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書法的認(rèn)識

昔從髫齡時開始弄筆涂鴉，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80來年了。近承朋友們的關(guān)懷，資助我出版這本大型冊子，并建議由我自己寫點文字。我想這也好，其中甘苦，如水到口，冷暖自知，堪以自慰。倘或遇到一些復(fù)雜、難以澄清的問題，寫出來，引起重視，也是好的吧。

辜鴻銘《中國人的精神》一書中，談到中國漢語時，有這樣兩段話：“漢語是一種心靈的語言，一種詩的語言，它具有詩意的韻味，這便是為什么即使是古代中國人的一封散文體短信，讀起來也像一首詩的緣故。所以要想懂得書面漢語，尤其是我們所謂的高度優(yōu)雅的漢語，你就必須使你的全部天賦——心靈和大腦，靈魂與智慧的發(fā)展齊頭并進(jìn)?！边@是說漢語，其實記錄它的漢字，本身也具有無窮的“詩意和韻味”，它也是高度發(fā)展的“心靈和大腦、靈魂與智慧”的產(chǎn)物。所以辜氏另一處又說：“中國的毛筆或許可以被視為中國人精神的象征。用毛筆書寫、繪畫非常困難，好像也不易精確，但一旦掌握了它，就能得心應(yīng)手，做出美妙優(yōu)雅的書畫來，而用西方堅硬的鋼筆是無法獲得這種效果的。”辜氏的這些話，正是看到了漢語、漢字的精微處。著名學(xué)者錢鐘書、宗白華、豐子愷等也都講過類似的話，各具慧眼，啟人良多。近又聞上海畫家劉旦宅先生撰文報端，把中國書法與日出、古希臘雕塑三者并列，認(rèn)為是世界上的“三大奇觀”，實在也不過分。

所以，說到我國書法中的“字”來，其幽妙幻霍、不可思議處，真是難以筆述。試取歷代名家碑帖，任擇出幾個字來，仔細(xì)觀賞，足以令人陶醉，三月不知肉味。乃知歐陽詢見到《出師頌》、李陽冰見到《碧落碑》，寢臥其下，三晝夜不忍離去的心態(tài)。傅山彌留時，一切皆可釋去，唯獨對于筆硯之情難以割舍，其魅力之大如此。

學(xué)習(xí)書法藝術(shù)，當(dāng)先對書藝概念有個正確的認(rèn)識。諸如書藝的大旨、功能、范圍、價值、特點，在學(xué)術(shù)中所居的地位，以及同各科關(guān)系等，了然于心，學(xué)起來便有了動力和方向。儒者稱禮、樂、射、御、書、數(shù)為六藝?！吨芄佟罚骸敖讨?、藝?！笨芍蠼逃瑫嚺c道同功，并無孰輕孰重之分。手藝匠只把藝術(shù)（技術(shù)）當(dāng)作吃飯的工具，放棄了道的研究，以致流為下品，只能稱作工藝，成不了藝術(shù)家的。

對于書法概念我以為可有下列幾方面：

（一）書法的藝術(shù)性

“中國文字，就是畫”（魯迅語）一語道破書法的藝術(shù)性。象形、獨體、方塊，看古篆、甲骨文、金文、石鼓，從天地日月、山川河流，到草、木、鳥、獸、蟲、魚，依樣畫出即字。古代的巴比倫、印度文都是如此，但后來易弦改轍，走向另一條路。唯有我們的先賢不忘傳統(tǒng)，根據(jù)六書的原則，日漸改進(jìn)，臻于完善，至今成為世界上最富有藝術(shù)性的文字，并推廣到60多個國家，足使國人自豪與驕傲。

在書法評語中，單以懷素《自敘帖》為例，被視為奔蛇走虺，驟雨旋風(fēng)；更有視為畫品的，說是“初疑輕煙淡古松，又似山開萬仞峰”“寒猿飲水撼枯藤，壯士拔山伸勁鐵”，真是美之至也。至于傅山的草書大字，于右任評為“生龍活虎”，章太炎評為“挽強(qiáng)壓駿”，足夠說明書法藝術(shù)觀賞的價值。那么，藝術(shù)又是什么呢？貝多芬說得好：“藝術(shù)即上帝?！倍嗝瓷袷?！多么崇高！這原因，我想上帝所創(chuàng)造者，不過物體。而藝術(shù)家如詩人，則賦予物體以靈魂。所謂花能解笑，頑石點頭，擬人化了。作字為文能做到“毋不敬”三字，才能不愧于上帝。為了金錢而奔波，不過圖飽暖一流，崇高云乎哉？

（二）做人的學(xué)問

歷代書家中，如虞世南、黃山谷等人無不重視做人一著。有的雖未明言，而其本人便是做人的?？?，如王羲之、顏魯公諸名賢的行徑。至傅山則特別強(qiáng)調(diào)做人，說出“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作字如作人，亦惡帶奴貌，試看魯公書，心畫自孤傲”。做人和作字的關(guān)系就是這樣如膠似漆的密切。古人說：“言為心聲，書為心畫”，心正筆正，騙不得人。詩文、書法都是一理。岳飛、文天祥、傅山所作的詩文，所寫的字，一如其人，勁健挺拗，堅質(zhì)豪氣，一派高風(fēng)亮節(jié)。奴人只有奴字，站不起來，如徐偃王之無骨。僧人詩、字，充滿了佛氣，理之固然。清代書家莫友芝也說：“余平生論書不盡于書家，以書本心畫，可以觀人；書家但筆墨專精取勝，而昔人道德文章、政事風(fēng)節(jié)著者，雖不名家，而一種真氣流溢，每每在書家上。”人的思想、行徑，變化極復(fù)雜，只機(jī)械式地分析人物，要得出個定論來，未免太單純化。理至明顯，不待詳辯。

“做人”和“活人”也絕不相同。大概會做人的人，必不會“活人”。會活人的人，也難以會“做人”。如屈原、司馬遷、岳武穆、文信國、傅山，等等，都是會做人不會活人的人，在真理面前，絕不降志曲從。會活人而不會做人的人，即魯迅所說的“哈哈主義”者，八面玲瓏，隨風(fēng)轉(zhuǎn)舵，機(jī)智而乖巧，圓滑而平穩(wěn)。至如上官大夫、李林甫之流，為了上爬，不惜犧牲別人的人，連會活人的人也夠不上了。

（三）戰(zhàn)斗的武器

舊時，一些書法論者謂晉代書家心境沖淡，無所外求，故能出高韻巨制，形成晉一代書風(fēng)。這話是不錯的。就在今天說來，書家、畫家哪個不朝此境界追求？我也并不例外。這正是人的純樸、博大、高雅的精神表現(xiàn)。所謂神品逸品的高絕處，正在于此。但佳作除了高韻深情的一面，還須有堅質(zhì)豪氣的一面。字如此，詩亦如此?！扳组_府詩，字字真，字字怨。而說者乃曰：詩要從容爾雅?！边@就激起傅山的怒火來，叱之云“夫《小弁》、屈原何時何地也！而概責(zé)之以從容爾雅，可謂全無心肝矣”?。ā端t龕集》卷三六雜記一）豈不然乎！結(jié)合時代的要求，書法應(yīng)視為斗爭的武器。如傅山所說：“平原氣在中，毛穎足吞虜?！边@才是書法的極致，也即國民性、時代性，直達(dá)到世界性，為人類和平效勞的終點。羅曼·羅蘭說的好：只有國民性的東西，才是世界性的東西。

下面抄出韓愈一段論書法的警句，我看是值得深思研討的。

“往時張旭善草書，不治他技。喜怒、窘窮、憂悲、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于心，必于草書焉發(fā)之。觀于物，見山水崖谷，鳥獸蟲魚，草木之花實，日月列星，風(fēng)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zhàn)斗，天地事物之變，可喜可愕，一寓于書。故旭之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終其身而名后世。今閑之于草書，有旭之心哉。不得其心而逐其跡，未見其能旭也。為旭有道，利害必明，無遺錙銖，情炎之中，利欲斗進(jìn)，有得有喪，勃然不釋，然后一決于書，而后旭可幾也?！保ā端透唛e上人序》）

（四）人間樂園

藝術(shù)，給人以美的感受，得到幸福，從而產(chǎn)生了愛。愛民族，愛國家以至愛人類。這便是藝術(shù)深沉、純樸和博大精神的最終目的。一個沉浸于藝術(shù)生涯的人，他那涵蓋一切的心靈，永遠(yuǎn)像春天一般充滿著溫暖、和悅、希望和光明。他在創(chuàng)作的開始經(jīng)營到完成一幅巨制，仿佛時時都有一位快樂之神陪伴在他的身邊。藝術(shù)家是最幸福的人，也該給人以幸福。“翰墨小神仙”，不是空話，只要你樂于接近她，她就會給你以快樂，讓你身心健康，生活美滿。

我是個慣于寫作的教師，在寫書稿，每遇到煩紛困擾寫不下去時，走進(jìn)園林尋求暫得解脫的辦法，然而無效，唯有提筆作起字來，才算得救了。80年代初，為了落實政策，受盡俗吏氣，在法院，我向一位審判官說：“我只要求把是非弄清楚……”這位法官一手執(zhí)茶碗，一手執(zhí)香煙，神氣十足：“現(xiàn)在還有是非？他要一把火把鐘樓燒掉，你有什么辦法？”我實在氣憤不過，幾乎要害癲癥?；氐綀D書館，正好見到桌上放著一本《霍揚碑》拓片，這真救了我的命，就像突然進(jìn)了樂園。這本碑則大有名，祝嘉老推崇萬分，多年來求之不得，心上一切煩憤打掃得干干凈凈。如果能寫出幾個好字，真如婦女生出個嬰兒似的，時時摸摸看看，得到無限的欣慰、希望。人們常說“搞書畫的人長壽”，千真萬確！

醫(yī)書上說長壽之道在于專注。習(xí)書要專注，讀書亦然，都是防病治療一方。專注有抵御一切外來干擾的能力，保持良好心態(tài)，氣血通暢。書法是修養(yǎng)，大約喜怒無常、多愁欠健康的人，總是欠修養(yǎng)的人。書法又是鍛煉，何紹基每書一字，汗水淋淋；傅山云“寫小楷須用大力拄筆著紙，如以千金鐵杖柱地”，苦練成精金，其是之謂歟？書藝給人的寬慰、快樂、防病、卻病、長壽之力，就是如此的大。黃賓虹解釋長壽為“民族的生命”，非指個人壽命，是極有道理的。他著眼遠(yuǎn)大。

五四運動之際，蔡元培有“藝術(shù)代宗教”之說，語有“藝術(shù)救世”之談，貝多芬有“藝術(shù)即上帝”之贊，蓋因其關(guān)乎世道之心，立國基礎(chǔ)，感化于人之深，不能把她當(dāng)作“小道末技”看待。

（五）綜合性的高級的藝術(shù)

書法的容量最大，吸收力也最強(qiáng)，是最高級的藝術(shù)，故又最難。卻又是普遍為群眾所喜聞樂見的藝術(shù)，因為它有適用性。逢年過節(jié)，門上要貼對聯(lián)。繪畫是山水、花木、鳥獸，一眼即可看透，得到喜悅。而字看起來，就不容易了。所謂“佳書須慧眼”，沒有一定的文化水平、聰明才智，就不易識，難就難在這上頭。

和書藝有著直接關(guān)系的繪畫、詩歌、音樂、舞蹈、戲曲且不必說，就連天文、地理、宗教、哲學(xué)、兵法以至跳水、體操、拳擊、御射，無一不是書藝的寶貴營養(yǎng)。儒家孟子說過“充實之謂美”。《莊子》云：“彼其充實不可以已。”李白云：“高價傾宇宙。”借這句話來評書藝巨制，我看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多一種知識學(xué)問，多一種經(jīng)驗閱歷，書法便多一種營養(yǎng)、滋補，愈見其淳厚，愈見其精神，體會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