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吳
1
如果不是那個筆記本,連南也許永遠都不會注意到夏時木的存在。
灰褐色的軟皮封面,其上印有簡潔的英文燙金字體,而真正引起連南注意的,是手寫在扉頁上的一句話:“能夠帶來美好的東西,是誠實和給予?!?/p>
清淡如水的句子,卻如同驚雷一般撕裂了整片星空。一時間,連南甚至無法準確形容自己的心情,只是本能地對筆記本的主人產(chǎn)生了好奇:會喜歡這種句子的人,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呢?
還好,那人在扉頁的角落寫了名字——夏時木。
“原來自己班上還有這個人存在?”連南忍不住咋舌。哪怕已經(jīng)高二了,身為語文課代表的少女依然對這個名字沒有任何印象,好像對方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安靜地上課,安靜地下課,呼吸如湖水一般沉寂——明明他有一個如斯美好的名字,像是某種只在夏天生長的林木。
也是因為這個緣故,在接下來的日子里,連南都格外留意教室角落的位置。沉默寡言的少年,皮膚呈現(xiàn)一種近乎稀薄的白,喜歡在筆記本上寫一些莫名其妙的句子,也喜歡看那些冷門孤僻的作品,譬如艾麗斯的《紫色》,以及藤澤周平的《蟬時雨》……沒有人找夏時木說話,連收發(fā)作業(yè)都是遠遠地扔過去,可是啊,哪怕是被這樣對待了,他依然是不動聲色的神情,仿佛自己看輕一切。
“真奇怪,”連南忍不住找自己的同桌求證,“為什么大家都不理夏時木呢?我覺得他不是什么糟糕的人啊?!?/p>
“誰是夏時木?哦,你是說那個‘怪胎?。 蓖揽焖俚貙⒕碜臃嗣?,提醒道,“我勸你不要和他走太近,我朋友說他一家都有病,會傳染的……對了,第九道選擇題你選的是A嗎?”
“???嗯!”
話題重新回到考試、吃飯,以及甲和乙剛剛萌發(fā)的戀情上,連南漫不經(jīng)心地附和,思緒卻忍不住一點點飄遠:夏時木身上的那個病,到底是什么呢?他是真的生病了嗎,還是只是其他人的捉弄呢?不過,哪怕被欺負了,對方也看起來毫不在意呢,真好。
連南垂下眼瞼,在心底默念著夏時木的名字。她是如此羨慕少年孤身一人卻心意堅定的樣子,哪怕她很清楚,自己無論如何也做不到這一點。
人類是無法孤獨地活下去的。從很早以前,連南就被如此教育了。
她從來不是喜歡交際的人,卻依然可以和隔壁班叫不出名字的家伙勾肩搭背走一路,可以和班上所有人嘻嘻哈哈地開玩笑,哪怕到最后,她依然不在任何人的“最好朋友”名單之上,但是,起碼她不是孤身一人了。
“不被信任也沒關系,我只是討厭被遺忘而已。”
2
連南開始跟蹤夏時木。說是跟蹤其實并不準確,因為她只是單純地在模仿少年的行為而已:看對方正在看的書,吃對方偏愛的食物,買對方喜歡的文具……夜深入靜的時候,連南甚至會給夏時木寫信,寫自己對作品的理解,以及對生活的困惑。
“冬天的空氣冷冽,人與人的交際也顯得清淡起來,我有時候會想,冬日是不適合見到花朵的,所以蠟梅才開得那樣小,遠遠看去,像是鵝黃色的嫩芽……有人說,人活著就是一個不斷累積悲傷的過程,你也這么認為嗎?”
“圣誕狂歡夜,我沒有受到邀請,不過沒關系,我本來也不太想?yún)⒓?,送蘋果的慣例太蠢了……”
“好希望夏天快點到來……”
這些句子被揉碎成細微的星塵,閃爍于夢境之中。在日常生活里,連南依然是那個看似人緣不錯的笨蛋,講一些無聊的笑話,看一些淺薄卻熱門的書籍,只有眼角的余光跟隨著夏時木轉(zhuǎn)動,直到兩人尷尬地四目相對。
頭頂?shù)陌谉霟艋蔚萌祟^暈,空氣中有浮動的光塵,書店老板放著煽情的老音樂,而連南被少年漆黑的眼眸所蠱惑,幾乎是不受控制地喊出了自己的告白:“那個,我,我喜歡你!”
“無聊?!?/p>
眼看夏時木只把這句話當作新的惡作劇,連南反而冷靜下來,她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執(zhí)拗地把句子重復了一遍:“我喜歡你。我只是想告訴你這件事而已?!?/p>
想要告訴你不是孤身一人,想要變成你這樣的人。就只是這樣而已。
那天之后,連南寄出了自己所有的信件。那些深夜的囈語,在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半個城市之后,終于抵達夏時木的手上,而他沒有說話,只是把信紙小心地夾到了筆記本里。
兩人仍是形同陌路。
不過還是有一點變化的,那就是連南偶爾會在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些小禮物,比如葉子做的書簽,也比如新口味的零食——都是自己在信里提到過的東西——少女心底有著隱秘的歡喜,直到同桌再次在她耳邊念叨,讓她離夏時木遠一點?!八职值昧艘腋?,你聽說過這種病吧?不好治而且會傳染,有人說,夏時木也得了這個病,這才沒人跟他玩的,你也小心點吧?!?/p>
可是,這樣是不對的,他明明是很溫柔的人啊。連南下意識地想反駁,可是話到嘴邊,她能說出口的,也不過是一句附和而已。
3
夏時木被捉弄的時候,連南一直是旁觀者。
像是電影里的慢鏡頭一股,旁人囂張的笑容,半空中飄飛的練習冊,少年隱忍的側(cè)臉,以及窗外重物落地時的悶響聲……連南全部都看得到,甚至完全清楚對方這么做的原因:沒有人想要和乙肝患者呼吸同一片空氣,他們想要逼夏時木轉(zhuǎn)學。
太過分了。連南握緊了拳頭,卻也只敢在人群散開后留下來,陪夏時木一起撿東西,兩人彼此無言,一時間,空氣里只聽得到少女小小的抽噎聲,直到夏時木小聲地辯白了一句。
“我沒有得病。”
“我相信你。”
夏時木忽然笑了起來。那是連南第一次看見他如此輕松的樣子,是在剔除所有的不安與剛硬后,流露真正屬于少年的光華,溫潤,清澈。很久之后,他說: “有刺槐樹開花了,要一起去看嗎?”
“嗯。”
槐花潔白,脆實,狀似小蝶,花瓣邊緣染有清淺的綠,一串一串地從枝頭垂落時,恍若古時候的燈籠。連南與夏時木一起站在樹下,只覺得連呼吸都被花樹所掠奪,好半天,才依稀想起這種花好像是可以生吃的。endprint
“要吃么?我可以幫你摘?!被睒溆胸?,夏時木伸手時難免被劃到,掌心上留下淺淺的血痕,不過槐花完好無損,這讓少年有些得意。
“謝謝。”
槐花味甘,氣味清爽,連南一直都很喜歡吃,也和很多人分食過,可是眼下,她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將花瓣送入口中,甚至連直視對方都覺得困難,只能慌亂地找些話題,順便祈禱著他不要在意她的失態(tài)。
好在,夏時木也沒有揭穿她的意思。他只是沉默地聽她講冷笑話,沉默地吃掉手中的花,直到花序變得光禿禿的,他才一點點合攏掌心,像是合攏了整個世界:“一共有七十一朵小花,明明你在信里說過自己喜歡槐花的,為什么卻一朵都沒碰呢?”
“還是在擔心吧,如果我騙了你怎么辦,如果我得了病怎么辦……你是那么怕寂寞的一個人,所以哪怕強忍著恐懼,也要尋找一個同類,你以為我們是同類。”
“連南,我沒有得病,即使是我再次這樣說了,你也不會相信吧?!?/p>
“再見?!?/p>
4
有很長一段時間,連南都無法從夢魘中脫離出來。
夢境里,夏時木變成了一株沒有知覺的植物,沉默地扎根于泥土之中。連南想要接近他,卻被其龐大的孤獨所束縛,只能停在原地,看對方一點點枯萎下去,直至少年微笑著說出“再見”,眼底好像有一片翻涌的深?!?/p>
我做了一件非常卑劣的事。連南清晰地意識到了這件事情,同時意識到的,還有自己一直以來對夏時木的傷害:她自顧自地去靠近對方,卻從不肯在人前為其爭辯半分;她自以為是地施舍著同情,卻從未想過,虛偽的關切比真實的惡意更令人作嘔……
為什么一定要站在大多數(shù)人的立場呢?明明在自己說出喜歡的時候,只要有一個人回應就夠了啊。只要這樣就可以了啊。
于是,在夏時木再次被欺負的時候,連南終于站了出來,眼眶通紅,聲音顫抖,卻不打算再做絲毫的退讓:“夠了,不管你們是在惡作劇,還是認真地欺負人,統(tǒng)統(tǒng)給我停手!你們做得太過分了,夏時木他根本沒有生病??!”
“你說他沒有得病,他就沒有得病嗎?傳染給我們了誰負責?”
“就是,學校一開始就不應該允許這種人人學……”
質(zhì)疑聲響成一片,那些惡意交織成細密的網(wǎng),生生將人逼成困獸。連南感受得到夏時木拽住了她的校服,像是在阻止她參與自己的悲傷一般。不過這一次,她已經(jīng)做出決定了——少女拿起了桌子上屬于夏時木的水杯,然后一飲而盡!
“那么,現(xiàn)在你們相信了嗎?”
那天之后,夏時木沒有再被欺負,卻依然處于被孤立的狀態(tài),而和他一起被孤立的,還有強出頭的連南——就在她喝了那杯水的第二天,她的同桌便向班主任申請了換座位,而其他的朋友也全都裝聾作啞,好像一下子忘記了連南的存在。
“你后悔嗎?”
一夜之間,所有的努力和忍耐都付諸東流,那些喜歡與陪伴,湮滅成冬夜里一場盛大的幻覺??墒茄巯拢B南卻不再覺得這是一件無法忍受的事情,相反,在收斂所有的不安后,她才恍悟成長的意義。
比起笨拙的群聚,人真正應該學會的,是誠實面對自己的內(nèi)心,只要跟著心的方向走,便足夠了。
已經(jīng)是盛夏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