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棟 彭宏業(yè)
《飲湖上初晴后雨》一詩作為蘇軾的代表作,深受我國人民喜愛。這首詩歷來評價都很高,古今的很多詩歌選本、譯本紛紛將這首詩選入其中,很多小學語文教科書也將這首詩收入其中,作為小學生的必背詩歌篇目。另外,很多研究者也都將這首詩作為研究對象,中國知網上與“飲湖上初晴后雨”直接相關的論文有50篇以上,其他間接涉及這首詩的論文則更多。然而,當我們將所有這些內容比較之后,卻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人面對這首詩,都只專注于這首詩以“西子”比喻“西湖”,可以說以“一喻”而為這首詩定了“終身”。這首詩的比喻確實很巧妙,然而相對于其豐富的內容來說,這個比喻只能算是“冰山一角”,要想一睹這首詩的全部妙之處,就不得不在“考析”上下功夫了。
一、詩題解析
一般讀者對于這首詩的印象如同各種選本和小學課本收錄的一樣,認為這首詩就名為《飲湖上初晴后雨》,其實不然,這只是各種選本(如《宋詩精華錄》等)上收錄的題目。蘇軾當年于杭州創(chuàng)作了《飲湖上初晴后雨》,但不是一首七言絕句,而是兩首。馮應榴的《蘇文忠公詩合注》和王文誥的《蘇文忠公詩編注集詩成》中,這兩首詩的題目叫作《飲湖上初晴后雨二首》:
朝曦迎客艷重岡,晚雨留人入醉鄉(xiāng)。此意自佳君不會,一杯當屬水仙王。
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濠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從詩題中的“飲”來看,不但有“入醉鄉(xiāng)”,更有“一杯”這樣明顯與飲酒有關的詞,所以“朝曦迎客艷重岡”為第一首。而我們熟知的“水光瀲滟晴方好”重點寫作者飲酒時看到的西湖由晴而雨的景象,應為第二首。所以“水光瀲滟晴方好”這首詩的詩題當為《飲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另有蘇詩老版本如“王注”本,將這兩首詩的前后位置互調,似乎不妥。
了解這首詩的全稱,再說詩題的句讀。我們習慣上將詩題讀為《飲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實從第一首詩中的“朝曦”“晚雨”來看,我們可以知道西湖當日早晨是晴天,下午有雨,而作者當日一整天都在西湖邊游玩、飲酒,目睹了天氣的變化與西湖景色的變遷,所以詩題中才有“初晴”與“后雨”。故詩題句讀當為《飲湖上,初晴,后雨,二首》。需要注意的是,這個題目是個省略句,“飲”前省了主語——詩作者,“飲”后還省了一個狀語中的介詞“于”。兩首詩中的第一首交代寫詩情景,第二首全寫西湖景色,又可證明“朝曦迎客艷重岡”這首在前,而“水光瀲滟晴方好”這首在后了。詩題本身就已經昭示了西湖之“初晴”與“后雨”分量相當,并無偏重,與詩歌內容正好吻合。
二、用字研究
清代馮應榴的《蘇文忠公詩合注》是蘇軾詩集當中成就最高的一個注本,故本文對于《飲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這首詩,全取此書當代校點本《蘇軾詩集合注》的文字:
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之所以這樣講,是因為蘇軾詩集版本、注本眾多,即便這樣一首只有二十八個字的短詩,也有多個版本。例如王文誥在他“集成”本的校勘記中日:
查注、合注:“水”字一作“湖”;“方”字一作“偏”;
集甲、集注、類本:“欲”字作“若”:
查注:“總”字作“也”。
那么到底哪個版本更好呢?不妨比較一番。先看“水光”與“湖光”,二者孰優(yōu)孰劣呢?從本質上來講,“水”與“湖”二字都指西湖在日光映照下的波光粼粼的美景。然而如果考慮到此句與第二句為對仗關系,則優(yōu)劣自明。后句首字為“山”,前句首字作“水”當然更為合適,“山”與“水”兩個概念的內涵與外延正好相對。從形式邏輯角度看,“湖”真包含于“水”,故從對仗角度來說,以“水”對“山”當優(yōu)于以“湖”對“山”。再說“方”。“方”意為“才,剛剛”?!捌弊謩t側重于某一方面或某一部分。我們從詩中可以看出,蘇軾對于西湖陰晴之美景并無偏重,再結合前兩句之對仗關系,以“方”對“亦”,當優(yōu)于以“偏”對“亦”。
再說“欲”與“若”。不少鑒賞者談到這首詩的時候,都認為第三句是個假設句,認為這樣可以“使這首絕句的藝術結構具有靈活性、轉折性、立體性”。對此,筆者頗存疑問。如果是假設句,那么詩句當用“若”,而非“欲”?!叭簟笔敲黠@的表示假設關系的連詞。而遍查各種字典,諸如《漢語大字典》,唯知“欲”字是個動詞,多表示“想要、希望”,并無表示假如、如果等假設意義的義項。蘇軾詩集中“欲”共出現(xiàn)376處,多表示“想”“想要”“將”“將要”等意思,如“冷硯欲書先自凍,孤燈何事獨成花”(《泗州除夜雪中黃師是送酥酒二首(其一)》)、“我欲乘飛車,東方赤松子”(《金山妙高臺》)等,并無一處表示假設。蘇軾詩中表假設的詞,以“若”為主,共出現(xiàn)141處,多表示假設,也有表示“好像”的,如“若說峨眉眼前是,故鄉(xiāng)何處不堪回”(《次韻徐積》)、“浮山若鵬蹲,忽展垂天羽”(《白水山佛跡巖》)如此而言,“欲把西湖比西子”一句可能并不是假設句,而是一個敘述句?;谶@樣的認識,末句中“總”與“也”的優(yōu)劣也就不言自明了?!翱偂北硎究偨Y、匯總,表示都。而“也”表示后一種情況同前一種情況一樣,強調后者。西湖之陰與晴,都很美;西施施淡妝與濃妝,都很美。西湖與西施,也都很美。此中,并無先后,亦無偏重,故“總”當優(yōu)于“也”,起總結全詩的作用。
“濛”字亦需一講。就筆者所見,古代各種蘇軾詩之別集、總集、注本以及現(xiàn)代校注本、選本、譯本中,對此詩中的“漾”都無異議。然而,由人民教育出版社2016年6月出版的小學語文教材中,此詩卻寫作“山色空蒙雨亦奇”,頗值得推敲。翻查各種詞典,我們發(fā)現(xiàn),《辭源》有“空濛”一詞,并未見“空蒙”?!掇o?!穭t兩者兼收:
空蒙(濛)
亦作“渲蒙”。細雨迷茫貌。蘇軾《飲湖上初晴后雨》詩:“水光瀲滟睛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p>
繼續(xù)在《辭?!飞蠙z索“涇蒙”,我們又有了新發(fā)現(xiàn):
渲蒙(濛)
微雨迷茫貌。參見“空蒙”。
古今漢語中表示微雨迷茫貌的發(fā)音為kongmeng的漢字寫法大致有四:空蒙、空濛、涳蒙、涳濛。那么這四種寫法是否可以通用呢?要解決這個問題,恐怕不能只以理而斷,去蘇軾詩集中找原貌才是最根本的辦法。遍翻蘇軾詩集,無論是宋人舊注本《王狀元集百家注分類東坡先生詩》(簡稱“王注本”),還是清代王文誥的注本《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和馮應榴的《蘇文忠公詩合注》等,蘇軾這首詩中的第二句都是“山色空瀠雨亦奇”。而且我們發(fā)現(xiàn),后代的注本和選本都延續(xù)了北宋末年最初的蘇軾詩四家注中趙次公對“空濛”二字的注:“次公選詩空漾如薄霧?!壁w次公此處所指的詩句為《昭明文選》所收錄的謝眺的《觀朝雨》中的兩句:“空濛如薄霧,散漫似輕埃?!边@樣,我們就找到了最直接的證據(jù)來源。從古至今傳下來的蘇軾詩集中,并無“空蒙”這個詞,那么人教版小學課本和《辭海》中的“山色空蒙雨亦奇”又源自何處呢?這個不得而知。
三、格律探討
此詩是一首嚴格的首句平起仄收的七言絕句,押上平四支韻,第二、四句尾字押韻,其平仄當為: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然而我們發(fā)現(xiàn),這首詩的第三句“濃妝淡抹總相宜”并非“仄仄平平平仄仄”,而是“仄仄平平仄平仄”。這是怎么回事呢?這就是格律詩中的“拗救”現(xiàn)象。古代格律詩創(chuàng)作過程中難免會出現(xiàn)拗句,即平仄不依常格的句子,古人通常會采取一定的方式補救,這種補救方式被稱為“拗救”。拗救的方法一般有本句自救和對句相救兩種。蘇軾此句屬于本句自救,從字面上看,這句詩第五字位置該用“平”而用了“仄”(比),于是在本句第六字位置補回一個平聲字(西),叫作“五拗六救”。很多人也都在用這種方式進行拗救,比如杜甫的《江南逢李龜年》:
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jié)又逄君。
這首詩也是首句平起仄收的七言絕句,同樣是在第三句“正是江南好風景”的第五個字“好”的位置上出現(xiàn)了本應為平而實際為仄(好)的現(xiàn)象,杜甫同樣用“五拗六救”的辦法,把本句第六個本應為仄的字而變?yōu)槠剑L),出現(xiàn)了“仄仄平平仄平仄”的現(xiàn)象。此句把七言格律詩通常的“二二二一”節(jié)奏變成了“二二一二”,即像音樂里的切分音一樣,把第三個節(jié)奏點前移了一個字,整句的平仄規(guī)律仍是“仄平仄仄”。
然而,蘇軾這首詩是這樣的嗎?對此,我們需要重新分析一下此句之所以拗救的原因。蘇軾將西湖比為西子,是一個絕妙的比喻,然而,要在“仄仄平平平仄仄”的格律形式中嵌入“把西湖比喻為西子”的意思,而最末之“西子”二字蘇軾又不肯變動,因為這是整首詩比喻中喻體之關鍵二字。如此,前四個字(欲把西湖)和末尾的第七個字(子)本就沒有問題,而第六個字本應為仄而又必須為“西”(平),這就是拗句,即六拗。怎么解決這個問題呢?蘇軾很聰明,他反用了“五拗六救”的方法,不用“六”去救“五”,而是用“五”救“六”,我們可以姑且稱之為“六拗五救”,于是就寫出了“欲把西湖比西子”的名句。不但如此,蘇軾這種拗救方法還實現(xiàn)了全詩節(jié)奏的統(tǒng)一。七言格律詩通常的節(jié)奏“二二二一”,蘇軾的這首詩卻不是這樣,這首七言絕句的四句詩,節(jié)奏都是“二二一二”,這種比較特別的節(jié)奏在唐、宋詩中并不多見,但也并不是沒有,比如李白《哭晁卿衡》:
日本晁卿辭帝都,征帆一片繞蓬壺。明月不歸沉碧海,白云愁色滿蒼梧。
雖然有違格律詩“二二二一”的節(jié)奏規(guī)律,但讀起來依然朗朗上口,對詩之美感并無傷害。
四、形象與情感
西子,即西施,春秋末期出生于浙江諸暨苧蘿村。西施本名施夷光,越國人,一般稱其為西施,后人尊稱其“西子”,是我國古代著名的美女之一。西施生于春秋末期,然而她的事跡卻不見于《春秋》《左傳》《史記》等史籍。先秦諸子雖有言及西施者,也僅為片斷。她的事跡遲至700多年后東漢《越絕書》和《吳越春秋》才見端倪。又過了1300多年,明代的馮夢龍撰寫了《東周列國志》,其書中第八十一回“美人計吳宮寵西施言語科子貢說列國”才將西施故事敘述完整。這與顧頡剛提出的“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的概念很符合,他認為中國的上古史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后世一點點偽造出來的,因此越往后,傳說中的上古史越久遠,上古史中的人物形象反而越豐富。那么有關西施的故事就多半都是后人編造的了。傳說她天生麗質,諸如“沉魚落雁”等詞就是形容其美貌的。然而中國古代出現(xiàn)過無數(shù)美女,比如包括西施在內就有“四大美女”之說,那蘇軾描寫西湖為什么要以西施作比呢?西湖與西施的名字中都有一個“西”,這當然是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其次,筆者推測還可能與西施自小便以美貌著稱有關,“東施效顰”“西施浣紗”等典故就出于其居家之時。并且西施有一個很大的功績——幫助越國勾踐復國,之后西施還有一個浪漫的美好結局——傳說她與她的戀人范蠡,同泛五湖而去。如此,西施身上兼具美貌無比、愛國情懷和浪漫結局三大特點,這是其他美女如貂蟬、楊貴妃和王昭君所沒有辦法媲美的,而蘇軾是很看重這些的。
這里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蘇軾為什么不稱西施為“西施”,而要用“西子”呢?“西施”與“西子”又有什么不同呢?從平仄上來說,“西施”屬于平平,更容易入詩,而“西子”為平仄,入詩要比平平或仄仄稍難。這就需要我們對“西子”之稱作一番考究了。盡管西施的事跡并不可靠,但西施的名字還是可靠的,諸多先秦典籍比如《管子》《墨子》《慎子》《尸子》《孟子》《莊子》《荀子》《韓非子》以及楚辭《九章·惜往日》等都提過西施其人。然而,稱西施為“西子”的卻很少,目前可見的當以《孟子》為最早:
孟子曰:“西子蒙不潔,則人皆掩鼻而過之;雖有惡人,齋戒沐浴,則可以祀上帝?!?/p>
那么“西子”之“子”有什么特殊意義呢?《漢語大字典》中關于“子”有這樣一個揭示:子,古代對女子的稱呼。并列舉了《詩經·桃夭》篇中的“之子于歸”以及《左傳》等典籍中的例子。如此而言,則春秋時代衛(wèi)靈公的夫人南子名字中的“子”也是這種用法,而“西子”應該也是這種情況,即以“子”突出所言之人的性別為女,表達對女性的尊重,在這方面,孟子是先行者。即從對西施的稱呼來看,大略可以看出人們對西施的尊重與否。從《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和《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的統(tǒng)計情況看,“西子”一詞共出現(xiàn)了6處,而“西施”則出現(xiàn)了31處,足見唐以前的古人對待西施之態(tài)度。這種情況至唐代有所改觀,唐詩中“西施”共出現(xiàn)71處,而“西子”出現(xiàn)42處。時至北宋,情況大變,《全宋詩》共出現(xiàn)“西施”125處,“西子”卻有171處之多。宋詞中的情況更為明顯,宋詞中言“西施”僅有19處,而“西子”則多達67次,僅吳文英一人便有10首詞作涉及“西子”,從未言及“西施”。蘇軾深受宋代思想風氣之影響,而且另有特點,那就是他詩中的“西子”多與“西湖”聯(lián)在一起?!拔魇痹谔K軾的詩集中只出現(xiàn)過一次,而“西子”在他的詩集中卻出現(xiàn)了6處,其中有4處與西湖直接聯(lián)在一起,都用來比喻西湖: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飲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
西湖真西子,煙樹點眉目。(《次韻劉景文登介亭》)
只有西湖似西子,故應宛轉為君容。(《次前韻答馬忠玉》)
西湖雖小亦西子,縈流作態(tài)清而豐。(《再次韻趙德麟新開西湖》)
相同的喻體頻繁地出現(xiàn)在同一個人的詩集中,這種現(xiàn)象在文學史上非常少見,足見蘇軾對“西子”之尊敬與熱愛。
蘇軾對西湖也非常熱愛。蘇軾一生曾兩度出任杭州地方官,第一次是熙寧四年(1071),他做了杭州通判,那年蘇東坡36歲,風華正茂。看到杭州大旱,他希望治理西湖,改善灌溉。但由于是副職,“雖知此利害,而講求其方,未得便”。第二次是元祜四年(1089),司馬光執(zhí)政,新法已廢,為了避禍,他又請求外調,出知杭州。時隔15年,蘇東坡又來到杭州,那年蘇東坡54歲。自與西湖結緣,蘇軾詩中便常常出現(xiàn)西湖的影子。據(jù)筆者統(tǒng)計,蘇軾詩中直言“西湖”的詩就有60多首,其中“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就是其中最著名的詩句,作于蘇軾第一次赴任杭州之時。歷史上詠西子的詩有很多,蘇軾此詩當最為聞名;歷史上詠西湖的詩也很多,蘇軾此詩同樣最為出名。至此,我們已經很難分清蘇軾這兩句詩是西子讓西湖聞名了,還是西湖讓西子更聞名了。正如南宋陳善在《捫虱新話》中所言:
東坡酷愛西湖,嘗作詩云:“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弊R者謂此兩句已道盡西湖好處……要識西子,但看西湖;要識西湖,但看此詩。
西子與西湖,世間如此美妙而又完全不同的兩個對象,蘇軾竟找到了他們的共同點,并且以如此簡單和諧的方式將他們放在一起,于是經典誕生了,西湖與西子都因對方的存在而成為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