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尹雁
極目望去,田野盡頭的山連著夏日絢麗的晚霞,我又重新回到了這片土地,想起多年前的某日黃昏,我和背著書包的他走在回家的路上,仿佛人生中第一次我成了某個人未來的導引者、同時也第一次被別人一本正經(jīng)地導引著,而他,只比我小一歲。
我記得那天,他明眸清澈,眼睛里倒映著天邊的云彩,我從他的雙瞳里看見了虎一樣形狀的云朵,充滿生氣?!伴L大以后,我想當個科學家?!闭f完這句話,他朝我靦腆地笑,臉頰上濃濃的紅暈,一半是他的,一半來自天那邊的晚霞?!拔?,我想當老師。去我爸爸的城里當老師?!蔽移缴谝淮螌e人說起積壓在心里的秘密,關于未來?!澳憧隙梢缘?,你那么厲害!”
他鼓勵我,我拍他肩膀,試圖讓我們重新回到這一段談話以前的狀態(tài),說:“哎!葉港!剛剛跟你說的你可不許告訴任何人哪!不然,再別問我題目了!”他笑,肩膀從我手上掙開,一只手捂著自己的書包,開始狂奔,在離我很遠處停下,得意地笑:“你怎么走那么慢,比烏龜還慢!”“你聽見沒有,你要是告訴別人了,我永遠都不會跟你說話了!”我沖他喊。那天晚上躺在床上的時候,我還在為他會不會把我的秘密告訴給別人而輾轉反側,不過當我醒來已是第二天早上了,屋后有公雞打鳴的聲音傳來,揉了揉眼睛,起床了。那年,我8歲,他7歲。
我從外地求學回來,和奶奶閑聊,無意中說起葉港?!耙患胰硕荚谕饷孀錾?,年前一家人回來,還是小的開的車?!?/p>
“你說葉港???”
“嗯,是他,大的還沒學會,小的開車把一家人載回來的?!?/p>
“哦。”
奶奶口中的“小的”即是葉港,“大的”是他雙胞胎哥哥葉國,他們的名字源自1997年香港回歸。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葉港小時候的樣子,不過模樣很模糊了。
“那他沒念書了???”
“一家人都在外面做生意?!蹦棠滔袷腔卮鹞业奶釂枺蚕袷窃谥貜退暗脑?。
“哦?!标P于他,有好多的疑問,不過再問奶奶恐怕也問不出什么了。
他?現(xiàn)在長什么樣?在做什么生意?為什么沒再念書了呢?他,那個當初說要成為科學家的他現(xiàn)在還在嗎?還是,我記憶中依然清晰地那句話,不過是一個小孩子對另一個比他稍大的小孩子說的一句玩笑話,在那天黃昏他一只手捂著書包飛奔出去的時候,也把那句話輕而易舉地拋在了腦后?
一
葉港家和我家中間只隔著一間茅草屋,茅草屋的主人原本是一位鰥居多年的老人,靠農(nóng)村低保一日度一日,年輕時候跟別人打架瞎了左眼,晚年右眼的視力也漸漸消退了,直到最后什么也看不見了。村子里和我同齡的孩子只有一個,是個剛出生沒幾天就得了腦炎的女孩兒,六歲的時候一說話仍是滿嘴直淌下來的口水,眼睛出奇得大,和我說話時兩只魚眼睛骨碌碌對我望著,沒有表情,我一開始是不怕她的,而且常常笑她被口水濕透的前胸。她并不在意。后來有一次,我和葉港、葉國正從屋后的梨樹林打完梨子回來,在半道上碰見了她,她看著我們一人嘴里啃一個,手里還拿著一個梨子,嘴里口水止不住地流,我給葉國使了個眼色,葉國、葉港也都心領神會,我們?nèi)齻€哈哈大笑,高舉著手里的梨子邊跑邊說:“小傻子!來追我們呀!追到了就給你吃咯!”
她跟著我們跑,我們一溜煙跑到葉港家把門拴上,躲在門后面邊吃邊笑。她捶門。過一會兒,沒了動靜,我像賊一樣小心翼翼開了門,誰料,她把一捧的蒼耳扔到我頭上,我拼命大叫要去抓她,卻被奶奶喚去回家吃午飯,回到家里,沖奶奶哇哇大哭,奶奶看著我滿頭的蒼耳,心疼地又氣憤,知道了是小傻子干的后,立即拖著已哭成花臉的我去小傻子家,還沒到她家門口,奶奶便破口大罵:
“你個婊子養(yǎng)的,把我家孫子頭毛搞成這個樣子,你怕是想死哦!”
她爺爺聞聲從屋子里出來,看了我一眼,對我笑笑說:“別哭別哭,我這就把小霞叫過來?!鞭D而一陣似乎雷霆般的咆哮聲沖著屋里:“小霞,你給我出來!”
“你看看,你家小霞把我家姍姍頭上搞的,這怎么搞得掉??!”
我摸了摸臉上奶奶被濺出的唾沫星子,心里歡喜。
她爺爺一邊給我奶奶賠不是,另一邊用滿是掌紋和老繭的大手有節(jié)拍地打在小霞身上,不時嘴里吐出:“叫你以后給我到處闖禍!叫你以后還敢給我到處闖禍!你和你媽一個樣,都不是好東西!”
最后我看到小霞畏縮著站在那里,被我奶奶和他爺爺一起罵,口水和淚水混雜著淌在前胸的衣服上。
“奶奶,我餓了!我們回家吧!”我覺得這場因我而起的游戲是時候結束了——它以我的勝利為我贏回了作為一個正常孩子的尊嚴。
回到家,奶奶幫我捉頭發(fā)上的一顆一顆的蒼耳果子,蒼耳果子粘在蓬松的頭發(fā)上,每捉出一顆蒼耳果子,也把我的幾好多發(fā)絲揪出來了,拽得生疼,“以后不要跟小霞玩了!”
“那個小妖精和她媽媽一個樣,就知道到處闖禍!不是好東西!”奶奶是心疼我,只是她不知道事情是怎樣發(fā)生的。我的頭皮腫了好幾天,睡在床上頭也咯得疼,夜里疼得睡不著的時候我數(shù)窗外的螢火蟲,我聽見奶奶的鼾聲,我看到黑黢黢的樹影在風中搖晃,心里害怕見到鬼,出了一身冷汗,這些,我不敢告訴奶奶。
這段其實不知“歧視”、“嘲諷”和“不懷好意”為何物的痛苦經(jīng)歷,使我再不敢去戲謔任何人,一個“傻子”在童年時用蒼耳給我?guī)淼慕逃枙诓唤?jīng)意的某些瞬間令我想起她瞪著我的兩只“魚眼睛”、她被大人數(shù)落責罵后畏縮的身形以及我腫脹的頭皮、失眠的黑夜、夜里我自己嚇自己的可怕的想象。
自那次以后,我害怕見到她,也不再去屋后打梨子吃了。
她呢?和我一樣嗎?
二
當我漸漸懂事,我才知道當年奶奶口中的小霞媽媽——所謂的妖精,不受村里人待見的女人,是怎么一回事。
小霞媽媽是外地人,當初嫁到我們村里來,全村的人沒有人不夸她是個漂亮媳婦兒,天生的好臉蛋。待人也很熱情,村子里的老奶奶們偶爾去她家和她婆婆說說家長里短,她端茶倒水端板凳,嘴也甜。大家都說,你們家能娶到這么漂亮的兒媳婦,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分吶!可是,有一天夜里,小霞媽媽挺著大肚子在村子里亂跑亂叫,全村的狗都跟著她叫起來,第二天村子里便傳開了,說葉中常家的媳婦瘋了。當時,她已有五六個月的身孕,在家里經(jīng)常大吵大鬧,說的話家里人也聽不懂。有時候跑到大馬路上唱歌,遇著路上的中年男人,更會情緒失控,怒目相視,甚至抓狂地揮手揮腳要打人。吃晚飯的時候,她的公公婆婆東喊西喚她回家吃飯,她的身上總會有幾處淤青,基本上都是被逼無奈的路人出于正當自衛(wèi)打的,一直到小霞出生,村里人都沒見到過小霞丈夫,聽說小霞出生的那天晚上,從天而降的雨簾,村里幾個女人幫忙把她送進醫(yī)院。其實,小霞出生前,小霞的爺爺奶奶待媳婦兒還是不錯的,他們一直盼著大孫子,到處祈福,各方求神,一個很有名氣的半仙兒給它們算過,兒媳婦肚子里懷的一定是個男孩兒,半仙的話,他們堅信不疑,因而對結果有了更多期待,小霞的到來對他們來說,是怎么也沒有想過的,不僅朝思暮想的大孫子沒來,小霞的媽媽還因為難產(chǎn)死了。不過一個瘋女人的死對于這一家人來說,尤其是她的公公婆婆來說,是福還是禍,恐怕他們也說不清。endprint
第二年春天來臨的時候,村里人久未謀面的小霞爸爸終于回來了,還帶來了一個和小霞媽媽差不多年紀的女人,女人懷里抱著個孩子,是男孩兒。
小霞徹底成了一個沒有媽“也沒有爸“”的孩子了,爸爸眼中、全家人眼中的寶貝只有一個——那個未過門的兒媳婦懷里抱著的那個男孩子,畢竟延續(xù)香火,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誰也沒有懷疑過,也不必懷疑。
而小霞媽媽為何一夜之間變成了個瘋女人,除了葉中常一家人,再沒有人知道。
三
在村子里,我失去了僅有的同齡的女孩子玩伴,也因此新發(fā)現(xiàn)了一個值得分享、愿意聆聽的新友人。他就是我前面說到的鰥居的老人。我叫他二爺,奶奶教我這么叫他的。
奶奶說:“你小時候經(jīng)常一個人搭積木,嘴巴說個不歇,我一句話都聽不懂。”我記得稍大一點兒我學會了自己洗澡,一邊洗澡一邊唱在學校里新學的歌,唱到歌詞卡住的地方,我會胡亂地補上幾句,有時湊不出一整句話,更別提意義了。而這都是后話了,把二爺當作無話不談的友人那年,我才八歲,我和二爺說的那些話,他,真的聽懂了嗎?或者,聽懂了多少?已無從考證,二爺在我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去世了。那天放學回家的路上我還在想今天晚上寫完作業(yè)后我要和二爺說些什么?說我數(shù)學考了100分,說老師當著全班人的面夸了我一番還是我在午睡的時候說夢話了?遠遠地我聽到哭喪樂隊的聲音,回家的腳步越近,這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清晰。我疑惑這喪音為誰而鳴,我看到許許多多村里人的臉孔,他們臉上寫著死了人后慣有的哀傷,只是透過哀傷,我似乎看見人們心中更為隱秘的東西。
白布掛在二爺屋子的門楣上,我倚在一棵樹旁號哭,奶奶把我領回家,我看到奶奶的眼睛紅紅的。全村人的眼睛都紅了,那天晚上村里幾戶人家的狗狂吠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天還沒亮,鞭炮聲不絕于耳,隱約中還有鑼鼓的聲音,我從被子里爬起來發(fā)現(xiàn)爺爺奶奶不見了,我哭著下床找他們,忘記了穿鞋。在鞭炮爆炸所引起的濃煙里,我聽到旁邊的一個大人嘴里念叨著:“回來了回來了!”
我站在門口哭,直到濃煙散盡,我在人群中看見了奶奶,我撲向她,二爺?shù)墓撞呢Q在他屋子里,一個人捧著一個小盒子并且把小盒子放進棺材里,還有人往里塞了幾件二爺?shù)囊路又腥松w上棺材蓋。爺爺和另外幾個老頭兒用繩子綁住棺材,兩排人抬起了裝著二爺?shù)墓撞某霭l(fā)了。屋子里有人用衣角抹眼淚。
我看到屋子西北角一堆沒用完的松樹葉子,不再說話了。想起那一天以前的某個秋日,我和葉國、葉港扛著自家的竹耙子、帶著幾根長長的粗繩子去后山耙松樹葉子,耙了土丘一樣的三大堆,然后用繩子捆,由葉國——我們?nèi)齻€中要數(shù)葉國力氣最大,背回去給二爺用,這樣就可以讓二爺過一個溫暖的,不必為柴火發(fā)愁的冬天了。三大捆都背回來后,我們累得滿頭大汗,鼻孔里面也是黑色的,二爺連連向我們道謝:“真是謝謝你們哪!”
他笑起來,干癟的嘴巴里面露出僅有的兩顆門牙。
“沒事的,二爺?!?/p>
我們?nèi)齻€孩子坐在地上歇息,二爺摸索著走到他的床邊,從枕頭下摸出一塊方帕,慢慢走到我們身邊:“姍姍,你幫我看看這里面是什么,這是那天五爹給我的,說是可以吃的,我沒吃就放在枕頭下。來,給你們!”
“不要,二爺,我們不要,你留著自己吃。”
“哼”,他生氣似的,“拿著!”他把拿東西放到我手上,我覺得他的手好大好大。
手帕里包著的是幾顆糖,我們一人拿了一個,還剩下幾顆,就把它包好重新放回二爺?shù)恼眍^下了。
四
二爺走后相當長一段時間我曾非常沉默,覺得所有要說的話都對二爺說了,我無話可說;二爺走了,誰還來聽我說話?誰會聽得懂?
三四年以后的一天夜里,我做夢夢見了二爺,他雙鬢斑白,慈祥地望著我。
“二爺,你現(xiàn)在在哪里?”
不語。
“二爺,你現(xiàn)在在哪里?”
不語。
“二爺,你聽不見我說話嗎?你走了以后,我不知道該跟誰說話了?!?/p>
“死,是怎樣的?痛苦嗎?你見過小霞媽媽嗎?”
“人一生,有多長?”
“書上說,人生之路是漫長的,充滿驚喜。可是為什么我看到村子里的人們一日一日的為庸常忙碌,像被什么遺忘一樣,或者從來沒被記起過,在太陽底下,在大山深處,像柳絮,像浮萍,像路邊的野花?!?/p>
“歡樂、痛苦、隱忍是人生的全部嗎?”
冬去春來,一年又一年。
家門前的方塘是奶奶每回外出農(nóng)事最為惦念的地方,她總覺得它會吃了我,她說,水里有水鬼,水鬼長著手,它會趁我在池塘邊玩水的時候把我抓到水里。池塘映著路邊一排排樹的影子,微風來,樹葉搖晃,池塘里的水泛著一層一層的褶皺,黃梅時節(jié)過后,天氣開始燥熱起來,南方入夏了。這個時候,一種土話叫“哥兒鳥”的鳥會活躍在池塘邊的樹上,叫聲不絕于耳。這段時間,奶奶每次出門前總要再三囑咐我,不可以去池塘玩水,只能在家呆著。可是一個人在家呆著有什么意思呢?我會在奶奶走后,把葉國、葉港叫到家里來,他們拿出早先借好的光盤,我負責播放,三個人坐在床上看奧特曼是如何打怪獸的。他們會教我怎樣制作彈弓,有時,我們會野慣了似的去屋后的林子里打鳥,不過我從來沒成功射死過一只鳥。等我稍大一些的時候,他們再跟我提起這樣一段往事,我總是會紅著臉讓他們住口,那時,我已經(jīng)知道我同桌是怎樣度過她的七八九歲——有大大小小的洋娃娃作伴、波浪卷的假發(fā)辮和在陽光下會一閃一閃的蝴蝶狀發(fā)夾,作為一個女孩子,我意識到七八九歲的我是如何和兩個小我一歲的小男生做著適合男生玩的游戲,我更羞于告訴她,我曾經(jīng)看過好多次葉國葉港站在泥地上尿尿,一道水柱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坑。
有時,我們還會在泥地上玩彈珠。事先用手摳一個小坑,用樹枝在泥地上畫一個區(qū)域,開始的時候,把三個彈珠放在同一個地方,看誰能最先把別人的彈珠撞到小坑里同時保證自己的彈珠不出界,誰就贏了。甚至,玩彈珠,我比他們都在行,我知道該把握怎樣的力度用我的彈珠去撞對方的,蹲著或者站著。endprint
同桌粉紅色的童年把我映襯得像一個灰頭土臉的土孩子,盡管本身我是的。
漸漸地我更愿意一個人呆在屋子里看我的書。
五
小學時,每天晚上放學回去,我都要經(jīng)過葉港家門口。
有時他的爺爺奶奶務農(nóng)還沒回來,他們會趴在自家的臺階上寫字,紅領巾歪套在脖子上。因為我比他們大一級,他們遇到不會的問題就會問我,葉港的成績很好,勤奮好學,而且喜歡做難題,在我所認識的人中,他很聰明,每逢期中期末還能拿獎狀!他們哥倆個,我把葉港看作是一個可愛聰明的小弟弟、一個可信賴的學習上的伙伴、一個將來會有很大出息的人。我上初中后,選擇了住校,每個月回來一次,和他們的交集變得少了。后來的事,大多聽我奶奶說的。
“念書的時候夜里從學校翻墻跑出去了。”
“?。糠瓑Π??”我一臉驚訝。
“嗯。”奶奶這一聲應很重很重。
“那他翻墻出去干什么?玩?。俊?/p>
“嗯,男孩子,玩心重?!?/p>
奶奶想了想又接著說:“和別的學生一起抽煙、喝酒,進網(wǎng)吧。老師都叫家長了,讓他媽媽把孩子領回家去?!?/p>
“沒在家呆幾天,他媽媽又把他送回學校了?!?/p>
“到最后,是他自己跑回來的,不想念書了,出去打工去了。”
從奶奶的只言片語中,我大概了解了一個少年。
群山環(huán)繞,閉塞的鄉(xiāng)村像藍天下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嬰孩,一面保持著初生嬰兒的天真和所有屬于這個世界的生靈最本初的美麗,另一面也以他對周圍許多世事的無法感知顯示著他的無知。這里生存著一群又一群世代農(nóng)耕的人們,當中的好多人在這里出生,在這里死去,塵歸塵,土歸土。春有百花冬有雪,坐擁四時美景,我記得小時候我最討厭夏天也最喜歡夏天,太陽火辣,蚊子多,腿上總是被叮得密密麻麻,蚊子叮咬后留下的疤有的甚至永遠也褪不去;不過夏熱鬧非凡、絢麗多姿,是別開生面的美。且不說各種各樣的夏花絢爛,每至黃昏,西邊晚霞變幻莫測,放眼一片一片綠淼淼的田地,目力窮盡之處,霞光萬丈,夕陽從云層間隙噴射出耀眼的一束束火焰朝向四方,橘黃色的光暈作為光的衍生物占盡風頭,鋪展在落日余暉的巨大帷幕上,晚霞像天空織出的綾羅錦緞,宏宇間這只天公的手精巧絕倫。當天邊一小團的火焰將熄,暮色四合,滿天星斗。墨黑的天空一粒粒晶白的星星點綴其間,星空浩渺,我曾想,我頭頂上方的這片屬于我的天空上,此時此刻住著古今中外的無數(shù)先賢前輩,因為小時候奶奶就告訴過我,人死后靈魂升天,而璀璨星河,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看見。為此,我深以為傲。
奶奶還告訴我,千萬不要用你的手指去指天上的月亮,否則月亮是要割你的耳朵的。
奶奶還說,月亮上有個壯漢,因為做錯事,玉皇大帝罰他砍樹,承諾他把樹真正砍倒了就可以獲得仙術,可是他每砍一下,樹就長起來,所以他永遠也砍不倒,就這樣一年又一年住在月亮上。
我不知道從未讀過書的奶奶何以知道這么多,那時候,奶奶總是無所不能,無所不知。
現(xiàn)在想來,一個民族的神話究竟是怎樣神奇地在人們之間一代代傳承,口耳相傳的古老傳說一次又一次豐富了人們對于自然的想象,其實人類探索未知的征程從有人類以來就從未中斷,而人,從哪里來?
六
好多人一生從未走過大山,山之外是什么樣子?山之外是天一邊的每日夕陽,是傍晚歸林的鳥兒,山之外依然是山。人們每天擔心的是自己那一畝三分地里的莊稼,是豆角是茄子是西紅柿,是花生是芝麻是山芋,是那些由一粒粒的籽所長成的土地的精靈。人世與自然的輪回——人們靠水吃水、靠土吃土——是土地滋養(yǎng)了四鄰,鄉(xiāng)民照料著泥土。人們每天談論的不過家長里短,然而每天自得其樂,偶爾發(fā)發(fā)鬧騷。然而,自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另一代人的命運改變了。緊跟著,又一代人的命運徹底地改變了。
村子里出生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葉慶春,是第一個走出大山的人。當時正是八十年代第一批民工潮火熱的時候,青壯年時的男人。頂天立地。他和妻子外出打工,留下父母雙親和一雙年幼的兒女。
正月初八,門前依然有鞭炮爆炸后留下來的紅色殘屑,一場大雪過后,這一天的清晨格外寒冷。
天還沒亮,周遭靜悄悄的,葉慶春家的暖黃色燈光亮著,廚房土灶上方冒著團團熱氣,里頭人影攢動。
“媽,夠了夠了,下這么多我們也吃不完。”慶春說。
“吃的完的,吃的完的,多吃點,不然路上餓了,又沒有吃的,難受啊?!睉c春的媽還在給沸騰的鍋里放面條。
慶春今天就要和媳婦一起出遠門了,去一個從沒去過的大城市,去掙錢,去掙大錢。
慶春他妻子從一雙兒女的房間躡手躡腳地走出來,生怕驚醒了熟睡中的兩個孩子,她要去外地了,不能再像過去那樣日夜陪在孩子身邊了??烧l知,她關上門的那一刻,十歲的女兒便睜開了眼睛,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向兩邊淌,不一會兒就濕了一大塊,她把被子裹得緊緊地,在被窩里哭,極力克制自己不要哭出聲。
“媽,我們走了??!您在家別干太多活,只要把兩個孩子照顧好就行啦!別太累!”
“知道啦,你們?nèi)サ溶嚢?,孩子你們放心!?/p>
十歲的女兒聞聲知道爸媽就要走了,急匆匆爬下床,頭發(fā)亂蓬蓬的,臉上的鼻涕眼淚都還沒擦,趕緊套上一件大棉襖,藏在大門后面,從門縫里趴著看還在大馬路上等車的爸爸媽媽,奶奶在大門外立著。
淚如泉涌。
車來了,爸爸媽媽上車了,奶奶從門口進來,看見已哭成小淚人的小孫女,心疼得不得了。
“小孫女啊,別哭別哭,爸爸媽媽是去掙錢去了,回來時給你和弟弟買好多好吃的、好玩的,給你們買新衣服吶!”
孫女雙手抱住奶奶軟軟的腰,拼命地哭喊,眼淚決堤。
“奶奶,我不想爸爸媽媽出去掙錢,我想跟爸爸媽媽生活在一起。”
哭累了,聲音漸漸微弱下來。endprint
三歲的弟弟還不懂得什么叫做別離,更不懂愛,他只知道姐姐會帶他玩、逗他笑,給他好吃的好玩的,這就夠了。
可是今天姐姐沒有,他跑到姐姐跟前,看姐姐坐在地上兩只手抱著頭,眼淚一滴一滴砸在地上,他用自己胖乎乎的小手碰了碰姐姐的腦袋,沒有反應。他說著像“幾幾”又像“姐姐”的話,姐姐依然沒有反應。他就也坐在地上,玩自己的小雞雞。
七
轉眼一年眼看著就要過去了,慶春夫婦窩在城里租來的小屋里,關上門,從布袋里拿出幾沓紙幣放在桌子上數(shù)起來。
“1、2、3、4、5……”
“好了,這一沓我數(shù)的是十五張,總共一千五,你再數(shù)一遍?!?/p>
“1、2、3、4、5……”
“沒錯,是十五張。”慶春妻子說著就噗嗤笑了,慶春手里還在數(shù)著另一沓鈔票,看見妻子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夫妻倆把三沓鈔票來來回回數(shù)了七八遍,總共是五千塊錢,望著壘起來的厚厚的鈔票,慶春不自覺地愛撫地用手上去摸了摸,他的手這一年抓過數(shù)不清的磚頭瓦片,粘過水泥白漿,指甲蓋里塞了洗不凈的沙子,在烈日下暴曬在雨里侵蝕,粗大而且顯得笨重,手繭子黃黃的,因為抽煙,食指和中指中間握煙的位置明顯有些凹進去了。這時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煙,從中抽出一支煙,刺啦一聲,打火機冒出一揪小火苗,煙,點著了。擁擠的小屋充滿嗆人的味道,慶春妻子知趣的出去了。
一邊吸煙,一邊吐氣。
年前離家的景象歷歷在目——兩鬢斑白的老母親,一雙兒女,大雪覆蓋下的田野和路邊光禿禿的成排樹木。一年過去了,就要帶著五千塊錢回家了,心里的激動難掩,然而沉重。從登上開往南京的火車開始,他明白他的一生將不再是像他父親一樣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農(nóng)民了,他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農(nóng)民工,是農(nóng)民也是民工。初入南京城,夫妻倆甚至分不清東南西北,開頭的幾個月過得很艱難,人生地不熟,沒有朋友,老鄉(xiāng)也很難找,他們是貧賤夫妻也像并肩作戰(zhàn)的戰(zhàn)友,找了很多地方,聽人家說開飯館能掙錢,想過開飯館;聽人家說修車子也能掙錢,想過給別人修車;聽人家說收廢品能掙錢,也想過收廢品……可是所有這些都需要成本,所想的哪一樣不要本錢?而他們有什么呢?除了兩雙手外,能有什么?
最后,慶春在工地上做小工,一開始給別人幫忙和泥漿、拌砂石,后來和工地上的人熟起來后,別人教他粉刷大樓內(nèi)墻墻壁,時間一長,也算是掌握了一項謀生的本事,就靠著給別人刷墻掙錢。妻子早年在家是個裁縫,在離住的地方不遠的廠子里做裁縫。夏天的時候,城里的大馬路上不像農(nóng)村漆黑一片,到處都有路燈,也為了給家里省點電風扇的電,慶春常常和妻子在馬路邊上走走,吹著暖風。
記得那一次,工地上一個小頭頭給民工們發(fā)工資,慶春心血來潮,揣著幾十塊錢的工資到附近的商場里準備給妻子買一條裙子,一家叫“伊人”的店里掛著一件很漂亮的綠色裙子,慶春一眼就看上它了。他湊近操著一口半土不洋的普通話問女老板:“老板,這個裙子怎么賣啊?”
“30元?!?/p>
慶春一聽,嚇壞了,這衣服好看是好看,可是也太貴了,要是把它買了,今天剛領的錢還沒在口袋里焐熱就沒了,想想還是算了吧,去別家看看。
“可以便宜點嗎?”臨走時又轉過身來不甘心地問了一句。
“這位大哥,我賣你是誠心價,你知道我們做生意也不容易,最低28,再低我就沒法做了?!崩习迥镎\心誠意的樣子。
“那還是算了吧!不好意思啊。”慶春灰溜溜地走了。
唉,剛才那件要是孩子媽穿上應該挺好看的,可是……唉……
手里拎著的袋子里是30元買來的另一件裙子,不比在第一家看上的那件,倒也是湊合的,畢竟,比那件便宜十幾塊嘞。他笑了。
八
一根煙抽完以后,妻子還沒有回來,還沒有睡意,慶春也出去了。城市的晚燈一排排亮起,視野盡頭仍然是一片通明,像海。人走在路上,可以清晰地看見自己嘴巴里吐出的白色氣團,已是農(nóng)歷一年中的最后一個月了,而自己,此刻還是一個離家千萬里的城市謀生者,縱使這座城市有千萬盞燈,也沒有一盞燈是真正屬于自己的,那個因為無數(shù)次被問起、回答了無數(shù)次的三個字突然地涌上心頭,揮之不去,“你老家哪兒的啊?”“安徽的?!敝挥猩硖幃惖氐娜瞬艜靼啄愕某錾亍⒊砷L之鄉(xiāng)在你的生命里是怎樣一種聯(lián)結,它是說起來輕飄飄的故鄉(xiāng),卻在你名字的背后寫滿屬于你的、親人們的、所有家鄉(xiāng)里的人們的故事,那片土地像血液一樣流淌在你的生命里,一刻也不停息。
慶春夫婦打包好所有需要帶回家的東西,一年將盡的時刻,這座平日熱鬧喧囂的南京城突然像胃被掏空了一樣感到前所未有的饑餓和疲乏——和年前無數(shù)的鄉(xiāng)下農(nóng)民一窩蜂涌入城時的感覺截然相反,當初空前膨脹,幾乎快要撐破的胃,慢慢消化終于恢復正常,然而,突然地一年時間過去了,南來北往的人們該回家了,離開南京——這座不屬于他們的城市。它突然地,很痛。
他們是英雄,柴門犬吠,風雪夜歸。
九
我知道后來村子上的許多青壯年走著和慶春夫婦同樣的路子,留下家中老邁的父母和年幼的孩子。我知道別人他們的孩子有一個共同的名字,留守兒童。
我的爺爺和奶奶是目不識丁的老兩口,然而我卻把他們偽裝成了會寫自己名字的“文化人”。
小學時,老師們每天給我們布置作業(yè)的時候,都喜歡在最后補上一句:“你們寫完作業(yè)后必須讓家長簽字?。 泵慨斅牭竭@樣的話我都要在心里狠狠地罵上老師三遍。然后,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自己一個人流淚。
辛梅是我在班上最好的朋友,沒有之一。
她的爸爸是醫(yī)生,在小鎮(zhèn)上有一家自己的診所,所以她一直是和她爸媽生活在一起。她不需要考慮每次寫完作業(yè)該由誰來簽字的問題,而我不是。
為什么?
為什么辛梅的爸媽能夠陪在她身邊,而我,只能偶爾在電話里聽到我父母的聲音?endprint
我想過無數(shù)次,我抱怨過,我覺得老天爺怎么這么不公平,為什么當我每天認認真真把自己的作業(yè)寫完后,沒有人可以給我簽字?一二年級的時候,我會把新年期間讓爸媽寫的爺爺?shù)拿值募埰瑝涸谖业拇差^底下,每天晚上寫完作業(yè)后,從床頭下,拿出那張紙,模仿著爸媽的手跡寫家長簽名,不過有一點不好的是,往往一年還沒過完,那張紙就爛了,我需要另外找大人寫我爺爺?shù)拿?,然后再把那張紙存好,那時候,辛梅的爸爸就幫我寫過好幾次,因為我覺得在我認識的大人中,只有辛梅爸爸寫字最好看,我要照著他的手跡來寫。后來,模仿的次數(shù)多了,我就不需要模仿了,我自己就可以寫出像大人的簽名了。而且每模仿一次,我都會覺得特別地驕傲。幾年以后,我偶然見到一本一年級時的作業(yè)本,每一兩頁上就有我爺爺?shù)拿?,一眼就可以看出那根本就是我自己簽的名,然而老師們從來都沒有提及過此事。
當我把上面有紅筆寫的“100分”、“好”、“認真”等評語的試卷或者作業(yè)背回家的時候,我多希望我的爸媽能看見,能表揚我一番,哪怕只是微微一笑??墒牵坎蛔R丁的爺爺奶奶只認識鉤和叉,我只能通過我的講述告訴他們,老師表揚我了,而我內(nèi)心更渴望的,是他們能通過看我實實在在的作業(yè)評語而不是聽我說,分享我的快樂。
很多個夜里,盡管窩在奶奶溫暖的臂彎里,我多么希望媽媽也能每天這樣摟著我,抱著我睡,我什么時候才能像和我同齡的辛梅一樣,日日夜夜享受著爸媽的關愛,而不只是在夢里,在電話里,在我深深的渴望里。我多么羨慕每天打扮得像小公主的辛梅。
“媽媽,其實我挺羨慕你小時候的?!?/p>
“我們小時候有什么好啊,有時候連續(xù)好多天都得吃稀飯,家里沒米了餓肚子也是常有的事?!蔽覌屨f。
“可是,你們小時候,外公外婆不需要外出打工啊,你們每天都和你們的爸爸媽媽呆在一起?!?/p>
“你不想我出去打工嗎?”
我點點頭,眼淚落下來。
“再過一年,再過一年我就回來照顧你,不出去打工了。”
“真的?”我的眼睛里充滿希望。
一年過去了,又一年過去了,媽媽一次次給了我希望,又一次次給了我更大的失望。承諾,變得那樣輕。
許多年輕媽媽成了謊言的制造者,被欺騙的孩子不止我一個。
十
在一生最風華的時候涌入轟轟烈烈的民工潮,從農(nóng)村來到城市,一無所有地來了。幾十年過去,這座城市的高樓大廈越來越多,慶春坐在公交車上,行進中的公交車像播放電影膠帶一樣,透過車窗,播放著慶春熟悉的一個個地方。
有些搖晃的車廂如搖籃一般,連同著這座古老而又現(xiàn)代的祖國中東部城市,令這個年逾五十的男人錯以為回到了生命最初的那些個月里,耳邊吳儂軟語就像媽媽呢喃,唱著輕輕的眠曲。
溫柔得讓人心碎。
幾十年來,慶春起早貪黑地干活,省吃儉用,當清晨的第一縷光從東方而來,這位普通民工已經(jīng)刷完了一整面內(nèi)墻,在空空的房子里哼著舊時學過的歌謠:
東方紅太陽升
中國出了個毛澤東
中國出了個毛澤東
他為人民謀幸福
呼兒嗨喲
他是人民大救星
他為人民謀幸福
呼兒嗨喲
……
每唱到“呼兒嗨呦”的時候,慶春都覺得特別地興奮,渾身充滿了力量,干活也特別起勁,白漿濺在臉上手上胳膊上衣服上。
中午工友們在一起吃飯。
“看這天,明天怕是又要下雨咯!”
“嗯,我看也是?!?/p>
“唉,那又要歇一天了,一天工錢又沒了?!?/p>
“下雨這事沒辦法,歇一天就歇一天吧?!?/p>
“這個月下了不少雨了,怎么就沒個停!”
“你們刷內(nèi)墻的倒沒什么影響?!?/p>
“沒影響倒是沒影響,你們刷外墻的一天工錢比我們多啊?!?/p>
“反正就這么干,大家也都差不多,不就糊口飯吃嘛?!?/p>
“明天要是下雨,我們幾個湊在一塊打牌?。俊?/p>
“好?!?/p>
……工友們七嘴八舌,互相泄氣也互相打氣。吃過午飯,大家朝手上吐口唾沫搓一搓,又開始干起來。光陰消耗在一日復一日的粉刷中。從一開始的清一色刷白漿,到后來刷各種顏色的涂料,過去涂料的氣味很重,近些年,那種刺鼻的氣味沒有了,房東主總是點某某牌子的無味涂料,據(jù)說不傷身體;有的房主希望做工的能刷得盡量好一些、平滑均勻一些,也會偶爾給他們幾包煙抽;總之做工的條件是越來越好了,可是慶春越來越感到自己的身體是一天比一天差了,人一上歲數(shù),雖則有心做好一件件事,身體卻吃不消,動作比別的年輕壯小伙慢不說,有時還總做錯,有的地方連續(xù)刷得厚了,有的地方又刷得太薄了;每天晚上回家,喝一小杯酒后只想倒床大睡,醒來渾身酸痛。
身邊陸陸續(xù)續(xù)很多差不多年紀的工友都回老家去了,慶春也該回去了。
十一
“有時候,人生啊,就像做了一場又一場的夢,從夢里醒來,一生就過去了。”我的一個遠房表叔對我說。
人生?怎么可能是夢呢?我在夢里飛了好久好久,我踩著彩虹架起的橋在跑步,人生,是夢?
表叔在鎮(zhèn)上的中學教書,聽奶奶說,年輕時很是俊朗。
“可是他像以前那種落魄書生一樣?!蔽艺f,“對生活好像沒有什么激情,有些悲觀消沉?!贝汗?jié)期間,爸爸帶我去表叔家做客,回來的路上爸爸又跟我說起很多關于表叔的事。
“當時他家里很窮,他爸爸得病死得很早,兩兄弟是你姨奶奶帶大的,也就是你奶奶的妹妹,他們兩個都很有出息,一個后來成了醫(yī)生,一個成了老師?!?/p>
“那他現(xiàn)在……”
表叔住的還是剛參加工作時學校給分配的集體宿舍,一臺八九十年代很流行的那種后腦勺很寬很大很重的電視機,一張掉漆很嚴重的方桌,另外就是衣櫥了,我猜是他結婚時用的那一套家具。房間里的東西很少,因而雖然有的東西擺的不怎么整齊,卻不怎么顯得亂,房間很空,因為是一樓,又恰是冬季,陰陰冷冷的,仿佛空氣里還有一股淡淡的霉味。
吃飯的時候,表叔舉起酒杯要跟我爸喝,“你們來我是很高興的,咱們小時候都在一起玩,呵呵?!?/p>
“我這人平時也沒啥愛好,就是喜歡打打牌,抽抽煙?!?/p>
……
表叔的消沉不是沒有來由的。
結婚不到兩年,表嫂在一次車禍中去世了,此后表叔就過著一個人的生活,沒有孩子。別人勸他再找個女人結婚過日子,他不聽。喜歡上打牌,沒課的時候,就和一群人打牌,輸?shù)臅r候多,贏的時候少,這些年來,每個月的工資除了吃吃喝喝,就是給輸了。
“那他是要繼續(xù)這樣下去嗎?”
“這么多年都是這樣多來的?!?/p>
“爸爸,我怕。”
“你怕什么?”
“我不知道?!?/p>
夜晚,我望著空空的黑色天空,感到心中有好多話要說,有一股從內(nèi)涌出的力量想要掙脫出來似的,然而我什么也說不出來。
是不是這世上的所有人都必須經(jīng)歷無涯苦痛?生而為生,艱難的是什么?人一生會經(jīng)歷多少次陡然生出的波瀾,那些生命之海上的浪花會帶給我們笑,還是淚?
十二
一年又一年,在我所熟悉的那些老人們中,有的我永遠也無法再見到了;而孩子們在成長。
六年前,村子里出了第一個大學生,奶奶告訴我的時候,我也興奮了好多天,葉維一下子成了我們?nèi)宓恼嬲挠⑿郏瑧c春老人對他說:“好孩子,你真給我們?nèi)迦藸帤猓〔幌裎覀?,灰溜溜地跑到城里打工,幾十年后又灰溜溜地回來了。我們只能是農(nóng)民工,而你,是大學生!是進城上大學的!好好干!”
越來越多的孩子成長起來了,凜冬雪后,草木之春。
(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