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軍英[晉中師范高等??茖W校, 山西 晉中 030600]
在當今這個眼花繚亂的讀圖時代,視覺和聽覺不斷地被強調(diào)、被刺激,以至于我們會忽略用其他的感官去感知生活、感知世界。特別是在寫作創(chuàng)作中,嗅覺感知越來越被淡化。雖然西方美學家康德、黑格爾等人認為視覺和聽覺是高級審美感官,而輕視嗅覺、味覺、觸覺感官,但是東西方的很多作家還是喜歡以“嗅覺”感受構建故事情節(jié),刻畫人物形象。如德國小說家聚斯金德的《香水》、日本小說家紫式部的《源氏物語》,都是典型的代表作品。莫言在《小說的氣味》中也說:“有氣味的小說是最好的小說?!蔽覈诺湫≌f的巔峰之作《紅樓夢》也是通過對主人公賈寶玉的“嗅覺感知”,從不同的角度豐富了文學作品的內(nèi)容,凸顯了人物個性。筆者認為通過對作品中嗅覺感知的藝術分析,能夠引領人們進一步認識或探究嗅覺在寫作創(chuàng)作中的作用。
縱觀中國古代的識人之法,圣人先賢們早就總結了很多。且不說《周易》,就是諸葛亮的“觀人七經(jīng)”,呂不韋的“八觀六驗”,也都是通過視覺來觀察識別評判他人的。而《紅樓夢》中年幼的賈寶玉卻是通過嗅覺感知、認知身邊的人物?!都t樓夢》第二回就寫寶玉說話奇怪,竟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辟Z寶玉憑嗅覺感知直接把女兒和男人分為“香”和“臭”兩個世界。
香與臭都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只是一種感覺體驗,但其本身具有二元對立的屬性,二者不僅產(chǎn)生生理上的反應,而且與意識形態(tài)緊緊相連,在《紅樓夢》中暗示著寶玉對文化和生活情趣等意識形態(tài)層面的肯定或否定的態(tài)度。寶玉的嗅覺世界引領了他的精神世界,情趣愛好都是對香氣的醉心眷戀,對“香世界”的執(zhí)著。他不顧封建禮教、世俗規(guī)條,整日與女孩兒廝混。史湘云說:“你成年家只在我們?nèi)豪铩!痹诘谑呋貙氂衽c賈政諸人來至蘅蕪院,只見許多異草,味芬氣馥,賈政諸人皆不大認識,而年幼的寶玉卻引經(jīng)據(jù)典款款道來。《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曰:“香者,乃天地之正氣也?!睂氂駥Α跋恪钡膱?zhí)著追求,是他完美高尚品格的象征,也注定他是賈府中男性世界的另類。
第四十九回寶玉冒雪往蘆雪庵來:“順著山腳剛轉(zhuǎn)過去,已聞得一股寒香拂鼻?;仡^一看,恰是妙玉門前櫳翠庵中有十數(shù)株紅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顯得精神,好不有趣!寶玉便立住,細細的賞玩一回方走?!币还珊?,便引發(fā)了賈寶玉的無限留戀和癡迷,他靜靜地嗅著寒香,品度著雪色中如胭脂般綻放的神氣十足的紅梅,應該是在靜謐中聆聽了生命的怒放,也使紅梅聆聽了他的純真,看到了他的本色。寶玉的這份陶醉是他真性情的最大表現(xiàn)。
他甚至對“藥香”也有與眾不同的感知情緒?!都t樓夢》第五十一回晴雯說:“正經(jīng)給他們茶房里煎去,弄得這屋里藥氣,如何使得。”寶玉道:“藥氣比一切的花香果子香都雅。神仙采藥燒藥,再者高人逸士采藥治藥,最妙的一件東西。這屋里我正想各色都齊了,就只少藥香,如今恰好全了?!?/p>
寶玉贊“藥氣比一切的花香果子香都雅”。把“藥香”看成是最高境界的嗅覺世界,他把采藥制藥與“神仙、高人逸士”聯(lián)系在一起,自然“藥”也具有清高脫俗的品質(zhì)。菊花因陶潛先生而被人們垂青,便是“花之隱者也”,賦予菊花獨特的超凡脫俗的隱者風范。聰穎的寶玉類似想象,視“藥”為至敬至尊之物。寶玉對“藥”和“藥氣”的態(tài)度,正是莽莽紅塵中,自己不茍世俗的體現(xiàn),是對神仙及高人逸士的崇拜,是自己清高灑脫不慕名利的人格追求。
更有趣的情節(jié)是作者特意安排了劉姥姥醉酒誤入寶玉霞綃云幄、香氣縈繞的房間,使得酒屁臭氣滿屋,嚇得襲人忙將姥姥叫醒,急急將鼎內(nèi)貯了三四把百合香,并一再叮嚀劉姥姥,千萬別對外人說,別叫寶玉知道。香氣所具有的美感和本質(zhì)的凈潔,從側面象征了寶玉的人生品位和人格追求。
作者塑造林黛玉和薛寶釵形象,同樣借用了寶玉的嗅覺感知進行了側面渲染,以突出人物的非現(xiàn)實性。如第八回這樣描寫,寶玉此時與寶釵就近,只聞一陣陣涼森森甜絲絲的幽香,竟不知系何香氣,遂問:“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從未聞見過這味兒……”
對香料很有考究的寶玉敏感地捕捉到“一陣陣涼森森甜絲絲的幽香”,竟不能辨識。寶釵說是丸藥的香氣,又補充說,和尚曾給她一包“異香異氣”的藥末引子。一句話瞬間會引發(fā)讀者空間的無限聯(lián)想和探究興趣,和尚難道不是來自仙境幻化入世的“賴頭和尚”嗎?“異香異氣”的藥末引子也絕不是塵世俗物,脂煙齋說:“卿不知從哪里弄來,余則深知。是從放春山采來,以灌愁海水和成,煩廣寒玉兔搗碎,在太虛幻境空靈殿上配合者也?!边@不僅賦予香氣以神秘之感,還點出了寶釵的非世俗性形象。
第十九回寶玉嗅到了黛玉的香氣,“只聞得一股幽香,卻是從黛玉袖中發(fā)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第二十六回寶玉信步走入瀟湘館,只見湘簾垂地,悄無人聲。走至窗前,覺得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
黛玉的幽香,給予寶玉醉魂酥骨的沖擊力,寶玉直言這香的氣味奇怪,絕不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香”。不是現(xiàn)實中又是哪里的香呢?作者雖然蕩開一筆,不再探究,卻給讀者撲朔迷離之感,由不得要追蹤溯源。其實小說開頭早有伏筆,作品中寫到,寶玉于太虛幻境曾隨警幻仙姑入一室,“但聞一縷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警幻告知,此香乃系諸名山勝境內(nèi)初生異卉之精,合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致,名“群芳髓”。人間與仙境的“一縷幽香”產(chǎn)生了時空上無形而必然的聯(lián)系,黛玉與警幻會有怎樣千絲萬縷的前緣呢?其神秘性不言而喻。
寶玉以“玉香”贊黛玉,不僅為了使她更美麗,更重要的是為了托“香”寫人,含蓄地告訴讀者,黛玉之天真像“玉香”。而襲人因姓花,寶玉便以“花氣襲人知晝暖”為她取名“花襲人”。襲人言語行為力勸賈寶玉發(fā)奮讀書,看似用心良苦,貌美溫柔,但感性與理性的斷裂,沒有了香氣怡人的嗅覺之美,在賈寶玉感受的香味世界里便與黛玉有了分野。
寶玉嗅覺的敏感,作者卻沒有從寶玉的嗅覺去感知鳳姐屋中的“香氣”,而是通過劉姥姥的嗅覺去感知。第六回寫道:“劉姥姥才入堂屋,只聞一陣香撲了臉來,竟不辨是何氣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币粋€“撲”字,寫出香之濃烈。通過寶玉和劉姥姥嗅覺感知比較,以香氣的“柔”與“烈”使寶釵、黛玉的高雅和熙鳳的艷俗形成鮮明對比。
羅波·滴莎蘭德在《芳香療法的藝術》中寫到,當我們呼吸時,空中的香氣就會進入鼻腔,并且將香氣分子特有的化學物質(zhì)轉(zhuǎn)變成神經(jīng)傳導信息,直接送到大腦前葉的嗅覺中樞,引發(fā)人在意識、思維、行為和喜怒哀樂的變化。寶玉的情緒深受嗅覺的影響,也進一步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展開。第五回,寶玉一進入秦可卿房間,就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人而來,寶玉頓覺“眼餳骨軟”,為后文寶玉在極短的時間迅速入夢并夢游太虛幻境起到誘導的作用。當寶玉嗅到了黛玉的香氣,又精心編造了“耗子精偷香芋”的故事,兩個內(nèi)容一脈相承,銜接過渡自然和諧。
視覺可以給予人更多的平面意象,平面的景致,如果要有立體感,就需要創(chuàng)造出一種與之相宜的空間氛圍,這要借助于寶玉的嗅覺感受,太虛幻境營造了“香氣”馥郁的空間。空中飄拂著細碎縹緲的香氣,與視覺美景形成適宜的空間意境,這種看不到、摸不著的虛化“香氣”,使整個環(huán)境更有立體感,也更能激發(fā)讀者拓展想象空間,構建身臨其境的立體空間。
通過賈寶玉的嗅覺反復渲染太虛幻境之奇異,如寶玉隨警幻仙姑入室,但聞一縷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寶玉品茗,自覺清香異味,純美非常;飲酒品饌,聞得此酒清香甘冽,異乎尋常。所焚之香、所飲之茶酒無不來自“太虛幻境”中的“奇花異卉”,作者借寶玉的嗅覺感知,把讀者帶入纖塵不染、奇花瑤草遍地、魂飄神蕩的世界,實現(xiàn)夢幻旖旎之美的精神享受。
嗅覺是個令人耳目一新的領域,其營造的感性境界可以產(chǎn)生激蕩內(nèi)心的美妙享受,如果積極主動調(diào)動嗅覺感知和體驗,開發(fā)嗅覺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價值,定會使文學創(chuàng)作標新立異,大放異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