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小說中的“小便”書寫及其意義

劉 洪 強(qiáng)

(山東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濟(jì)南　250014)

一般來說，“小便”在大多數(shù)文化中屬于禁忌的范圍。英國著名的歷史學(xué)家阿諾爾德·湯因比說：

今天，在我們的現(xiàn)代文明中，人類是將生殖器官和排泄器官隱蔽起來的。人們不會在公眾面前進(jìn)行性行為，一般也不會當(dāng)著別人的面若無其事地排泄。[1](P4)

中國亦不例外，所以中國古代小說中較少寫小便，如果寫的話亦用“更衣”等詞一筆帶過，而研究“小便”書寫者也不多。但小便又是人人都必須要做的事情，所謂百姓日用而不知。當(dāng)下對小便書寫的研究就一直沒有進(jìn)入文學(xué)研究的神圣殿堂。

中國古代小說中的“小便”書寫的情節(jié)并不算多，但卻有多種含義，值得我們?nèi)シ治?。筆者把這些小便書寫按照其敘事功能約略分為五類。需要指出的是，本文也會談到大便，畢竟大小便結(jié)合緊密，不宜人為分開，也沒有分開的必要。但為敘述方便簡潔，多談小便。

一、撒尿小孩的尿——引起下文的“尿”

布魯塞爾標(biāo)志性建筑是撒尿小孩的銅像，這個小孩撒尿的故事版本眾多，一個廣為流傳的版本為：

西班牙軍隊侵占了布魯塞爾，撤退時在城里埋下了炸藥，準(zhǔn)備炸毀城市，一個男孩看到了導(dǎo)火索在燃燒，便急中生智，撒尿把導(dǎo)火索澆滅，救整個城市于危難之中。市民感激他，稱他為小英雄，給了他“布魯塞爾第一公民”的稱號，并在他澆滅導(dǎo)火索的地方建造了塑像。[2](P176)

歷經(jīng)四百多年，小孩子依然還在夸張地撒尿，撒尿卻立了大功，我們把古代小說的一部分小便書寫歸為“撒尿小孩的尿”。這類“撒尿”書寫的主要功能是引起下文。

如《醒世姻緣傳》中狄希陳撒尿遇到了一段婚姻。(詳細(xì)分析見后)“撒尿”不但會成就一段婚姻，還會發(fā)現(xiàn)風(fēng)水寶地?！栋茁乖分械陌准诬幵谘┖蟮脑绯咳隽艘慌菽?，“他已經(jīng)冒汗，解開褲帶解手，熱尿在厚厚的雪地上刺開一個豁豁牙牙的洞”[3](P327)，就在這時，他發(fā)現(xiàn)了這是一塊葬人的好地(當(dāng)然就種莊稼的來說卻是塊孬地)，于是就用自己的好田換鹿子霖的這塊孬地，然后把亡父的墳遷到此處，從此白家人財兩旺。

金庸《射雕英雄傳》第20回《九陰假經(jīng)》中，洪七公與郭靖被歐陽鋒逼到桅桿頂上，只好用撒尿的方式逼退了歐陽鋒的進(jìn)攻，饒有風(fēng)趣。[4](P766)《飛狐外傳》中小胡斐用尿作為武器攻擊對手陳禹，“突然一泡急尿，往他眼中疾射過去”[5](P123)，雖然沒有射中陳禹，卻也贏得了時間，為趙半山打敗陳禹打下了基礎(chǔ)。

金庸小說中的老頑童周伯通是一個天真爛漫的老小孩。他被黃老邪關(guān)在桃花島十五年，他學(xué)成雙手互搏后，卻用幾個裝滿尿液的瓦罐，淋了黃老邪與歐陽鋒一身：

歐陽鋒見機(jī)也快，一見黃藥師身形晃動，立時躍向右邊，哪知乒乒乓乓一陣響，左邊右邊山洞頂上同時掉下幾只瓦罐，兩人滿頭淋滿了臭尿。[4]P734)

當(dāng)然撒尿也會壞事。如《紅樓夢》中寫霍啟因為小解而把英蓮丟了，“半夜中，霍啟因要小解，便將英蓮放在一家門檻上坐著。待他小解完了來抱時，那有英蓮的蹤影？”[6](P15-16)

有時還會破壞別人的好事?！都t樓夢》第71回鴛鴦“偏生又要小解，因下了甬路，尋微草處，行至一塊湖山石后大桂樹底下來”[6](P990)，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了司棋與表哥在幽會。讀到這里，我們不得不佩服曹公的匠心。幽會是很秘密的事，兩人在非常隱蔽的地方相會，平時是絕對不會有人來的，而這時鴛鴦內(nèi)急，偏偏要找這樣的地方，無巧不巧地發(fā)生了。過渡得相當(dāng)自然。

二、孫悟空的尿——刻畫人物的形像

《西游記》中孫悟空曾經(jīng)在如來佛祖的手指上撒尿，“又不妝尊，卻在第一根柱子根下撒了一泡猴尿”[7](P90-91)，我們把主要用來刻畫人物形象的小便書寫稱為“孫悟空的尿”。

我們常說不敢佛頭著糞，可這只猴子呢，竟然在佛祖手上撒尿，真是大膽之極。除了大膽，這泡尿還表明它是一只有思想的猴子，它之所以撒尿，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此間乃盡頭路了”[7](P90)，到了“天盡頭”這樣一個標(biāo)志性的地方，撒泡尿也是正常的。據(jù)說人類第一次登上月球時，宇航員就曾經(jīng)在上面撒過一泡尿，我們引用莫言《生死疲勞》上的話：

美國宇航員乘坐“阿波羅17號”飛船登上了月球，宇航員在月球進(jìn)行了科學(xué)考察，采集了大量巖石標(biāo)本，插上美國國旗，然后撒了一泡很大的尿，因為月球的引力很小，那些尿液，像黃色的櫻桃一樣飛濺起來。[8](P236-237)

這個事件我們不用去探求它的真假，但在坊間傳得沸沸揚揚的。如果這個事情是真的，這表明美國人跟著美猴王學(xué)習(xí)，顯示了人類的集體無意識。

如果說孫悟空是一只“撒尿”的猴子，那么豬八戒就是一個“出恭”的懶豬?！段饔斡洝烦霈F(xiàn)了六次“出恭”，就有四次與八戒有關(guān)，最有意思是，他在與妖精打仗時，借口出恭而逃脫，如第29回，那呆子道：“沙僧，你且上前來與他斗著，讓老豬出恭來。”[7](P398)第74回八戒甚至被妖精嚇出屎來了，當(dāng)然這只是他的幽默而已：

那呆子聞得此言，戰(zhàn)兢兢跑將轉(zhuǎn)來，相近唐僧，且不回話，放下鈀，在那里出恭。行者見了喝道：“你不回話，卻蹲在那里怎的？”八戒道：“唬出屎來了！如今也不消說，趕早兒各自顧命去罷！”[7](P1013-1014)

在《宋四公大鬧禁魂張》中，趙正用自己的尿冒充貓尿，騙過了宋四公：

少時老鼠卻不則聲，只聽得兩個貓兒，乜凹乜凹地廝咬了叫，溜些尿下來，正滴在宋四公口里，好臊臭！宋四公漸覺困倦，一覺睡去。[9](P557)

好漢趙正勇敢、機(jī)智、頑皮的性格讓人忍俊不禁?！端疂G傳》中明確寫到與撒尿有關(guān)的有兩人，一是魯智深，一個李逵。前者“如要起來凈手，大驚小怪，只在佛殿后撒尿撒屎，遍地都是”[10](P62)。臨濟(jì)義玄講佛法時常說：

道流，佛法無用功處，只是平常無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飯，困來即臥。愚人笑我，智乃知焉。[11](P59)

魯智深是具有大智慧的人。后者李逵被羅真人用手帕弄到天空中，李逵大叫“我也要撒尿撒屎。你不著我下來，我劈頭便撒下來也”[10](P718)，讓人覺得李逵天真爛漫，這樣李逵的性格就凸顯出來。

在中國的文化中，寫男人撒尿就是不能公開的，遑論女性。然而《兒女英雄傳》中就有兩個女性小解的詳細(xì)描寫，讓人忍俊不禁：

張金鳳見了，這才忙忙的袖手進(jìn)去解下裙子，退了中衣，用外面長衣蓋嚴(yán)，然后蹲下去鴉雀無聲的小解。一時完事，因向十三妹道：“姐姐不方便方便么？”十三妹道：“真?zhèn)€的，我也撒一泡不咱。”因低頭看了一看，見那臉盆里張姑娘的一泡尿不差甚么就裝滿了。他便伸手端起來，也潑在院子里，重新拿進(jìn)房來小解。這位姑娘的小解法就與那金鳳姑娘大不相同了，渾身上下本就只一件短襖，一條褲子，莫說裙子，連件長衣也不曾穿著。只見雙手拉下中衣，還不曾蹲好，就嘩拉拉鏘啷啷的撒將起來。[12](P140)

張金鳳特別羞澀，明明想小便，卻不好意思說，“只有口里勉強(qiáng)支應(yīng)的分兒，卻緊皺雙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張金鳳越發(fā)臉上青黃不定，索性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起來”，最后何玉鳳這個炮筒子說“我的姑奶奶！你不是要撒尿哇”[12](P139)，這才給張金鳳解了圍。

在中國古代小說中，寫女性小解如此生動活潑者非此莫屬了。在這里十三妹天真、豪爽、干脆的性格凸顯出來了。在古代女性撒尿是一個相當(dāng)隱晦的話題，有的新娘子竟然因為尿床被休，如《文奎與杜娘子》：

那時候，媳婦進(jìn)了新房，得坐一天的床，晌午的時候，杜娘子打了個盹，覺得一泡尿憋得難受。正好有對金童玉女端著五金盆讓她尿尿，她就依了金童玉女，一覺醒來把個新床新蓋窩褥子尿得挺濕。大客剛坐完席，馬家就讓大客把杜娘子領(lǐng)了回來，就把她休了。[13](P86)

一個新媳婦僅僅因為尿床就被休了，可見當(dāng)時對婦女不平等的待遇，聯(lián)系十三妹撒尿，十三妹的性格就更加突出了。金庸小說《天龍八部》中的阿朱、阿碧與段譽(yù)在同一條船中，阿碧要解手，又怕段譽(yù)發(fā)覺，又不好意思說，兩個小女孩子的對話煞是精彩，吳儂軟語，嬌俏喜人。[14](P438-439)

《金瓶梅》第72回中寫了潘金蓮給西門慶喝尿的事情：

西門慶要下床溺尿，婦人還不放，說道：“我的親親，你有多少尿，溺在奴口里，替你咽了罷！省的冷呵呵的熱身子你又下去，凍著倒值了多的?！边@西門慶聽了，越發(fā)歡喜無已。叫道：“乖乖兒，誰似你這般疼我！”于是真?zhèn)€溺在婦人口內(nèi)，婦人用口接著，慢慢一口都咽了。西門慶問道：“好吃不好吃？”金蓮道：“略有些咸味兒，你有香茶與我些壓壓?！盵15](P697)

這里表現(xiàn)了西門慶與潘金蓮的低級趣味，也反映了他們異樣的性愛關(guān)系，表明了金蓮想籠絡(luò)丈夫而無所不用其極的心思，暗示著婦女地位的低下。這個情節(jié)對《廢都》有直接的影響：“婦人問：‘什么味兒？’莊之蝶說：‘你嘗嘗?！盵16](P141)于此也可見古代小便書寫對當(dāng)下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

無獨有偶，《野叟曝言》第68回亦有喝尿的情節(jié)：

說不及一句話，也不顧頭臉上淋的尿濕，慌忙把嘴含緊，咽個不住。有頓飯時候，才得溺完咽止，那□□便淹的□□下去。隨氏放心道：“姐姐你怎吃起尿來？”九姨娘坐起身，在袖里掏出一條汗巾，抹了頭臉，把胸口抹了一會，方說道：“教會了你才是姐兒的造化哩！爺說先生精異樣好吃，奴還不大相信，如今吃著這尿，才知爺?shù)脑捳?。別是尿是咸的，先生這尿香，而且甜，武夷茶、薔薇露有這好味嗎？你過后嘗著才知道。怎就變面變嘴，動手動腳起來！”[17](P810)

第67回寫文素臣的尿不但量大而且質(zhì)優(yōu)：

看了一會，要小解起來，見檐下墻邊一連放有五七只尿桶，堆滿白雪，素臣走去撒溺。誰知在這一場溺上，撒出事來。素臣?xì)怏w充實，陽道魁偉，等閑不得小解，一解須要半時。這一場小解，把一桶白雪消化凈盡，氣沖起來，如煙如霧。[17](P797)

《野叟曝言》中的文素臣是極端自戀之人，他的尿也成了“金漿玉液”，可謂“屙金溺銀”，文素臣之自負(fù)自大，可稱“古今第一自大之人”，從尿的描寫也可以看出了。那我們看看賈寶玉如何小解。《紅樓夢》第54回：

寶玉便走過山石之后去站著撩衣。麝月秋紋皆站住背過臉去，口內(nèi)笑說：“蹲下再解小衣，留神風(fēng)吹了肚子。”后面兩個小丫頭知是小解，忙先出去茶房內(nèi)預(yù)備水去了。[6](P734)

寶玉小解很有禮貌，“走過山石后去”，沒有當(dāng)著丫頭的面小便；是很規(guī)矩的，“站著撩衣”，然而丫頭們還說要“蹲下再解小衣”，這至少表明寶玉以前小解都是“蹲下解小衣”的，寶玉之尊貴不言而喻，而寶玉的女性化傾向亦讓人遐想；而大丫頭們“皆站住”，明其懂規(guī)矩，“背過臉去”，少女之嬌羞可見；而小丫頭“知是小解，去預(yù)備水”，可知賈府之禮節(jié)。雖然是小解，然曹公娓娓道來，極有層次，各人性格亦皴染而出，賈府富貴等級亦可看出。

《金瓶梅》第54回寫應(yīng)伯爵調(diào)戲正在小便的女子：

伯爵躡足潛蹤尋去，只見在湖山石下撒尿，露出一條紅線，拋卻萬顆明珠。伯爵在隔籬笆眼，把草戲他的牝口。韓金釧撒也撒不完，吃了一驚，就立起，裈腰都濕了。罵道：“硶短命，恁尖酸的沒槽道！”面都紅了，帶笑帶罵出來。[15](P683)

這里雖然充滿了色情意味，但是生活氣味亦濃郁。對后世色情小說的偷窺小便描寫有直接的影響。

三、嬌娥小便——情色小說中偷窺“小便”

明代蔣一葵《堯山堂外紀(jì)》卷83記載：

王威寧尤善詞曲，嘗于行師時見村婦便旋道旁，遂作《塞鴻秋》一曲：

綠楊深鎖誰家院，見一個女嬌娥急走行方便。轉(zhuǎn)過粉墻來，就地金蓮。清泉水一股流銀線，沖破綠苔痕，滿地珍珠濺。不想墻外馬兒上人瞧見。[18](P53)

我們把這類偷窺女性小便的稱為“嬌娥小便”，多出現(xiàn)于色情小說中。此詞為明代西湖漁隱主人《歡喜冤家》全部抄錄，寫月華看一婦人小便：

又想這婦人必然也要解手，我且走到前邊橋上，略坐一坐，待他好著方便。月華見他走了出去，果然十分要解，東張西望，走出亭子，就到地上，噴將出來。有一首詞兒，單為就地小遺影印曰：綠楊深鎖誰家院……[19](P212)

《姑妄言》第5回也摘抄了這首詞：

這日起來，嬌花服侍侯氏梳洗了，一早晨方完，急急的往外走，宦萼也要往外邊去，一眼瞥見他忙忙向后園里走?；螺嗲那母奖贝跋?，往來一張，原來那丫頭一時尿急，到園中蹶著個白屁股正在那里：沖破綠苔痕，遍地珍珠濺。[20](P494)

明清色情小說中，偷窺異性小便成為偷情的開端，也成為一種模式?！豆猛浴返?回道士看尼姑撒尿：

不防那小姑子蹶著滾圓的一個黑屁股，背著臉在那里溺尿。衣服摟得高高的。[20](P144)

《姑妄言》第6回：

無巧不成話。一日，他家中無人來賭，他父親出門去了，他母親閑著無事，在房中睡午覺。皎皎偶到后院中來走走，也未必出于無心，見那小子背著臉小解，他明明知道，一心要看看這金剛鉆的形狀，故做不知，忙走上前用手搭著他肩頭，笑著道：“龍家哥……[20](P644)

再如《醉春風(fēng)》第3回三娘子偷看和尚小便：

只見一個和尚，走到窗底下，掀開衣服,扯掉褲子,小解起來。三娘子見四下沒人,忽然動個念頭,要看看,比我家丈夫的如何？[21](P264)

和尚撒尿過程描寫詳細(xì)，所以當(dāng)下出版社都作刪節(jié)處理?！遁d花船》卷2“良輔特尋蕓娘討取銷匙。廚房不見，叫到后樓，于燈光之下見蕓娘坐在馬桶上小遺”[22](P44)?！栋V婆子傳》“予”與表弟慧敏做愛時，“而妹忽醒而起溺，床動疑之”[23](P263)，差一點被起床小解的妹妹看破。《八段錦》第四段寫小伙子烏云喜歡已婚婦女羞月，“便悄悄走入羞月的臥房來。恰值羞月正在便桶小解，見烏云走來，忙把裙兒將粉白的屁股遮好”[24](P379)，后來兩人發(fā)展成為情人關(guān)系?！稉Q夫妻》“到晚半天上，這碧桃走到二娘樓上小解，小二無心上樓，走到床前，恰好碧桃未及系褲，小二上前抱碧桃求歡”[25](P329-330)。

明代色情小說《一片情》第7回“只聽得側(cè)門開響，知是他婆媳溺尿。原來空房中四圍雪亮，外黑暗處挖一孔，以張美婦女底里的。溫柔忙來私覷，只見勝兒已解下小衣，露出那面團(tuán)般的屁股”，“又聽得勝兒尿聲嘹亮，明明撒一陣果子出來。起首，則云核桃核桃；半中，則云柿子柿子。臨了，則云橘橘橘；蓋馬桶則云枇杷”。[26](P740)

《笑笑錄》有一則笑話，用《黃鶯兒詞》寫女人用馬桶及其尿的聲：

金漆鐵箍腰，貼香臀，坐阿嬌，渾如仰放中軍帽。紅蟢蟢小巢，翠茸茸細(xì)毛，依稀譜出淋鈴調(diào)。滌辛騷，夕陽影里，疏竹響蕭蕭。[27](P207)

在這里，把撒尿的聲音用水果來模擬，雖然語涉狎邪，但是我們不能不佩服作者的大膽與聰明，描寫得生動傳神而且形象。賈平凹《廢都》也有類似的描寫：

婦人轉(zhuǎn)過身去，走了幾下，卻回頭一個媚笑，拉開廁所門進(jìn)去了。莊之蝶聽著那嘩嘩的撒尿聲，如石澗春水，就走過去，一把把門兒拉開了，婦人白花花的臀部正坐在便桶上。[16](P205)

賈平凹《秦腔》寫傻子引生偷窺白雪：

她還在村里的時候，常去包谷地里給豬剜草，她一走，我光了腳就踩進(jìn)她的腳窩子里，腳窩子一直到包谷地深處，在那里有一泡尿，我會呆呆地站上多久，回頭能發(fā)現(xiàn)腳窩子里都長滿了蒲公英。[28](P1)

這里寫得非常潔凈，完全沒有色情的東西。《廣陵潮》第25回有純粹的性騷擾描寫：

繡春身量本不甚高，提那桶水很是吃力。猛見那窯貨鋪子后門呀地開了，走出一個后生，白瘦臉兒，嘴尖眼滑，迎著繡春，掀起前面衣服，向著她小解。嚇得繡春魂飛天外，急忙掉轉(zhuǎn)身子不理他。[29](P173)

總得來說，色情書寫專門描寫性器官與小便過程，用魯迅的話就是“又越常情，如有狂疾”[30](P190)，這些描寫缺乏文學(xué)色彩，然而有文化價值，對性心理的研究亦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四、杜尚的小便池——作為反諷或象征的尿

關(guān)于杜尚的小便池大體是這樣的一個故事：

早在1917年，著名藝術(shù)家杜尚把從商店買來的小便池放到博物館，然后說“這是我的藝術(shù)作品”，當(dāng)時連最前衛(wèi)的展覽也認(rèn)為他太搗蛋?，F(xiàn)在，博物館中的小便池已經(jīng)被公認(rèn)為藝術(shù)作品，它是杜尚后來重新購買的，用油漆署上“R.Mutt”(美國某衛(wèi)生用品的標(biāo)記)。

世紀(jì)之交時，《紐約時報》曾選出一百件影響人類歷史進(jìn)程的事件，美術(shù)界只有杜尚的小便池入選。英國藝術(shù)界舉行的一項評選中，杜尚的小便池打敗藝術(shù)大師畢加索的兩部作品成為20世紀(jì)最富影響力的藝術(shù)作品。[31](P303)

我們把主要用來反諷或象征的尿稱為“杜尚的小便池”。中國的劉邦把儒生的帽子當(dāng)作小便池?！妒酚洝めB食其傳》：“沛公不好儒，諸客冠儒冠來者，沛公輒解其冠，溲溺其中?！盵32](P3262)《史記·韓長孺?zhèn)鳌罚骸懊瑟z吏田甲辱安國。安國曰：‘死灰獨不復(fù)然乎？’田甲曰：‘然即溺之。’”[32](P3459)

一般來說，滅火者水也。而獄吏竟然用尿來滅火，這已經(jīng)把韓長孺蔑視到極點了。比如著名的是《醒世姻緣傳》第37回狄希陳的撒尿：

狄希陳走在趵突泉西邊一所花園前，扯開褲小解。誰知那亭子欄干前站著一個十六七齡磐頭閨女，生的也甚是齊整，穿的也甚濟(jì)楚。見了狄希陳在那里溺尿，那閨女朝了庭內(nèi)說道：“娘，你來看！不知誰家的學(xué)生朝了我溺尿！”只見里面走出一個半老女人來說道：“好讀書的小相公，人家這么大閨女在此，你卻扯出赍子來對著溺尿?！眹樀牡蚁ｊ惸蛞膊辉缤辏瑠A了半泡，提了褲子就跑。[33](P497)

狄希陳的撒尿引起了一段艷麗的愛情故事，就此狄希陳與孫蘭姬結(jié)成了一對露水夫妻。孫蘭姬對希陳說“你對著我溺了尿去，我倒罷了，你又上門來看人！”[33](P498)多次提到撒尿這件事，兩人之結(jié)合完全可稱之為“撒尿婚姻”。沒有撒尿，就沒有這段姻緣。這個故事在小說史上還具有消解與解構(gòu)的意義。

眾所周知，在中國古代小說為主的敘事文學(xué)中，男女主人公的戀愛初次見面時一般都具有“詩情畫意”。比如《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中的相如“以琴心挑”卓文君，“弄琴，文君竊從戶窺之，心悅則好之”[32](P3638)，于是兩人私奔，成就千古佳話；唐代傳奇《李娃傳》中生假裝掉了馬鞭，生“累眄于娃，娃回眸凝睇，情甚相慕”[34](P898)；在宋元話本中雖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也極盡浪漫，比如《鬧樊樓多情周勝仙》中男女兩人“四目相視，俱各有情”[35](P782)，兩人有意與賣水的人吵架，留下了各自的聯(lián)系方式；明代才子佳人小說中大多是男子先看了女子所做詩歌，就非此女子不娶，如《平山冷燕》中的平如衡看到冷絳雪在粉壁上的題詩后產(chǎn)生愛慕之情，后兩人終結(jié)連理。最典型的是《唐解元一笑姻緣》中秋香見到唐伯虎時，“注視解元，掩口而笑。須臾船過，解元神蕩魂搖”[36](P425)，成就了一段佳話。因此，狄希陳的“撒尿姻緣”不僅新奇，而且是對當(dāng)時才子佳人相會方式的一種解構(gòu)。

《紅樓夢》第41回劉姥姥差點在賈府“省親別墅”的莊嚴(yán)肅穆牌坊底下“要了兩張紙就解衣，眾人又是笑，又忙喝他：‘這里使不得！’”[6](P555)。這是典型的諷刺。

《白鹿原》中鹿子霖讓田小娥勾引白嘉軒的兒子孝文，這樣“就等于你尿到族長臉上了”；然而最后當(dāng)孝文挨打，小娥良心發(fā)現(xiàn)后，向鹿子霖臉上撒尿，是神來之筆：

鹿子霖正陶醉在歡愉之中，感到臉上一陣濕熱，小娥把尿尿到他臉上了。鹿子霖翻身坐起，一巴掌搧到小娥臉上：“婊子!你……”[37](P568)

《西游記》中孫悟空甚至給國王喝馬尿，給虎力大仙等喝“尿圣水”，都是一種莫大的諷刺。當(dāng)然馬尿治病在《本草綱目》中是有記載的。莫言《生死疲勞》寫用擬人的手法寫豬十六的尿，“最后，我將一泡尿撒在它的食槽里，據(jù)說,年輕公豬的尿含有大量激素,對因哺育過度而癱瘓的母豬，有奇特的療效”[8](P219)，不僅詼諧幽默，而且作家莫言的天才想象力亦讓讀者嘆為觀止。在人類學(xué)的視野中，傳說古代某女誤飲神象的尿而有孕。[38](P66)可觀動物的尿作用之巨大。

國王喝馬尿可以治病，牛也喝人的尿。阿城《孩子王》有類似的描寫：

牛饞咸，尿咸，于是牛們攢頭攢腦地聚來接尿吃，極是快活。我甚至常憋了尿，專門到山上時喂給牛們，那是一滴也不會浪費的。凡是給牛喂過尿的，牛便死心塌地地聽你吆喝，敬如父母。我也常常是領(lǐng)了一群朋黨，快快樂樂以尿做領(lǐng)袖。[39](P126)

阿城小說特別引人入勝，這與他的特別觀察能力有關(guān)，這一段描寫特別細(xì)膩，又特別風(fēng)趣。同樣是寫牛喝尿，著名動物童話作家沈石溪先生《西雙版納是我的文學(xué)故鄉(xiāng)》卻這樣寫道：

借著淡淡的星光,我看見牛臉上尿液滴答,牛眼睜得比銅鈴還大,牛嘴因憤怒而扭曲變形,原來我尿到樓下一頭水牛的臉上了,想必人尿的味道不怎么樣，又咸又酸又澀令它倒胃口，它是在向我提抗議呢。[40](P273)

同樣是牛喝尿，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寫法，但各有特色。

應(yīng)該說，吃喝拉撒睡是人最平常不過的事情。《醒世姻緣傳》的第21回寫一個嬰兒的尿：

晁夫人一雙手拿著他兩個腿替他擦把把，他烏樓樓的睜著眼，東一眼西一眼的看人，炤著晁夫人的臉合鼻子，碧清的一泡尿雌將上去，笑的一個家不知怎么樣的。[33](P284)

寫嬰兒撒尿如畫。第24回用撒尿來襯托太平盛世：

任憑怎么敲，也是不心驚的。鼾鼾的睡去，半夜里遇著有尿，溺他一泡；若沒有尿，也只道第二日早晨算帳了。[33](P324)

無獨有偶，賈平凹《廢都·后記》有類似的描寫：

實在是難得的清靜處，整整一個月里，沒有廣播可聽，沒有報紙可看，沒有麻將，沒有撲克。每日早晨起來去樹林里掏一股黃亮亮的小便。[16](P412)

反諷的是，最簡單的動作如小便竟然也有人做不到，如《金瓶梅》第79回中，西門慶“但溺尿，尿管中猶如刀子犁的一般。溺一遭，疼一遭”[15](P1123)；《醒世姻緣傳》第39回寫惡人汪為露壞人做絕，“他最苦的是每次小便，那馬口里面就如上刀山的一般割痛。那郎中叫他就在那湯藥里面小解，果然就不甚痛”[33](P530)。

明清之際不少關(guān)于小便的笑話。如《笑林廣記·癡婿》：

人家有兩婿，小者癡呆，不識一字。妻曰：“姐夫讀書，我爹爹敬他，你目不識丁，我面上甚不爭氣。來日我兄弟完姻，諸親聚會，識認(rèn)幾字，也好在人前賣嘴。我家土庫前，寫‘此處不許撒尿’六字，你可牢記，人或問起，亦可對答，便不敢欺你了。”呆子唯諾。至日，行至墻邊，即指曰：“此處不許撒尿?！痹勒上苍唬骸百t婿識字大好?！绷季?，舅姆出來相見，裙上有銷金飛帶，繡“長命富貴，金玉滿堂”八字，墜于裙之中間。呆子一見，忙指向眾人曰：“此處不許撒尿。”[41](P105)

笑話雖然諷刺了呆子不識字，也戲謔了“長命富貴，金玉滿堂”等于“不許撒尿”?！缎α謴V記·禁溺》：

一家門首，來往人撒溺，穢氣難聞。因拒之不得，乃畫一龜于墻上，題云：“在此溺尿者，即是此物。”一惡少見之，問曰：“此是誰的手筆？”畫者任之，惡少曰：“宋徽宗、趙子昂與吾兄三人，共垂不朽矣?！碑嬚咴兤涔剩鹪唬骸八位兆诘您?，趙子昂的馬，兄這樣烏龜，可稱古今三絕?！盵41](P216)

有意思的是，《紅樓夢》中鴛鴦罵她嫂子的話也有“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兒”的說法?！都t樓夢》中也有“尿”的故事，賈母講的，一個人家有十個兒媳婦，最小的心巧嘴乖，公婆最疼，其他的那九個憤憤不平，正好遇到孫悟空，于是她人九個就問，為什么第十個媳婦嘴巧。孫行者笑道：“這卻不難。那日你們妯娌十個托生時，可巧我到閻王那里去的，因為撒了泡尿在地下，你那小嬸子便吃了。你們?nèi)缃褚胬旃?，有的是尿，再撒泡你們吃了就是了?！?/p>

與“撒尿”相關(guān)故事在《笑林廣記》至少有13例。不管這些故事品格是不是高尚，但是它們給人帶來了歡樂卻是不爭的事實。

五、隱秘的私人空間：廁所

廁所是一個隱秘的私人空間，在這里發(fā)生著許多不為人知的故事。在“如廁”“更衣”的借口下醞釀了多少計策。在古代小說中，廁所也是一個非常值得注意的敘事空間。劉敬叔《異苑》卷5曰：

世有紫姑神，古來相傳云是人家妾，為大婦所嫉，每以穢事相次役，正月十五日感激而死。故世人以其日作其形，夜于廁間或豬欄邊迎之。[42](P44-45)

這里是一個讓人心酸的故事?！妒勒f新說·紕漏》有一則故事：

王敦初尚主，如廁，見漆箱盛干棗，本以塞鼻，王謂廁上亦下果，食遂至盡。[43](P485)

《語林》曰：

劉寔詣石崇，如廁，見有絳紗帳大床，茵蓐甚麗，兩婢持錦香囊。寔遽反走，即謂崇曰：“向誤入卿室內(nèi)?！背缭唬骸笆菐！盵44](P11)

這是讓人發(fā)笑的故事?！度龂萘x》第34四回：

玄德自知語失，遂起身如廁。嘆髀肉復(fù)生，潸然淚下不住。表使人再請入席。見玄德淚下，表問曰：“弟何故發(fā)悲？”玄德曰：“備往常身不離鞍，髀肉皆散；今久不騎，髀里肉生。日月磋跎，老之將至矣，而功業(yè)不建：是以悲耳！”[45](P336)

在這里，廁所是勵志與避難的雙重場所。同是《三國演義》中，張闿等人殺曹操的父親曹嵩，“嵩與妾躲于廁中，被亂軍所殺”[45](P97)；《醒世姻緣傳》中第20回，有人哄搶晁家，被縣令捉拿，于是壞人們逃跑，有人“端著個馬桶往茅廝里跑的”[33](P272)。這里的廁所成了避難所。

如《歧路燈》中就多次提到“中廁”“茅坑”。其中有一回譚紹聞因與皮匠老婆偷情，被皮匠捉住，皮匠說“譚大叔出恭，倒栽茅坑里”，這里的茅坑是比喻意。第56回，無賴還編造故事誣賴好人，“俺家小媳婦子，上中廁，為啥該伸著頭兒向里邊望”[46](P526)，通過這種方式逼走了譚紹聞的良師智周萬先生。

六、結(jié)論：小說中的“小便”書寫的意義

整體來看，小說中“小便”敘述寫得并不多，但從這些描寫中我們卻能發(fā)現(xiàn)一些規(guī)律與意義。

一、不得不寫。賈平凹先生在談到《廢都》時說：“從寫法上考慮，全書40多萬字都是日常生活，寫到吃飯可以寫四五頁，寫喝茶可以寫三四頁，白天的煩事都寫了，晚上總不能一筆不寫呀，這就必然牽涉到了性?！盵47]小便書寫也是如此，小便書寫的缺席并不能真正反映人們的生活。

謝有順先生說：“寫吃喝拉撒睡，這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在革命文學(xué)的傳統(tǒng)中，寫作一直是蔑視日常生活的?！薄拔也桓艺f這種變化是從《廢都》開始的，但90年代以后的文學(xué)比較注重日常生活，這也是事實。那些瑣碎、具體，甚至無意義的生活細(xì)節(jié)，也開始大規(guī)模地進(jìn)入文學(xué)寫作了?！盵47]其實寫“小解”這種事情，我們的小說史一直沒有中斷過。

二、不能不寫。小說無禁區(qū)，也不應(yīng)該有禁區(qū)的。所以寫小便乃是小說寫作的題中應(yīng)有之義。哲人云，一滴水可以反映太陽的光輝。何況一大泡尿？韓愈在《進(jìn)學(xué)解》中說“牛溲馬勃”均有用處，在詩詞中，有人說“東坡詞頗似老杜詩,以其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也”[48](P108)，意思是杜甫的詩與蘇軾的詞沒有什么不可以寫在作品中的，其實小說描寫范圍比詩詞更廣闊，甚至也只有到了小說，才真正做到了“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肚f子·知北游》提出“道在屎溺”，這表明“屎溺”是可以反映“道”的。

三、開創(chuàng)與顛覆。寫小便是一種開創(chuàng)，也是一種姿態(tài)。莫言《貓腔大戲——與〈南方周末〉記者夏榆對談》：

我寫《歡樂》寫《紅蝗》的時候有一些非常表面化的東西，一種對抗式的寫作?！都t蝗》里寫到對排泄物的感覺。[49](P11)

在莫言看來，寫“排泄物”及“感覺”是一種“先鋒”。朱大可先生說：

在這場充滿戲擬和反諷的小便敘事里，民族圖騰和國家主義象征“黃河”，成了一個被預(yù)謀顛覆的母題。在“眺望”與“如廁”、“尿”與“黃河”、“一泡尿時間”與“歷史”之間，產(chǎn)生了古怪的互文效應(yīng)，也就是彼此成了對方的反諷性隱喻。[50](P283)

四、一般來說，文言小說較少，《聊齋志異》大概只有《林氏》“婢偽起溺”一句[51](P785)。而通俗小說較多，而神魔小說、才子佳人小說較少，畢竟神仙不吃五谷雜糧，也就無人排泄，才子佳人們不屑于做這些沒有詩意事情，而世情小說中與色情小說中常常有。關(guān)于這一點，埃里?！W爾巴赫在其名著《摹仿論——西方文學(xué)中現(xiàn)實的再現(xiàn)》第一章《奧德修斯的傷疤》中指出一個很有意思的事情，在荷馬史詩中有“洗腳”這樣的情節(jié)，而類似“洗腳”的動作卻不會出現(xiàn)在《圣經(jīng)》之中。

總之，尿是人身上至輕至賤之物，然而卻能反映人的品德，近年隨地小便引發(fā)了許多爭論。相比于隨地大小便的人來說(當(dāng)然緊急情況另當(dāng)別論)，《西游記》的白龍馬是我們的榜樣。馬說：“我怎肯在此塵俗之處輕拋卻也?！盵7](940)以后我們要像白馬一樣，珍視自己的尿，不要把自己的尿不當(dāng)一回事。據(jù)說一著名書法家寫了一幅字“不可隨處小便”，有人愛其書法，揭下后裁剪，裝裱成“小處不可隨便”。在小說中，“撒尿”這樣的小事也不能隨便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