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道德自律到道德自覺

摘 要： 老弱孤殘的老王是一個不幸被時代拋棄的邊緣人，是在生存和精神的雙重痛苦中掙扎的社會最底層的勞動者，盡管歷經(jīng)生活磨難，卻保有人性的美善。楊絳對老王的同情和幫助源自于道德自律，而愧怍則是知識分子的精神自省和道德自覺。

關(guān)鍵詞： 愧怍；道德自律；精神自??；道德自覺

《老王》是楊絳寫于1984年的一篇追憶既往生活、反思過去人生體悟的散文。從作者對和老王相識、相處、相別的往事回憶中，我們能清晰地感受到楊絳從道德自律到道德自覺的心路歷程。

楊絳筆下的老王是孤苦的，不僅老，還無依無靠，沒什么親人，有一個哥哥死了，有兩個侄兒也沒出息。棲身在荒僻小胡同中一個破落大院內(nèi)塌敗的小屋中。而且老王有眼疾，一只“田螺眼”，瞎的，另一只到晚上也看不清。他賴以活命的只是一輛破舊的三輪車。但因?yàn)椤芭滤床磺?，撞了什么”，沒什么人愿坐他的車。作為自然人的老王老弱孤殘，別無生活來源。但在作者看來這還不是最不幸的。作為社會人的老王，盡管是標(biāo)準(zhǔn)的無產(chǎn)階級，是典型的靠出賣勞力的勞動人民中的一員，理應(yīng)屬于翻身當(dāng)家做主的一族，但“新中國成立后，蹬三輪的都組織起來；那時候他腦袋慢，沒繞過來，晚了一步，就進(jìn)不去了”。三輪老王不在三輪車夫組織里，作為單干戶，“常有失群落伍的惶恐”。周圍的人也并不因此可憐他，反而輕視他，以取笑他為樂，咀嚼他的痛苦亦如魯迅《祝?！分腥⌒ο榱稚﹤痰牧鴭尯汪旀?zhèn)無聊的男女?！斑@老光棍大約年輕時候不老實(shí)，害了什么惡病，瞎掉一只眼”。再后來，連踩三輪車的自由都沒有了，載客三輪取締了，生活的變故讓他走向更孤苦的境地，在生存和精神的雙重痛苦中掙扎。殘疾老王就是這樣一個不幸被時代拋棄的邊緣人，是位于生存鏈最底端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是掙扎在底層的至苦至悲的可憐生物。但就是這樣的一個中華田園小人物，盡管生活貧困窘迫，生計(jì)艱難，卑賤至極，卻并沒有因?yàn)樯硖幍讓佣鴨适诵缘拿郎?。他安守本分，老?shí)地做事，用自己賴以生存的三輪送客，“他從沒看透我們是好欺負(fù)的主顧”他的心思從來沒有要去欺騙一個人，或者欺負(fù)一個人，不會市井無賴的討價還價和糾纏，只是靠自己的體力去賺一點(diǎn)錢活命；他老實(shí)厚道，給先生家送冰，“比他前任送的大一倍，冰價相等”；在知識分子是被批斗的“牛鬼蛇神”之際，大多數(shù)人避之唯恐不及，他卻沒有疏遠(yuǎn)作者一家，而是急他人之困，送錢先生上醫(yī)院，并且講仁義“堅(jiān)決不肯拿錢”，“我送錢先生看病，不要錢”；他知恩圖報，在他油干燈枯行將就木之際，心念舊恩，拼盡了全身力氣給楊絳送去了不知道哪里弄來的極其寶貴的香油和雞蛋，想以此表達(dá)謝意。盡管生活對他而言是不公平的，但他堅(jiān)守自己的道德良心，彰顯了淳美的人性和苦難中的高貴。

那么楊絳先生究竟為老王做了什么，竟然讓老王用盡生命最后的力量來回報她呢？因?yàn)槿?，老王和作者一家相識，從而讓不幸生活中多了一絲亮色，多了些許溫暖。老王老，眼又不好，沒人敢坐老王的車，但“我常坐老王的三輪。他蹬，我坐，一路上我們說著閑話”。老王沒有親人，周圍人也輕賤他，而楊絳不光照顧他的生意，還和他聊天。老王有夜盲癥，有一次撞在電桿上，撞得半面腫脹，錢瑗送老王一大瓶魚肝油，讓他晚上也能看見了。順帶送來的冰，照價全付，不肯減半。送錢先生看病時老王不要錢，而楊絳一定要給。等到載人三輪被取締，老王雖然把三輪改成運(yùn)貨的平板車，而實(shí)際上并沒有力氣運(yùn)貨物，是錢先生愿把自己降格為貨，希望能幫助老王維持生計(jì)。是楊家經(jīng)意不經(jīng)意間流露的善意溫暖了老王孤苦的時光?？梢哉f正是楊家的切實(shí)關(guān)心、愛護(hù)、經(jīng)濟(jì)上的幫助，陪伴老王度過那艱難歲月。

既然如此，楊絳何以會想到老王時心上不安？且好幾年過去了，這種不安和愧怍依然沒有消減，愧疚又從何而來呢？有人說那是因?yàn)闂罱{以施舍者的姿態(tài)給老王錢，沒有領(lǐng)受老王的謝意，也有人說是先生反思知識分子和勞苦大眾之間的隔膜。其實(shí)只要讀讀文章的結(jié)尾，就不難否定這些說法。在文章最后楊絳明確地說了“是因?yàn)槌粤怂南阌秃碗u蛋？因?yàn)樗麃肀硎靖兄x，我卻拿錢去侮辱他？都不是”。根本原因到底是什么，我們?nèi)绻麖娜宋镒陨砥沸砸约叭宋镪P(guān)系來考慮，就不難得出結(jié)論：楊絳的愧疚首先來自于她的道德自省。楊絳在和老王的相識相處中表現(xiàn)了高度的道德自律，那就是對下層勞動者有著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深切的憐憫與同情。她給老王錢更不是一種侮辱，而是楊家一家人設(shè)身處地的為老王著想，對老王有一種推己及人的周到和體諒，他們知道錢和物對生活無著的老王來說意味著什么，他們尊重老王的勞動并給予相應(yīng)酬謝。所有這一切全憑著知識分子的良好教養(yǎng)，出自先生善良的本性。這種憐憫和同情以及對人的尊重，不只是對老王的，而是對所有勞動者的。在她的心目中，老王與“別人”是等同的。在《雜憶與雜寫》中的《林奶奶》《順姐的“自由戀愛”》《阿福和阿靈》等幾篇中隨處都可以感受到楊絳的憐老惜貧的本善。楊絳用善良體察善良，她的悲天憫人的情懷是高貴的。她和老王的相遇就是高貴與高貴的相遇。但是這種高貴與高貴的相遇卻是不對等的，甚至是錯位的。在老王看來，楊家給予的不只是物質(zhì)的幫助，更多的是心靈的慰藉。老王從中感受到了一種從他人那里未曾感受到的溫暖和親近。也正是這樣的溫情，使得老王在自覺與不自覺中，獲得一種心靈的寄托。在老王心里，楊絳就是他的親人，是他的恩人。他牽掛楊家，所以病后開始的幾個月，扶病也來?xiàng)罴?。病重了不能來了，就托同院的老李來代他傳話。直至最后知道自己大限已到，彌留之際也要拖著“直僵僵”的病體，帶著香油和雞蛋來向楊絳一家做最終的告別。我們不難想象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時代，即使是一個健康的個體要獲得香油和雞蛋的不易，更何況老王病如枯髏僵尸！我們也不難想象老王忍受了多大的痛苦，滯笨的挪動身子，一步一步來?xiàng)罴伊私Y(jié)他最后的心愿?？梢哉f老王對楊絳是以心相交、全心相待的。而楊絳和老王情感的交流回饋是不對等的。在楊絳看來，自己對老王那一點(diǎn)點(diǎn)的同情幫助是應(yīng)該的，也是微不足道的，卻贏得他終身的敬重和全心的回饋是她不能承受的，讓她愧怍。我們也不難想象楊絳在最后見到老王時的震撼，以楊絳的善良和聰慧，她怎可能不理解老王的謝意，何至于要用錢來侮辱他。是老王的相別，促使楊絳再次認(rèn)識到老王身上底層的光芒：越是被剝奪，越是懂感恩；越是被傷害，越是懂悲憫。因?yàn)楸粶嘏啻^，所以原諒了生活所有的刁難，過濾了生活所有的不幸，唯有用殘存的溫暖對待世界，對待友人和恩人，到死也保持了自己的純良。如果說老王忠厚老實(shí)是源于天性，那么善良則源于選擇。面對這樣的老王，楊絳的愧疚也就不難理解了。愧怍是先生面對極度苦難靈魂至美的車夫老王時對自我的無情審視和拷問，亦如魯迅在《一件小事》中面對車夫時的道德自省。

然而，如果僅僅把先生的愧疚理解成對老王關(guān)愛不夠，或者僅僅是對老王的高尚人格遲到的認(rèn)知，又或者是對自己靈魂的拷問，那先生是沒必要把“多吃多占者”改成“幸運(yùn)的人”的。先生在文革中的遭遇絕對不能算幸運(yùn)，一代知識分子尊嚴(yán)喪盡，人格被踐踏又何來幸運(yùn)？盡管先生談起往事總是云淡風(fēng)輕，無陰無晴，但遭逢那樣的時代，正直的人誰又能幸免于難。干校的生活，女婿的自盡，先生也曾深陷不幸。但不幸中的幸運(yùn)是遇到老王及千千萬萬個老王們。洪子城《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史》中評價楊絳“文字簡約含蓄，語氣溫婉，對歷史事件多取置身事外，作平靜的審視態(tài)度，將筆觸專注于大時代事件中的小插曲，書寫個人的見解與感受”這個評價恰如其分。在《老王》中，沒有刀光劍影，也不聞大聲抨擊，楊絳甚至沒有停留在對一己悲歡的咀嚼上，而是淡淡書寫時代的傷痕和隱痛。只有理解了這點(diǎn)，才能更好地理解楊絳從來不是世故之人，更不會有世俗的處世態(tài)度，何以對老王只是散步時遠(yuǎn)指小屋，生病了止于問候，死后十天才得死訊。只因?yàn)樯硐菽莻€特殊的時代。保持和別人的距離不是緣于心性，而是緣于對親友的保護(hù)。“那是一個苦難的年代，也是惡的年代”（黃玉峰）。正因?yàn)榇?，?dāng)老王最后告別時，先生盡管心里充滿了悲酸，除了給錢，她還能做什么？這種無奈讓先生愧怍，讓她不停地思考，惡的時代造成了老王及老王們的不幸。不幸老王遭逢不幸的時代和不幸的人們。但老王即使卑賤到塵埃里卻依然開出善之花，所以面對這善之花，先生替社會感到愧怍，替時代該感到愧怍。這愧怍是一個有良知有社會責(zé)任感的知識分子的道德自覺，是最接近宗教意識的修行。

參考文獻(xiàn)：

[1]陳日亮.如是我讀[M].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

[2]李彬.對楊絳〈老王〉的深度解讀[J].《語文教學(xué)與研究》，2012年第19期.

作者簡介：

馬宏健，教師，江蘇南京市田家炳高級中學(xu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