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默生++張愛玲
亨利·大衛(wèi)·梭羅的祖先是法國人,從古恩西島遷到美國來,他是他的家族里最后一個男性的后嗣。他的個性偶爾也顯示由這血統(tǒng)上得到的特性,很卓越地與一種非常強烈的撒克遜天才混合在一起。
他生在麻省康柯德鎮(zhèn),1817年7月12日誕生,1837年從哈佛大學(xué)畢業(yè)。他所有的友伴都在選擇他們的職業(yè),或是急于要開始擔任某種報酬豐厚的職務(wù),當然他也不免要想到這同一個問題;他這種能夠抗拒一切通常的道路,保存他孤獨自由的決心,實在是難得的——這需要付出極大的代價,辜負他的家人期望。他有吃苦耐勞的習(xí)慣,生活上的需要又很少,又精通森林里的知識,算術(shù)又非常好,他在世界上任何地域都可以謀生。他可以比別人費較少的工夫來供給他的需要,所以他可以保證有閑暇的時間。
他對于測量有一種天然的技巧,由于他的數(shù)學(xué)知識,并且他有一種習(xí)慣,總想深知他認為有興趣的物件的大小與距離,樹的大小,池塘與河流的深廣,山的高度,與他最愛的幾個峰頂?shù)奶祀H的距離——再加上他對于康柯德附近地域知道得非常詳細,所以他漸漸地成了個土地測量員。對于他,這職業(yè)有一個優(yōu)點:它不斷地將他領(lǐng)到新的幽僻的地方,能夠幫助他研究自然界。他在這工作中的技巧與計算的精確,很快地贏得人們的贊許,他從來不愁找不到事做。
他寧愿減少他日常的需要,并且自給自足——這也是一種富有。他旅行起來,除了有時候要穿過一帶與他當前的目標無關(guān)緊要的地區(qū),那才利用鐵路以外,他經(jīng)常步行幾百里,避免住旅館,在農(nóng)人與漁人家里付費住宿,認為這比較便宜,而且在他覺得比較愉快,同時也因為在那里他比較容易獲得他所要的人,打聽他所要知道的事。
他是一個非常勤勞的人。一切有條不紊的人都珍視自己的時間,他也是如此;他仿佛是全城唯一的有閑階級;任何遠足旅行,只要它看上去可能很愉快,他都愿意參加;他永遠愿意參加談話,一直談到深夜。他的謹慎有規(guī)律的日常生活從不影響到他尖刻的觀察力,無論什么新局面他都能應(yīng)付。他說:“你可以在鐵路旁邊睡覺,而從來不被吵醒;大自然很知道什么聲音是值得注意的,它已經(jīng)決定了不去聽那火車的汽笛聲。而一切事物都尊敬虔誠的心靈,從來不會有什么東西打斷我們心境的神往。”有一天,他與一個陌生人一同走著,那人問他在哪里可以找到印第安箭鎖,他回答“處處都有”,彎下腰去,就立刻從地下拾起一個。在華盛頓山上,在特克門的山谷里,梭羅跌了一跤,跌得很重,一只腳扭了筋。正當他從那里爬起來的時候,他第一次看見一種稀有的菊科植物的葉子。
梭羅以全部的愛情將他的天才貢獻給他故鄉(xiāng)的田野與山水,因而使一切識字的美國人與海外的人都熟知它們,對它們感到興趣。他生在河岸上,也死在那里;那條河,從它的發(fā)源處直到它與邁利麥克河交匯的地方,他都完全熟悉。他在夏季與冬季觀察了它許多年,日夜每一小時都觀察過它。麻省委派的水利委員最近去測量,而他幾年前早已由他私人的實驗得到同樣的結(jié)果。河床里,河岸上,或是河上的空氣里發(fā)生的每一件事;各種魚類,它們產(chǎn)卵,它們的巢,它們的態(tài)度,它們的食物;一年一次在某一個夜晚在空中紛飛著的地蠅,被魚類吞食,吃得太飽,有些魚竟脹死了;水淺處的圓錐形的一堆堆小石頭,小魚的龐大的巢,有時候一只貨車都裝它不下;常到溪上來的鳥,蒼鷺,野鴨,冠鴨,辟琥,鸚;岸上的蛇,射康香鼠,水獺,山鼠與狐貍;在河岸上的龜,鱉,蛤蟆,蟾蜍與蟋蟀——他全都熟悉,就像它們是城里的居民,同類的生物;所以人們?nèi)绻麊为殧⑹鲞@些生物中的某一種,尤其是說出它的尺寸大小,或是展覽它的骨骼,或是將一只松鼠或一只鳥的標本浸在酒精里,他都覺得荒誕可笑,或是認為這是一種暴行。他喜歡描寫那條河的作風(fēng),將它說成一個法定的生物,而他的敘述總是非常精確,永遠以他觀察到的事實作為根據(jù),他對于這一個地段的池塘也和這條河一樣地熟悉。
與他一同散步是一件愉快的事,也是一種特權(quán)。他像一只狐貍或是鳥一樣地徹底知道這地方,也像它們一樣。有他自己的小路,可以自由通過。他可以看出雪中或是地上的每一道足跡,知道哪一種生物在他之前走過這條路。我們對于這樣的一個向?qū)T必須絕對服從,而這是非常值得的。他夾著一本舊樂譜,可以把植物壓在書里;他口袋里帶著他的日記簿與鉛筆,一只小望遠鏡預(yù)備看鳥,一只顯微鏡,大型的折刀,麻線。他戴著一頂草帽,穿著堅固的皮鞋,結(jié)實的灰色褲子,可以冒險通過矮橡樹與牛尾菜,也可以爬到樹上去找鷹巢或是松鼠巢。他徒步涉過池塘去找水生植物,他強壯的腿也是他盔甲中重要的一部分。我所說的那一天,他去找龍膽花,看見它在那寬闊的池塘對過,他檢驗?zāi)切』ㄒ院?,斷定它已?jīng)開了五天。他從胸前的口袋里把日記簿掏出來,讀出一切應(yīng)當在這一天開花的植物的名字。他記錄這些,就像一個銀行家記錄他的票據(jù)幾時到期,蘭花要到明天才開花。他想他如果從昏睡中醒來,在這沼澤里,他可以從植物上看出是幾月幾日,不會算錯在兩天之外。紅尾鳥到處飛著;不久那優(yōu)美的蠟嘴鳥也出現(xiàn)了,它那鮮艷的猩紅色非常刺眼,使一個冒失地看它的人不得不拭眼睛,它的聲音優(yōu)美清脆,梭羅將它比做一只醫(yī)好了沙啞喉嚨的鶯。不久他聽到一種啼聲,他稱那種鳥為“夜鳴鳥”,他始終不知道那些是什么鳥,尋找了它十二年。每次他又看見它,它總是正在向一棵樹或是矮叢中鉆去,再也找不到它;只有這種鳥白晝與夜間同樣地歌唱。我告訴他要當心,萬一找到了它,把它記錄下來,生命也許沒有什么別的東西可以給他看的了。
他知道幻想的價值,它能夠提高人生,安慰人生;他喜歡每一個思想都化為一種象征。你所說的事實是沒有價值的,只有它的印象有價值。因為這緣故,他的儀表是詩意的,永遠惹起別人的好奇心,要想更進一層知道他心靈的秘密。他在許多事上都是有保留的,有些事物,在他自己看來依舊是神圣的,他不愿讓俗眼看到,他很會將他的經(jīng)驗罩上一層詩意的紗幕。凡是讀到《華爾敦》(Walden)這本書的人,都曾記得他怎樣用一種神話的格式記錄他的失望——
“我很久以前失去一條獵犬,一匹栗色的馬與一只斑鳩,至今仍舊在找尋它們。我向許多游歷的人說到它們,描寫它們的足跡,怎樣喚它們,它們就會應(yīng)聲而至。我遇見過一兩個人曾經(jīng)聽到那獵犬的吠聲與馬蹄聲,甚至于曾經(jīng)看到那斑鳩在云中消失;他們也急于要尋回它們,就像是他們自己失去的一樣?!?/p>
他有種傾向,要放大這一剎那;眼前的一個物件或是幾個綜合的物件,他要在那里面看出一切自然界的定律。有些人沒有哲學(xué)家的觀察力,看不出一切事物的一致性;在他們眼光中,他這種傾向當然是可笑的。在他看來,根本無所謂大小。池塘是一個小海洋;大西洋是一個大的華爾敦池塘。每一件小事實,他都引證宇宙的定律。雖然他的原意是要公正,他似乎有一種思想縈繞于心,以為當代的科學(xué)自命它是完美的,而他剛好發(fā)現(xiàn)那些有名的科學(xué)家忽略了某一點,沒有鑒別某一種植物種類,沒有描寫它的種子,或是數(shù)它的花等。
他的天才如果僅只是沉思性的,他是適于這種生活的;但是他這樣精力旺盛,又有實際的能力,他仿佛天生應(yīng)當創(chuàng)造大事業(yè),應(yīng)當發(fā)號施令;他失去了他稀有的行動力,我覺得非常遺憾,因此我不得不認為他沒有壯志是他的一個缺點。他因為缺少壯志,他不為整個的美國設(shè)計一切,而做了一個采漿果遠足隊的首領(lǐng)。
(申樂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