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人顏廷榘的《杜律意箋》是一部重要的杜甫律詩集評本,既匯集了元明劉辰翁、邵寶、張孚敬、徐常吉、朱運昌等十余家的評語,也基本標(biāo)明所引者姓名;與同時代其他幾家融會雜糅的集評方式相比,顯得眉目清晰、規(guī)范。因此《杜律意箋》歷來為治杜詩者所重,仇兆鰲《杜詩詳注》、葉嘉瑩《杜甫秋興八首集說》、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皆有所援引。今學(xué)界對《杜律意箋》中的顏廷榘評語探討頗為深入,但仍有不少問題尚待解決。比如,《杜律意箋》初刻本與重刻本的差異,以及各圖書館藏本的著錄訛誤;書中諸家評語的輯錄情況,尤其是所輯的朱運昌評語,皆需一一考辨。本文在系統(tǒng)調(diào)查各圖書館藏本,從顏廷榘《叢桂堂全集》中發(fā)現(xiàn)的新資料基礎(chǔ)上進行全面辨析,力圖厘清以上問題。
顏廷榘,字范卿,明福建永春人。其生卒年,諸家記載各有不同。周采泉疑為“嘉靖間貢生”[1],鄭慶篤則定為“嘉靖三十七年(1558)貢生”,但“生卒年不詳”[2],張忠綱進一步考訂為“1513?-1605”[3]。顏廷榘生平事跡見《(乾隆)福建通志》、《(乾隆)永春州志》、《閩書》卷九十一,皆云其“年九十三卒”。顏廷榘《叢桂堂全集》卷四《寄李斗野參知書》稱“戊子之冬,己丑之春”與李斗野于會都門,“去今十又六年”,而“某今年八十有六”[4]。“戊子之冬、己丑之春”當(dāng)指明萬歷十六年(1588)冬、萬歷十七年(1589)春;十六年之后則為萬歷三十二年(1604),此時顏氏八十六歲,故當(dāng)生于正德十三年(1518)。終年九十三歲,則卒于明萬歷三十九年(1611)。除《杜律意箋》二卷外,顏廷榘還著有《匡廬唱和集》、《楚游草》、《燕南寓稿》、《叢桂堂全集》四卷和《詩集》四卷。
對于《杜律意箋》,陳第《世善堂藏書目》、徐乾學(xué)《傳是樓書目》、《欽定續(xù)文獻通考》、《欽定續(xù)通志》、《四庫全書總目》等皆作“杜律意箋二卷,明顏廷榘”。周采泉謂此書有明永春縣刻本和清康熙六年廷榘孫堯揆刻本兩種[5];鄭慶篤則稱在萬歷二十年(1592)前后,“朱運昌命永春令陳見龍梓之,此即初刻”,“康熙六年(1667)廷榘孫堯揆為之重刻”[6],惜兩人皆未言藏地。張忠綱基本同于鄭慶篤,但稱陳見龍初刻本“未能流傳”。陳伯?!短圃姇靠備洝分浫N:明刻本(北京大學(xué)藏)、清康熙六年顏氏刻本、臺灣大通書局版《杜詩叢刊》第三輯據(jù)明末顏堯揆刻本影印[7]。葉綺蓮稱今中國國家圖書館(以下簡稱“國圖”)所藏“乃清康熙六年(1667)顏氏刻本”[8]。
查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藏本,標(biāo)為“明刻本”,二卷。白口,單魚尾,四周單邊,半頁9行,行17字。眉欄鐫評。卷前有顏廷榘《上杜律意箋狀》,次“奉欽差巡撫福建等處地方兼提督軍務(wù)都察院副都御史朱牌行永春縣將發(fā)來《杜律意箋》,查支堪銀刊刻完刷印送閱及用過銀數(shù)報查”字樣,次凡例3條。又國圖藏本,標(biāo)為“清康熙六年(1667)刻本”,二卷。白口,無魚尾,四周雙邊,半頁8行,行19字。眉欄鐫評。書牌上刻“顏范卿先生著/杜律意箋/本衙藏版”,卷上首頁題“魯國顏廷榘范卿甫箋,孫堯揆孝敘甫重梓”。卷前首載萬歷三十一年(1603)朱運昌《杜律意箋敘》,次顏廷榘《上杜律意箋狀》;卷末有萬歷三十一年何喬遠(1558-1631)《杜律意箋跋》和康熙六年顏堯揆《小識》。臺灣藏本與國圖藏本版式相同,惟卷末無顏堯揆《小識》,標(biāo)為“明末顏堯揆刊本”。
朱運昌《杜律意箋敘》云:“君不遠千里命駕訪余,且以意箋屬余為序,余不能詩文,焉能序?則再三辭君不可,乃檄永春令陳見龍梓之,而序猶讓未遑也。又明年,君復(fù)冒暑肩輿至,再申前懇。余感君用意之勤,……故遂述其大都如此?!盵9]朱《敘》作于“萬歷癸卯(1603)六月既望”,顏廷榘曾于萬歷三十年(1602)冬,呈書稿于朱運昌求序。朱運昌推之,“俟刻成為之”,并命永春令陳見龍先行“梓之”。至第二年萬歷三十一年夏,顏氏“冒暑肩輿至”,此時書當(dāng)刻成。由于顏氏“再申前懇”,朱運昌才為之作序。因此,是刻卷前僅收顏廷榘《上杜律意箋狀》,而無朱運昌《杜律意箋敘》。因顏《狀》無具體年月,故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略定為明刻本,周采泉則定為明永春縣刻本。然據(jù)卷前“永春縣將發(fā)來《杜律意箋》”“刊刻完刷印送閱”等字樣,此本當(dāng)著錄為:明萬歷三十一年(1603)永春縣陳見龍初刻本。
國圖藏本所附顏堯揆《小識》云:“順治丁亥(1647)冬遭亂,城邑焚毀,版悉付之祖龍矣。堯揆于己亥年(1659)出宰邵陵,攜杜版舊本,無有闕失,惟詩文或失或留。堯揆于公暇時手抄厘定八卷,召梓入并重刻,竟年工始竣?!壮?1664)帶《杜箋》入都下,質(zhì)諸名公卿,咸加擊節(jié)?!盵10]據(jù)此可知,《杜律意箋》原版于順治初焚毀,顏堯揆于順治十六年(1659)任邵陵宰時手抄顏廷榘集八卷①;并于是年重刊,次年完成,即清順治十七年(1660)。因《小識》作于“康熙六年”,國圖遂據(jù)此而定為康熙六年重刻本,周采泉及張忠綱等從“國圖”之說。然杜澤遜已指出,此版實際刊刻于“清順治十七年”,康熙六年“加刻跋文”[11]。故此國圖藏本實應(yīng)為清順治十七年(1660)刻康熙六年(1667)顏堯揆印本。
附帶指出,臺灣本因沒有顏堯揆《小識》,故錯定為“明末顏堯揆刊本”,葉綺蓮、陳伯海從之。然此本或許即是顏堯揆在順治十七年于邵陵所刷印,后攜至北京,“質(zhì)諸名公卿”之本。
此外,福建省圖書館藏有抄本,上下二卷,二冊。卷前依次為朱運昌《敘》、何喬遠《跋》、顏堯揆《小識》、顏廷榘《狀》。因此本無眉評,推測非清順治十六年顏堯揆抄本;又因序跋齊全,且含顏堯揆《小識》,可知是據(jù)清順治十七年刻康熙六年顏堯揆印本所抄。另,鈐有“郭白陽”“莫等閑齋”“閩郭白陽藏書”等印,嘗為民國福建藏書家郭白陽所藏,應(yīng)為清抄本。
需注意的是,因重刻本經(jīng)顏堯揆“厘定”,故與初刻本頗多不同。其“厘定”主要體現(xiàn)在:(1)重刻本修訂了初刻本的錯誤之處。如初刻本引張孚敬評語時皆標(biāo)為“張文莊公”,顏堯揆本則改為“張文忠公”。據(jù)《明史》載:“其(張孚敬)卒也,禮官請謚,帝取危身奉上之意,特謚‘文忠’,贈太師?!盵12]可見重刻本核定史實,訂正了初刻本之誤。又如《題張氏隱居》之釋“金銀氣”,初刻本載出自《晉書·貨值傳》,重刻本厘定為《史記·天官書》。此類情況尚有許多。(2)重刻本存在評語刪除或增補。刪除情況如下:重刻本刪去初刻本《嚴中丞枉駕》眉欄所輯“嚴武《寄題野亭》詩”評語及“趙云”1條,《秋興八首》其五所輯“四還朱公”評語1條;增補情況如下:《秋興八首》其八補“劉須溪”及“虞注”各1條,《題省中壁》補“詹言”1條,《季夏送鄉(xiāng)弟韶陪黃門從叔朝謁》補“虞注”1條??傊乜瘫纠宥ň?,表明顏堯揆對祖著述的重視。
《杜律意箋》共收杜甫七律151首,上卷75首,下卷76首,依年譜“見公平生著作之次”。顏廷榘先錄詩歌,后附個人評點。評點“先用疏釋,次加證引”[13]“其引證事跡及用字語所出,則置圈外”(顏廷榘《杜律意箋凡例》),即先串講詩意,后于圈外征引典故。何喬遠謂其評點“不貴以博洽自見,其義約而理明”[14];葉嘉瑩亦稱此書“略于注釋而詳于解說,頗能闡發(fā)詩義”[15]?!抖怕梢夤{》最具風(fēng)采之處是,不單是顏廷榘個人選評杜律的評點本,亦是一部集評本。顏廷榘《上杜律意箋狀》云:“今昔諸名公所題評,以次列于篇上,或系于句下?!鳖伿弦悦寂蚓湎聤A批的形式,輯錄前人評點凡15家。黃永武曾考其所集評語中,“引蔡夢弼、劉辰翁、謝繹梅(謝杰)、張璁(張孚敬)、朱運昌語頗多;于虞注則時予駁斥,能發(fā)前人之所未發(fā)”[16]。可知顏廷榘并非僅羅列諸家之評,而是在輯錄時有所評騭。故此《杜律意箋》不僅對考察元明杜律選評本的發(fā)展極為重要,且具有較高的文獻價值。至于集錄形式,此書既保留宋代杜詩集注本明確標(biāo)注前人姓名的輯錄模式,又兼采明代較為流行的眉欄鐫評這一新的評點形式。以下對《杜律意箋》所輯諸家評語作一統(tǒng)考,并略述其輯錄特點。
南宋劉辰翁曾對杜詩進行批點,元人高楚芳編成《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二十卷[17]?!抖怕梢夤{》所采諸家評語中,以劉辰翁為最多,達百多條。多以“劉云”“劉須溪”或“須溪”標(biāo)之,亦有少數(shù)不標(biāo)姓名,如《送韓十四江東省親》中的夾評,即徑輯辰翁評語,不予標(biāo)明。在輯錄形式上,顏廷榘主要以句下夾評來輯錄劉辰翁評語(僅3條鐫于眉欄),且基本直接標(biāo)引,不多作解釋。除“劉云”外,《杜律意箋》眉欄尚輯錄有蔡夢弼、邵伯溫《邵氏聞見錄》、王安石《荊公語錄》、范元實《詩眼》、蘇東坡《東坡志林》及陳與義《后山詩話》等6家宋人評點各1條,而這6家評點也均出自《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因此,顏廷榘《杜律意箋》所采宋人評點,基本出自《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
除《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中宋代7家評點外,《杜律意箋》也輯錄有元、明8家評點,分別是舊題虞集《杜律虞注》、邵寶《杜七言律》、張孚敬《杜律訓(xùn)解》、趙大綱《杜律測旨》、黃光升《杜律注解》、謝杰《杜律詹言》、徐常吉《杜七言律注》并朱運昌評語。因虞、朱兩家評語較為特殊,下文單獨討論,以下先逐一考察其余6家。
(1)“邵云”:即邵寶(1460-1527)評點。邵寶著有《杜七言律》,此書國內(nèi)未見原本,僅日本東洋文庫有藏?!抖怕梢夤{》引其5條評語,其中,《詠懷古跡》其三1條評語置于眉欄處,其余4條均以夾評的方式置于句下。
(2)“張文忠公”:即張孚敬(1475-1539)評點。張孚敬著有《杜律訓(xùn)解》,顏廷榘《上杜律意箋狀》云:“嘉靖初,永嘉張文忠公為相,以子美雖流落,尚不忘忠愛,而其七言律詩尤精?!瓌e為《訓(xùn)解》數(shù)十篇,進肅皇帝?!薄抖怕捎?xùn)解》已佚,其評點邵傅《杜律集解》(3條)、張綖《杜詩本義》(1條)、仇兆鰲《杜詩詳注》(3條)均有所引,然以《杜律意箋》所輯最多,達14條(卷上8條,卷下6條),均置于眉欄,以“張文忠公”標(biāo)明,為保存《杜律訓(xùn)解》的內(nèi)容作出貢獻。此外,在《杜律意箋》中,顏廷榘注意將張孚敬評點與他人評點并舉列出,以起互相啟發(fā)之效。
(3)“趙云”:即趙大綱(?-1572?)評點。趙大綱著有《杜律測旨》,《杜律意箋》輯錄趙氏評語4條(《嚴中丞枉駕》1條見初刻本,重刻本刪之),均以“《測旨》”或“趙云”標(biāo)注。另有1處見《奉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眉欄,乃是輯“虞注”時帶出“略見《測旨》”之言,并未附趙氏評點。
(4)“黃恭肅公”:即黃光升(1506-1868)評點。黃光升著有《杜律注解》,《杜律意箋》引其評點4條,均以“黃恭肅公”標(biāo)注。夏鏜《〈杜律注解〉跋》稱黃氏評點“說杜心事,千載如見,是解也,信知杜之深者”[18]。黃氏往往于意會處闡發(fā)詳透,以明杜甫心跡,顏廷榘在輯錄時亦對黃光升所解杜詩的言外之意頗為稱道,折射了其“箋生于意”(顏廷榘《上杜律意箋狀》),力求探究詩歌言外之意的評點主張。
(5)“詹言”:即指謝杰(?-1604)評點。謝杰著有《杜律詹言》,謝杰往往以“詹言曰”開篇?!抖怕梢夤{》眉欄處標(biāo)注“詹言”的評語14條(卷上4條,卷下10條,初刻本《題省中壁》無謝杰評語,重刻本補之),其中13條均出自“詹言曰”內(nèi)容。惟卷上《曲江二首》其二所輯“詹言”1條較為特殊。此條評語在《杜律詹言》中原被置于眉欄處,并以“徐云”標(biāo)之。《全閩明詩傳》云:“先生羨毗陵氏擯黜虞解?!盵19]謝杰《杜律詹言序》中亦有“自毗陵說行”之語。毗陵氏即徐常吉。徐常吉(萬歷十一年進士)字士彰,著有《杜七言律注》。故此條評語實為謝杰輯錄之徐常吉語,而顏廷榘在轉(zhuǎn)輯時,統(tǒng)一標(biāo)為“詹言”。
(6)“徐云”:即徐常吉評點。徐常吉《杜七言律注》已散佚,除上文所提及之《曲江二首》其二中被誤標(biāo)為“詹言”1條外,《杜律意箋》卷下《舍弟觀赴藍田取妻子到江陵喜寄》眉欄尚有1條評語明確標(biāo)為“徐云”,此條評語亦見謝杰《杜律詹言》。由此推測,徐評應(yīng)是顏廷榘在輯錄謝杰評點時,一并輯錄而來。
以上為《杜律意箋》所輯諸家概況,在輯錄形式上,除劉辰翁與邵寶兩家評語夾行輯錄,其他各家評語點均采用眉欄鐫評。在輯錄內(nèi)容的處理上,顏廷榘部分直接輯錄,不作評騭,部分則予以褒貶。同時,顏氏還注意將多人評點并舉列出,使之互相啟發(fā)。而在輯錄內(nèi)容的取舍上,顏廷榘偏好關(guān)注前人評點中的引申意,尤其對張孚敬、黃光升等人所解杜詩的言外之意頗為稱道,這鮮明地反映了其“以意箋杜”的評點主張。
除以上諸家評點外,《杜律意箋》眉欄尚輯錄標(biāo)“四還朱公”者15條(卷上6條,卷下9條),標(biāo)“虞注”者20條(卷上8條,卷下12條)②,以及未標(biāo)具體姓名的評點85條(上卷46條,下卷39條)。葉嘉瑩謂《杜律意箋》“卷首有明萬歷癸卯朱運昌序及顏廷榘《上杜律意箋狀》,書眉并附有朱氏評語”[20],并于《秋興八首》其二引2條評語:
朱批:虞注“乘槎”謂公自比于張騫,非也。蓋公見八月水盛,無乘槎之事。
朱批:“畫省香爐違伏枕”,虞注謂公因病而相違,非也。為工部員外參幕府,已違尚書畫省矣,又伏枕也。又:公以嚴武表為工部員外郎,雖參幕,亦得稱畫省,然武已卒,公已去,病而伏枕,猶曰違畫省之香爐可乎?蓋公心無日不在長安,必是還長安再登朝,而后畫省可入也。
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亦云“書眉有評語,據(jù)何氏跋,知其為朱運昌語”[21],輯4條評語:
朱運昌曰:此詩即孔稚圭《北山移文》,孔言激,公意緩。(《寄常征君》)
朱運昌曰:深山大澤,龍蛇生焉?!皪{坼”二句,雖未必所見而理自有,或以疑似言龍虎,非詩意矣。(《白帝城最高樓》)
朱運昌曰:虞注乘槎謂公自比于張騫?!爱嬍∠銧t違伏枕”,謂公因病而相違者,皆非也。蓋公見八月水盛,無乘槎之事。(《秋興》其二)
朱運昌曰:此詩意只是見螢而寫其思歸之情,元無他意?;蛴袘n讒畏譏之說,干以杜公因亂寓蜀,即在幕府,亦安有憂畏。(《見螢火》)
然兩位學(xué)者所引皆為《杜律意箋》眉欄評語,究竟是否確為朱運昌評語,尚需商榷。
何喬遠《杜律意箋跋》云:“大中丞滇南四還朱公為刻而行焉。中丞有所評鑒,左相公(顏廷榘)亦以載于箋端?!鳖佂㈤啊秴补鹛萌肪硭摹吨x大中丞朱四還公書》亦言:“至大筆所題者,猶不敢與名公同書姓氏。廷榘則謂:子思作《中庸》,猶名其祖之字曰‘仲尼’;若相公所題不書氏,是廷榘竊美也。著相公位與氏號,則是箋非曰廷榘,即朱相公箋矣,其傳不亦永乎?”“大中丞滇南四還朱公”即朱運昌,字際之,昆明人。萬歷八年(1580)進士,任右僉都御使,巡撫福建?!抖怕梢夤{》乃朱運昌巡撫福建時,命永春縣令陳見龍初次刻印。據(jù)何喬遠及顏廷榘所言可知,朱氏的評杜之語被顏廷榘置于眉欄處。顏廷榘還特別強調(diào),標(biāo)明“相公位與氏號”,則“是箋非曰廷榘,即朱相公箋”。由此可知,《杜律意箋》中明確標(biāo)注“四還朱公題”或“四還朱公”者,才是朱運昌的評語。
何喬遠亦福建人,朱運昌《敘》作于萬歷三十一年(1603)六月,何《跋》作于同年七月,何喬遠當(dāng)熟知顏廷榘《杜律意箋》的刻印過程,其“中丞有所評鑒,左相公亦以載于箋端”之語,即指眉欄標(biāo)注的“四還朱公”語。《杜律意箋》明確標(biāo)注“四還朱公”評語有15條:
(1)《曲江二首》其二:大中丞四還朱公題:曰“典春衣”而猶時負酒債,見公之家貧嗜飲意?!皩こP刑幱小?,言到處皆有酒債,應(yīng)上典衣盡醉意。
(2)《恨別》:四還朱公題:思憶之極,起居失其常處。
(3)《寄杜位》:四還朱公題:玉壘山在威州,公未嘗到,蓋借用耳。
(4)《所思》:四還朱公題:《禹貢》云“九江孔殷”,即今之洞庭,去江陵不遠。
(5)《將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嚴鄭公五首》其二:四還朱公題:“錦里逢迎”,嚴公為公主人也;“兒童延俗客”,公又為草堂主人也?!靶莨帧?,即與鄰翁對飲之意,公之忘形骸如此。
(6)《將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嚴鄭公五首》其三:四還朱公題:馬跡去而不留,以草堂無主也。公既歸,則荒庭且枉嚴公之駕矣。
(7)《諸將五首》其一:大中丞四還朱公題:不守河隴而守涇渭,西戎逼也。國危如此,將軍尚可以憂為喜乎。
(8)《十二月一日》其二:四還朱公題:用新亭事還是思長安,非思蜀也?!按夯ā薄俺汀倍?,即“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之意。唐時峽中五郡屬楚,故公謂楚客。
(9)《十二月一日》其三:四還朱公題:“即看”“豈有”,意貫下頸聯(lián)。
(10)《黃草》:四還朱公題:崔旰亂蜀,峽中水路道阻。秦中遠,故驛使全無消息。蜀道雖近,然兵戈亦止得于傳聞,有是有非,無定耗也。
(11)《秋興八首》其四:四還朱公題:王侯第宅頻易新主,文武衣冠非復(fù)舊制,正見世事如弈棋,所以為可悲也。
(12)《秋興八首》其四:四還朱公題:“平居”,即是閑居。
(13)《秋興八首》其五:四還朱公題:此詩極言長安宮闕之盛。前對終南,東阻函谷,西望瑤池,氣象之廣大如此。已曾于此為侍徒之臣,睹朝儀而瞻天表,今乃流落江湖,不覺又逢秋矣?;貞浲鶗r,官青鎖,列朝班,有如隔世,能無悲乎?通篇只是戀闕慕君之意,以為刺明皇好,恐未必然。(此條初刻本有,重刻本刪之。)
(14)《詠懷古跡五首》其一:四還朱公題:“三峽樓臺淹日月”,謂淹留峽中,蹉跎歲月也;“五溪衣服共云山”,謂地接五溪,土人服飾略同也。總是漂泊西南意。
(15)《雨不絕》:四還朱公題:雨未絕則漲未消,江舸欲歸之急,不能待其安流,只得逆浪而歸耳。
對比可知,葉、蕭二位先生所引之“朱評”,異于這15條題為“四還朱公”的評語,故非出自朱運昌。
通過對朱運昌評語的辨別,使得對《杜律意箋》中所謂“非虞”之論的提出者有了新的認識。綦維《金元明杜詩學(xué)研究》曾指:“朱評甚簡,中多批評舊注語,尤以虞注為最。顏、朱二人確認虞注為偽作,批之不遺余力,顏雖不直言其誤,朱則直言之?!辈⒁斗詈唾Z至舍人早朝大明宮》和《卜居》所輯“非虞”之論為例分析,認為《杜律意箋》中的“非虞”之論出自朱運昌。然而從上可知,其所引者實非朱運昌評語。同樣,葉先生所引《秋興八首》其二2條、蕭先生所引《秋興八首》其二1條,皆先引“虞注”,后加駁斥,但亦非朱運昌之語。
《杜律意箋》眉欄處明確標(biāo)引“虞注”者20條,基本皆引而駁之。朱運昌《杜律意箋敘》稱,顏廷榘撰寫此書緣起于勘正諸家注之誤,“范卿憤諸注之訛舛,另注杜律七言,名之日《意箋》”。顏廷榘《上杜律意箋狀》亦有斥虞注之論,如“有元虞集伯生之注,至我國朝楊文貞公所為序,則疑其注之贗,而世之讀杜律者,猶以為指南”;“夫伯生之詩評者,謂其如謹遲老吏,則其注杜律不應(yīng)如是草草”;“大抵事不核則失實,思不精則失義”。貶抑之情,了然可見。反觀朱《敘》及上文析出的15條“四還朱公”評語,并無一言非議虞注。故此可知,《杜律意箋》眉欄所輯“虞注”及“非虞”之論,應(yīng)是出自顏廷榘。顏氏對《杜律虞注》極為不滿,故在輯錄時,少數(shù)直接輯錄,不做點評,多數(shù)則“時予駁斥”。
至于葉、蕭所引其他評語,并《杜律意箋》中不標(biāo)姓名的80余條評語,據(jù)顏廷榘《狀》“而箋有不能盡,意有所論著者,并所采輯今、昔諸名公所題評,以次列于篇上,或系于句下”??芍脑姾簏c評外,顏廷榘尚有“箋有不能盡,意有所論著”者。對這些補充評點,顏氏將之與諸家評點一并“列于篇上,或系于句下”。根據(jù)《杜律意箋》比較嚴謹?shù)妮嬩浄绞?每家標(biāo)明姓名),可推斷未標(biāo)姓名的評語應(yīng)皆為顏廷榘的補充評語,而非朱運昌評語。過往學(xué)者之所以誤定為“朱評”,蓋因僅見何喬遠《跋》,未見顏廷榘《謝大中丞朱四還公書》而錯解其意。
明人顏廷榘《杜律意箋》是一部輯錄了《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中的7家評點,兼采元、明8家評點,精心編纂而成的杜甫律詩集評本,洵為元明杜律評點本中的重要著作。在輯錄處理上,顏廷榘根據(jù)具體情況予以評騭,既保留了各家評語的獨立性,但同時又顯現(xiàn)出個人的見解和主張。尤其是書中的“非虞”之論,更突出反映了顏廷榘的杜律評點特色。由于過去多被誤作朱運昌之語,故此隱而不彰。今得以發(fā)覆,實有助于認識顏廷榘杜律評點之全貌。
注釋
①顏堯揆手抄顏廷榘集八卷,而《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收顏廷榘《從桂堂全集》四卷,推測另外四卷或含有《杜律意箋》。
②初刻本眉欄輯錄“虞注”20條,重刻本《秋興八首》其八和《季夏送鄉(xiāng)弟韶陪黃門從叔朝謁》眉欄各增1條,計22條。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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