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潤
我和大部分人一樣,守著光陰虛度年華。
夏天在街道彌漫著潮濕氣味的哀樂聲中逐漸響起又逐漸落空。我種下的那些花生和紅豆終究沒能發(fā)芽,它們在春天就早已死亡。
雨煙來找我的時候剛下過雨,青石鋪就的街道有種凜冽徹骨的香,正是我喜歡的味道。我努力嗅著的同時也看到了她紅腫的雙眼和黑色的眼圈。她說:“奶奶走了,爸媽離婚了。”然后很釋然地笑了,瞳仁里有不易察覺的憂傷。
我的房間很暗,地板是原始粗木拼成的,墻上的窗卻大得驚人,可以看到一方大大的天空和對面黛色的墻。窗臺上隨意地放著小雛菊。我在房間里踱來踱去,不知該怎樣安慰她才好。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一個很重要的人說過的一句話:“他們并沒有走,只是在另一個世界愛著我們?!蔽以谀X子里拼命搜索那個人的記憶:六歲那年我看著裝著爺爺身體的小匣子埋進(jìn)土壤淚流滿面,那個叫亦的男孩走過來這么對我說。
雨煙過來輕輕抱著我,柔軟的頭發(fā)拂過我的臉,聲音有些沙?。骸坝饍?,其實我真的不怎么難過,倒是很高興奶奶終于脫離了束縛不用再理會世間的紛紛擾擾,至于我爸媽,他們離開彼此會幸福的,這不是他們的錯?!蔽彝蝗挥悬c難過地看著她,問:“那你也要走了嗎?”“我一輩子都不會離開,這里有我愛的一切。”雨煙突然間的嚴(yán)肅讓我在不知所措的同時又高興起來。我是那么希望她留下。
窗外的陽光照了進(jìn)來,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小雛菊純白的花瓣和天空藍(lán)的布景讓人有走在德國街頭的錯覺。
這個六月,有那么一點別樣的味道。
我認(rèn)識雨煙時八歲,那時她和她奶奶剛搬到離我家不遠(yuǎn)的一條街道上。她不和我們一起玩。也不愛說話。卻極愛看書,常常在朋友們玩得正高興時沉默不語。那時亦也剛離開,和父母去了另一座城市。
我打著借書的幌子經(jīng)常去找雨煙。她奶奶不喜歡別的小朋友卻對我很好,她說“羽兒”這個名字很美。我在那段沉靜快樂的時光里聽到了“雨煙”這個名字的含義:她出生那年秋天總是連綿不斷的雨,細(xì)如絲,纏綿悱惻。在一個同樣下著雨的早晨雨煙出生了,黃埔江邊煙雨朦朧。名字是奶奶起的—秋日煙雨,詩情畫意。
我告訴她們,我出生的那個七月,媽媽在醫(yī)院雪白的床上看到了窗外黃昏的天空中翅膀狀的云,所以我叫“莫羽兒”。關(guān)于兒時的記憶,名字的故事格外清晰。只是如今那個老人已在天國注視著我們。紅塵轟隆隆碾過,像塵埃。
在那個有著輕輕悲傷的夏天過后,我們開始了高中生活。一切都沒有什么不同,只是課業(yè)負(fù)擔(dān)加重的我們再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樣在放學(xué)后背著書包閑逛了,而且,亦回來了。
那天早晨剛剛下過雨,推開教室門時,六歲那年的一幕似電影般滾動上演,且夾雜了太多浮塵。我興奮地喊:“亦!”他走過來用手撫摸我短短的頭發(fā)微笑道:“是的,羽兒,我回來了?!痹瓉恚还苓^多久,辨認(rèn)一個記憶里的人,絲毫不困難。
放學(xué)后我拉著雨煙去了小米咖啡。小米,多么簡單溫暖的名字。我在這一年里偏執(zhí)地愛上了一切明亮的文字,書寫著十年中流失的回憶。
亦進(jìn)來的時候太陽剛從西邊落下,天空像蘸了顏料,飽滿并且豐富,是溫暖的橙色。他于那一片晚霞中推開了小米咖啡的門,在我們對面坐下。三個人聊起彼此的曾經(jīng),沒有過分的夸張渲染,沒有造作,只有十年里一滴一滴的真實和感動。
亦到過很多城市,去了很多地方,然后回來。他說:“在繁華里總有種凜冽的寂寞感,那些東西握在手里卻永遠(yuǎn)不會珍惜?!蔽译p眼有些迷離地望向窗外,玻璃外面的世界——燈紅酒綠,川流不息。
我們出來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星星像是一顆顆銀色的扣子,閃著零碎的光芒。大家走在大街上都不說話,只有頭上清冷的月光。想起以前看到的一句話:“麗江的柔軟時光令每一個到過那里的人都難忘?!倍切┥钇渲械娜藗兪欠裨缫蚜?xí)以為常?
亦,十年里你是不是也在某個習(xí)以為常的角落懷念那段柔軟時光?
歲月靜好卻又如火車般飛馳而去。高三到來時,我們經(jīng)常在周末的清晨去大石橋邊的“嘮叨坊”吃早餐——饅頭、咸菜、豆?jié){、牛肉米線和一種叫做“風(fēng)花雪月”的飲品,然后在陽光鋪滿桌子時哈哈大笑。每個人的額頭上都有一片茂密的汗珠兒。
這時候麗江古城的樹開始清醒,空氣變得清新。
我和雨煙在亦生日的前一天幾乎跑遍了整條街,最后我在一家叫做“童年草編屋”的店里找到了夢駝鈴,而雨煙則給了亦一個米色陶杯。這些禮物,承載了年少時多么精心的祝福。
高三那一年寒假,我們窩在開足暖氣的家里乖乖學(xué)習(xí),時常打電話、聽電臺、聊天。我和亦經(jīng)常在閑暇時間去雨煙家,對著電腦看《藍(lán)色生死戀》和《東京愛情故事》,聽許巍、王菲、范瑋琪的歌,并且寫一些無所謂的話。這年我十七歲,而他們剛過完十八歲的生日。日子云淡風(fēng)輕得像新年絢爛的煙花雨。有時候想想,時光就這樣停止,該多好。
如果沒有那個草長鶯飛的春天,沒有那片海,現(xiàn)在的我們會身在哪里?
約定5月1日去看洱海,作為畢業(yè)前最后一次旅行。到的時候已是傍晚,我們住在一家叫“半島63”的旅舍,廳外就是海和暖暖的夕陽,海水泛著褶皺,遠(yuǎn)處的白族女人正在洗菜。洱海的月,有一種蒼涼的美感。亦就住在隔壁,而我拉著雨煙擠在同一張床上。因為第二天大家約好一起看日出,所以起得很早。我左手拉著亦,右手拉著雨煙,奔跑來到海邊,然后坐在沙灘上看日出。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像閃光的銀球般耀眼。我們在海邊瘋狂大喊,所有壓力就如同這海水般,洶涌過后,也就釋然了。
高考后,雨煙沒有實現(xiàn)要永遠(yuǎn)留在這里的諾言,她要為了未來而奮斗,最終敗在現(xiàn)實腳下再也輸不起。離開的那天雨煙對我說:“羽兒,你一直都是孩子,快樂地活著吧,再見了?!?/p>
亦也走了,帶走了我和雨煙送他的駝鈴和米色陶杯。他給我留了一封長長的信,信的末尾他說:“羽兒你要好好的,一直開心下去。和你還有雨煙一起度過的時光是十八年來最特殊的一段記憶,與童年一樣單純美好。羽兒,始終是天邊翅膀狀的一種云,似乎觸手可及卻又遠(yuǎn)在地球之外。我不知道還會不會回來,也不知道那時你還會不會在,但我永遠(yuǎn)記得那年的麗江古城,有著三個人的記憶,幸福單純?!?/p>
看完信之后,我哭了。這年我十七歲,那個雨季里,我丟失了記憶里最重要的兩個人。我知道他們再也不會出現(xiàn),就像時光不再回來。很多年前看《一米陽光》,里面說只要在那個山洞里找到一米長的陽光便可以獲得永恒的幸福。生活在麗江古城的阿夏麗對著尹川夏和小武說:“這里的每只駝鈴都是我親手做的,它們都叫阿夏麗?!蹦欠N眼神里流露出來的虔誠信仰也屬于我們?nèi)齻€人的十年。十年后他們離我而去,只留我在原地。是不是世上所有人都會對時間有一種厭惡感和妥協(xié)感,因為厭惡,所以妥協(xié)?
現(xiàn)在的我學(xué)會了留著長發(fā),在冬天的大街上低頭行走。我沒有遵守約定而是來到了北京,從此與我的十七歲錯開。之后我再也沒有遇見過亦和雨煙,就像十七歲的我們早已不復(fù)存在。
那年的麗江古城,有一段三個孩子的故事在時光里緩步前行,淡淡的友情,不能言說的秘密。只是,年華流過,枉然成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