以后千萬不要從街上亂買煤氣罐了??!你看,多麻煩??!我心里這個窩火!鬧半天我還是在街上亂買煤氣罐來著!可當時你敢和他爭辯嗎?我只好違心地答應“哎,哎,不啦,不啦!”倒像我是個剛結(jié)束勞教的不法分子。
氣罐的鉛封問題讓我得了一輩子的教訓。以后每次更換氣罐,我都會無比仔細地盯著找到那鉛封才敢放心取走。甚至在街上碰到哪位馱著個液化氣罐走著,我都會習慣性地看看那罐上有沒有鉛封,這刺激受大了。
如今天燃氣管道遍布京城各處并進入各家廚房,使用燃氣罐的倒成了很少見到的生活景觀。但曾經(jīng)的那一個個令人欲笑又哭的故事,總能給人帶來一些不同尋常的回憶……
(編輯·宋冰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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