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唐代小說作者的介入性

⊙李東月［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 浙江 寧波 315211］

魯迅曾提出“小說亦如詩，至唐代而一變，雖尚不離于搜奇記逸，然敘述宛轉(zhuǎn)，文辭華艷，與六朝之粗陳梗概者較，演進之跡甚明，而尤顯者乃在是時則始有意為小說”①，其“始有意為小說”一語簡要地揭示了唐代小說作者自覺創(chuàng)作意識開始突顯這一現(xiàn)象。在唐代小說中，自覺創(chuàng)造意識主要體現(xiàn)在其對小說文本的“介入”行為方面。本文擬嘗試從小說文本出發(fā)，探析唐代小說作者的“介入”。如將“介入”進行具體化描述則主要是指唐代小說作者對小說文本方面的深入?yún)⑴c，包括小說作者的介入身份、介入方式等。

一、唐代小說作者介入文本的身份

“記錄員”是唐代小說作者最重要的身份之一，可以說沒有“記錄員”的存在，便沒有文本的流傳?！坝涗泦T”以文字為工具隱藏在作品本身之下并負責記述整個敘事作品。對于讀者來說，他們主要感知到的是敘事文學作品（唐代小說文本），而不是在過去某時進行撰述的“記錄員”；也就是說“記錄員”這層敘述身份在整部小說中并沒有特別顯著的“存在感”，但我們不能因此忽略此種身份的真實存在?！坝涗泦T”在小說文本與讀者之間主要起到了極其重要的“中介”作用，它把小說文本內(nèi)容通過文字的方式跨越時空傳遞給不同讀者，使故事得以流傳。

此外，唐代小說作者在“記錄員”身份的基礎上仍存在其他重要“身份標簽”。或是為了突顯自己的才能，或是出于小說故事內(nèi)容的“真實性”或“寄寓性”的需求，作者常通過顯露行跡或發(fā)表言論的方法，參與到唐代小說文本之中。在這種情況下，作者出現(xiàn)在小說文本之中，走入讀者的視野，他們或是作為唐小說“事中人”而參與其中，或是通過對唐代小說所敘之事發(fā)表議論以揭示主觀寓意而進入小說。

（一）事中人

通過文本分析，唐小說作者作為“事中人”而參與到小說之中，基本有兩種情況：一是小說作者即故事中的主人公；一是小說作者是故事中的次要人物。

作為小說文本中的故事主人公，作者所敘之事基本是圍繞自身的經(jīng)歷、見聞展開的。此類唐代小說作品一般采用第一人稱敘事的方法進行敘事。

唐初時期傳奇名篇《古鏡記》作者王度即為其小說中故事的主人公。在小說中，作者以第一人稱“余”的視角記述了從大業(yè)七年得寶鏡至大業(yè)十三年失寶鏡期間發(fā)生在“余”與寶鏡之間的傳奇故事。此小說中所敘之事的情節(jié)安排皆由主人公（作者）王度的視聽出發(fā)，或是其親身經(jīng)歷，或是其所親耳所聞。作品中所涉及的相關故事情節(jié)都發(fā)生在作者即主人公王度的感知范圍內(nèi)。作者主要是通過這樣的介入身份來證明小說故事情節(jié)的“真實性”。

《游仙窟》的作者張文成同樣采用了自敘方式，記述了主人公“余”在神仙窟與崔十娘、五嫂等人相會、分離一事?！队蜗煽摺分凶髡咄ㄟ^參與到小說故事之中，以隨文詩歌貫穿整個故事情節(jié)，其目的主要是凸顯個人才華，以致名揚。除了以主人公的身份出現(xiàn)外，作者有時還會以小說故事中的次要人物身份出現(xiàn)。唐李公佐便作為故事次要人物參與到其所撰的《謝小娥傳》作品之中?！吨x小娥傳》主要內(nèi)容是圍繞著謝小娥報仇一事來展開的，李公佐曾兩次出現(xiàn)在故事情節(jié)之中：瓦官寺為謝小娥破解隱語；善義寺聽小娥向其述報仇往事。究其原因，作者的第一次出現(xiàn)，解決了小娥長時間不得解之謎，不免有些突顯自身才能的意味。作者的第二次出現(xiàn)，主要是為了解釋其之所以能夠如此詳述此事的原因——作者親聞小娥的追述，以此證明小說故事內(nèi)容的可靠性。小說作者以“事中人”身份出現(xiàn)在故事情節(jié)之中，其文所述范圍基本不會超過作者的所見所聞。而以第一人稱進行敘事的方式既能夠縮短作者、敘述內(nèi)容與小說讀者之間的距離，增強小說的真實性，也可以展示作者自身的才華。

（二）議論者

小說作者作為一個議論者主要是干預讀者對小說文本的解讀，使讀者盡快地接收到其寄寓在小說故事之中的主題思想。唐小說文本中作者的“議論之聲”主要有兩種：一是事件議論，即作者通過評論整個故事來揭示小說所包含的寓意；二是人物短評，即作者在故事發(fā)展過程中對所刻畫人物進行的隨文短評。

事件議論主要發(fā)生在整個故事情節(jié)完結(jié)之后，作者通過抒發(fā)感慨來揭示其記錄此事的寓意?！读蟼鳌肺哪┈F(xiàn)作者非敘述性的議論：

向使柳氏以色選，則當熊、辭輦之誠可繼；許俊以才舉，則曹柯、澠池之功可建。夫事由跡彰，功待事立。惜郁堙不偶，義勇徒激，皆不入于正。斯豈變之正乎？蓋所遇然也。②

《任氏傳》文末有作者沈既濟的議論之聲：

嗟乎，異物之情也有人焉！遇暴不失節(jié)，徇人以至死，雖今婦人，有不如者矣。惜鄭生非精人，徒悅其色而不征其情性。向使淵識之士，必能揉變化之理，察神人之際，著文章之美，傳要妙之情，不止于賞玩風態(tài)而已。惜哉！③

此類議論往往代表了作者的情感立場：許堯佐贊賞柳氏的顧念舊情和許俊的見義勇為，又對兩人時運不濟嘆息；沈既濟肯定任氏堅守貞節(jié)，而對鄭生無法看透任氏內(nèi)在德行感到可惜可悲。

此外，部分唐代小說作者會引用同為事件“旁觀者”的他人之議論來發(fā)聲，即主要借他人之言論來顯示或鞏固自己寄寓文本之中的主題意蘊。如《南柯太守記》一文，其主要講述了游俠淳于棼醉夢進入槐安國娶公主、建功勛、受誹謗等事件，醒后不過是夢一場。作者對于淳于棼“南柯一夢”一事的主要情感立場：

雖稽神語怪，事涉非經(jīng)，而竊位著生，冀將為戒。后之君子，幸以南柯為偶然，無以名位驕于天壤間云。④

于個人議論之后，作者在文末又借助了前華州參軍李肇的觀點來支撐自己：

貴極祿位，權(quán)傾國度，達人視此，蟻聚何殊？⑤

與故事完結(jié)后的議論位置相對固定不同，作者對小說中人物的簡要評論則可能隨時出現(xiàn)，伴隨情節(jié)發(fā)展而來。《李娃傳》作者對與李娃相識前的滎陽公子簡評為“雋朗有詞藻，迥然不群”“生亦自負，視上第如指掌”等；《續(xù)玄怪錄·楊恭政》中，作者對楊恭政性格的介紹為“性沉靜，不好戲笑”。諸如此類隨文的人物簡要評價主要由作者直接提出，不需要作者另加故事情節(jié)進行詮釋。由作者直接拋出的人物短評可以彌補情節(jié)間的小縫隙，而不至于使后文情節(jié)的發(fā)展過于突兀；又可以省去過多繁瑣的敘述，不至于使小說中出現(xiàn)對于主題的展現(xiàn)毫無意義的情節(jié)。

二、唐代小說作者介入文本的方式

程國賦先生在《唐代小說創(chuàng)作方法的整體觀照》一文中曾根據(jù)作者對“情節(jié)的虛實關系的處理”⑥，提出唐代小說的三種創(chuàng)作方法：實錄、傳聞、寓言。本部分主要從“唐代小說內(nèi)容的主要來源”角度出發(fā),將作者在唐代小說創(chuàng)作中所使用的方法分為“踵事增華”“純虛構(gòu)”兩種。

（一）踵事增華

所謂唐代小說“踵事增華”的創(chuàng)造方法主要是指作者在“已有事實”的基礎之上進行部分個人創(chuàng)作，其“已有事實”則主要是指歷史或現(xiàn)實已發(fā)生之事，或民間傳聞。唐代小說中，以“踵事增華”方法創(chuàng)作的小說作品居大多數(shù)，傳奇名篇《長恨歌傳》《東城老父傳》《鶯鶯傳》等便是以歷史或現(xiàn)實事件為基礎進行撰述的。

《鶯鶯傳》《東城老父傳》兩部小說基本上是以現(xiàn)實或歷史事件為基礎創(chuàng)作的，運用了程國賦先生所說的“實錄”法。關于《鶯鶯傳》的研究，學界有一種普遍的說法：《鶯鶯傳》即為作者元稹的“自傳”。陳寅恪、魯迅、孫望、卞孝萱等人都認為作者元稹本人就是小說中“張生”生活中的原型。以這種說法來看，作者所敘述的張生與崔鶯鶯的故事很有可能就是在其自身的真實感情經(jīng)歷基礎上撰寫的。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我們可以說《鶯鶯傳》的創(chuàng)作是以現(xiàn)實生活為基礎的。

除了以歷史或現(xiàn)實之事為來源外，豐富多樣的民間傳聞也是唐代小說作者的重要取材之地。作者在民間傳聞故事的基礎上加以創(chuàng)作，形成了情節(jié)曲折生動而具有傳奇色彩的唐代小說作品。江辟疆先生的《唐人小說》便選錄了一些以民間傳聞為故事原型的唐代小說，如《離魂記》《柳毅傳》《相中怨解》等。

陳玄祐所撰《離魂記》文末附有一語說明小說取材來自于民間傳聞：

玄祐少常聞此說，而多異同，或謂其虛。大歷末，遇萊蕪縣令張仲規(guī)，因備述其本末。鎰則仲規(guī)堂叔，而說極備悉，故記之。⑦

此外，還有一種較為特殊的唐代小說作品，它由小說作者完全以史學“實錄”而不加虛構(gòu)的方法對現(xiàn)實事件進行記錄而成的小說。如牛肅所撰的《紀聞·吳保安》、沈亞之所撰的《馮燕傳》，江辟疆先生認為這兩部小說作品所記“其事固當時實錄”⑧。另有一種以“實錄”法記錄民間傳聞而不加入個人創(chuàng)作的小說作品，見陳鴻的《長恨歌傳》。陳鴻在小說文末便有表述：“世所不聞者，予非開元遺民，不得知。世所知者，有《玄宗本紀》在?！雹嵊纱丝煽闯鲫慀櫟目陀^立場，他只作為轉(zhuǎn)述人存在，并不是故事的創(chuàng)作者。程毅中在《唐代小說史》中稱陳鴻的這種寫法為“信以傳信，疑以傳疑”。

“踵事增華”介入方式是在已有的歷史或現(xiàn)實事件、民間傳聞的基礎上，作者進行部分創(chuàng)造性敘事或“零創(chuàng)作”敘事。此情況下，作者的介入程度屬于在“已有事實”（歷史或現(xiàn)實故事、民間傳聞）的基礎之上進行適當創(chuàng)作的“中性介入”。這種介入方式能夠使作品不會呈現(xiàn)出濃烈的個人主觀性，給作者一定程度上“置身事外”的安全感。

（二）純虛構(gòu)

此部分所說的“純虛構(gòu)”唐小說作品并不是指小說中不存在歷史或現(xiàn)實因素，而是指它創(chuàng)作方法上的極度虛構(gòu)性?！皹O度虛構(gòu)”主要是指小說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塑造、故事情節(jié)的構(gòu)思等皆出自作者的創(chuàng)造性安排。與“踵事增華”相對，在“純虛構(gòu)”的唐代小說中，作者主要為了寄寓某種情感或呼吁，由個人“極度虛構(gòu)”創(chuàng)作小說作品,其所體現(xiàn)的是作者對小說文本內(nèi)容、思想等方面的“全面介入”。

《周秦行紀》以自敘的方式講述了牛僧孺于貞元年間進士落第后，在歸程路上因迷路而進入漢文帝母親薄太后廟，并與戚夫人、王昭君、潘妃、楊貴妃、綠珠等宮中女子宴樂賦詩等事。此小說舊題標為“牛僧孺撰”，宋張洎在《賈氏談錄》中認為“世傳《周秦行紀》，非僧孺所作，是德裕門人韋所撰”。之后又出現(xiàn)了韋絢、皇甫松等說法，基本排除作者為“牛僧孺”的可能性。學界普遍認為此小說為“牛李黨爭”的產(chǎn)物，內(nèi)容屬于無稽之談，完全是由作者虛構(gòu)而成，以達到詆毀牛僧孺之目的。

此類小說中，無論是故事情節(jié)安排還是所寄寓的主題思想，其決定權(quán)都完全掌握在作者手中而不必受“已有事實”的限制。作者以“純虛構(gòu)”的方式介入到唐代小說中最能體現(xiàn)其創(chuàng)造性敘事能力,可表露自身的學識才干與思想境界。

三、結(jié)語

本文主要在唐代小說作者對文本的介入方面進行了初步探索。作者的介入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看成作者在文本中的存在感。通過對唐代小說文本的閱讀、整理及分析，本文主要得出兩方面結(jié)論：一是唐代小說作者主要通過“事中人”、議論者等介入身份與小說緊密聯(lián)系，以此提升作品的真實性以及展現(xiàn)作者的文學能力。二是從小說故事來源來看，在以“踵事增華”創(chuàng)作方法為主的唐代小說作品中，作者是部分介入，創(chuàng)作有一定“事實”基礎，以便作品不會呈現(xiàn)出濃烈的個人主觀性；而“純虛構(gòu)”的方式屬于全面介入，可表露作者自身的學識才干與思想境界。

①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4頁。

②③④⑤⑦⑧⑨ 江辟疆：《唐人小說》，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63頁，第54頁，第105頁，第105頁，第58頁，第196頁，第139頁。

⑥ 程國賦：《唐代小說創(chuàng)作方法的整體觀照》，《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