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燕,孫 潔
(1.山西大同大學許淵沖翻譯與比較文化研究院;2.山西大同大學外國語學院,山西 大同 037009)
小說《洛麗塔》完成于1954年,但它的出版并非一帆風順。被人們扣上“情色小說”的帽子,先后被四家美國出版商退稿,1955年才由巴黎奧林比亞書局出版,直到1958年才在美國出版。然而,《洛麗塔》常常被認為是“禁書”而被誤讀。事實上,小說以其精美絕倫的語言風格,不拘一格的敘事手法,離經(jīng)叛道的主題表現(xiàn),入木三分的心理刻畫,一直以來都是評論家眼中的寵兒。作者納博科夫也被盛贊為“20世紀最具有原創(chuàng)風格的文學家,具有非凡的敘事技巧和深厚的描寫功底的文體家”。[1]國內(nèi)學界比較關(guān)注作品的欲望與道德主題、洛麗塔人物解讀和作品的敘事手法研究。本文由主人公亨伯特內(nèi)心的悸動入手,探討其悸動背后戀童的誘因,闡明其童年時代所遭受的創(chuàng)傷及由創(chuàng)傷記憶導致的變態(tài)情欲。
在細讀文本的過程中不難發(fā)現(xiàn),“悸動”(throb)這一詞反復出現(xiàn)了很多次。事實上,“悸動”這個詞能夠近乎完美地形容這部小說給讀者留下的總體印象。就連作者納博科夫本人在小說的《后記》中也曾提到:“我最初感覺到《洛麗塔》的輕微悸動是在1939年末,或1940年初,在巴黎,我急性肋間神經(jīng)發(fā)作,動彈不得的時候?!盵2](P160)報紙的新聞報道了一只猴子,經(jīng)過科學家的調(diào)教之后,創(chuàng)作了一幅畫,畫中呈現(xiàn)出的似乎正是他的囚籠,靈感的觸動正是那個時候。之后在該文中,他又提及到了1949年,那種從未完全停息的悸動又開始困擾他,讓他不得安生。
小說一開篇,字里行間就充滿了誘惑。“洛麗塔,我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我的罪惡,我的靈魂。洛-麗-塔,舌尖由上腭向下移動三次,到了第三次輕輕貼在牙齒上,洛-麗-塔”。[3](P1)短短幾句,只言片語,便像有魔力一般牢牢抓住了讀者的心,令其感受到亨伯特對洛麗塔的強烈欲望。他在引導讀者通過身體,特別是通過嘴巴和舌頭這兩種感官體驗,去感知這些文字。在喚醒讀者內(nèi)心悸動的同時,引誘讀者去感受在低喚“洛-麗-塔”這個名字時舌尖的運動,試圖召喚讀者身體的悸動,從而引起讀者在精神上和身體上的雙重共鳴。
然而,讀者很快便得知洛麗塔并非第一個令亨伯特感受到悸動的少女。早在青年時代起,亨伯特便常常獨自坐在公園的長凳上佯裝看書,實則全神貫注地留意著在他身邊玩耍的性感少女們。這些少女偶然間的某個動作,就會令其心馳神往,激動不已。他也常常回想起那些性感少女,想知道他從她們身上偷走的神秘悸動是否會影響她們的將來。遇到洛麗塔之后,亨伯特悸動的感受越發(fā)強烈,欲罷不能。在洛麗塔不小心把腿碰出淤青后,“悸動”這個詞再次出現(xiàn),亨伯特一邊責備洛麗塔的馬虎,一邊伸出手假意為其按摩傷痕,內(nèi)心卻幻想著將他的手伸到其腹股溝處,盡情地享受男人的銷魂時刻。在洛麗塔即將被送去夏令營那個早上,亨伯特向窗外望去,看到洛麗塔已然坐在車里,而車子又即將要離開去往營地,因此用“悸動”來描述白楊樹下已經(jīng)發(fā)動了的車子。為了能夠長期守在洛麗塔的身邊,亨伯特接受了房東太太黑茲夫人的表白,和她結(jié)了婚,成了洛麗塔的繼父。在和新婚妻子夏洛特去沙漏湖游泳時,亨伯特滿腦子盤算著如何才能巧妙地將她殺死,這樣自己就能名正言順地和洛麗塔在一起了。此時,“悸動”這個詞又被用來描述刺激的身體關(guān)系。由此可見,洛麗塔柔嫩的身體是亨伯特長久以來的欲望對象。而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的“悸動”一詞,正是亨伯特對洛麗塔強烈的欲望心理的生動寫照。[4]
傳統(tǒng)的創(chuàng)傷理論主要發(fā)軔于弗洛依德創(chuàng)傷心理學。如今,“創(chuàng)傷”主要是指某些人“對某一突發(fā)性的災難事件的一次極不尋常的經(jīng)歷”。[5]悸動背后,亨伯特童年時代的經(jīng)歷正是導致其戀童的病態(tài)情欲心理的誘因。小說中提到,亨伯特十三歲時那個夏天,曾經(jīng)愛上了比自己小幾個月的混血少女安娜貝爾。他和安娜貝爾總是找機會偷偷溜出大人的視線,彼此瘋狂地愛撫親吻著。在分別的前一日,他倆借故逃出餐館,來到一片荒涼的海灘,就在他要經(jīng)歷性體驗時,突然從海里冒出兩個洗海澡的人,打斷了他的行動,成為災難性的事件。在某種程度上,這次遭遇成為亨伯特首次情欲嘗試的創(chuàng)傷,而他的初戀情人安娜貝爾幾個月后病逝的現(xiàn)實更使得創(chuàng)傷記憶尤為清晰。此次創(chuàng)傷也成為亨伯特成長經(jīng)歷中的重要轉(zhuǎn)折點,并在其內(nèi)心留下巨大的陰影。亨伯特時?;貞洖碾y當日的情景,思忖對當時還只是孩子的安娜貝爾的過度欲望是否與生俱來。創(chuàng)傷記憶一直困擾著他,他還因此患上了某種精神性疾病而多次住院,有一次居然在醫(yī)院治療了一年多。但是,在性心理方面,他的問題更加嚴重。創(chuàng)傷事件之后,他一直鐘情于像安娜貝爾一樣的未成年少女,她們總能讓他感受到無窮的悸動。他迷戀她們“蜜糖色的皮膚”、“纖細的手臂”、“長長的睫毛”和“鮮亮的嘴唇”。他甚至還將“性感少女”(nymphets)的年齡界定為9到14歲,并希望她們始終停留在這一階段,永遠不會長大。另一方面,亨伯特對其周圍的每一個成年女性都表現(xiàn)出強烈的反感和徹底的厭惡。[6]這其中包括他的前妻瓦萊里亞、洛麗塔的母親——他的再婚妻子夏洛特以及三婚妻子麗塔等。在他的眼中,這些成年女性有著“粗壯的手臂”、“蒼白的嘴唇”、“肩寬體大”,完全沒有性感少女那種“狡黠的眼神”和輕盈美好的體態(tài)。由此可見,童年時代的創(chuàng)傷事件對亨伯特的心理產(chǎn)生了傷害,并對他日后的生活及性心理造成了巨大的影響。隨著年齡的增長,亨伯特的這種偏離正常狀態(tài)的性心理并沒有回到正常的軌跡。相反,他的情愛欲望卻如同創(chuàng)傷事件發(fā)生時一樣始終投射給未成年少女,即“性感少女”這一群體。
然而,亨伯特本人對自己的反常情欲并非沒有認知。實際上,他對自己病態(tài)的性心理有所了解,并覺得這是一種罪惡,但他卻深陷其中,欲罷不能。當然,在小說中,亨伯特引經(jīng)據(jù)典,旁征博引,為自己正言,把這種傾向定義為“詩人的氣質(zhì)”,試圖掩蓋其戀童的病態(tài)本質(zhì)。他強調(diào)這種現(xiàn)象自古有之,自己并非開先河者。其中,被譽為“文藝復興之父”的彼得拉克曾經(jīng)瘋狂地愛上12歲的少女勞琳,同為文藝復興開拓性人物的但丁愛上了9歲的貝亞特里采,埃德加·愛倫·坡27歲時娶了尚不滿14歲的表妹,這些都成為亨伯特為自己辯白的例證。小說一開篇,亨伯特便提到某年夏天,自己曾在“海濱的一個小王國”里愛上一個小女孩,暗指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受愛倫·坡影響頗深的緣故,試圖利用時至今日仍然魅力不減的19世紀浪漫主義傳統(tǒng)——詩歌中浪漫相愛的童話故事來掩蓋并美化自己的病態(tài)行為。我們仿佛能夠聽到亨伯特用他充滿魔咒的聲音吟誦愛倫·坡那首充滿童話色彩的詩歌《安娜貝爾·李》,而這份毀滅之愛也因此增添了些許莫名的美感。事實上,在某種程度上,亨伯特為自己辯白的種種嘗試,更體現(xiàn)了他在這一問題上的矛盾心理,同時也反映了他對這種做法的合法性與道德性的雙重考量,以及對自身行為的懷疑。雖然如此,但在亨伯特遇到洛麗塔之后,情欲之火又被點燃,他展開了對這位性感少女無盡的欲望追逐。但他從一開始就已經(jīng)陷入自以為聰明實則愚蠢至極的行動中。[7]因為,熊熊燃燒的欲望之火將他的僅存的理智吞沒,把他燒得稀里糊涂,膽大妄為。他甚至將與洛麗塔的相遇想象成一個美麗的童話故事,試圖以童話的謊言自欺欺人。他為了能與童話中的公主洛麗塔長相廝守,居然與洛麗塔的母親黑茲夫人結(jié)婚,不惜背負亂倫的罪名,挑戰(zhàn)正常的家庭倫理道德觀,病態(tài)的戀童情欲也發(fā)展到了極致。
在小說中,亨伯特與洛麗塔初見時,充滿童話色彩的語言再次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在這短短一段話中,亨伯特向我們描述了童話中的人物:小公主的奶媽、國王和獵狗。并將自己比作小公主的奶媽,憑借小公主肋間的小痣被迷途的公主認出,讓她重返家園,成為她的終極保護者。實際上,亨伯特想要利用這段充滿童話色彩的文字來制造假象,從而迷惑讀者,讓讀者誤認為洛麗塔是亨伯特童年與安娜貝爾經(jīng)歷的重述,試圖利用浪漫的童話故事來掩蓋其戀童癖的病態(tài)情欲心理。與此同時,在亨伯特的眼中,洛麗塔猶如童話中的公主總是閃著金色的光芒,令他遐想萬千,輾轉(zhuǎn)難眠。然而,亨伯特卻并未料到,這樣的貌似唯美浪漫的童話故事,從一開始就不可避免被蒙上了一層死亡的陰影。
(一)金色光芒 在小說中,有洛麗塔出現(xiàn)的場景中,亨伯特大量地運用了陽光、金色事物等意象。初次見到洛麗塔時,她正跪坐在布滿陽光的墊子上,栗色的頭發(fā)散落于蜜糖色的肩膀,柔軟光滑的脊背在陽光的掩映下顯得柔美無比。他甚至將首次走過洛麗塔身旁那一刻描述為“充滿陽光的瞬間”,他相信與洛麗塔的相遇是自己在“海濱那個小王國”飽受痛苦煎熬的結(jié)果,是宿命的安排。從此,這個似乎擁有金色光芒的性感少女便走進亨伯特的生命,成為安娜貝爾的替代者,令其陷入欲望的瘋狂追逐中。為了能夠接近洛麗塔,亨伯特租住了黑茲夫人的房間,成了洛麗塔家的房客,開始偷窺其一舉一動。與此同時,他還開始寫日記,將自己對洛麗塔無盡的欲望與幻想秘密地寫在日記中。然而,洛麗塔的每次出現(xiàn),似乎都自帶金色光芒,處處都有光的影像。例如小說的前半部分提到,亨伯特看到在一片亮光里,洛麗塔將衣服從晾衣繩上取下來,她在陽光下的每個動作都令其悸動不已。他迷戀她被陽光曬成金棕色的嬌嫩皮膚,沉醉于她絲綢般閃著微光的褐色頭發(fā)。就連洛麗塔胳膊和小腿上那淡黃色的汗毛,在亨伯特眼中都是亮閃閃的。與洛麗塔在前門廊不期而遇后,亨伯特的內(nèi)心無比歡愉,午后的陽光都變成了“白色鉆石帶著無數(shù)道彩虹色的細長光線”。文學作品中的意象往往具有象征意義,正如在中國古代詩詞中,寒蟬總是蘊含著悲涼之情,搗衣總是象征著思鄉(xiāng)的情懷一樣,現(xiàn)代作品中的金色光芒往往表示想象。而在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的光的意象,正代表了亨伯特對洛麗塔的無盡想象。他甚至幻想自己變成一位女作家,好讓洛麗塔在“赤裸裸的亮光中”擺好姿勢。同時,作為貴金屬的顏色,金色向來都是美的象征,也是神的光環(huán)的顏色。隨著他對情欲的追逐愈演愈烈,亨伯特幾乎迷了雙眼,蒙了心智,完全憑借自己的想象臆造出一個虛擬的洛麗塔,來代替真實的洛麗塔,并將這個洛麗塔作為自己更容易接受的欲望客體,試圖對自己的病態(tài)可鄙的行為做出辯解。對于這一點,其實亨伯特本人也有所認識。文中提到,“我所瘋狂占有的不是她,是我自己的創(chuàng)造物,另一個,幻想的洛麗塔,或許比洛麗塔更真實?!睘榱四苡蓪β妍愃南胂蠼?gòu)一個全新的、加強版的安娜貝爾·李,亨伯特需要洛麗塔的身體、她的年紀和她的形體特征。[8]亨伯特就這樣淪陷在對洛麗塔的幻想中,并希望時間停止,希望洛麗塔像J.M.巴里筆下的童話人物小飛俠彼得·潘一樣,永遠不會長大,永遠停留在性感少女的階段。
(二)死亡陰影 洛麗塔十二歲零七個月時,她的母親夏洛特意外遭遇車禍死亡,之后,亨伯特不僅僅是洛麗塔的繼父,她的合法監(jiān)護人,從某種意義上講,更變成了她新的所有者,[9]而洛麗塔也淪為亨伯特的私有“財產(chǎn)”。他驅(qū)車將正在參加夏令營的洛麗塔從營地接走,卻并沒有告訴她母親已離世的消息。相反,他將車子開到了一家叫“著魔的獵人”的旅館,并在旅館的房間里強暴了她,親手扼殺了洛麗塔性感少女的階段。從那時起,亨伯特開始駕車帶著洛麗塔在美國各地旅行,并在沿途廉價的汽車旅館享受著病態(tài)情欲帶來的肉欲快感,事后又買各種禮物彌補和討好洛麗塔。與此同時,亨伯特的內(nèi)心非常不安,他害怕洛麗塔長大,擔心自己幻想中閃著金色光芒的洛麗塔有一天會消失,并要求她的大腿圍絕對不能超過17.5英寸,從而正面警告她不要長大。然而,現(xiàn)實總是殘酷的。隨著洛麗塔不斷地長大,亨伯特開始酗酒,變得越來越瘋狂,越來越暴力,并開始毆打洛麗塔,常常對她推推搡搡,反反復復地強暴她,沉淪在肉體的墮落中,他甚至渴望親吻洛麗塔的子宮和肝臟。至此,亨伯特變態(tài)的性幻想將性與謀殺緊密關(guān)聯(lián)起來。[10]在第二次公路旅行時,洛麗塔已經(jīng)長成身高五英尺、體重九十磅的少女了。她身體的變化給亨伯特帶來前所未有的威脅,使其變得更加殘暴,而這種殘暴又與欲望并存。為了獎勵洛麗塔放棄上學和出演學校話劇的機會,亨伯特送了一條寶石項鏈給洛麗塔。那是一條貴重的項鏈,掛在洛麗塔的脖子上,與她稚氣未脫的臉龐顯得格格不入。完美切割的海藍寶石吊墜,搭配上纖細的純銀鏈子,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然而,“纖細”的鏈子并不能掩蓋其鎖鏈的本質(zhì),更不能減少亨伯特對洛麗塔的限制。實際上,這條美麗的項鏈正象征著洛麗塔被套上了鎖鏈的事實,這一事實既不能因為鏈子是裝飾性的而改變,也不能因為鏈子的纖細而扭轉(zhuǎn)。它就繞在洛麗塔的咽喉處——那個極其敏感脆弱的位置,象征著亨伯特對洛麗塔擁有生殺予奪的權(quán)利。先前充滿童話色彩的故事至此被徹底蒙上了一層死亡的陰影,暗示著亨伯特與洛麗塔的悲慘結(jié)局。當?shù)弥妍愃涂鼱柖∷奖己螅嗖赝纯嗳f分,將奎爾丁殺死的行為,則不僅象征著殺死和奎爾丁同是戀童癖的自己,也象征著亨伯特的悔過與救贖。與奎爾丁相比,亨伯特更可鄙,正如洛麗塔所言,奎爾丁傷了她的心,而亨伯特卻毀了她的一生。
綜上所述,童年時代的創(chuàng)傷經(jīng)歷使得亨伯特的性心理偏離了常規(guī),面對性感少女的悸動不安,最終導致了其戀童的病態(tài)情欲心理。為了掩蓋這一事實,在遇到洛麗塔之后,亨伯特不僅用前人的例子為自己正言,還試圖編織出一個美麗的童話故事來擾亂視聽。然而,源于病態(tài)情欲的種種嘗試無論怎樣努力,最終都逃不過失敗的命運。因為從一開始,童話就被蒙上了一層死亡的陰影。亨伯特對性感少女洛麗塔的這種反自然、反社會的病態(tài)欲望追逐,最終只能以其自身和洛麗塔的悲慘結(jié)局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