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慶
新詩或曰現(xiàn)代詩遭遇讀者信任危機,這一現(xiàn)象不是現(xiàn)在才有。問題的吊詭在于,近年來人們對新詩的質(zhì)疑異常洶涌,它發(fā)生于新詩創(chuàng)作空前繁榮之際,而且質(zhì)疑之聲直指:“詩歌的標準何在?”言下之意,現(xiàn)在的新詩創(chuàng)作已完全失范,全亂套了!此時在物質(zhì)商品生產(chǎn)的彼岸,卻行行業(yè)業(yè)都在頒布標準,而且每一次的產(chǎn)品出問題(譬如三鹿奶粉事件),都會引發(fā)對既有標準的修正。野松邀我為他的新詩集《裸袒的靈魂》作序,這頗令我沉吟再三;我之所以再三沉吟,仍是源于詩歌標準問題的困擾。
詩歌書寫固不必且應該堅決拒絕標準化——標準化乃是詩歌的敵人,但是,問題馬上就隨之而來,如果你談論詩歌而心里沒個“準譜”,那么,要么落個游談無據(jù),要么你就尊口難開?!暗揽傻溃浅5馈?,舉凡可道的詩歌標準,總難脫人為、主觀因而片面的指責,而且別指望會“天龍聞而下之”(《葉公好龍》),給出一個客觀的現(xiàn)身和證明。這么講無非是說,詩歌標準討論此路不通。但面對詩壇的失范亂局,我們是否就束手無策呢?其實,“可道”者非常,而“常道”恒在,相比于對詩歌標準的熱鬧探討,我們對“詩道”的關懷似乎太不夠了——甚至根本沒提到議事日程上來!而“詩道”關懷之所在,顯然更深刻、更本質(zhì)。正所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任何一個詩歌標準或一種詩歌主張,其被人們承認多少、接受幾何,根本原因還在這里。但畢竟“詩道”之深無遠弗界,本文宕出一筆,不過意在提起關注。至于下面談野松的詩歌,不敢坐而論道,權充一得之見吧。
詩人野松算得上是我的一個老朋友了。由于曾為其詩集《歌唱和自白》作序,對他早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我有過一種“地毯式轟炸”的閱讀。觀筆名而知志,野松躋身官場(“以魚的姿態(tài),潛入不深也不淺的水中”),卻心期于自在,比德于青松。既曰“野”矣,何必青松?可見其情致趣味,是古典的、不那么現(xiàn)代的。卻也并不落伍,不但曾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縱橫捭闔,十分活躍,其手機寫作也興頭甚高,時常于蘭臺走馬、官會高蹈之余,既托物而言志,亦緣情而綺靡。那么,在怪力亂神網(wǎng)名充斥之地,“野松”二字表達的“堅執(zhí)”和詩歌書寫的“賦性”,就給定其人其詩一種獨異的存在。在我看來,詩歌書寫在他,與其說是一種雕鏤創(chuàng)作,不如說是一種自我救贖。
一向以志士仁人自期自許,這樣的詩人在詩壇已近乎古董,在官場恐怕更是“骨灰”了。然而在野松的作品里,最初卻正是這一點吸引我的眼球。中國的文學傳統(tǒng)歷來最重“氣”,言志之作歷來以“氣”勝,野松早期的詩歌有這種“氣”;他又性喜游歷,每登臨名勝古跡必賦詩,寫到佳處也不無“氣象”,這多少就潛接古典意趣,就頗對了我的胃口。我們知道,今日新詩個性恣縱、疏影橫斜,自有詩人的 “個體”自在,全然不理睬什么“修齊治平”。而在我,于花朝月夕的閱讀中,悠然心會的作品,大多還是那些“有為”之作——原因無它,人生本來荒寂、一地雞毛,慎終追遠的心性,使我們每每擇善而從——詩歌大可“以美儲善”也(李澤厚語)。于是,我頗肯定野松的創(chuàng)作;同時也發(fā)現(xiàn),在他那個時期的寫作中,已潛含了某些厭煩、揭露和批判的意緒。
然而,即便在前些年創(chuàng)作的“壯游”之作中,也存在過縱主觀、情景拼貼的問題——不止是王國維所謂“以我觀物,故物物皆著我之色彩”;趨于主觀孤峭,終歸有欠渾成;在書寫形態(tài)上,則難脫舊式“遣懷”的窠臼。而我一向珍視的“氣”,也有些餒而散了!說到“遣懷”,我們似乎陷于這樣一種悖論,即一方面,現(xiàn)代詩由于其形式或語言的不支,在“遣懷”一路殊少承載和包容力,所以詩路(亦即題材面)過窄;而另一方面,那種類似宋詞“上下片”(寫景抒情)的偷懶的“遣懷”,又使其書寫殊少意興、單調(diào)無味——因為,毫無疑問,渾融于主體抒情的書寫,乃是新詩的根本特征。為此,我一直期待野松:既稍斂其主觀,亦放縱而超越,總之要“蛻變”,來一個抒情方式的現(xiàn)代“蛻變”。
這樣,當我讀到他的新詩集《裸袒的靈魂》,其抒情方式的“蛻變”和現(xiàn)實內(nèi)容之 “深化”,令我感到眼前為之一亮。讀著這些作品,我感到其中有按捺不住的“慨乎之言”,有不甘沉淪的內(nèi)在沖動,而由于部分直擊題材不無敏感,遠遠不是“現(xiàn)實主義”寫照所宜,所以便借意象、象征與主體的渾融關照,使其“反虛入渾”、別臻高致,反而使他的作品獲得一種熨帖而內(nèi)在的抒情品質(zhì)。對下列兩句詩的蘊藉通脫,我就印象殊深:
不說命運,不說滄桑
燃燒的火焰在大海之上
而《世界已經(jīng)蒼老》,則書寫了一種大悲涼,令人不免聯(lián)想起當年聞一多的《死水》——這種聯(lián)想令人暗自吃驚:
目光所及都是廢墟。
盡管時間像綠葉依然滴水。
田園確實荒蕪了。
紅裙子的蝴蝶在墳墓之上翩飛。
世界因這些沉重而擁擠的頭顱蒼老。
“紅裙子的蝴蝶在墳墓之上翩飛”,這是當今時代精神的象征?
幾年前,在某作協(xié)召開的關于網(wǎng)絡文學研討會下,一個來自深圳的詩人告訴我,他的一位詩友,自邊地一個縣長的短暫任上歸來,卻再也寫不出那種“白”詩歌,我聽了不禁黯然神傷。是啊,“田園將蕪胡不歸”?(陶淵明句)然而,“君問歸期未有期”?。ɡ钌屉[句)“歸來池院‘非’依舊”?。ǜ陌拙右拙洌妒澜缫呀?jīng)蒼老》呈露的正是一幅時代精神荒原圖。此類表現(xiàn)詩人對現(xiàn)實憂思的詩作,諸如《孤獨》、《在這樣的季節(jié)》《春天了,葉仍落滿地》,均有深意存焉。
從不做“口語詩”的“物觀”絮語,野松是偏于主觀(“說”)和抒情的。而當他一旦對“說”(主觀直陳)有所警覺,取徑于斂藏,著意將意象、象征由修辭性運用,轉而為一種整體性“境象幻構”,一切就煥然而為“表現(xiàn)”了:
我已倦。已怠。那修篁最終不屬于詩人。
我前生面壁幾十載,今生依然不清不醒。
我竟欲渡河!
傷是自己的。去吧!
天空無風無雪???!空!空!
但生命最后的詩句還是要寫的。
結束就是飛翔!
飛翔就是渡河!
——《飛翔就是渡河》
此詩如就其內(nèi)容而言,似乎是前詩的邏輯延續(xù)。它從“我已倦。已怠”入手,其底子是高度主觀抒情的。但仔細體會,你卻感到它并不空泛,詩人雖說不事寫實描摹,詩中卻宛然有畫意、有事境,諸如“修篁”、“渡河”、“天空無風無雪”乃至“飛翔”,這些散碎的意象、事態(tài)或曰經(jīng)驗碎片,通通有著可整飭于特定時空之樹的整一關聯(lián)性。試想一下陳子昂的名作《登幽州臺歌》和許多古典作品,那種整一于客觀的“意境”呈現(xiàn),相形之下,此詩結體趣味之現(xiàn)代,我以為是顯而易見的。而其可貴之處卻在于:寓于主觀的客在(經(jīng)驗)散點直觀。它使我們閱讀的詩思,于體認之際,有可能遷延和歸宿于理念深處。
這在野松,當然是化蝶一般的“蛻變”,是其抒情方式的一個小小飛躍。
以下的發(fā)揮或許關乎“詩道”,即詩歌鑒賞的經(jīng)驗告訴我們:拘泥于現(xiàn)實整一的書寫是愚笨的,而一味玄空高蹈也與詩疏離,“允厥執(zhí)中”的詩歌書寫,似乎始終是讓詩句處在主客逆反的滑動之中,亦即當其以客觀呈現(xiàn)時,它內(nèi)在地在向主體方向滑動;而當其以主觀出現(xiàn)時,卻又內(nèi)在地向客體方向滑動。這一“詩道”圖式,令人想起《易經(jīng)》的“陰陽魚”圖——那式微而漸巨的陰陽潛轉。這種主客體的對象化潛變、“轉貸”,是詩之為詩的“詩道”所寄?是詩歌形象思維的“詩藝”核心?野松近作抒情方式的“蛻變”,庶幾近之。
在野松的“裸袒的靈魂”系列詩作中,無論像《潛水》、《大海深處依然是大?!返恼蝗【?,還是《一棵雨中開花的樹》、《我一直在無邊的空寂中抵抗》、《生命是孤寂的》的立足抒情,都具有這種逆向潛轉的特征,從而富于感性直觀和象征意蘊。例如《大海的深處依然是大?!罚髌分械摹芭?,你說”的抒情視角,既有別于“我”(第一人稱)的主觀抒發(fā),也和他者眼光的“物觀”不同,這是一種主客互逆的視角妙轉,本質(zhì)上它是將“我”化入“對象”,通過一種對象化直觀,“以鹽的無形”把主體“轉貸”出去。它不同于古詩的客觀整一(意境),而是結體于主觀整一的,然而其中有象(意象、事象)——經(jīng)驗的散點直觀的語象,那種可以聯(lián)點擬境(物境、事境)的語象。正是這些語象,草蛇灰線地凝結著詩人的經(jīng)驗積淀,給了讀者歸返自身的“轉貸”可能——而在經(jīng)驗積淀的深處,人與人“理念”潛同因而潛通。無所附麗的抒情容易淪于“說”(議論),同樣,無所附麗的“物觀”,容易流于泛實——空泛無寄的瑣屑現(xiàn)實。情無孤懸,而合于“詩道”的表現(xiàn),恰恰是于物表(主、客觀)之下別有積淀。
《飛翔就是渡河》是一首令人讀后為之感到不安的詩。該作隱然傳達出作者的現(xiàn)實幻滅感,對詩意地棲居的可能(以“修篁”象征)的幻滅;而“生命最后的詩句還是要寫的”,其執(zhí)著的主體訴求,儼然把詩歌“升級”為終極目、“以美儲善”的宗教——給了李澤厚主義一個實證。此所以我說野松的詩歌書寫,與其說是創(chuàng)作不如說是自我救贖。如果說《渡河》一詩在宣說尋求解脫(“飛翔”),那么《這決不是我道路的盡頭》,表達的依然是渴望自由的訴求:
高過我心中那片高地的
河流,此時,也正從我的體內(nèi)
奔入這茫茫的大海
這是其傾心和價值認同的直觀表達,那匯入“大海,這自由的元素”(普希金詩)的,被他在心頭高舉的“河流”,無疑正是不羈的自由!這是一首更蘊藉、更積極,堪與前詩媲美的佳作。那么,是什么在消磨著詩人的意志,他掙扎于其中與之抗爭的又是什么?循此我們即走入其現(xiàn)實關懷的沉重深處?!稘撍肥且八蓪ψ陨硖幘车碾[喻:“缺氧的水在浸潤我的同時/給我一種壓迫,一種強行的壓迫/……我不是一條得水的魚兒”。價值游離產(chǎn)生的心理厭煩,導引詩人的詩筆向外、向下,由此揭露和批判現(xiàn)實之作,開始一一浮現(xiàn)……
限于篇幅,本文僅就抒情方式的“蛻變”及主體特征,對野松近作略陳管見。在我看來,今日中國詩壇的眾聲喧嘩、浮塵無序,正反映了寫作者精神的迷漠無據(jù)。而欲深化有關詩歌標準的討論,首先必須對這一精神現(xiàn)狀有所洞悉。如果脫離之,欲求一個“約略近之”也難。
野松近期詩歌的藝術“蛻變”,在我看來,恰在于內(nèi)容上返還經(jīng)驗“積淀”,在“詩道”上趨于主客體契合,而在對現(xiàn)代人精神狀況的呈現(xiàn)上,則表現(xiàn)出真摯而熱切的價值訴求。因之可視為一種成長和進步。這種成長和進步,是否隱微例證著當代詩歌的某種成長與進步?詩事一局棋,舉凡盤面存在(無數(shù)個別),都自有彼此纏絡的整一關聯(lián)性。據(jù)此,打量一下野松近作——解剖一個麻雀,或可于我們致力構擬詩歌共識,不無裨益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