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掬蜜棗

李玉紅

李玉紅，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澳門月刊華文百花》《中國審計(jì)報(bào)》《中國新聞出版廣電報(bào)》《中國煤炭報(bào)》《中國國門時報(bào)》《南方法制報(bào)》《時代主人》《光明日報(bào)》等多家報(bào)刊。作品入選《吉林農(nóng)民作品選》等多部詩文集。有散文等作品多次獲獎。

一

第一次吃蜜棗是我八歲那年，一次父親從北京出差回來，進(jìn)門就從口袋里拿出一個白紙包，笑呵呵高舉過頭，讓我猜是什么?邊說變蹲下來抱著我。我撲在父親的懷里，摟著他的脖子使勁地向上去抓。夠不到就去撓父親腋下的癢癢肉，父親笑得前仰后合，不得不“認(rèn)輸”。

父親打開紙包，看著那又黑又小、滿是褶皺的“羊粑粑蛋兒”般的東西，我不敢吃，父親笑著拿起一顆放在我的嘴里。生活貧困的年代，那是極少看過或者吃過的食品。至今我依然忘不了，它甜甜軟軟的的滋味兒，一直縈繞在我的記憶之中。那是我第一次吃到那么甜的果實(shí)，高興地手足舞蹈，膩在父親的后背上不肯下來。蜜棗的味道，也就從此扎根于心底。著實(shí)甜美了我童年一段美好的時光。

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自然平時會得到父親格外的偏愛。小時候家里困難，可父親每次出差，都會給我?guī)Щ匾恍┪覜]吃過的食品。糖塊兒、蘋果、梨子等等，變幻無窮。每次父親外出回來，我就會像小燕子般，張開翅膀飛了過去，膩在父親的身邊，如同一只小饞貓兒，等著父親從口袋里變出屬于我的意外驚喜。這種待遇，常常成為我在哥哥姐姐面前炫耀的資本

印象中，父親總是穿著一身中山裝，胸前口袋別著一支鋼筆，下面衣兜就像我的“百寶箱”。 直到父親的中山裝穿得褪色，衣兜也磨破了一個洞，被母親縫補(bǔ)好了以后，依舊承載著我的“百寶箱”的重任。

二

時光飛逝，轉(zhuǎn)眼父親進(jìn)入了古稀之年，我也走進(jìn)了中年人的行列。無法阻止歲月的腳步匆匆，無力改變父親日漸蒼老的事實(shí)?！鞍賹毾洹睅Ыo我驚喜的時光，早已深植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粗赣H的腳步逐漸地變得蹣跚，我才真正的意識到，那個最愛我的人老了，老的讓我心疼。

父親十年前就查出患上了輕微腦血栓，十多年間，各種藥物和偏方，不間斷地給父親帶回去。每個月回家一次，陪他吃吃飯聊聊家常，成了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那時父親行動還算自如。我的“百寶箱”，變成了大包小裹——父親經(jīng)常出乎意料的背著大包小包出現(xiàn)在我家。不變的依舊是那份驚喜和永遠(yuǎn)流淌在內(nèi)心的暖暖的幸福。

那會兒，晚飯后，時常和父親一起溜溜彎，和他聊聊生活中的不盡人意和困惑，父親的教誨也深深地牢記在我的心中。閑暇時，和父親逛逛街，給他買幾件合身的衣服和鞋子，盡管父親經(jīng)常把它們珍藏起來，我還是喜歡多買幾件。記憶中，那件承載我童年“百寶箱”的發(fā)白破舊的中山裝，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后來，父親行動愈發(fā)遲緩，走路開始跌跌撞撞。那以后，，再不曾看到父親來去自如的身影。我不禁心中悵悵，父親成了我深深的牽掛。

去年冬天，七十七歲的老父親腦血栓復(fù)發(fā)，臥床不起。嚴(yán)重的小腦萎縮導(dǎo)致間歇性的記憶喪失，影響了進(jìn)餐時的吞咽功能。每天只能以流食為主，大小便失禁。病床前，看著父親混沌的樣子，目光飄渺，像雨，又像風(fēng)，我的心一陣陣揪著般的痛。握著父親的手，我輕輕地呼喚著。每次父親都有感知，用力握一下我的手。我知道，他忘了什么，都忘不了對兒女的牽掛。

父親的白發(fā)，在醫(yī)院清冷的燈光照射下，越發(fā)刺眼，深深地刺痛了我。遙想當(dāng)年，三尺講臺前父親一站就是幾十年。為了我們，沒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每天往返十多里路去上班，都沒舍得為自己買一輛自行車。那時，父親像一棵偉岸的白楊，與生活的霧霾對抗。而今父親臉上的“溝溝坎坎”，像他走過的山路，刻下了歲月的永恒。而我，卻只是在身為人母之后，才真正領(lǐng)悟到的那份無言父愛承載的厚重深情。那一瞬，真希望躺在病床上的是我而不是父親。

三

昏睡中醒來的父親，緊緊地拉著我的手，我知道他害怕看不到我們。盡管說話尚不清晰，但他的眼神告訴我他內(nèi)心的膽怯。我去打水，他目不轉(zhuǎn)睛的關(guān)注著我的出入。幾分鐘見不到，就會用含混的語音喊我的乳名，然后握緊我的手不放開。我回家給父親熬粥，送來時，他還是含混的語音埋怨我來得太遲，說他餓了，可我喂他喝粥的時候，他又說不餓。卻用只有我能聽清的語言告訴我，他就是想看到我，不想讓我離開。

那天深夜，因?yàn)樗幬锏母弊饔?，父親沒有睡意。他問我為什么還不休息，我告訴他，等他睡了我再休息。他聽了，使勁閉上眼睛強(qiáng)迫自己入睡。實(shí)在睡不著，又問我，他是不是要死了?我說不會的，一邊握著他的手，一邊安慰著他。只見漸漸睡去的父親，一滴晶瑩的淚珠悄然滑落，蔓延在眼角邊深深的皺紋里，流進(jìn)了我的心里。

站在醫(yī)院的走廊望著窗外，父親的話回蕩在耳邊。淚水從頭到腳徹底的將我打濕。心如同昏暗路燈下飄舞的雪花，在空中簌簌發(fā)抖。

半個多月后，翻身換紙尿褲的時候，父親明顯有了主動配合的意識，令我激動不已。喂他菜粥時，一輩子都不愿意麻煩任何人的父親，眼神里充滿了無奈和不忍。都說女兒是父親的小棉襖，都說養(yǎng)兒防老，而我們?yōu)樗龅模瑓s永遠(yuǎn)是這么少，這么少。

一直以來，我害怕父親沉默，害怕他沉寂在自己的世界里越走越遠(yuǎn)。握著他的手我和他說話，說我們小時候的事，說我們的成家立業(yè)，說我的文字見報(bào)了。我給父親朗讀著我的詩歌散文，父親欣慰的眼神，回應(yīng)著我一個個慈愛的笑容，滿眼淚光閃閃。那一瞬，我真想用我的一切換回父親的年輕。那一瞬我發(fā)現(xiàn)，父親才是一本厚重的書，我一輩子品讀不完的書。

下樓給父親買東西時，無意間在水果攤上，看到了小時候父親給我買的蜜棗。買了回去，問父親這是什么?父親張口就說：“蜜棗”。這是住院以來，他第一次說出最清晰的兩個字。瞬間，我眼眶發(fā)熱，抱住父親，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