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貴州大學 陳鑫瑤
在面對中國畫的時候,由于其媒介的特殊性,不免將其與“世俗畫”,“宮廷畫”,“文人階級的畫作”以及一些“書法作品”等中國畫各個流派分支相混淆,例如:在對于展子虔的作品研究時,大多數(shù)人并不能清晰的去界定其為“宮廷畫”還是“文人畫”,因此對于其藝術(shù)作品價值也很難得到全面的剖析。
所以講文人畫進行具體的內(nèi)核提煉很有必要,在此我用“內(nèi)核”一詞,“內(nèi)核”并不等于“精神”,而是包括精神原因在內(nèi)的眾多因素的集合,是帶來文人畫作品的呈現(xiàn)的本質(zhì)層面的存在,后文我會進行專門的闡釋。
我將文人畫的內(nèi)核歸納為“詩”“性”“筆”。
“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詩作為一種文學形式,它的本質(zhì)是一種人類的主觀層面的外化表達,《尚書·舜典》言“詩言志[1]”。
在文人畫里,詩必然是組成其內(nèi)核的重要因素之一,中國人的詩,講求“賦”、“比”、“興”。其中“興”在詩的歷代發(fā)展中成為了主流的表現(xiàn)手法,以至于在中國語言環(huán)境中諸多形而下的存在連接了超越它自身的更深遠的情感,即“托物言志”;“借物抒情”。
“春山如笑,夏山如怒,秋山如妝,冬山如睡。四山之意,山不能言,人能言之。秋令人悲,又能令人思。寫秋者必得可悲可思之意,而后能為之。[2]”又如在《詩經(jīng)·采薇》中用“楊柳依依”和“雨雪霏霏”兩個自然物象表達了將士的“送別的依依不舍”“心緒低落”和“無可奈何的時過境遷”,更為典型的例子是中國文人作品中的“梅蘭竹菊”的物象暗含了一種“自矜高潔”的情感,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總之,詩是一種個人情感的載體。
內(nèi)心的感受通過物象來傳達而用文字為媒介是謂一種文學形式,而一旦用繪畫作品表達呢?
《冰姿倩影圖》是文徵明的作品之一,與《萬壑爭流圖軸》《古木蒼煙圖軸》等為人皆知的作品相比,《冰姿倩影圖》也許并沒那么有名。初看整軸畫卷上只有曲曲折折的枝干和相須而行的朵朵梅花,但依著這份簡單,讓畫者的“詩”能夠更為直接的傳達出來。
在《冰姿倩影圖》的畫面中,畫家將梅花枝干的“走勢”進行了獨特的安排,枝干并非單一的朝著一個方向計不反顧的伸展,而是帶著一種音樂韻律的節(jié)奏在畫面上不停的生長又折回,折回又順勢迸出,左顧右盼,抑揚頓挫,羽衣蹁躚,風情萬種。單線勾勒的花朵夾雜在墨色枝干中,花和枝,白和黑,剛與柔,在畫家的筆下,這些復雜的關(guān)系讓畫面單單從物象造型美感上就凸顯出不凡的成就。然而我相信這些“刻意安排”并非單純是為了“物象刻畫”的目的,自古梅花多被托以“傲寒”的人性精神。王冕有詩云:“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fā),散作乾坤萬里春。”蘇軾在《西江月》中以“玉骨那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贊美梅花。以及辛棄疾的“百花頭上開,冰雪寒中見。霜月定相知,先識春風面?!?/p>
文徵明自己也曾作詠梅詩。
林下仙姿縞袂輕,水邊高韻玉盈盈。細香撩鬢風無賴,瘦影涵窗月有情。
夢斷羅浮春信遠,雪消姑射曉寒清。飄零自避芳菲節(jié),不為高樓笛里聲。[3]
在文徵明眼中此梅花以不再是一株平凡的植物,它曼妙動人,在冬末初春的清水邊翩翩起舞,顯然詩人在用梅花映射心中一位女子的形象。在此無法考證這首詠梅詩和<<冰姿倩影圖>>是否有直接關(guān)系,但至少種種跡象顯露在<<冰姿倩影圖>>中的梅花同樣是承載了文徵明的情感的表達,是超脫了物象的創(chuàng)作者的精神載體,是“一首畫卷版本的詠梅詩”。
也正是因為“畫中有詩意”,它們被傳達出來影響了畫的觀者,乾隆在畫中題詩:貞白是本性,豐姿有別調(diào),不可作梅觀,停云自寫照。
上文闡述了“詩”是文人畫內(nèi)核的必不可少的條件之一,但“詩”這一因素只是文人畫的必要不充分條件。
有一個備受爭議的話題不得不在此對其表達我的態(tài)度立場,即:“院體畫派”和“文人畫派”兩者的畫作中皆有文學性,但如何將其區(qū)分的問題。
文人畫的畫家大多數(shù)是“士人階級”,即知識分子,他們的畫作中自然會富有文學氣息。而院體畫派的畫家們由于其服務對象是皇帝,便促使他們的創(chuàng)作必然的“詩畫一體”,這就造成了從繪畫的題材和形式上很難區(qū)分“院體畫派”和“文人畫派”的問題。
作為受聘于政權(quán)機構(gòu)的院體畫派,他們的作品本質(zhì)是是為了迎合政權(quán)上層者的審美趣味,他們作品里的文學性并不是由自我態(tài)度決定的,而文人畫家的畫作里的“詩”純粹是為了取悅自己。
這就是我所認為的“性”,即一種忠于本性的態(tài)度。
忠于本性的態(tài)度決定了畫作在表達上的自由獨立,這對于文人畫來說是必不可少的組成要素。
《古椿雙鹿圖軸》描繪了兩只棲息于樹下的鹿,“呦呦鹿鳴,食野之蘋”無論是詩經(jīng)還是曹操的鹿,都是一種對“嘉賓”的“渴望”,而朱耷的鹿,它們蔑視眾人,而一心只朝著寥寥幾筆的古樹而已,這兩頭鹿并不是溫順可愛的鹿,朱耷筆下它們帶著一種“倔”氣,放佛在警告世人:“若有人膽敢踏進一步,打擾這片寧靜的凈土,它們必然會與之拼命”。結(jié)合這位“前朝遺民”,他裝瘋賣傻或是歸禪入道的一生顯然是在追求一種“避世”,于是他的這種“避世”的本性在他的畫上表露無遺。
無論是“白眼向人”的走獸,一整卷畫只有草草幾筆勾勒的花鳥,或者是“毫無章法”的山水,朱耷的畫只是對于他內(nèi)心的詩而有感而發(fā),是一種忠于自己的態(tài)度。
“性”的存在才能讓一副“有文化”的作品更靠近文人畫一步,而“筆”作為一種方法論式的因素使得“詩”和“性”能夠發(fā)揮其最大的功效,那么何為“筆”呢?
我所認為的“筆”并非是“筆觸”,“技法”,“某一種工具”等與之相同的一系列概念,“筆”是任何可能達到目的的方法,是一種方法論,是在以“詩”和“性”為基本前提指導下運作的方法論。
畫家應該為了“聊寫胸中逸氣”而盡可能的用一種最合適的方法去達到目的,一味的去恪守一些所謂的規(guī)則卻使畫面喪失掉了逸氣,并非是“文人畫”行為。在此并沒有對任何繪畫技法和風格進行高或低的判定,只是在于強調(diào)“合適”和技巧的合目的性。
《六祖截竹圖軸》描繪了惠能和尚通過砍竹修行悟道,身體力行的貫徹其關(guān)于一呼一吸皆為修禪的理論。畫面上無論是人,或是景物都只進行了簡單明了的勾勒,極力的精簡了可能會帶來視覺干擾的物象刻畫,梁楷想要把他心目中的禪宗表現(xiàn)出來,有什么比樸實的刻畫惠能和尚的日常更貼切更適合呢?顯然,透過畫面我們體會到了禪宗與我們的距離那么近,仿佛我們的一呼一吸也都因其而得到凈化。
梁楷的另一副作品《潑墨仙人圖》廣為人知,與《六祖截竹圖軸》的質(zhì)樸相比,《潑墨仙人圖》則是另一種畫風,梁楷把他對于人生的態(tài)度匯聚在落筆的那一瞬間,行云流水,揮灑自如,揮毫間便顯出一個仙人的形象,所以這個仙人看上去是不羈而瀟灑的,他注定不受世俗的束縛,梁楷的筆性賦予了畫中這位“邋遢老頭”超脫凡俗的“仙氣”,
《潑墨仙人圖》在美術(shù)史也是一座豐碑,這些成就正是因為畫家不被“裝進套子里”,面對不同的景物,靈活的變通才是上上之策。
正是由于對“詩”“性”“筆”的貫徹,文人畫才得以成為不可復制的珍寶。
今天社會大環(huán)境不復往矣,無論是多喜愛或是不舍“文徵明”或是“梁楷”都成了過去的回憶,那么文人畫還存在么?今天的我們能看到的東西太多,每一種方式或者是媒介都用它獨特的魅力征服著我們,無論新的水墨形式,亦或者用未來的材料去歌頌“梅蘭竹菊”,那么它們是文人畫么?又或者在這個藝術(shù)大爆炸的時代,到底什么才是我們能夠去抓住去信仰的,而不至于被風吹得心亂神迷?我想說,唯有秉持著“詩”“性”“筆”作為不可撼動的原則,那么至今還崇尚著文人畫精神的我們便會找到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