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網絡時代的讀書人

■陳平原

如果過了若干年，你半夜醒來發(fā)現自己已經好長時間沒讀書，而且沒有任何負罪感的時候，你就必須知道，你已經墮落了。不是說書本身有什么了不起，而是讀書這個行為意味著你還有追求，還在奮斗，還有不滿，還在尋找另一種可能性，另一種生活方式。說到底，讀書是一種精神生活。

過去是“書到用時方恨少”，現在是“書到用時方恨多”。今日談讀書，比以前更需要選擇的眼界、閱讀的定力、批判的眼光。

在信息鋪天蓋地的時代，要建立自己的閱讀體系，要讓自己的立場、視野和趣味不受周圍環(huán)境的誘惑，是很難的。有了大眾傳媒以后，閱讀的同質化現象太嚴重了。讀書人首先要建立自己的閱讀趣味和基點，有了那個基點之后再來談讀書。請保持警覺，讀你自己喜歡的書，為自己而不是為了聊天而讀書。

今天多強調知識的廣博，很少強調思維的深度。海南、桂林、南極、北極，大家都能跳躍性地和你說一大堆，但如果談深，就說你的家鄉(xiāng)，都不見得能說透。大家都是“知道分子”，常識多，但思考及辨析能力不足，沒有時間、沒有耐心來仔細琢磨一個事情。

還有一個特點，就是自主記憶力的衰退。全世界都一樣，把記憶力交給電腦了，把所有的知識交給數據庫。所謂讀書破萬卷，有很多傳奇性的老學者，你說一句，他能馬上告訴你在哪本書的第幾卷第幾頁。今天，記憶被檢索取代。我們以前總是想拼命地記住某些東西，現在已經沒有這種動力了——“沒關系，我的電腦里有”，年輕人則是“我的手機里有”。

讀書的確存在真實的困境，而且這困境一下子很難解決。讀書最關鍵的功能并非求知，而是自我修養(yǎng)。

知識變得唾手可得之后，讀書原有的三個功能：閱讀、求知、修養(yǎng)，都受到了影響。以前讀書，求知和自我的修養(yǎng)是同步的，現在求知這個層面被檢索所取代，只要知道一個書名和人名，檢索就行了。而閱讀的功能更強調了娛樂。原來苦苦追尋、上下求索的狀態(tài)消失之后，知識有了，但修養(yǎng)沒有了。

過去古代讀書人說“為人之學”和“為己之學”，為自己讀書是一種很好的趣味和境界。讀書不能僅僅理解為拿學位、學本事、謀職業(yè)，要養(yǎng)成讀“無實用、有大用”的書的讀書習慣。追求人的全面發(fā)展，在高深的專業(yè)研究之外，保持對宇宙、對人生的廣泛興趣，是一種值得欣賞的生活態(tài)度。過分學科化與專業(yè)化導致知識之間的隔閡，導致人們對世界理解得不完整，割裂了學術研究和日常生活，這并不是一個好的狀態(tài)。

行船的人都知道，出海必須有“壓艙石”，否則很容易翻船。在我看來，那些淵博的、玄妙的人文學，比如文學、史學、哲學、倫理、藝術等等，是整個人類文明的“壓艙石”。這些“壓艙石”不一定時尚，不一定與時俱進，某種意義上的保守是對突飛猛進的時尚潮流的糾偏。

如果都在革新，日新月異，“文明”過兩天就不知道變成什么樣子了。新知識、新技術、新生活不斷涌現這很可喜，但請記得對傳統(tǒng)保持幾分敬意。

當讀書不再被認為是嚴肅的、認真的、必須面對的事情，閱讀不像以前那么執(zhí)著和要緊，就有了畢業(yè)多少年還讀不讀書的問題。

讀書是很平常的事，別說得太崇高，那樣效果反而不好。關鍵是養(yǎng)成閱讀的習慣，然后與時俱進，不斷自我調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