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灼詞派論被忽視原因探析

（牡丹江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 黑龍江 牡丹江 157012）

《碧雞漫志》乃南宋王灼所著詞曲評論筆記，其中，王灼評論了近六十家詞人，在評論中亦勾勒劃分出了詞體演變之三大流派：“學(xué)東坡”的雅韻一派、“源流從柳氏來”的側(cè)艷一派、“組之流”的滑稽一派，可以說，這對于詞派的劃分無疑是最早也是較為全面的，具有先瞻性意義。然其詞派劃分成果雖未如電光流火般稍縱即逝，但在此后的詞論中，無論是何種劃分方法，分為幾種派別，都并未對王灼的成果予以充分重視。如果我們遵從后世詞派二分法，按大致風(fēng)格而論，姑且可以將側(cè)艷派歸分到婉約派中，將雅韻派歸到豪放派中，而單單滑稽詞派無處可歸。故筆者認為王灼在詞派理論上的建樹被忽略或不被接受的原因與滑稽派的風(fēng)格及功能有莫大關(guān)系。

一、滑稽派探源

就現(xiàn)存文獻來看，最早的滑稽詞可算是唐中宗時流傳的《回波樂》，其被清人馮金伯稱為“俳諧詞之祖”。據(jù)孟棨《本事詩·嘲戲第七》記載:

中宗朝，御史大夫裴談奉釋氏。妻悍姑。談畏之如嚴君。嘗謂人:‘妻有可畏者三:少妙之時視之如生菩薩。及男女滿前，視之如九子魔母，安有人不畏九子母耶?及五十六十，薄施妝粉或黑，視之如塢盤茶，安有人不畏塢盤茶？時韋庶人頗襲武氏之風(fēng)軌，中宗漸畏之。內(nèi)宴唱《回波詞》，有優(yōu)人詞曰:‘回波爾時拷佬，怕婦也是大好。外邊只有裴談，內(nèi)里無過李老?！f后意色自得，以束帛賜之。”

而最早被冠以滑稽詞名的作者是北宋初期的陳亞，吳處厚《青箱雜記》稱其：“雖一時俳諧之詞，然所寄興，亦有深意?！狈Q陳亞為“近世滑稽之雄”。王辟之亦稱“亞性格滑稽，好為藥名詩，寫有百余首，亦喜為藥名詞”?；~發(fā)展到宋代，蔚為大觀，大多詞人都會有滑稽作品出現(xiàn)，其中不乏包括蘇軾、黃庭堅、朱敦儒、辛棄疾、劉克莊、劉過、楊萬里等詞壇巨匠。

滑稽作為一種藝術(shù)要素自古存在，劉勰是第一個對滑稽作品作出評論的批評家，他在《諧隱》中點明滑稽類作品的本質(zhì)：“本體不雅，其流易弊?！碧攸c：“諧之言皆也，辭淺會俗?！惫δ埽骸敖詯傂σ病！辈⑶疫M一步明確指出：“東方、枚皋，糟啜醨，無所匡正，而詆嫚媟弄?！睆亩龀隹偨Y(jié)“會義適時，頗益諷誡?？諔蚧乱舸髩??！?/p>

滑稽詞亦稱徘諧詞，也正是大致沿襲著這一傳統(tǒng)而發(fā)展的。筆者就歷代明確標有“俳諧”“嘲”“弄”的滑稽詞作進行分析，認為滑稽詞風(fēng)格主要是“嫚戲污賤”“滑稽無賴”，以“豪放之首”蘇軾的《南柯子》為例：

師唱誰家曲，宗風(fēng)嗣阿誰，借君拍板與門槌，我也逢場作戲莫相疑。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皺眉，卻愁彌勒下生遲，不見阿婆三五少年時。

蘇軾以戲謔的手法嘲笑大通和尚，無半點莊重可言?；~的主要功能為“調(diào)笑”。如王世貞《藝苑卮言》記載:“宣、政間，戚里子邢俊臣，性滑稽，喜嘲詠，常出入禁中。喜作《臨江仙》詞，末章必用唐律兩句為謔，以寓調(diào)笑。”

除此之外，亦有一些并非只為一笑的作品，從形式而言，存在以回文、隱語或以藥名入詞等一些文字游戲之作，如蘇軾《菩薩蠻·回文》：

落花閑院春衫薄。薄衫春院閑花落。遲日恨依依。依依恨日遲。夢回鶯舌弄。弄舌鶯回夢。郵便問人羞。羞人問便郵。

此類作品并非為了博人一笑，主要是對形式上的審美追求兼有逞才的作用。而在功能上，亦有隱晦、反諷、寄興之作。如徐似道《一剪梅》詞：

道學(xué)從來不則聲，行也《東銘》，坐也《西銘》。爺娘死后更伶仃。也不看經(jīng)，也不齋僧。卻言淵子太狂生。行也輕輕，坐也輕輕。他年青史總無名。你也能亨。我也能亨。

具有較強批判性的滑稽詞作如龔明之《中吳紀聞》卷五所載之詞:

京師有謔詞《滴滴金》:‘當初親下求言詔。引得都來胡道。人人招是駱賓王，并洛陽年少。自訟監(jiān)宮并岳廟，都一時閑了。誤人多是誤人多，誤了人多少。

此類有“寄興”、有“深意”，寓怒于笑的滑稽詞，數(shù)量雖然不多， 卻有不可小覷的批判力量。

綜上所述，滑稽詞是“以游戲調(diào)笑面目出現(xiàn)的專門表現(xiàn)詼諧、幽默情感的作品”。雖然其由于表現(xiàn)出的不莊重、不符合儒家理教，而不為人所重，且古代詞論家亦多持批評排斥態(tài)度。如曾慥“涉徘謔則去之”，但同時也正是由于其詼諧幽默的審美效果，及其諷刺權(quán)奸和抨擊弊政的功能，使其具有了存在的空間，以及得以繼續(xù)生存的活力。

王灼在《碧雞漫志》中對于詞體滑稽一派的起訖源流，專題論述：

長短句中作滑稽無賴語，起于至和，嘉之前，猶未盛也。熙、豐、元間，兗州張山人以詼諧獨步京師，時出一兩解。元間，王齊叟彥齡，政和間，曹組元寵，皆能文，每出長短句，膾炙人口。彥齡以滑稽語噪河朔。組潦倒無成，作《紅窗迥》及雜曲數(shù)百解，聞?wù)呓^倒，滑稽無賴之魁也。夤緣遭遇，官至防御使。同時有張兗臣者，組之流，亦供奉禁中，號曲子張觀察。其后祖述者益眾，嫚戲污賤，古所未有。

王灼在此雖未明確使用流派一詞，但從其表述中我們不難看出他對于此一派別的明確認定。王運熙在《中國文學(xué)批評通史》中曾指出：“有淵源繼承關(guān)系的作家作品，就在詩歌史上形成了流派”。陳文新論及中國文學(xué)流派意識的發(fā)生和發(fā)展也稱：“一個流派的形成，首先必須確立其統(tǒng)系歸屬?！蓖踝埔讶豢吹健安茉獙櫋睘椤盎鼰o賴之魁”，其“《紅窗迥》及雜曲數(shù)百解”“聞?wù)呓^倒” 的藝術(shù)效果，且吸引一批模仿者和追隨者：“其后祖述者益眾，嫚戲污賤，古所未有?！?/p>

二、滑稽派受冷落探因

滑稽詞雖未能得到歷代文人學(xué)士的重視，然相關(guān)記載較滑稽詞派而言，卻也算是豐富多彩了。而滑稽詞派卻僅在王灼《碧雞漫志》中有所提及，指出其是產(chǎn)生于政和年間，以曹無寵為首以滑稽調(diào)笑為目的群體。此后歷代詞論中便再難找到有關(guān)滑稽詞派的只言片語?；~派何以受到冷落的原因，筆者認為主要有以下幾方面。

其一，南宋后期，滋養(yǎng)滑稽詞派生存的社會風(fēng)氣有所改變。在宋代從建國之初，便開始注重精神方面的享樂，經(jīng)過百年的休養(yǎng)生息，到北宋中后期，社會籠罩著奢靡享樂之風(fēng)。而滑稽詞的詼諧幽默，滑稽調(diào)笑的娛樂手段，在一定程度上迎合了宋人的享樂需求。當權(quán)者的喜好促使大批的文人及市井之人對滑稽詞進行創(chuàng)作。而北宋末南宋初時，社會動蕩不安，原本享樂風(fēng)氣被救國之情沖淡，靖康之變的巨大災(zāi)難，國破家亡的慘痛現(xiàn)實，無不震撼著詞人們的心靈。全國性的風(fēng)花雪月、奢靡享樂之心被驟然驚醒。憂時憤世之作成為詞壇的主旋律?！疤煜虏宦労蜆分?。”南宋時期無論是詞作亦是詞論都開始關(guān)乎世情，或表達“救國之心”，或抒發(fā)“黍離之悲”。故適合滑稽詞派成長的土壤也就此消失。

其二，雅文化的倡導(dǎo)，至使滑稽詞派的消失。宋代初期，城市經(jīng)濟繁榮發(fā)展，市民階層有所壯大，促進了俗文化的興盛，也為滑稽詞派的產(chǎn)生奠定了良好的基礎(chǔ)。市民階層的崛起和壯大，使其開始尋求各種適合自己的文化娛樂活動，那些為市民階層所喜聞樂見的、詼諧而帶有活力的文化娛樂便興盛起來。而市民階級的這一市場需求，造就了大批創(chuàng)作滑稽詞的底層文人。然自南宋初期開始宋人便極力提倡雅文化，文人們大都要求“下字能雅”“好而不俗”。到中后期尤盛，張炎《詞源》開篇即論雅正。而俗文化被排斥于主流正統(tǒng)之外，其生存發(fā)展便出現(xiàn)了困窘。在人人求做莊人雅士的社會中，滋養(yǎng)滑稽詞派生存的俗文化的開始低迷，而滑稽之詞又大多出自謔浪遊戲，開始受到莊人雅士的排斥，曾慥《樂府雅詞》指出：“涉諧謔則刪之?！闭哺翟u康伯可曰：“非不可取，然其失也詼諧。”滑稽詞的創(chuàng)作者自然就會減少，滑稽詞派也隨之慢慢消失。

其三，南宋后期已不存在大量創(chuàng)作滑稽詞的作者。詞派顧名思義指的是一個群體，而南宋后期滑稽詞的創(chuàng)作者以無法像曹組那樣大量創(chuàng)作慢詞，也沒有“不學(xué)柳耆卿，則學(xué)曹元寵”的“組之流”。間或有幾人寫滑稽詞，亦非把其當作主流，滑稽詞作只能占其總作品的千分之幾乃至更少。此類作者皆按其主流文學(xué)作品歸流分派，故出現(xiàn)只有滑稽詞而無滑稽詞派的現(xiàn)象。

其四，滑稽詞派的審美祈向亦是造成其消失的一個重要原因?；~一般都是以淺俗的語言、戲謔的口吻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呈現(xiàn)出一些鄙俗風(fēng)貌。正是這一詼諧的審美風(fēng)格不被后人所認同。如詹傅在《笑笑詞序》中曰：“近世詞人，如康伯可，非不足取，然其失也詼諧?！毙鞄熢段捏w明辨序說》中言：“雖含諷喻，實則詼諧，蓋皆以文滑稽爾，不足取也。”

[1]孟棨等著.《本事詩》[M].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1957年. 第24頁

[2][宋]吳處厚撰，李裕民點校.《青箱雜記》[M].中華書局，1985年.第6頁.

[3] [宋]王辟之撰，呂友仁點校.《澠水燕談錄》[M].中華書局，1981年.第26頁.

[4] [南朝]劉勰著.《文心雕龍注》，范文瀾注[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第270、270、270、270、272頁.

[5] [明]王世貞著.《藝苑卮言》[M].鳳凰出版社，2009年.第53頁.

[6] 唐圭璋編.《宋詞紀事》[M].中華書局，2008年.第357頁.

[7] 劉揚忠撰.《唐宋徘諧詞緒論》，《詞學(xué)》第十輯[A].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第53頁.

[8]曾慥撰.《樂府雅詞序》，金啟華等編.《唐宋詞集序跋匯編》[M].江蘇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352頁

[9] [宋]王灼著.碧雞漫志[M] .中華書局，1958年，第61頁.

[10]王運熙等.中國文學(xué)批評通史·魏晉南北朝卷[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79頁.

[11] 陳文新.中國文學(xué)流派意識的發(fā)生和發(fā)展[M].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第117頁.

[12] [宋]鲖陽居士撰.《復(fù)雅歌詞》， 張惠民編.《宋代詞學(xué)資料匯編》 [M].汕頭大學(xué)出版社，1993年.第249頁.

[13] [宋]詹傅撰.《笑笑詞序》， 金啟華等.《唐宋詞集序跋匯編》[M].江蘇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229頁.

[14] [明]徐師曾著，羅根澤校點.《文體明辨序說》[M].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年.第16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