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希妤
阿爾泰的黎明將盡了。幾線幾點的光從最高的山脊背后浮起來,似乎要將那黏稠滯重的暗推動。阿爾泰山脈的暗是遠近平鋪的,是將連綿起伏的群山埋沒也不饜足的。薄薄的晨霧此刻怙著野風(fēng)烈土恣意飄墜,胡亂浮蕩著作惡。當(dāng)白日終于跋過山頭噴薄而出,尖銳地驅(qū)散了迷霧,這便是阿爾泰山脈的全貌了:灰山黑嶺,碎石荒野。
滿都拉圖輕輕拉上氈房的門簾,坐到門前三十步外的石頭爐灶旁一邊烤火取暖,一邊支起鍋燒稀飯,又轉(zhuǎn)身靜悄悄端進房去。巴雅爾仍舊躺在衣箱旁的花氈上熟睡,臉龐紅紅的,小手從裹在身上的大衣中伸出來,緊緊扒著衣縫。滿都拉圖瞧了他幾眼,從食櫥上取了些馕塊和花生,倒了杯奶茶,想想又往茶碗里擱了一大塊黃油,一并擺到鋪好的餐布上。他自己則回到火堆邊胡亂對付一番,心里來回數(shù)著對面山谷里東倒西歪的幾根馬樁子。
對面有一小片冬牧場。原先牧民和生意人的白氈子雪點子一般灑滿山野,這幾年卻愈發(fā)冷寂,竟是快不見了。二月,山頂?shù)姆e雪逐漸消融,有牧人趕著群羊在天邊來往。再后來,山頭也殘敗下來,溝壑裥褶里驟然遍布了四通八達的水泥公路。冬雪融化后,公路上車來車往,人們從阿爾泰地區(qū)蒸發(fā)了。冷寂的山野與蒼茫的雪原年復(fù)一年忠實地更迭,他們沒有再回來。阿爾泰的嚴(yán)寒是依靠人氣熬過去的。村子逐漸敗落下來,剩下的人情愿遷到人居相對密集的交通要道旁結(jié)聚。這個氈房和木棚現(xiàn)在離村子還有兩三公里,立在光禿禿的坡頂上。門前的土路沒變,兩頭依舊連著深藍色的天空,只是人跡更罕。
滿都拉圖一任山民來去,沒有挪動住處。小孩巴雅爾不去上學(xué),滿都拉圖干著獵人的活——反正,既沒有十分的必要,又實在限于能力。以前時常有汽車司機或者騎馬騎駱駝的牧民路過,遠遠地就死摁喇叭,笑語喧嘩,沒皮沒臉地哄進氈房,喝茶啃馕,蹭酒賴肉。每次都鬧得滿都拉圖發(fā)脾氣趕人了,他們才嘻嘻哈哈地往老頭兒家里塞滿各色貨物,又帶著一堆野肉皮草離開。臨走前還要鼓掌夸贊巴雅爾聰明能干,為逗他笑做出滑稽的姿勢來。小巴雅爾卻不管他們稀里糊涂的醉話,只專心向他們討糖和瓜子。現(xiàn)在再沒有從前熱熱鬧鬧的光景,滿都拉圖生不出法子,只好叫巴雅爾倒兩三次車,辛苦幾天去鄰縣采買。
屋后搭了一間簡破的木棚,空蕩蕩的,只養(yǎng)著一只金雕,半禿了翅膀,是十幾年里百般艱難遭過來的獨苗。滿都拉圖也叫它巴雅爾。小孩巴雅爾那時候不甚懂事,小小的心眼為此橫過糊里糊涂的妒忌,有意纏問滿都拉圖緣故。滿都拉圖受不住小孩過分熱情的執(zhí)著,終于對他道:“你可別以為是它偷了你的,倒是你得了它的好處。好些年前我?guī)ド缴喜稏|西,眼瞅一只靈巧的赤狐竄下了坡。我把它腳爪上的鏈子解了放它去抓,卻沒有抓到。沒過多長時間,它給我叼回來一個毯子卷,里面竟然兜著個吃奶的小娃娃,后來慢慢也長起來了……”滿都拉圖緊攬著巴雅爾細瘦的小胳膊,“好孩子呀!你跟它連著命,自然該跟著它叫。這是多罕見的事情,是天意……我看,將來你要成為阿爾泰最好的金雕獵人呀!”巴雅爾不太曉得滿都拉圖這話的意思,但祖父總是自己的祖父,這關(guān)系似乎是改換不了的。他稍微放寬了心,卻沒有大好,掛著一副委屈的神情,低下頭揩揩他的眼睛,仍舊去棚里喂雕。
這天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一輛破舊的卡車從土路上經(jīng)過,磕磕絆絆地停在了氈房門口。司機是個臉色鉛灰的外地人,似乎已經(jīng)顛了幾天的山路沒有休息了,說話聲氣粗粗的,講起哈語來嗚嚕嗚嚕地說不清楚。滿都拉圖帶著老巴雅爾去打獵了,小巴雅爾不愿學(xué)習(xí)打獵的本領(lǐng),只坐在門前地上,把花氈上拉下來的零碎毛線重新?lián){成一塊塊顏色混雜的羊毛氈玩。這時他一抬頭,眼珠子立即泛了奇異的光,滿臉盈笑了。他光腳趿著不相稱的拖鞋,“啪嗒啪嗒”地使勁把司機拽進氈房,開始說話。司機只懂很少的哈語,眼睛溜著小巴雅爾把冒氣的食品從鍋里端出來,立刻把它吞食完了。他想說:苦熬了幾夜!要去睡覺了,早早起來好做事……沉悶了一刻,嗓子被窘迫塞住了,只說出:“睡覺……”小巴雅爾給他鋪開鋪蓋,他立刻睡倒下去。
傍晚了,滿都拉圖空著手走進來——老巴雅爾今日也沒有捕到獵物。他聽見輕微的鼾聲從薄墻透出來,知道有外面的人來了。滿都拉圖低聲呼喚小巴雅爾,叫他去把拴金雕的鐵鏈捆緊,這低語聲把司機喚醒了。滿都拉圖問:“你好了一點?”他說的是生硬的漢語,司機聽清了,回道:“已經(jīng)好了。好人,我有件事,有人托我辦的……”他說了點什么,滿都拉圖的臉立刻變了顏色,他的頭沉埋下去靜默無語。過了一刻難忍的時間,滿都拉圖說:“知道了。留下東西,過了夜你必得早走?!彼緳C從皮包袱里摸出一片紙給他。滿都拉圖心里覺得焦煩,看著小孩進來吃些殘飯,熱氣伴著他。他坐在箱子上燃起小煙袋,不小心踢翻了板子。
天空布滿繁星,滿都拉圖帶著老巴雅爾向更深的山里跛著腳行進了。今日他得走險路,必要帶一斤肉回去……中午了,他停在道旁吸煙,抖出皮襖子里那張破爛的紙片來看。一點艾蒿煙屑掉下去,空中微微浮蕩起游絲。他就這樣坐著,心中亂亂地幻想。老巴雅爾服帖地靜立在他手邊,不甩擺翅膀,也不作聲。它已經(jīng)老了。在很久以前的冬天,滿都拉圖爬了十幾里山路從母雕的窩里捉住它,它還不會飛,半禿著翅膀。為了捕獵,它脫去了靈魂一般,只剩毛皮蒙遮著骨架。他記得后來怎樣去教小巴雅爾用紅布條做一個叉形掛在鳥窩上:“別忘記系呀!這是告訴母雕,獵人把它的孩子帶走了,勸它不能放棄這個窩啊!”稍微沉靜一刻,他接著說,“這樣做,下次去還能找到……”小巴雅爾手里耍著短枝,沒有注意言語:“啊呀!沒有用吧。倒不如那時不帶走,它總想它的孩子呢?!睗M都拉圖像睡著了似的用手按住胸膛,有雨點打下來,稀疏地響著。他忽然被驚醒,快步向家里走去。
司機要重新上路了,小巴雅爾走出氈房子的門隨在后面。司機用慈和的音調(diào)講著哈語:“孩子!過來吧……”他用手摸摸小巴雅爾的頭發(fā),眼神有些哀憫:“你媽媽叫我來……”小巴雅爾的心被觸碰,好像懸起來,他強辯道:“我是被祖父的金雕捉到的!我跟它一個名字呢……”他忽然脆下去,臉色泛起灰白。司機笑著晃了晃頭,不知聽懂了沒有。他在小巴雅爾的手掌上劃了兩道,示意自己過兩天來。
滿都拉圖在雨聲中走近家門,司機已經(jīng)離開了,小巴雅爾緊緊地靠在籬笆下。聽到腳步響,他猛然站起來,急旋著走到門口迎接祖父。滿都拉圖感到孩子的笑臉不是從前的笑臉,像有什么事在心中。他什么也沒說,仍是去睡。夜里,他感到被一陣喊叫聲驚動了,是小巴雅爾扯著嗓子在呼喊:“快來這里呀!它……它……”他說不下去了,聲音像在哭。滿都拉圖驚慌地奔到木棚中,小巴雅爾的胳膊顫顫著:“雕……我喂的……一天一天……我撫摸著長起來的!”老巴雅爾靜靜地倒掛在鎖鏈上,它脆弱得不如一片秋葉了!滿都拉圖的眼睛濕潤而模糊:“它老了!”
滿都拉圖忽然驚醒了,睜開眼睛猛地坐直身體,感到被一雙小手拍撫著,小巴雅爾圓圓的眼睛望著他。滿都拉圖感到非常心酸,他啞著嗓子說:“算了吧!算了吧……你跟著你媽媽進城吧!去上學(xué)吧!”小巴雅爾神色惶惑,感到有些寒冷。滿都拉圖的故事霧一樣地在夜空中蔓延:“你媽媽很早以前就離開阿爾泰了。那時你剛出生,她不肯聽我的話,一定要出去打工。我跟她吵了一架……我動手打了她!她就在夜里獨自跑了……你看,我怎么能不怨她把你拋下,你還那么小……我故意說了那些騙人的話……”滿都拉圖的心在發(fā)顫,仿佛受了傷似的,“過兩天那個司機收完貨還會路過,你就跟他走吧……走吧!”小巴雅爾為這突然的變故所驚嚇,用手掌擦著眼睛,兩只袖子已經(jīng)完全濕透了。他感覺自己被一股洶涌的悲哀向兩邊撕扯著,吹陣風(fēng)就要折斷了。過了很久,他的聲音顯得哀楚欲斷:“我……我會回來的……我一定……”但是能怎么樣呢?他連半句話也沒有了!
晨曦婆婆娑娑的,偶爾有飛鳥在云中掠過,正是將明未明的時刻。滿都拉圖站在清晨的高坡上,他的面前是黑黢黢的高朗的山,打折的光勾勒出山脊的輪廓。遠方的盤山公路帶著塵煙和喧鬧,他不知道哪一輛車會帶著小巴雅爾離開。老巴雅爾仍舊寂靜地停在他的肩頭。滿都拉圖閉上眼睛,心像鉛一樣沉重又麻木。許久,他把老巴雅爾的腳鏈解開,用力揮出了它。
老巴雅爾在阿爾泰晴明的天空中劃了一圈又一圈,仍舊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滿都拉圖的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