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昊
《切腹》影片故事設定于日本德川幕府統(tǒng)治時期,公元1630年,初步老年的浪人武士津云半四郎來到諸侯井伊家門前,聲言因為貧困想借寶地切腹自絕。在行儀式之前他娓娓細述自己與數(shù)月前提出同樣要求的年輕武士千千巖求女之間關系,后者被井伊家逼迫用竹刀切腹咬舌而亡。在冗長的對峙之后,津云半四郎幾乎咆哮著吼出對虛偽的統(tǒng)治階層的憤怒,痛斥貴族的不人道,隨后孤膽殺死殺傷數(shù)人、摔碎井伊家先祖武士鎧甲,最終面對火槍舉刀自切。該片借助落難的武士為救病危妻兒被吝嗇而殘忍的貴族逼迫切腹自殺,及其岳父孤身入虎穴為女婿復仇的悲劇傳奇,控訴了日本封建時代統(tǒng)治階層的虛偽、自私和殘忍。導演小林正樹通過《切腹》等一系列電影作品清楚地表達出自己的左翼思想,該片無愧為日本電影史上最偉大的人道主義杰作之一。
看過影片的人都會被影片單純的視覺美深深吸引,整個電影的鏡頭語言給人一種冷靜而精確的感覺。首先導演大量利用了傳統(tǒng)建筑外部與內(nèi)部簡潔的線條塊面來制造黑白分割的節(jié)奏,場景描繪增加了影片的森嚴感。其次,導演刻意制造了人物組合的對稱與不對稱來回應建筑物對稱與不對稱,尤其是拍攝人物之間氣氛緊張的對白時,作者大量結合了單一人物正面的大特寫鏡頭(對稱)和對話雙方同時出現(xiàn)在鏡頭中的組合鏡頭(不對稱),這種結合制造了某種既莊嚴又不至于刻板的視覺風格。從攝影機的運動來看,導演也是煞費苦心,因為影片結合了大段相對靜止的對白場景和極富動感的打斗場面,為了避免二者的對立,導演非??酥频卦趯Π讏鼍爸幸怨潭ㄧR頭為主,配合人物運動和心理情緒變化,輔之以不易察覺的鏡頭搖移和拉伸;同時在鏡頭運動激烈的打斗場面則抓住時機制造了一些固定鏡頭以強化塑造人物。利用黑白影像特有的純粹感,導演在布置上很是下了功夫,不只是建筑本身的黑白分割,還包括人物服裝和道具。比如在井伊家眾人的灰衣環(huán)伺下,千千巖求女著白衣跽坐于鋪以白布的切腹平臺,一是因為白色象征純潔和天真,二是切腹的血在白色背景上從黑白影像中呈現(xiàn)出來是濃郁的黑色;而其岳丈卻一襲黑衣坐在同樣的白布上,復仇者和控訴者的形象躍然于銀幕。
另外電影在聲音方面的處理也是相當精彩。音樂家武滿徹選用了琵琶作為制造整個影片音樂敘事基調(diào)的背景樂器,這種日本琵琶非常好地保留了從中國唐代引入日本時的構造,它所奏響的連續(xù)音柔中帶剛,緩中兼急,非常好的與影片攝影的冷靜干練風格形成碰撞,暗示了電影敘事的暴雨將至。另外,除了一些也是日本傳統(tǒng)樂器制造出來的音響用于鏡頭轉(zhuǎn)場之外,導演對聲音的運用極其克制,極少主義風格的環(huán)境音如腳步聲制造了冷漠甚至令人發(fā)怵的聲音特效。所以電影中出現(xiàn)的兩次鳥叫讓觀者印象深刻,因為這兩次令人愉悅的鳥叫分別回應著1.千千巖求女對救妻和子有望的天真幻想和;2.剛剛長大成人的美保(津云半四郎的女兒、千千巖求女的未來妻子)的美麗和悅目。而這美好卻更像準備為我們閱讀的傷口咸鹽,因為我們很快知道悲劇臨頭。另外不得不提到的是男主角津云半四郎的嗓音,尤其在切腹庭院向御家老發(fā)難時他那低沉而充滿穿透力的嗓音,這是他運用腹腔共鳴發(fā)聲所帶來的特殊效果。
敘事上,《切腹》這部地地道道的日本電影繼黑澤明的《羅生門》之后吸收了西方現(xiàn)代電影的閃回敘事結構,讓我們從一個尋求切腹的浪人武士聽管家描述另一個年輕武士切腹的過程開始,通過數(shù)次不斷閃回到過去生活來一點點解開兩位武士之間糾葛的親情關系。故事時間僅僅數(shù)小時,我們能清楚地觀察到切腹發(fā)生地——庭院里的太陽影子變化,但因為不斷的閃回敘事,這種時間的濃度使我們仿佛跌入一個事件萬花筒,也使影片呈現(xiàn)為一種奇特的復式結構。值得注意的是,導演在演進兩條敘事線索時(正敘和追敘)非常奇妙地設置了對稱性,比如千千巖求女和津云半四郎在進入井伊家時的幾段正反打鏡頭的構圖和剪輯設計得幾乎一模一樣。另外,在敘事碎片的組合下,讀者慢慢才能意識到,千千巖求女和他的幼子在非常相近的時刻經(jīng)歷了垂死掙扎,這一設置隱秘地增大了影片的悲劇色彩。
《切腹》看似是一部娛樂性質(zhì)的武士電影,其中有極為精彩的津云半四郎和澤瀉彥九郎(丹波哲郎飾)之間的對決,并且所有打斗用的還是真刀劍。但是有別于當時流行于日本影壇的膚淺的劍戟片,這是一部深沉的反武士道電影。它反的不是作為個人的武士操守,或者一整套武士戒律;不是那些敗德的武士,而是被幕府大名用來作為統(tǒng)治、控制武士的精神迷藥:武士道精神。這一精神要求武士無條件忠于主人(拋棄個人情感和訴求),它鞏固了幕府統(tǒng)治的集權主義根基,并最終將日本民族推向了二戰(zhàn)的罪惡深淵。影片中男主角津云半四郎面對女婿的尸體和他切腹的竹劍,潘然醒悟,涕奔淘號:“原諒我......你賣這些劍,是為了美保的緣故,賣了它們......可我沒有留意,我從不與我的劍分離,我從來不敢這樣去做,我的無知,令我緊握住那沒用的象征!”可憐一直恪守武士道德的他守劍如命,壓根沒有想到過要鬻劍救命(女兒、孫子的命)。也就是說,所謂真正的武士把精神符號——“劍”當成比生命和親情更高的東西。這一幕令人印象深刻。
影片還對另外兩個對于武士而言至高無上的精神象征用影像的方式進行了或顯或隱的批判。一是出現(xiàn)在片頭又魅現(xiàn)于片尾的井伊家先祖鎧甲像。它徒具其殼,卻不僅使跋扈的御家老凡大事必磕頭求問,而且在津云半四郎抱起它時嚇退眾武士。它被摔成八塊,卻又在事件過去后被原樣供奉,賡續(xù)使命。這鎧甲陰魂不散,它集合了先祖和武士這雙重身份,是以牢牢將武士階層控制于手,并且它高高在上的壓迫感十足的形象影射了官僚系統(tǒng),這一指責從津云口中說出:“如果官員不去阻止,這些事情會不斷發(fā)生的”。
另外一個重要的象征當然是櫻花。在影片中,有兩處櫻花場景。一處出現(xiàn)在少年千千巖求女和美保寫字學習的書房窗外,少年男女純真美好的形象在浪漫詩意的櫻花飄灑下更顯得純潔。這里的櫻花是真實的櫻花,是生動的,美麗的有情之物,它讓人聯(lián)想到對武士精神的著名隱喻:武士崇尚櫻花短暫之生和凄美斷然之落,死亡之時刻也正是生命最絢爛的時刻。以及著名的對櫻花齊同落下而不是單朵散落的膜拜,日本人借此喻指武士集體存在的價值超越個人存在的意義。但是在這個場景,櫻花的存在更多是本體的而非虛擬的,櫻花的飄散真實美麗,它烘托了氣氛,更影射了少年生命不久將隕落的運命,而并不是抽象的武士道符號(請注意上文提到千千巖求女切腹時正是穿著象征純潔的白色喪服)。另外一處櫻花的出現(xiàn)幾乎成為暗穿影片的造型線索。那就是出現(xiàn)在切腹庭院東向墻面的井伊家井字符號和符號所覆壓的一朵圖案化了的櫻花。這朵櫻花在影片中不時出現(xiàn)在殘忍的御家老身后,見證著在這個庭院發(fā)生的罪惡和反抗。最后搏殺一場,津云半四郎在眾家臣刀槍逼迫下?lián)湎驒鸦ň?,他背朝櫻花雙手張開的樣子富含隱喻意味:那是在保護櫻花的純潔還是在倚靠道義?最諷刺的是事后,噴濺在櫻花上的血當晚即被抹去,血染櫻花的悲壯意向消失在夜色。要提請觀者注意的是,這一朵櫻花是高度抽象的櫻花,它作為一個精神符號印刻在墻,是作為武士的道德象征存在的,它提示武士忠誠和視死如落櫻。而井伊家的井字符號附在櫻花之上使這個布景充滿了象征意義:形似囚籠的井字正好將櫻花牢牢壓縛,這正是在暗喻統(tǒng)治階層借武士對櫻花的崇拜在給武士階層服食精神迷藥,讓被洗腦的他們死忠于這些諸侯貴族。這不禁讓我想起二戰(zhàn)中令盟軍心中發(fā)毛的“神風敢死隊”和被封閉在中途島地堡里令美軍損失慘重的日本兵。最后,這單朵櫻花被束縛的意向又完美呼應了影片切腹武士單槍匹馬被困于貴族庭院的悲壯形象。所以,電影中兩處櫻花,一實一虛,巧妙地歌頌了作為個人義節(jié)操守象征的櫻花又批判了統(tǒng)治者的虛偽和險惡用心,結構巧妙,令人擊節(jié)。
魯迅先生定義過悲劇是將美好撕裂給人看,而《切腹》的悲劇結構讓人印象深刻之處在于,它不是單層悲劇,卻是雙層的,而且此雙層是遞進式的而非并列式的。影片首先撕碎美好的千千巖求女和他的家庭。片中最唯美最讓人心碎的不是他切腹的場景和后來的幾場打斗,卻是他和少年美保在櫻花飛動的書房一場以及成婚的樸素儀式一場。第二次看影片的觀眾看到那兩個場景都會特別心疼,因為他們明白這美好馬上要被碾為齏粉。為了救生病的妻兒,千千巖求女不僅早就賣掉武士象征的佩劍,最終還鼓起勇氣去井伊家要求切腹以期對方能予以金錢施舍。接下來我們都會被津云半四郎作為弱小者決絕干云的勇武所震懾,那是一種怎樣堆砌起來的力量感啊。我們的靈魂為這種正義一震,我們關于武林豪俠匡扶正義的熱血在閃爍的屏幕前涌動蒸騰,尤其是這武士破釜沉舟以一人對抗整個權勢大家族給人一種真英雄的悲壯感。這應該就是古希臘悲劇的所謂“凈化”。但是最終,切腹的武士只是作為“切腹的武士”——一個符號——被告示出去,他所有的陳述以及勇敢抗爭以及尊嚴的血軀都被“切腹”二字輕輕松松的掩蓋下去了,御家老在事發(fā)后要求下人將事情改頭換面告示出去(官控媒體):被殺死的家臣都只是病死,切腹武士的“愿望”得遂,這反倒鞏固了井伊家在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的地位。
內(nèi)戰(zhàn)造就的武士階層在和平時代的脆弱是《切腹》悲劇的表,而統(tǒng)治階層及其統(tǒng)治體制的虛偽和自私是造就悲劇的里。向諸侯以切腹求助的落難浪人武士是被統(tǒng)治者德川家族輕輕松松拋棄的,他們像是失業(yè)流民,只能轉(zhuǎn)操他職,片中的兩個浪人武士一個做起傘和扇子,一個只能教教鄰里小孩,勉強果腹。千千巖求女竹刀切腹不得以自絕時求助于介錯(介錯是在武士切腹疼痛難忍時幫助他速死的武士),但身為介錯的澤瀉彥九郎卻像一面冷酷的鏡子反射了御家老的殘忍,直到其咬舌自盡才幫忙了斷。
《切腹》以其完美的技巧結合作者深沉的左翼人道主義精神為人類電影史貢獻了一部蕩氣回腸、發(fā)人深省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