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婉琳
歷來都認(rèn)為,陶弘景的《答謝中書書》最主要的特點是描寫“山川之美”,語言清麗而簡潔。但我以為這不是關(guān)鍵,關(guān)鍵在于它既寫出了“古來共談”的“山川之美”,又寫出了“獨與其奇”的特別感受,使短短一篇寫景小品文具有了特別的內(nèi)涵。
先看作者是如何描寫這“古今共談”的“山川之美”的?
高峰入云,清流見底。兩岸石壁,五色交輝。青林翠竹,四時俱備。曉霧將歇,猿鳥亂鳴;夕日欲頹,沉鱗競躍。
區(qū)區(qū)四十字,寫盡山川的盎然生意。
有俯仰生姿的視角:仰望山峰高聳入云,俯視河流清澈見底,平視石壁五彩輝映,林青竹翠。俯仰之間,自然景物不再是單一的平面,而是立體呈現(xiàn)出了空間感。
有冷暖色調(diào)的映襯:高峰和清流,極高與極深,都透著寒意;石壁的五色,其中既有石壁的本色,又使人聯(lián)想到石壁反射著太陽的光芒,青黃黑白赤,人間五種正色,頓生暖融融之感。竹林的青翠,本是冷色調(diào),又因是四季常青,就透著一股生機的熱情。曉霧的清寒即將散去,升起猿鳥的熱鬧;夕陽的溫暖將要落下,激起潛游的寒魚。冷與暖,交錯呈現(xiàn),周而復(fù)始,循環(huán)往復(fù),這就增強了景物的層次性與豐富性。
有動靜得宜的配合:高峰、清流、石壁本是靜景,著一“入”一“見”一“交輝”,便賦予了景物以主觀能動性。(筆者認(rèn)為此處的“見”讀音為“xiàn”,取“主動呈現(xiàn)”之意。)“曉霧將歇”“夕日欲頹”,大自然的晨昏交替之時,最是蒼茫靜穆;“猿鳥亂鳴”“沉鱗競躍”,這些隱藏在山林河流深處的小動物自由地舒展著性靈。山川之靜謐給了最微小的動物以活動的安全感,而小動物的熱鬧活動更顯山川之靜謐。這與“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宏大的廣角剛剛展開,卻偏偏緊跟著兩幅生動細(xì)節(jié)的聚焦。視角的收放,靜中藏動,以動襯靜,相得益彰。
有參差未至的和諧:值得注意的是作者選取的時間節(jié)點:“曉霧將歇”“夕日欲頹”。不可忽視這一“將”一“欲”。如果換成“曉霧已歇”“夕日未頹”,畫面是否會更加清爽呢?不會。事實上這正是作者有意為之的審美期待:曉霧將歇而未歇,夕日欲頹而未頹,一種將至未至的美,越是接近越興奮,而一旦到達(dá),盛極而衰,期待的美感便消失了。從動態(tài)上說,“將”“欲”給人以不斷發(fā)展的動感,而“已”“未”則顯停滯呆板。再來看“猿鳥亂鳴”和“沉鱗競躍”。動詞“亂”“競”賦予了畫面以鮮活的生命力。能做到這點的動詞有很多,但是在表達(dá)效果上這兩字最為傳神,因為它們傳達(dá)出一種參差隨性的狀態(tài)。于破曉、于黃昏,來一場隨心所欲、縱情恣肆的狂歡,正是生命最原始本真的狀態(tài),任何的整齊劃一都顯得矯飾虛假。
美景如斯,自然天成。于是陶弘景情不自禁地贊嘆道:
實是欲界之仙都。
說此地是美景,無可非議。若拔到“人間仙境”的高度,未免主觀色彩過于濃烈,大多數(shù)世人無法茍同。畢竟我們跳出文本意境再看這方山水,有的只是山水竹林鳥獸蟲魚,與大干世界的精彩紛呈相比,到底顯得寡淡失色。然而陶弘景不依不饒,繼而寫道:
自康樂以來,未復(fù)有能與其奇者。
陶弘景眼中的山川,不僅有美,更吸引他的是山川之奇,且是一種無人與共的“獨與其奇”?!翱禈饭焙卧S人也?那是山水詩的鼻祖,第一個把自然界的美景引進詩中,使山水成為獨立的審美對象。鮑照評價其詩“如初發(fā)芙蓉,自然可愛”。而對于陶弘景,知音唯此一人,且已作古?!拔磸?fù)”兩字,同時傳達(dá)出得意之情和失落之感。這才是這方山水帶給他的獨特感受??此撇莶萁Y(jié)尾的兩句,實則是點睛之筆,無疑給全文翻出了韻外之致,為陶弘景超凡脫俗的審美心境張本。
說它奇,必是看到了這方山水難能可貴之處。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提到:“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蔽覀兛吹降淖髡吖P下這片山水,不同于山陰道上的目不暇接,并無時令、地方特色,無形中暗示了陶弘景所寫的山川非一時、一地之景,而是理想化的君子居所?!吧剿撿`化了,也情致化了。”此地有山有水有竹林,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萬物都以其原生的樣貌自由自在地生長,本真的狀態(tài)足夠活色生香。而“我”,與這一切又是相互平等獨立的存在。文中寫景并無“我”的活動,但“我”的視角無所不在,所有的景物都帶有對“我”主觀心理的投射,于無人之景中創(chuàng)設(shè)出有我之境。人與山川的關(guān)系像極了淡若水的君子之交,若即若離間自有心照不宣的欣賞。一如陶淵明之與南山,李白之與敬亭山。平淡自然,與世無爭,好一個清凈之所在!這種意境正是山川“奇”之外在呈象。
境由心生,淡泊寧靜的心境才是陶公能“獨與其奇”的內(nèi)在歸因。這種心境的歷練與其所處時代背景不無關(guān)聯(lián)?!皾h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蔽簳x時儒學(xué)獨尊的地位被破除,對政治失望的文人紛紛在釋道中尋求精神的皈依,崇仰自然、娛情山水的風(fēng)氣在文人士族中盛行。陶弘景三十六歲辭官退隱茅山,長達(dá)四十五年不與世交,梁武帝曾多次贈官不受,但有關(guān)國家大事都要向他咨詢,時人稱之為“山中宰相”。據(jù)載齊高帝蕭道成曾詔問陶弘景“山中何所有”,陶答以詩曰:“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逍遙此中之樂,得之心而不足為外人道也。白云深處的隱士生活,就這樣被詩化了,使我們幾乎忘卻了他們物質(zhì)上必然存在的饑寒困苦。
筆者借齊高帝之問回望文中這方山水,無非峰巒、河流、竹林以及鳥獸游魚,實在乏善可陳,常人游于此恐怕更多的感受是美則美矣,然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但在陶弘景眼中,這里卻是最安逸的所在了。景物在他眼中熠熠然有了風(fēng)骨:峰巒之高直上云霄睥睨群山,河流之清澄澈見底不容一絲污濁,竹林蒼勁無懼四時傲雪凌霜。這哪里是山水,分明是高潔傲岸的隱士魂魄??!作者把自己的心志化成山水,游目騁懷,山山水水皆是遺世獨立的隱士精神。物我交融,超然物外,無我之境由心而生。一如披星種豆的陶淵明、采薇而食的伯夷與叔齊。當(dāng)物質(zhì)和精神不能兩全時,隱士們堅毅地選擇后者,這樣才使靈魂的光芒更加溫暖耀目。而能與其奇者“未復(fù)有”,我們看到的不僅僅是“居高聲自遠(yuǎn)”的隱士清高,也有一絲知音難覓的惆悵。正是對功名利祿的鄙棄,對逍遙自由的追求,成就了陶弘景“獨與其奇”的精神境界。
陶弘景“獨與其奇”的淡泊心境也是其道家美學(xué)思想的折射。陶弘景是南朝著名的道教學(xué)者,自號華陽隱居,受道家思想影響頗深。老莊哲學(xué)的整個思想體系建立在崇尚自然、順應(yīng)自然的精神之上。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中有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薄按笠粝B?,大象無形?!敝撩赖臉芬簟⒅撩赖男蜗笠呀?jīng)達(dá)到與自然融為一體的境界,反倒給人以無音、無形的感覺。這一思想的深刻之處在于抓住了美之為美的實質(zhì),即美是客觀存在與主觀感受的統(tǒng)一。自然萬物的存在形態(tài)不隨人的主觀意志為轉(zhuǎn)移,對美丑的評判標(biāo)準(zhǔn)卻在于人的主觀感受與審美境界。陶弘景的審美原則顯然與老莊的思想一脈相承:平淡自然比之于濃墨重彩,是一種更高的美的境界。須得我們身入自然,用心覺知,方能領(lǐng)會隱藏于素樸之中濃酣忘我的趣味。山川本就如此,寒來暑往、晨昏交替,順天而變站成永恒的姿勢。美好抑或乏味,全在于你的感受,你的心?!疤斓赜写竺蓝谎浴?,此中真意,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函綿邈于盡素,吐滂沛乎寸心?!比缛糁x中書真的是陶弘景的摯友,想必定能從這素箋中讀懂其一腔山川深情,拳拳赤子之心。于陶公而言,功名厚祿,重若枷鎖,避之不及;山中清苦,云淡風(fēng)輕,甘之如飴。陶弘景以雋沽之筆,描畫山川的平淡自然之美,以超然物外的心境悠然神會平淡之奇,覺人境之外,天機盎然,發(fā)人深思。而作者的高曠情志,亦隱映其中。也許,這才是這幅淡山水的尺牘流傳千古的動人之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