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松
1941年,22歲的杰羅姆·大衛(wèi)·塞林格正在紐約努力拓展寫作之路,并因在《紐約客》上發(fā)表小說而開始受到關注。同時,他還在跟著名劇作家尤金·奧尼爾的女兒烏娜熱戀,被圈內(nèi)人視為最佳戀愛組合。這位年僅16歲的文藝圈名媛,美得不可方物且絕頂聰明,經(jīng)常在放學后跑到文藝圈名流喜歡聚會的鸛鳥酒吧里并備受追捧。塞林格對她是既癡迷不已又時常焦慮。他跟她那位冷酷無情的老爸一樣,非常厭惡庸俗的社交圈里的一切,不希望她混跡于這種地方。實際上,他完全低估了這個小妞的能量,一年后,她就遇見了聞名世界的喜劇大師——53歲的查理·卓別林,并在18歲時成為后者的第四任、也是相濡以沫伴終生的妻子,還生了八個孩子。
烏娜最終移情別戀這件事給塞林格留下的心理陰影面積有多大,我們姑且不論,至少在1941年,他還沉浸在與美少女烏娜的愛情里。也是在這一年里,他在《時尚先生》雜志上發(fā)表了一個短篇小說《破碎故事之心》。這篇富有才華而又極為自信的游戲之作從未被收入他的作品集,但可以肯定的是,在他心里,它的意義非同尋常。其中一方面涉及到他對于小說這種文體的態(tài)度,還有一個方面,是他試圖傳達自己對于愛情的獨特認知——因為這篇小說的第一個讀者,有很大可能正是烏娜。
在小說寫作技巧上,塞林格是個早熟的作者。在讓其一舉成名的《麥田里的守望者》出版之前,他陸續(xù)發(fā)表的短篇小說就已經(jīng)證明了這一點。這篇《破碎故事之心》后來沒有被他收入集子里,固然有烏娜的因素,但更主要的,還是他并不認為它是真正的杰作。它的價值,在其他方面,而對于他來說,這些已是過去式了。不過這絲毫不影響今天的我們透過這篇風格奇特的小作品來探知塞林格小說思維的特質(zhì)。
40年代的美國,盡管早已有過了海明威式短篇小說的強烈沖擊,但在時尚、大眾媒體層面上仍然熱衷于尋找各種“好看的故事”,最好是各種“溫柔動人的言情故事”。當時剛剛在文壇嶄露頭角的塞林格,常為那些雜志提出這種令人惡心的趣味要求而苦惱不已,他堅持與之劃清界限,絕不妥協(xié)。在很大程度上,《破碎故事之心》即是出于嘲諷這種俗套故事趣味而動筆的。塞林格之所以是塞林格,其與眾不同之處,就在于即便寫這樣一篇多少帶有游戲性質(zhì)的作品,他也能寫得漂亮,能異常準確地把控行文的調(diào)子尤其是整體結構的要點,放得開、收得住,而不會讓小說在盡情嘲諷與調(diào)侃中失之于油滑。如果沒有對短篇小說文體的深刻認識,沒有高超的寫作技巧,是無法做到這一點的。
在小說的開始部分,塞林格先提供了一個流行故事文本片斷,以非常夸張的敘述方式擺出了一位31歲的孤獨印刷小工跟一位20歲貌美如畫的姑娘在公交車上的偶遇場景,他為這位“可能是曼哈頓最有殺傷力的女人”的美所征服,也為此而痛苦不已。在接下來的第二部分,他在煞有介事地表示自己無論如何都不知道“怎么讓男孩遇上女孩”的同時,開始以調(diào)侃的方式探討那個男的搭訕姑娘的從低到高各種級別的庸俗套路。在逐一否定了各種可能性之后,他為這位可能來自西雅圖的男主人公選擇的符合其自身邏輯的方案,是搶劫。注意,從開始直到這里,讀者的心態(tài)都會是非常輕松的,甚至是有些漫不經(jīng)心的,抱著“我倒要看看這個胡說八道的故事到底會走向何處”的態(tài)度。再說了,反正也只是可能嘛。但是,誰都不會想到,解決方案竟然是搶劫,而男主人公霍根施拉格最終因此而鋃鐺入獄,被判處一年監(jiān)禁。盡管此前輕松的調(diào)子到此會忽然一沉,但讀者知道,游戲還在繼續(xù)。
接下來的虛擬通信部分仍舊充滿了平庸無奇的套路感,而且只經(jīng)過一輪半就不出意料地戛然而止。讀者會覺得,這幾乎就是常識嘛。一個愚蠢可笑的癡心男,以那樣一種粗暴的方式去搭訕一位美女,就算是真的發(fā)生在現(xiàn)實生活中,還能有什么更好的結果么?雖說多少有那么一點可憐,但總體上還是活該。啊游戲繼續(xù)??纯醋髡哌€有什么花樣可玩。因為說實話我們到此都還沒有看到作者有什么高明之處。于是,他繼續(xù)很不正經(jīng)地寫了下去,輕易就把這個游戲推向了庸俗的高潮:越獄。于是,我們看到監(jiān)獄守衛(wèi)開了槍,還打歪了,沒能擊中越獄主犯,卻偏偏擊中了倒霉蛋兒魯莽花癡霍根施拉格。游戲結束。
“于是乎,我為《科利爾周刊》寫一篇‘當男孩遇上女孩的小說——一個柔情、刻骨的愛情故事——的計劃,因為男主角的死而流產(chǎn)了?!?/p>
作者唯一強調(diào)的一點是,“我沒法改變這個事實。”因為“事實仍舊是她沒有回他的第二封信。就算等上一百年她也不會回的?!边@話當然是說給那些愚蠢的熱衷各種套路好故事的編輯們聽的??墒沁@篇小說怎么辦呢?就此收手,它當然啥都不是。那如何繼續(xù)呢?
接下來,作者終于親自出場了,代那個沒腦子的霍根施拉格給那位美女寫下了一封深情的信,傾述了自己的孤獨與愛,因此而來的愚蠢與魯莽,以及他的“想要變得有錢有名有款有型”的紐約夢,當然還有他的無望與無所謂的狀態(tài)。發(fā)力點出現(xiàn)在中間部分:
“有人認為愛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點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許真是這樣的,萊斯特小姐。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嗎?我覺得愛是想觸碰又收回手?!?/p>
這段話,之于前面的那些鬧哄哄的游戲感十足的情節(jié),是一記出人意料的撞擊。這就好像先在桌面上擺了一個從品質(zhì)到圖案都很俗品的廉價花瓶,然后斜刺里突然有人揮起一錘,把它砸碎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莫名的寂靜。尤其是信的結尾部分,當我們看到“我不指望你會回信,萊斯特小姐。雖然你的回信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想要的東西,但坦白地說我真的不指望。我只是想讓你知道實情。如果我對你的愛只是把我?guī)蛐碌某镣?,那也是我活該”。至此,之前那種調(diào)侃嘲笑的敘述所營造的玩笑游戲的氣氛瞬間消失殆盡。是的,這毫無疑問是塞林格式的轉(zhuǎn)折。你會想,他的魔術開始了。
當然,看到這里,我會很想說,“我覺得愛是想觸碰又收回手”,這句話一定是在出現(xiàn)于這篇小說中之前就有過了,而且很可能是塞林格在給烏娜的信里寫下的,或者至少也是他曾說給她聽的。我還想的是,這句話就是這篇小說得以發(fā)生的原點,是它的種子。沒有這句話,就沒有這篇小說。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性也很高,就是塞林格在此之前并沒有對烏娜寫過或說過這句話,他想過要寫要說,但沒有發(fā)出,最后終于想到要把它包裹在一篇小說里,然后再給她看,這才是他喜歡的表達方式。這句話,代表著他的愛情美學觀,它需要被自然而又精準地嵌入到一篇技藝漂亮而又沒那么了不起的小說里,唯有如此它才不會顯得那么突兀,才有可能產(chǎn)生應有的效果。想想看,烏娜看懂了么?當然。但這種方式恰恰不是她想要的那種。她想要的是一個溫暖強大的父親,而不是一個只想追求若即若離精神戀愛的伴侶。
接下來,作者又替女主人公萊斯特小姐草擬了一封動人的回信,寫下了她那同等的孤獨以及對自己少不更事的瘋狂歲月的自省,她的淡泊名利、成熟與堅定。最后,她決定去監(jiān)獄里探望他。真的非常之感人至深。在用兩封深情款款的信讓讀者不免陷入感同身受的情境里之后,甚至覺得此時最好有美妙抒情的弦樂回響在周圍的時候,作者突然筆調(diào)一轉(zhuǎn),就像拍了一聲響亮的巴掌,把讀者重新拉回到現(xiàn)實?!暗Z斯汀·霍根施拉格永遠不可能認識雪莉·萊斯特了。”兩位主人公各回各的日常生活軌道,各有各的命運,平淡無奇地遇上各自會遇上的人,然后相忘江湖。
好了,塞林格式的魔術在哪里呢?回想一下所有的情節(jié),你得承認,確實已經(jīng)完成了。無論如何,你想看到的任何一種感人故事的可能都落空了,但你又確實被他精心藏在里面的那句話意外地觸動了。這一觸動所產(chǎn)生的余波似乎還在不斷蕩漾開去,淹沒了所有那些他以調(diào)侃嘲弄的方式信手拈來的情節(jié),以至于讓人覺得它們看上去甚至都沒有原來那么可笑了。這就好像他能用空氣給你制造一個廉價花瓶,然后打碎它,并用它的碎片重新拼貼出一個奇特的圖案,足以讓你在感嘆之余回味良久。這就是塞林格的方式。它實際上的威力,其實遠非打碎空氣花瓶與重新拼貼碎片所能比喻。要用一個更準確些的比喻來說,應該是這樣的:無論他如何用一些貌似平常的情節(jié)和漫不經(jīng)意的細節(jié)來構建其小說的敘事空間,在其文本深處總會埋藏著一顆“定時炸彈”,只不過它的威力會根據(jù)需要或大或小地設置而已,而一旦爆炸發(fā)生,之前所生成的一切都會被炸成碎片,而隨后在讀者的印象里,這些碎片會重新組合生成新的廢墟般的圖景,為你呈現(xiàn)那些無法言說的部分,會讓你忍不住在浮想聯(lián)翩之余去重讀它們。如果說這種方式在《破碎故事之心》還只是初露端倪的話,那么在《九故事》里則是運用得爐火純青。
而在后來的《西摩:小傳》《抬高房梁,木匠們》和《弗蘭妮和祖伊》里,你會發(fā)現(xiàn),塞林格甚至連那個“定時炸彈”置于何處都不告訴你了,因為他已將制造爆炸裝置的技術發(fā)展到了化影于無形的地步,直到讀完之后,要過一會兒你才會忽然意識到,并沒有“定時炸彈”藏在哪里的問題,整篇小說其實就是一顆無聲無光的炸彈,它在你開始閱讀之前就已爆炸了,你所進入的小說文本,已然處在爆炸過后的寂靜里,籠罩著極為平淡的煙霧,要是你不仔細看的話,甚至會誤以為那只是平靜的光影。當然這種近乎極致的敘事空間狀態(tài)里也埋藏著坍縮的預兆:當塞林格的那種極為強烈的內(nèi)傾力量發(fā)展到極致的時候,他的小說敘事空間必然會走向坍縮的,到那個時候,寫作對于他而言,已然失去了意義。
其實,關于這種趨勢,即使是在《破碎故事之心》這樣一篇不俗的游戲之作里同樣也能發(fā)現(xiàn)一些蛛絲馬跡。在這里他信手擺弄一切材料,打碎任何世俗需要的意義,對于他來說世俗世界里的一切都是虛無可笑的,試圖尋求世俗意義的任何人都注定是膚淺的,即使是美妙的愛情,也必須止于達成之前,否則就只能是庸俗不堪的下場。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的小說美學觀念,甚至人生觀、世界觀,都很像“芝諾之箭”的隱喻:那支射出的箭在抵達目標之前,就必須先抵達一半射程,而要想抵達這一半射程,它又必須先要抵達這一半射程的一半……如此不斷切分下去,最后的結論是,這支射出的箭就永遠都抵達不了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