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劉鳳霞
臧懋循(1550—1620),字晉叔,號顧渚山人,浙江長興人,精曉音律,以編刊戲曲選本為樂,乃晚明著名曲家,其顯著成就主要體現(xiàn)在編刊《元曲選》、改編“玉茗堂四夢”、改定《曇花記》等方面。本文以臧懋循及其友人的年譜、詩文集為依據(jù),對其劇壇交游情況做一考述,敬請方家指正。
馮夢禎(1548—1605),字開之,號真實(shí)居士,又有雅號“白水先生”,浙江嘉興人,平生最愛茗茶、老莊、理佛,個性獨(dú)特,以氣節(jié)稱。朱彝尊《靜志居詩話》亦云:“馮公儒雅風(fēng)流,名高三席,歸田之后,閑娛情聲伎,箏歌酒宴,望者目為神仙中人。”[1]447因秉性、愛好相近,臧懋循和馮夢禎的知交之誼延續(xù)多年。
關(guān)于臧、馮兩人的初識,馮夢禎《長興橫玉山觀音寺募緣題語》中有言“遂出國子先生臧丈所撰疏文見示。余自識臧丈白下時,俱為諸生,氣味甚合,今十年矣。目其文,不覺神動”[2]227-228。據(jù)文末落款“乙酉夏日”及文中“今十年”語可知,兩人初識年份為萬歷三年(1575),時懋循年二十五,夢禎年二十七,俱為諸生。
兩人密切交往的時段當(dāng)在萬歷二十三年(1595)至萬歷二十九年(1601)前后。此時金陵文人雅集正盛,馮夢禎任職南監(jiān)祭酒不久,臧懋循亦寓居于此,兩人頻繁參與社集。如章嘉禎有詩《馮開之太史招飲西湖,同吳允兆、臧晉叔、朱大復(fù)、茅薦卿、吳子野諸君賦》顯示,馮夢禎曾召集臧懋循等人聚會;馮夢禎《快雪堂日記》亦對兩人交誼多有記載:萬歷二十四年(1596)九月二十日,“馮夢禎詣鷲峰,訪臧晉叔”[2]229;十月初二日,“款臧晉叔”[2]229;十一月初五日,“臧晉叔來別”[2]229。萬歷二十六年 (1598),馮夢禎遭彈劾去官。臧懋循即刻為詩寬慰:中山書篋為誰開,留滯徒傷太史才。世路風(fēng)波原不定,故園松菊好歸來。侍兒盡解靈光賦,坐客頻傾文舉杯。但使百年能保此,何須重起漢蘭臺[2]32。其情殷殷,其言切切。
馮夢禎罷官后,于西湖山間筑居“快雪堂”,從此過起文人詩酒的生活?!叭张c友人嘯詠于其中,間命輕舠載歌兒吹簫度曲,蕩漾六橋三竺間,人望之飄飄然若神仙也”[3]3。其《快雪堂日記》有多條記錄涉及與臧懋循的歡聚:
萬歷二十七年 (1599)十一月初四:“陰,入冬此日最寒。沈薇亭二子設(shè)席湖中,款余及臧晉叔,……悶坐,作戲,戲子松江人,甚不佳,演《玉玦記》?!盵2]229
萬歷二十八年(1600)五月初三:“晴,款臧晉叔、朱君采、姚叔度于湖中?!?黃)問琴在坐。既借叔度二歌童,問琴亦一再清歌。晉叔論詞曲及他,談謔大有名理,可謂勝舉?!盵2]230
萬歷二十八年(1600)八月初四:“俞羨長約諸公結(jié)社西湖,各持分金一錢五分赴之,錢塘門登舟。徐茂吳、臧晉叔……及孝廉、布衣在當(dāng)者十五人?!盵2]230
據(jù)上述所引可知,臧、馮二人聚會多附麗與時人的雅集活動,期間眾人或把酒歡宴、分韻唱和,或觀劇聽曲、品藻諸姬,顯示出晚明文人適意放達(dá)的精神生活。
另據(jù)馮夢禎的尺牘《與臧晉叔》所云:“聞足下至此一晤,撫臺遂行條何不令弟知也?西湖明月不能與故人共之良用惋結(jié)。婺州姜子干先生博識精詣,持論不肯下人,以故聲譽(yù)不甚起……刺謁足下,弟敢為之紹介?!盵4]信中說馮夢禎受周叔宗之托,將婺州姜子干介紹于臧懋循認(rèn)識??芍獌扇诉€以友情為基礎(chǔ)互介好友,借以擴(kuò)展朋友圈。
湯顯祖(1550—1616),字義仍,號海若、若士、清遠(yuǎn)道人,江西臨川人,少有文名,十四歲成秀才,二十一歲鄉(xiāng)試中舉,因拒絕首輔張居正的招攬,三十三歲才中進(jìn)士。湯顯祖曾任南京太常寺博士、禮部主事。萬歷十九年(1591),湯顯祖上疏彈劾大學(xué)士申時行,先后任職廣東徐聞典吏、浙江遂昌知縣。萬歷二十六年(1598),湯顯祖棄官歸隱終老。先以泰州學(xué)派羅汝芳為師,后隨李贄,晚年重佛、道,與僧人達(dá)觀有交。湯顯祖工詩文,尤擅長詞曲。有《玉茗堂詩》、傳奇《牡丹亭》等“四夢”傳世。
萬歷四年(1576),臧懋循與湯顯祖相識于南京。是年,湯顯祖自江西撫州而往太學(xué)。再據(jù)安紹芳詩題《分得烏衣巷同吳公擇臧晉叔徐茂吳湯義仍諸子賦》[5],可知兩人在中舉前就已熟識。萬歷十二年(1584),臧懋循調(diào)任南國子監(jiān)博士。當(dāng)時湯顯祖也在南京,時任太常寺博士。一年之后,懋循因攜帶孌童出游被劾,后棄官歸里。湯顯祖作詩歌《送臧晉叔謫湖上,時唐仁卿以談道貶,同日出關(guān)》(并寄屠長卿江外)以示安慰,其詩云:
君門如水亦如市,直為風(fēng)煙能滿紙。長卿曾誤宋東鄰,晉叔詎憐周小史。
自古飛簪說俊游,一官難道減風(fēng)流。深燈夜雨宜殘局,淺草春風(fēng)恣蹴毬。
楊柳花飛還顧渚,箬酒苕魚須判汝。興劇書成舞笑人,狂來畫出挑心女。
仍聞賓從日紛紜,會自離披一送君。卻笑唐生同日貶,一時臧谷竟何云。[2]210
“長卿”乃當(dāng)時曲家屠隆,與臧懋循俱為風(fēng)雅之士,因與西寧侯宋世恩“淫縱”而被劾削籍?!爸苄∈贰碑?dāng)指臧懋循“與所歡小史衣紅衣,并馬出鳳臺門,中白簡罷官”[6]465之事,暗喻其任誕縱情。在湯顯祖看來,士大夫“狎妓”僅是當(dāng)時諸怪現(xiàn)象的一種而已,無須背負(fù)道德評判?!耙还匐y道減風(fēng)流”,難道要他們?yōu)榱俗约旱囊还侔肼毝鴫阂直拘膯??更何況唐仁卿談道論書,也是同樣的貶官結(jié)局呢!后來,錢謙益在《列朝詩集》的《臧懋循小傳》中又引用此詩,并附點(diǎn)評曰“藝林至今以為美談”[6]465。
萬歷十六年(1588),湯顯祖改官南京詹事府主簿。期間,臧懋循從兄懋中從江西歸,湯顯祖寫詩送行,詩及臧懋循。其《送臧伯順還中吳二首》小序曰:“前金溪明府群從而兄,顧渚予舊好,及之”,言明二人故交之誼,詩中有“金溪上過往喬履,顧渚浮家奄畫船。少弟同堂開秀色,小山能別大山鮮”[2]210之句,對臧氏兄弟贊賞有加。
臧懋循在《元曲選》的前后序文中顯示其“獨(dú)崇元曲”、苛責(zé)明人劇作的態(tài)度,言及湯顯祖劇作時,則直言其水平已近于元,“骎骎乎涉其藩矣”[2]114,尤其是對《牡丹亭》的關(guān)目設(shè)置極盡贊美。他在評《圓駕》出時說:“傳奇至底板,其間情意已竭盡無余矣,獨(dú)此折夫妻父子俱不識認(rèn),又做一番公案,當(dāng)是千古絕調(diào)?!盵7]這是他對同時代劇作家中的最高評價。
懋循在湯顯祖辭世后,評點(diǎn)《牡丹亭》第十三折時寫下批文:“今臨川已矣,恨不及而共評騭也”[7],表現(xiàn)出對斯人已逝的痛惜之情。他親自校定出版臧改本“玉茗堂四夢”。對于此改本,雖然曲壇意見毀譽(yù)不一,但臧氏縮長為短,化繁為簡,于湯氏作品的舞臺搬演確乎有功。
潘之恒(1556—1622),字景升,號鸞嘯生,安徽歙縣人?!绊汍兹珀媒Y(jié)客,能急難,以倜儻奇?zhèn)プ载?fù)。晚而倦游,家益落,僑寓金陵,流連曲中,徵歌度曲”[6]630。他曾參加汪道昆白榆社,也與豐干社成員友善。潘之恒中年后,寓居金陵、姑蘇等地,多次主持“曲宴”活動。潘之恒晚年縱酒乞食,落魄而死。他撰有《敘曲》、《吳劇》、《曲派》等劇評。
據(jù)年譜,臧懋循曾參加萬歷五年(1577)的春試,初識潘之恒。兩人秉性相近、愛好相同,很快成為知己,此后多有唱酬,尺牘不斷。潘之恒《谷雨后二日嘗岕茶再諫晉叔》云:“顧渚山中谷雨茶,過君剛及采新芽?!豁毟^幽樓事,與子風(fēng)流自一家”[2]255,這記載了兩人清談的雅致。
二人俱與金陵頗有淵源。臧懋循在金陵前期是為官,貶職后則是寓居,尤其是萬歷二十五年(1597)至三十年(1602)往來金陵頻繁。潘之恒則于萬歷十三年(1585)寓居南京,直到天啟二年(1622)去世。兩人寓居南京期間,都曾參與金陵社集。潘之恒《鸞嘯小品》卷二《虹臺》載:“昔在丙午(1606)秋冬之交,余從秦淮聯(lián)曲宴凡六、七舉”;其《贈吳亦史詩附注》又云:“湯臨川所撰《牡丹亭還魂記》初行,丹陽人吳太乙攜一生來留都,名曰亦史,年方十三。邀至曲中,同兆允、晉叔諸人坐佳色亭觀演此劇”[2]254-255;又,臧懋循《負(fù)苞堂集》有《九月十五日同潘景升、吳允兆諸丈集湖上分得登字》詩,皆可為兩人交誼之佐證。
萬歷三十五年(1607)前后,臧懋循挈家自金陵回到長興,隱居于顧渚山,此后兩人相逢漸稀。萬歷四十年(1612)春,潘之恒曾至長興尋訪臧懋循,其詩《訪臧晉叔》句云:“已嘆離群久,況兼多病身。六年圖一會,千古志難伸”[2]255,這記敘了兩人六年后的這次相聚?!秳e晉叔》詩句云:“來因春未盡,別與夏俱長。數(shù)載相思夢,難將一宿償”[2]255,足見兩人情誼之深。
徐復(fù)祚(1560—1630),原名篤儒,字陽初,后改訥川,別署陽初子、忍辱頭陀、三家村老等,江蘇常熟人,博學(xué)工文,尤擅長詞曲,曾受張鳳翼指點(diǎn)曲學(xué)。徐復(fù)祚有傳奇《宵光劍》、《紅梨記》、《投梭記》,雜劇《一文錢》等。后人根據(jù)徐復(fù)祚所著筆記《花當(dāng)閣叢談》,輯出《曲論》。
徐復(fù)祚曲論云:“《玉茗堂傳奇》,臨川湯若士顯祖先生作也。其《南柯》、《邯鄲》二傳,本若士臧晉叔懋循先生所作元人彈詞來。晉叔既已彈詞造其端,后復(fù)改為四傳以訂其訛,若士忠臣哉!晉叔最愛余所傳,逢人便說?!盵2]254可知臧懋循對徐復(fù)祚的贊賞。
徐氏對臧懋循編刊《元曲選》亦不吝夸贊,給予極高評價:“晉叔不聞有所構(gòu)撰,然其刻元人雜劇多至百種,一一手自刪訂,功亦不在沈先生下矣?!盵2]254懋循長興里居后,曾多次邀請他到長興,更托友人相邀過彼,因經(jīng)濟(jì)和身體原因沒能前往,不久懋循離世,徐復(fù)祚在《曲論》中大悲,痛言“負(fù)此知己,痛哉”![2]254可感兩人知己之情。
梅鼎祚(1549—1615),字禹金,別號勝樂道人,安徽宣城人,不善舉業(yè),以古學(xué)自任。梅鼎祚尤擅詩詞,所作皆骨立蒼然,聲鏗氣正。梅鼎祚有雜劇《昆侖奴》、傳奇《玉合記》、《長命縷》等。
梅鼎祚《鹿裘石室集》卷三《答李臨淮》有云:“乃者君侯之車騎儼然臨之……而仆兩掃門于君侯……典謁已逐客矣……因持意氣而過西寧,劇飲臧晉叔齋中,步而歸,挾其所絕幸者,西寧無難色也”[8]163之句,所謂劇飲,乃是文人觀劇兼宴飲的雅集活動。查閱徐朔方《晚明曲家年譜》可知,此年乃萬歷十九年(1591),值金陵雅集“極盛”之時。筆者推測,臧、梅兩人的交誼當(dāng)由此逐步加深。
懋循一生歷嘉靖、隆慶、萬歷三朝,時值聲華浮動的晚明時期。此時文人傳奇興盛,劇演蜂起,佳作如林,是繼元以來中國古典戲曲發(fā)展的又一高峰期。在此背景下,臧懋循及其上述曲壇盟友,以戲曲為媒介開展了眾多雅集、交游活動,他們或以曲文相贈,或借社集討論,或觀劇賞鑒,為江南地區(qū)尤其是南京、杭州等地平添了許多人文歷史景觀,更利于近世江南地區(qū)戲曲文化生態(tài)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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