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廣文 楊雨濠
(清華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084)
新時代隨著我國社會主要矛盾的轉(zhuǎn)化,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fā)展之間的矛盾對實現(xiàn)我國社會的“公平、正義”提出了更高要求。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曾六次提及“公平正義”一詞①具體參見習近平:《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 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在中國共產(chǎn)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1、23、39、45、58、59頁。其中習近平總書記前四次提及“公平正義”一詞都是針對國內(nèi)民生與法治建設而言的,但是,最后兩次強調(diào)該詞則都是針對“構(gòu)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所提出的。由此可見,“公平正義”在“人類命運共同體”構(gòu)建過程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其中,除了強調(diào)須不斷促進國內(nèi)民生、法治的公平正義之外,還有兩次更是直接指出了“公平正義”在“推動構(gòu)建人類命運共同體”過程中的重要性??梢?,“公平正義”不僅是當下中國自身進一步發(fā)展的關鍵詞,也是目前全球治理體系改革與新型國際關系建設的首要訴求。
毋庸置疑,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yè)是一項正義的事業(yè),中國在走向世界、融入世界的過程中更是一直致力于“推動建設相互尊重、公平正義、合作共贏的新型國際關系”②習近平:《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 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在中國共產(chǎn)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58頁。。中國的崛起深刻地影響了全球化發(fā)展的進程,可以說,“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提出對締造公平正義的國際新秩序貢獻出了寶貴的中國經(jīng)驗、中國智慧與中國力量。顯而易見,在對待公平正義的問題上,馬克思正義思想的核心內(nèi)涵與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基本要求是高度契合的,因此,深入挖掘馬克思的正義思想對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構(gòu)建必將具有非常重要的啟示作用。
我們知道,對資本主義正義性的批判是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非常重要的一個內(nèi)容,“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也正是通過對資本主義所主導的舊的全球化秩序的批判與揚棄,進一步展現(xiàn)出了對開放包容、互惠共贏的人類交往原則以及公平正義的價值訴求的重視。然而,上世紀七十年代學界興起的關于“塔克—伍德命題”的熱議卻一度讓馬克思的正義觀飽受質(zhì)疑,時至今日這一爭論仍未完全停止,所以,在討論馬克思的正義思想與人類命運共同體構(gòu)建之間的關系前,十分有必要對“塔克—伍德命題”作出一定的澄清與回應。
美國哲學家羅伯特·塔克(RobertC.Tucker)和艾倫·伍德(AllenW.Wood)曾認為馬克思并沒有從非正義的視角批判資本主義,他們甚至得出了馬克思某種程度上論證了資本主義正義性的荒謬結(jié)論,“塔克-伍德命題”正是由這一觀點進一步發(fā)展而來,該命題掀起了近半個世紀對“馬克思主義是否是一種正義理論”的廣泛討論。
塔克明確反對考茨基、桑巴特等人的觀點,他本人強調(diào)馬克思主義不存在道德空場:“馬克思是一位道德家,是一位其思想是由關心善惡標準所明確支配的思想家”*[美]羅伯特·查爾斯·塔克:《馬克思主義革命觀》,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7頁。,所以其思想體系中充滿道德主題。但是,塔克卻認為馬克思和恩格斯并沒有把共產(chǎn)主義社會就想象成公平正義的王國,他藉此指出馬克思從未憑著公平正義的一腔熱情去對資本主義進行譴責*塔克在《馬克思主義革命觀》中指出哈羅德·J.拉斯基認為“馬克思的主要熱情是對公平的熱情”,A.D.林賽對此回應道:“馬克思的基本熱情是對公平的熱情”,這是一種常見的觀點,塔克則表示了反對。。反而,“在資本主義下,工人的工資是工人有的一切權利,資本家占有剩余價值僅僅是資本家有的一種權利”*[美]羅伯特·查爾斯·塔克:《馬克思主義革命觀》,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68頁。,資本主義分配方式完全取決于商品交換規(guī)律,這種分配方式是公平公道的,塔克就是通過這種所謂的“分配正義”推演出了“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是公平的、公正的和公道的”*[美]羅伯特·查爾斯·塔克:《馬克思主義革命觀》,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68頁。這一錯誤結(jié)論。
伍德則繼承塔克拋出的觀點,并將其向前推進了一步。伍德試圖從法權和生產(chǎn)方式的視角來為資本主義的正義性作辯護,他認為對資本主義法權、正義的討論只有從“現(xiàn)行的生產(chǎn)方式中把握它們的作用時,才能得到合理地理解”*[美]艾倫·伍德:《馬克思對正義的批判》,載李惠斌、李義天編:《馬克思與正義理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版,第13頁。。顯然,伍德的言外之意在于強調(diào):從超越當下生產(chǎn)方式之外的維度來批判資本主義的正義性是不能令人信服的。因為在伍德看來,從“后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相適應的正義或權利標準”來斥責資本主義的非正義性的做法通常都是“錯誤的、糊涂的、缺乏根據(jù)的”*[美]艾倫·伍德:《馬克思對正義的批判》,載李惠斌、李義天編:《馬克思與正義理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版,第27頁。,故而無法合理地適用于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此外,伍德還引用馬克思在《資本論》中的論述指出:“只要與生產(chǎn)方式相適應,相一致,就是正義的;只要與生產(chǎn)方式相矛盾,就是非正義的”*《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79頁。。那么,資本主義制度下與占支配地位的生產(chǎn)方式相適應的交易自然就是正義的交易,于是,伍德?lián)苏J為馬克思并沒有什么“真正的”正義概念。
塔克和伍德雖然率先引發(fā)了關于馬克思正義思想的激烈討論,但是他們的論證過程和論證方式并不嚴密,并且漏洞頻出,進而招致了諸如科亨、尼爾森、布坎南等眾多學者的批評。具體說來,塔克與伍德的問題主要表現(xiàn)在如下幾個方面:
首先,塔克和伍德在論證過程中并沒有提供足夠的直接證據(jù),他們經(jīng)常有意或者無意地曲解馬克思的原話,有時甚至還斷章取義地引用馬克思的論述。眾所周知,馬克思的論著以言辭犀利和批判尖銳著稱,并且馬克思十分擅長于運用反諷的方式對資本主義進行批判。齊雅德·胡薩米(Ziyad Husami)就曾經(jīng)直接批評塔克和伍德對馬克思的解讀所“依托的那個段落是虛假的——它出現(xiàn)在馬克思直白地諷刺資本主義的上下文中”*[美]齊雅德·胡薩米:《馬克思論分配正義》,載李惠斌、李義天編:《馬克思與正義理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43頁。。譬如,塔克在論證資本主義正義性時引用了馬克思《資本論》中的這樣一段論述:“勞動力使用一天所創(chuàng)造的價值比勞動力自身一天的價值大一倍。這種情況對買者是一種特別的幸運,對賣者也決不是不公平”*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26頁。,這竟然成了塔克證明馬克思認為剝削并非不正義的關鍵證據(jù),他還以此得出了“資本主義是罪惡的,但并不是不公平的”*[美]羅伯特·查爾斯·塔克:《馬克思主義革命觀》,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69頁。觀點。無需多言,塔克在解讀這段話時刻意忽略了文本的整體語境,即隱藏了馬克思對勞動者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淪為商品后窘境的詳盡分析,事實并不像塔克所言,馬克思根本沒有在肯定意義上去認可資本主義的正義性。
其次,伍德和塔克還在一定程度上將“歷史正當性”混淆為“價值正義性”。無論是塔克基于“商品交換規(guī)律”的分配公平對資本主義所作的正義性辯護,還是伍德基于“與生產(chǎn)方式相適應”的交易正義對資本主義所作的正義性辯護,歸根結(jié)底都是對資本主義歷史合法性的辯護。從馬克思主義社會形態(tài)學說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馬克思在“三形態(tài)說”和“五形態(tài)說”中都沒有否認過資本主義的歷史合法性,他和恩格斯在《共產(chǎn)黨宣言》中甚至毫不吝嗇地贊揚“資產(chǎn)階級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tǒng)治中所創(chuàng)造的生產(chǎn)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chuàng)造的全部生產(chǎn)力還要多,還要大”*《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6頁。。然而,我們必須看到,在馬克思的話語體系中資本主義歷史上的正當性絕不等同于價值上的正義性。馬克思同時發(fā)展了歷史唯物主義的正義觀和價值論的正義觀,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雖然是人類歷史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但卻絕不是正義的結(jié)果。從歷史維度來看,資本主義仍然是階級社會,因此它是非正義的歷史必然;從價值維度來看,資本主義的本質(zhì)仍然是對人的剝削和壓迫,因此它又是必然的非正義。
綜上所述,塔克和伍德的觀點和結(jié)論顯然是不成立的。馬克思不僅深刻地批判了資本主義的非正義性,他還通過這一批判過程完整地表達了自己的正義思想。概括地講,資本主義的正義與否直接關涉資本主義所主導的全球化秩序的正義與否,這也是為什么馬克思的正義思想在今天新型國際關系建設中仍然能夠發(fā)揮巨大啟示作用的根本原因,準確理解這一點,將有助于推動揚棄了資本主義舊秩序的、公平正義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現(xiàn)實構(gòu)建。
雖然人類發(fā)展已經(jīng)進入一個全球化的新時代,但是在“人類命運共同體”提出之前,人類仍然沒有能夠打破資本的邏輯為全球化秩序所戴上的陳舊桎梏?,F(xiàn)代世界秩序是在資本主義工業(yè)文明、資本邏輯與資本主義精神的主導之下建立的,它的形成和發(fā)展同時伴隨著資本主義的全球擴張與經(jīng)濟掠奪的過程。眾所周知,哥倫布發(fā)現(xiàn)美洲新大陸及麥哲倫環(huán)球航行的成功開啟了人類的全球化時代,也拉開了資本主義蓬勃發(fā)展及其面向全世界進行殖民侵略的序幕。資本主義在全球商貿(mào)活動與世界市場開拓的過程中,制定了有利于自身發(fā)展和擴張的國際交往規(guī)則,影響持續(xù)至今。因此,資本主義話語體系中的全球化秩序始終是一個缺乏公平性和正義性的秩序。
誠如馬克思所指出的,資本主義雖然帶來了“歷史向世界歷史的轉(zhuǎn)變”*《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41頁。,但是并沒有帶來公平正義的真正實現(xiàn);“單個人隨著自己的活動擴大為世界歷史性的活動,越來越受到對他們來說是異己的力量的支配”*《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41頁。;人類的普遍聯(lián)系雖然日益緊密,但是兩極分化卻也愈加嚴重、社會矛盾更是愈加尖銳且難以調(diào)和。從本質(zhì)上講,資本主義所推動形成的全球化秩序是資本邏輯的必然結(jié)果,資本邏輯就是資本增殖與擴張的邏輯,因此資本邏輯具有很強的支配性與侵略性,缺少互利互惠的共贏精神。在馬克思看來,資本邏輯雖然打著“自由貿(mào)易”的旗號,卻缺乏對“平等、自由”應有的尊重,就此而言,蘊含著巨大內(nèi)在矛盾的資本邏輯所形成的陳舊秩序并沒有締造出公平、正義的國際關系。
總地說來,馬克思正義思想的主要內(nèi)容就體現(xiàn)在他對資本主義的批判中。馬克思以對資本邏輯的正義性批判為主線,分別從資本積累和資本原始積累(資本的誕生過程)兩個層次完成了對資本主義非正義性的考察與審視,而這兩重維度的批判又共同清晰地呈現(xiàn)出了馬克思對資本邏輯所帶來的全球化秩序的正義性的質(zhì)疑與否定。資本主義全球化秩序的非正義性一方面來自資本積累過程中人類自由與平等的徹底喪失,另一方面則來自資本原始積累過程中赤裸裸的“非人般”的暴力劫掠,二者歸根結(jié)底都是資本主義壓制人性、“利己必損人”的邏輯所使然。
資本積累是資本主義得以全球化擴張的必要條件,它指的是資本主義生產(chǎn)條件下資本快速累加和積聚的過程,其實質(zhì)是資本家對工人剩余價值的不斷地剝削與壓榨。資本家通過剝削勞動獲得初步的剩余價值,當這些剩余價值轉(zhuǎn)化為新的資本后,資本家又憑借它們展開下一階段擴大規(guī)模的再生產(chǎn),就是在這樣循環(huán)往復的過程中,工人被剝削的程度日益加重。剩余價值學說和剝削理論能夠很好地解釋資本積累的過程,正如馬克思指出的:“如果說創(chuàng)造資本的剩余價值是以創(chuàng)造剩余勞動為基礎的,那么資本作為資本來增加(即積累……)則取決于這種剩余的一部分轉(zhuǎn)化為新資本?!?《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34-435頁。不難看出,馬克思運用剩余價值學說和剝削理論揭示了資本循環(huán)(“以G′=G+g為結(jié)果的公式G—W…P…W′—G′”*《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2頁。)的本質(zhì),故而剩余價值學說和剝削理論成為了馬克思批判資本積累過程非正義性的核心命題。
正因如此,諸多學者在為資本主義正義性辯護時,都將問題的矛頭指向馬克思的經(jīng)典剝削理論。如前文提到塔克就從工人與資本家在商品交換規(guī)律下相互取得權利來否認馬克思是用剝削理論來證明資本主義非正義性的,伍德也從“交易正義”出發(fā)否認了剝削的非正義性。而諾奇克(Robert Nozick)對馬克思的剝削理論否定得更為徹底,他指出工人不得不向資本家出賣勞動力的原因在于“工人沒有掌握生產(chǎn)資料”*[美]羅伯特·諾齊克:《無政府、國家和烏托邦》,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03頁。,這是馬克思剝削理論的前提。因此在他設想的烏托邦中只要讓工人掌握了足夠的生產(chǎn)資料并自愿將勞動交付給資本家,那么剝削理論就會不攻自破,資本主義的正義性也就可以不證自明了。但是,為什么剝削理論的成立就能夠?qū)е沦Y本主義正義性的證偽?每當觸及這一關鍵問題時,這些學者們都回避了,所以他們的結(jié)論自然也就經(jīng)不起推敲。
剝削理論之所以能夠直指資本主義的非正義性,根本原因在于馬克思的剝削理論實際上準確揭示了工人在資本主義制度下喪失自由后的奴役狀態(tài),一種完全不平等的狀態(tài)。而這種狀態(tài)卻被塔克所謂的資本主義“分配公平”、伍德所謂的資本主義“交易公平”、諾奇克所謂的資本主義“自愿選擇”所刻意掩蓋了。資本主義剝削的隱蔽性在于當勞動力成為了與商品一樣可以自由買賣的東西后,交易中完全喪失自由的工人卻被一種所謂的公平自由交易原則重新貼上了“自由公正”的標簽。馬克思非常敏銳地看出了這種“虛假公平”背后隱藏的非正義實質(zhì),他犀利地指出,在法律規(guī)定下自由平等的勞動者們“要是把勞動力一下子全部賣光,他就出賣了自己,就從自由人變成奴隸,從商品所有者變成商品”*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95頁。。勞動者本是自由的支配者,但與資本家交易后卻突然發(fā)現(xiàn)“他不是‘自由的當事人’”*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49頁。。也許在工人出賣勞動力之前還能勉強如諾奇克所言“是自愿的”,但是無論如何,從他賣出自己勞動力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不可能是自由的了,他的勞動及勞動產(chǎn)品都將歸資本家所有,正是基于這樣的情形,資本家們才能夠不斷榨取剩余價值,資本積累也才能夠如滾雪球般膨脹。資本主義最無正義可言之處正在于此: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下的每個個體,無論是工人還是資本家,都受到了資本力量的左右,所有人猶如淹沒在決堤的洪流之中、裹挾于沉陷的流沙之內(nèi),絕無不受奴役之可能,并且這種不正義因為資本主義剝削的“虛偽性”和“隱蔽性”而更加不堪。
資本積累過程中的這種非正義性直接導致了資本主義全球化秩序的非正義性。因為資本主義在不斷地謀求財富最大化和資本最大化的過程中,它必然要對世界市場進行拓展,而與此同時,資本主義也就將“資本的力量”覆蓋到了世界上每一個可以榨取“剩余價值”的角落。勞動力成為自由買賣的商品后,資本家對勞動者的剝削、工人“自由和平等”的完全喪失已經(jīng)成為一種全球性現(xiàn)象。這種情形同樣被資本主義貫徹到了國家與國家的交往關系中,“獨立、平等和相互尊重”的國際準則在資本主義進行原材料攫取和商品傾銷的過程中只能作為一句“口號”而存在,資本邏輯從來沒有將全人類視作可以“共商、共建、共享、共贏”的命運共同體,因此在資本主義所主導的、舊的全球化秩序之下,人類被褫奪的不只是一種權利,更是協(xié)同發(fā)展的未來。
資本的原始積累是資本主義得以可能的歷史與邏輯起點,同時也是資本主義全球化擴張初期的財富積聚方式,這一過程是否正義自然也就決定了資本主義的正義性。美國學者羅默(John E. Roemer)曾指出資本主義不公正的來源應該追溯到資本主義生產(chǎn)之前的“生產(chǎn)資料初始分配高度不平等”*[美]約翰·E·羅默:《在自由中喪失》,經(jīng)濟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65頁。上,這種起初的不平等才導致了資本主義“勞動和所得到的收入的不公正”*[美]約翰·E·羅默:《在自由中喪失》,經(jīng)濟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65頁。,也就是說生產(chǎn)資料的初始分配不平等是資本主義非正義性的根源,所以他認為在討論馬克思正義觀時,對原始積累的討論不可或缺。馬克思指出,在資本主義誕生之前,“準資本”即將躍變成為資本的歷史前提與歷史條件是資本主義的“洪水期”,這一時期是資本的“形成史”,即資本原始積累階段。當進入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之后,“這些前提作為這樣的歷史前提已經(jīng)成為過去,因而屬于資本的形成史,但決不屬于資本的現(xiàn)代史”*《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51頁。。資本原始積累就是圍繞資本家如何獲得“第一桶金”(非剩余資本G0)所進行的討論。究竟G0是資本家本人勞動所創(chuàng)造,還是他人勞動所創(chuàng)造?如果是他人勞動所創(chuàng)造,資本家是如何將其占為己有的?馬克思給出的答案將是對資本主義正義性“釜底抽薪”式的拷問。
馬克思在《資本論》的《所謂原始積累》一章中對歌頌原始積累是美德帶來的觀點進行了激烈的批判。當時,流行的經(jīng)濟學觀點認為:一種人(能成為資本家的富人精英)勤勞、聰明、節(jié)儉積累財富,另一種人(大多數(shù)窮人)懶惰、無賴、耗盡一切,馬克思諷刺道:“大家知道,在真正的歷史上,征服、奴役、劫掠、殺戮,總之,暴力起著巨大的作用。但是在溫和的政治經(jīng)濟學中,從來就是田園詩占統(tǒng)治地位。正義和‘勞動’自古以來就是唯一的致富手段……事實上,原始積累的方法決不是田園詩式的東西?!?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821頁。馬克思認為資本家的“第一桶金”根本不是靠什么勤儉美德得到的,而是靠暴力掠奪獲得的。這也是馬克思為什么說資本主義從來到人間那一刻起,“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871頁。的根本原因。
另一方面,馬克思還以英國的圈地運動、農(nóng)民土地被剝奪以及針對被剝奪者的殘酷立法為例,描繪了“暴力”是如何大量掠奪財富、快速完成原始積累過程并將資本主義推向歷史舞臺的。“日耳曼的土地所有制”的解體以及“對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者即農(nóng)民的土地的剝奪”形成了勞動者與生存資料相分離以及大量無產(chǎn)者被拋向市場的基礎,這是歷史上對資產(chǎn)階級起推動作用的首要因素,雖然每個國家暴力剝奪的歷史不同,但是“只有在英國,它才具有典型的形式”*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823頁。。以暴力掠奪進行資本原始積累的資本主義制度從誕生那一刻起就背負了“原罪”,這讓國民經(jīng)濟學家們無論用何種方式為資本主義和資本家們粉飾辯護都變?yōu)橥絼?。暴力掠奪的本質(zhì)是對他人財富和勞動價值的非人道的占有,資本主義何以誕生?正是憑借著這種徹底喪失了人性的強盜行為所帶來的原始資本的快速積聚,既然如此,這種通過“利己則必損人”的邏輯進行擴張的資本主義根本不可能有正義可言。
整體來講,資本原始積累的過程是一個充滿血腥和暴力的過程,也是一個資本對“人性”逐漸否定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準資本家”們不擇手段地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劫掠財富,當馬克思戳破了“田園詩”的美化與最后的遮掩后,資本原始積累中“非人般”的搶劫過程便赤裸裸地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資本主義以戰(zhàn)爭、侵略、殖民等激進方式促進了人類的全球化進程,并在對抗性思維的基礎上建立了從屬于資本主義精神的全球化秩序。每個國家、每個個人都追求實現(xiàn)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在這一過程中人性可以完全被獲取財富和利潤的欲望所吞噬,這是資本主義全球化秩序的又一顯著特征。因此,馬克思認為,在資本主義制度的非正義性之下絕對沒有實現(xiàn)人類共同全面發(fā)展的可能。
“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提出,則展現(xiàn)出了完全不同于資本主義全球化秩序的、全新的國際關系理念,并從全人類的高度上為人類的未來的發(fā)展制定了一個最高目標,以期用“相互尊重、公平正義、合作共贏”的規(guī)則和方式維護世界和平,構(gòu)建新型國與國關系,實現(xiàn)全人類命運休戚與共、發(fā)展攜手并進的美好愿景。當今中國已經(jīng)是全球第二大經(jīng)濟體,經(jīng)濟的高速發(fā)展不僅帶來了國民生活水平的飛速提升,也帶來了中國世界影響力的日漸增強。中國有能力也理應為國際新秩序的構(gòu)建貢獻出自己的力量和智慧,而“人類命運共同體”這一概念正是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與馬克思主義的時代合題,是中國特色的哲學思想對國際新秩序和國家外交關系理念的巨大貢獻。
中國不僅是全球化發(fā)展的巨大受益者,同時也是新時代全球化發(fā)展的巨大貢獻者。與資本主義在過去的兩百年內(nèi)掀起的世界范圍內(nèi)的現(xiàn)代化、資本化和多元化有所不同,新時代全球化意味著不同的主體與主體、主體與共同體或者說不同的共同體與共同體之間一次次突破固有屏障、日益頻繁密切的交流,尤其在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互聯(lián)網(wǎng)信息技術、人工智能技術、量子通訊技術的爆炸性發(fā)展,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系愈加緊密,人類的普遍交往呈現(xiàn)出“零距離”、“零時空”的態(tài)勢,與此同時,也對人類普遍交往過程中的“公平正義”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正如2013年3月習近平總書記在莫斯科國際關系學院演講時所指出的:“這個世界,各國相互聯(lián)系、相互依存的程度空前加深,人類生活在同一個地球村里,生活在歷史和現(xiàn)實交匯的同一個時空里,越來越成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運共同體?!?習近平:《習近平談治國理政》,外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272頁。“人類命運共同體”是迄今為止我們在世界舞臺上發(fā)出的最強有力的“中國聲音”,而這一理念之所以能夠在全世界范圍引發(fā)熱議并獲得廣泛支持與回應,關鍵在于它揚棄了陳舊的國際秩序,在全球化新秩序的構(gòu)建中真正舉起了“自由、平等、公平、正義”的大旗。當然,這與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的當代啟示是密不可分的。
舊的全球化秩序在資本邏輯的主導之下缺乏對公平與正義的有效保障,而人類命運共同體則能夠在實踐層面保證國際公平正義的真正實現(xiàn)。這不僅是由于馬克思主義的正義觀為構(gòu)建公平正義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提供了非常豐富的理論支撐,更是由于馬克思主義的正義觀對構(gòu)建公平正義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提出了具體的現(xiàn)實要求。那么,馬克思所認為的“正義”究竟包含著哪些內(nèi)容呢?對這一問題的回答將直接影響公平正義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具體構(gòu)建。
“正義”這一概念在不同的時代有著不同的內(nèi)涵,即使在同一個時代不同的思想家對正義的理解也有所不同,而馬克思之前的眾多哲學家都對“正義”作出過解釋。譬如,在古希臘,柏拉圖認為正義就是城邦共同體中每個成員都能做到各司其職,每個人都克盡職守、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履行好自己的職責,“正確的分工乃是正義的影子”*柏拉圖:《理想國》,郭斌和、張竹明譯,商務印書館1994年版,第172頁。;亞里士多德則認為正義既是共同體中每個人公正做事的品質(zhì)或者說“總體的德行”,也是人際關系中“守法的公正”,城邦以正義為原則,“正義恰正是樹立社會秩序的基礎”*亞里士多德:《政治學》,吳壽彭譯,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9頁。。在中世紀,基督教徒們普遍認為信仰上帝,遵從《圣經(jīng)》行事即是正義,“信之義”與“神之義”相輔相成,故而神學家們一再強調(diào)“因信稱義”。近代以來,正義的內(nèi)涵再度變遷,文藝復興掀起的人本主義、啟蒙運動提倡的主體性原則相繼為現(xiàn)代正義觀增添了新的內(nèi)容。
馬克思正是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發(fā)展了自己的正義思想與正義理論。通過前文對馬克思的資本主義正義性批判的分析不難看出,在馬克思的語境中,公平正義的核心內(nèi)涵就是自由和平等,它同時還包含著對每個人的徹底解放與共同全面發(fā)展的現(xiàn)實觀照。馬克思雖然沒有直接表達出他對“公平正義”的理解,但是根據(jù)馬克思對資本主義非正義性的指責,我們可以明確推斷出這些內(nèi)涵。在馬克思看來,但凡造成奴役、剝削或者對人進行壓制和禁錮的東西都是非正義的。而資本主義在資本積累過程中的殘酷剝削、原始積累過程中的暴力掠奪恰恰全部指向了正義的對立面。那么,馬克思所探尋的“公平正義”自然應該是人類自由和平等的最大程度的實現(xiàn)。并且這種“公平正義”不是個體意義上的自由和平等,而是人類整體意義上的自由和平等,它既是馬克思人本主義的終極關懷,也是馬克思對全人類協(xié)同全面發(fā)展的最高理想。
“人類命運共同體”是公平正義的人類共同體,其價值核心是共同發(fā)展、互惠共贏,這是對資本主義以“利己必損人”邏輯展開的全球化秩序的否定。前文已經(jīng)指出,馬克思的正義思想的核心內(nèi)涵恰恰同時包含著自由平等的價值訴求、人性解放的人道主義精神、和諧共處的基本原則以及共同全面發(fā)展的終極理想,而所有這些內(nèi)容也是“人類命運共同體”實現(xiàn)公平正義的基本要求,因而對我們構(gòu)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有重要的啟示作用。
首先,構(gòu)建公平正義的“人類命運共同體”要求以自由平等觀念為前提。在現(xiàn)代性的語境中,沒有自由平等,就沒有正義可言。自由就是免于奴役與壓迫,平等就是不因階級地位而遭受差別性對待,二者都是西方啟蒙運動以降主體性原則的實踐展開。無論是作為單個的個人,還是作為“聯(lián)合體”的國家,在相互交往的過程中都應該是獨立自由的主體。資本主義社會是存在階級與剝削的社會,以出賣勞動力為生的無產(chǎn)階級不可能獲得自由、平等的地位,同樣地,在由資本邏輯所締造的國際秩序中,貿(mào)易保護主義和經(jīng)濟殖民主義盛行,并不是每個國家都能夠獲得自由平等的地位,近代中國所遭受的外交屈辱與簽訂的不勝其數(shù)的“不平等條約”就是最好的例證?!爸腥A民族曾遭到列強長期侵略和欺凌,但中國人民從中學到的不是弱肉強食的強盜邏輯,而是更加堅定了維護和平的決心。”*中共中央宣傳部:《習近平總書記系列重要講話讀本》,學習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63頁。正是基于這樣的歷史境遇,新中國自成立以來我們一直“奉行獨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尊重各國人民自主選擇發(fā)展道路的權利,維護國際公平正義,反對把自己的意志強加于人,反對干涉別國內(nèi)政,反對以強凌弱”*習近平:《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 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在中國共產(chǎn)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59頁。。而“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的提出,就是要為每個國家自由、平等的國際地位提供最有力、最堅實的保障,這一理念最終將有效地推動建設公平、正義的新型國際關系。
其次,構(gòu)建公平正義的“人類命運共同體”要求以人為本。人道主義是馬克思主義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馬克思看來,資本對勞動“非人般”的剝削壓榨與暴力掠奪都是赤裸裸的非正義的表現(xiàn)。由資本邏輯所主導的全球化進程同樣充斥著對“貴金屬”、“利潤”、“財富”的渴求與追逐,進而忽視了對“人性”和“人自身價值”的重視與關注。所以,資本主義現(xiàn)代化裹挾著“人的異化”、“商品拜物教”與“貨幣拜物教”同時到來,面對資本主義對人性的壓制,馬克思發(fā)出了“解放全人類”的呼聲。而今天“人類命運共同體”概念的提出,正是對“以人為本”理念的進一步踐行,通過“以人為本”實現(xiàn)每個共同體成員之間的相互尊重,讓每個國家、每個個體在全球化的世界舞臺上都得到應有的尊嚴?!耙匀藶楸尽辈粌H是中國古代傳統(tǒng)文化思想的精粹,也是馬克思主義的基本要求。唯有做到以人為本,在構(gòu)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過程中,公平正義的主題才能夠被進一步凸顯出來。
再次,構(gòu)建公平正義的“人類命運共同體”要求和平發(fā)展??v觀資本主義發(fā)展的歷史,戰(zhàn)爭、殺戮、侵略與掠奪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是資本主義的時代主題。馬克思曾這樣描述到:“美洲金銀產(chǎn)地的發(fā)現(xiàn),土著居民的被剿滅、被奴役和被埋葬于礦井,對東印度開始進行的征服和掠奪,非洲變成商業(yè)性地獵獲黑人的場所:這一切標志著資本主義生產(chǎn)時代的曙光……接踵而來的是歐洲各國以地球為戰(zhàn)場而進行的商業(yè)戰(zhàn)爭。這場戰(zhàn)爭以尼德蘭脫離西班牙開始,在英國的反雅各賓戰(zhàn)爭中具有巨大的規(guī)模,并且在對中國的鴉片戰(zhàn)爭中繼續(xù)進行下去,等等?!?《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60-861頁。在馬克思看來,商業(yè)戰(zhàn)爭當然是非正義的,它是資本主義丟掉“田園詩”這塊遮羞布后的真實形象。在資本主義發(fā)展歷史上,每次大國的崛起都伴隨著一場不可避免的戰(zhàn)爭,而中國的和平崛起則表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已經(jīng)取得巨大成功,“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提出更是再一次宣示了中國堅定走和平發(fā)展道路的決心。中國自古有著“和為貴”、“和為美”的和諧思想,這與馬克思主義的正義思想某種程度上相契合,二者共同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公平正義提供了一個獨特的價值維度。
最后,構(gòu)建公平正義的“人類命運共同體”要求實現(xiàn)不同民族國家之間的合作共贏。馬克思深刻揭示了資本邏輯的“利己損他”的性質(zhì),他認為資本邏輯的核心在于資本企圖通過自身的力量實現(xiàn)徹底的普遍化,它如同“普照的光”試圖覆蓋到社會的每一個領域,追求剩余價值的最大化與自身的迅速擴張。資本邏輯的目的在于創(chuàng)造出一個完全從屬于資本的世界,因此它有著很強的“支配性”和“侵略性”。在馬克思看來,這種通過“損人”達到“利己”目的的資本邏輯,當然是極其不正義的,無論是通過剝削勞動達到“利己”,還是通過暴力掠奪達到“利己”,都毫無正義可言。馬克思所探尋的“真正的共同體”將是這樣一個聯(lián)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fā)展的條件?!?《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頁。馬克思所表達的是,在未來理想的正義共同體中,正義也應該是個體與整體、自我與他者的協(xié)同全面發(fā)展。人類命運休戚相關、發(fā)展攜手與共自然是“人類命運共同體”最重要的價值訴求,因此,不同于資本主義舊的全球化秩序,公平正義的“人類命運共同體”帶來的將是“在合作中互惠”、“在利己中共贏”這一令人耳目一新的全球化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