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豬八戒形象藝術(shù)演進(jìn)
——以雜劇《西游記》與小說《西游記》為例

⊙范　萌［遼寧師范大學(xué)，　遼寧　大連　116000］

雜劇作為戲曲藝術(shù)的表現(xiàn)形式之一，與小說有密切的關(guān)系，李漁就曾將小說稱為“無聲戲”。更有甚者將二者視為一體，“小說為工細(xì)白描之院本（即戲曲），院本為設(shè)聲押均（韻）之小說”①。雜劇與小說互相移植，這在文學(xué)史上更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西游記》雜劇與《西游記》小說的聯(lián)系主要表現(xiàn)在雜劇為小說確立了主要的人物形象，樹立了結(jié)構(gòu)框架。豬八戒這一形象在小說中代表的是庸庸大眾，這是在前代作品的基礎(chǔ)上加工演進(jìn)形成的。

一、出場：私逃下界與貶謫凡間

不論雜劇還是小說，豬八戒都擁有著不平凡的出身,或是與佛教相關(guān)，或是仙界一員。元代文化開放，“不信宗教，不崇拜教義……不舍一種而取另一種，也不尊此而抑彼”②。雜劇中，豬八戒集佛、道于一體，自稱“摩利支天部下御車將軍”③。摩利支天既屬佛教，亦有道教色彩。佛教中，摩利支菩薩是武士的守護(hù)神，坐騎是一只金色豬，因此劇中說他在林中顯出真身時“是個大豬模樣”④。道教中，斗姆星的全稱是“九天雷祖大梵先天乾巨光斗姆紫光全尊圣德天后圓明道母天尊摩利支天大圣”⑤。這樣的安排既體現(xiàn)元朝的文化特點，又使豬八戒具有神通，為故事發(fā)展埋下伏筆。

小說中，宗教色彩逐漸淡化，豬八戒則脫離了佛教，成為仙界一員，只因投錯胎才變成豬的樣子。《西游記》第十九回，豬八戒有一段自報家門的韻文，交代八戒踏上西行之路前的身世故事。大致內(nèi)容可分為兩部分：其一，介紹自身遇到真仙受其指導(dǎo)，從一個凡夫俗子修煉成仙之事；其二，交代他被貶的原因。明代思想潮流相互碰撞，理學(xué)地位受到抨擊，無論是佛教還是道教，都成為人們諧謔的對象。

八戒的“前世”與“今生”擁有相似的外形，相似的出身背景，但是二者出場的原因卻極為不同。一個是為逃避懲罰私自逃下凡間成妖，一個是被貶下人間，二者有主動與被動的本質(zhì)區(qū)別。作者如此設(shè)置奠定了作品的感情基調(diào)，與他們的結(jié)局相互呼應(yīng)。

二、身份：西行的磨難與取經(jīng)的伙伴

雜劇的第四本一整本都在講豬八戒的故事，但是豬八戒還不足以稱得上是全劇的主要角色，他只是唐僧西行時一場磨難的制造者。雜劇中的豬八戒被行者追趕落荒而逃，而且還將唐僧一同攝走。孫悟空通過裴海棠知道二郎神的細(xì)犬是其克星，所以請來二郎神助陣。豬八戒后來被打敗才依法旨成為唐僧的護(hù)法者。他和其他西行路上的妖魔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他們都是唐僧要遭受的磨難的一環(huán)。只是豬八戒最終加入了唐僧的隊伍，而其他妖魔跟隨了其他諸佛，比如雜劇中的鬼子母最終歸入了祖師座下。所以我們說雜劇中的豬八戒還處在魔性的階段，還未上升到后來小說中呈現(xiàn)的人性。

小說中的豬八戒在聽完觀音的教誨后立即表示欲從正，并且從此領(lǐng)命歸真，專候取經(jīng)人。第十九回，八戒賭咒發(fā)誓表明自己下定決心。孫悟空要他燒了住處，他二話不說，搬來雜草木柴，一把火燒了云棧洞。昔日的安樂窩如今被他自己燒個精光⑥，豬八戒歸正的行為是主動的、真摯的。豬八戒擁有人性的質(zhì)樸與純真，雖然這一經(jīng)歷也包括在了八十一難之中，但他從未對唐僧的安全造成威脅。更重要的是，在小說中豬八戒的地位大幅度提升，僅次于孫悟空，后來的每一回幾乎都能看到豬八戒的身影。

對于憨厚的豬八戒來說，他與孫悟空在小說中是相互依存、不可缺少的關(guān)系。第八十八回，在鳳仙郡勸善得雨后，沙和尚稱贊孫行者“法力通天，慈恩蓋地”。豬八戒卻笑道：“哥的恩也有，善也有，卻只是外施仁義。內(nèi)包禍心。但于老豬走，就要作踐人。”行者道：“我在哪里作踐你？”八戒道：“也彀了！也彀了！”⑦豬八戒到底達(dá)到了一個什么樣的地位？有詩為證：“金性剛強(qiáng)能克木，心猿降得木龍歸；金從木順皆為一，木戀金仁總發(fā)揮?！雹嘣趥鹘y(tǒng)道學(xué)中，人之“精”“氣”，可用“金”“木”來指稱，此消彼長，很難統(tǒng)一，但是它們一旦秉性相合，即成大果。以“心猿”“金公”暗示孫悟空，那么“木母”“木龍”便是豬悟能；詩中所云“金從木順”就是說豬八戒加入取經(jīng)隊伍，兄弟二人和睦。⑨小說中許多的題目或詩句就暗喻孫悟空和豬八戒的微妙關(guān)系。

三、性格：魔性的單一與人性的豐滿

依楊景賢所寫內(nèi)容，豬八戒下界原因同《二郎神醉射鎖魔鏡》里兩個魔王的來歷有相似之處。豬八戒一開始也同多數(shù)妖魔一樣占山為王，行兇作惡。同時豬八戒和二魔都有克星，九首牛魔羅王最終被二郎神捉拿，豬八戒則被二郎神的細(xì)犬所收服。

小說中的豬八戒多了許多人情味兒，其一便是“好色”。在中國早期神話中，野豬就曾視為危害人類生活生存的妖物，而且在早期人類心理中豬也被視作淫欲的象征，《左傳·定公十四年》載“野人歌之曰：‘既定爾婁豬，盍歸吾艾豭’”⑩，《史記·秦始皇本紀(jì)》中有“夫為寄豭，殺之無罪，男秉義程”[11]。 豬八戒因醉酒調(diào)戲嫦娥被貶黜下界，因強(qiáng)娶高小姐而被孫悟空收服。同雜劇中豬八戒騙裴海棠的有意為惡相比，小說中的豬八戒有一定無可奈何的因素。

證明其有人情味的第二點便是“貪吃”。這一點也是雜劇中的豬八戒所不具備的特點。按理說八戒的前身是天蓬元帥，他應(yīng)該不食人間煙火，可這個天蓬元帥卻貪杯以致犯錯被貶下凡間。到了下界，八戒不貪杯改為貪吃，被孫悟空稱為“惡鬼”。只要是八戒一行人有住宿的地方，一定就有對豬八戒敞開肚皮，大吃特吃的描寫。就連八戒修成正果，成為凈壇使者，這也是個享盡四大部洲祭品的美差，貪吃的本性在小說中一以貫之。

在雜劇中，豬八戒整體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個妖魔的形象，小說則不然，豬八戒的身上除了有些小毛病外還有讓人喜愛的一面，比如八戒的“呆”，這也是人情味表現(xiàn)的第三點。高太公是第一個稱呼豬八戒為呆子的人，在雜劇中就沒有這樣的描寫。小說中豬八戒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呆子？以人肉為餡的包子誰會去吃？偏偏豬八戒就上了黃袍怪的當(dāng)（第二十八回）；孫悟空謊稱寶林寺后院有寶貝，八戒就起了貪心，就跟著悟空尋寶，誰知成了馱尸體的苦力（第三十八回）。有時豬八戒又像換了一個人，頭腦靈光，能言會道。第三十一回，八戒去花果山請悟空，被孫悟空戲弄一番后，他突然開竅，抓住了猴王高傲的心理，說妖怪根本不懼怕猴王，這么說猴王果然被激怒了，這么看來豬八戒還挺會察言觀色。

四、結(jié)局：功成圓寂與修成正果

在雜劇與小說中，作者給豬八戒設(shè)定的結(jié)局截然不同，一個功成圓寂，一個修成正果。一死，一生的不同結(jié)局驗證了兩部作品中豬八戒形象的不同屬性。雜劇中豬八戒的結(jié)局是圓寂，作者這樣的設(shè)計也從側(cè)面說明了豬八戒是一個妖魔，還未脫離魔性。我們可以拿豬八戒和劇中的火龍馬進(jìn)行對比?；瘕堮R是作為唐僧的保護(hù)者出現(xiàn)的，在第二本第二出就提及第九個保官火龍?zhí)樱彩俏ㄒ蛔栽父S唐僧的角色。因此，火龍馬的結(jié)局是仍回南海，而豬八戒則只能是圓寂。小說改變雜劇原有的結(jié)局，豬八戒最終收到佛祖封誥，做了“凈壇使者”，尊享五谷醇香之氣并保持元精。雖然他犯過過錯，酗酒戲弄仙娥、云棧洞造孽、色心未改，但是因一路上挑擔(dān)有功依舊修成“正果”，做了“使者”，對于豬八戒來說可謂一個好歸宿。

小說《西游記》中豬八戒的地位一舉超過沙和尚、唐僧，成為僅次于孫悟空的第二重要的角色。小說同雜劇相比，豬八戒這一形象的魔性逐漸褪去，好色、貪吃、呆頭呆腦成為他的主要標(biāo)簽。在唐僧取經(jīng)途中豬八戒從一個“敵人”成為“伙伴”，相比于雜劇單線敘述的情節(jié)，小說藝術(shù)手法更加成熟。

①黃霖、韓同文：《中國歷代小說論著選》，江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61頁。

② 〔伊朗〕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 29頁。

③④隋樹森：《元曲選·外編》，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665頁，第 671頁。

⑤吳晟：《瓦舍文化與宋元戲劇》，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0年版，第69頁。

⑥⑦ 〔明〕吳承恩：《西游記》，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0年版，第232頁，第1057頁。

⑧朱一玄、劉毓忱：《〈西游記〉資料匯編》，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版，第83頁。

⑨胡勝：《論百回本〈西游記〉的藝術(shù)形象創(chuàng)新——以孫悟空與豬八戒形象的藝術(shù)演進(jìn)為例》，廣州大學(xué)學(xué)報2004年第12期，第23頁。

⑩李夢生：《左傳今注》，鳳凰出版社2008年版，第705頁。

[11]〔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6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