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蒲松齡的幻奇觀

文 / 由婧涵

在明代以前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由于廣泛受到史書求真觀念的影響，多數為實錄派，不承認幻奇小說內容是幻想的，把它和不常見的事情、現(xiàn)象混為一談；少數為與之相反的“審美派”，即不在意小說的“幻”與“真”，不在意小說的人情物理是否合乎常情。明中期后，隨著小說創(chuàng)作的繁榮，幻奇論得到發(fā)展，人們將“幻”與“真”對立統(tǒng)一起來，認為“幻”只是藝術形象的外在形態(tài)，“真”是藝術描寫得合乎邏輯性，即“性情倫次”。

蒲松齡的成長期及創(chuàng)作期，正值思想控制極嚴的清初時期。作者對黑暗的現(xiàn)實不能公開揭露，只有借助于神仙鬼狐故事，曲折地進行揭露和嘲諷，抒發(fā)自己心中的孤憤不平。因此，蒲松齡有意識地撰出的奇異故事，連同其中的狐鬼花妖，都是出自他個人的心靈創(chuàng)造，心中自有所寄托、寓意。

一、孤憤之書出幻奇

蒲松齡在《聊齋自志》中寫道：“集腋成裘，妄續(xù)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盵1]他積少成多地搜集狐鬼花妖之事，狂妄地想把它們編匯為《幽冥錄》的續(xù)篇；把酒秉筆，寫下這部志怪之書，意在寄托心志，發(fā)抒胸中的憤懣。這是作者在公開宣稱自己著《聊齋志異》這部志怪之書的目的：除了著書留名之外，更重要的是借此書抒發(fā)憤懣、寄托心志。兩類結合起來，即為“著‘孤憤之書’”，述幻奇之語。

（一）有憤欲吐

“逐野馬之塵，魍魎見笑”[2]。蒲松齡言自己隨俗浮沉、追逐名利，卻落得被鬼物奚落訕笑?！耙榜R”在此被喻為“污濁的現(xiàn)實社會”?？梢?，現(xiàn)實社會中種種污濁之事引起了作者憤懣之情。于是，蒲松齡用志怪的筆法，淋漓盡致地揭露了當時社會的黑暗。因此，蒲松齡筆下的狐鬼故事大部分是由他個人的生活感受生發(fā)出來的，表現(xiàn)出他對社會人生的思考和憧憬。

普通百姓是封建社會中最容易被欺壓的階層，富紳的霸道，讓一批批無辜百姓含冤帶恨而死；官府的腐敗，使一批批可憐百姓有冤難申?！奥剟t命筆，遂以成編”[3]。言聽之事，就提筆記錄下來，再潤色匯編成書。若本是鬼怪之事，便匯編一處；若為現(xiàn)實之事，則以志怪之筆加以潤色，成為抒發(fā)胸臆之作。《竇氏》寫涉世未深的竇女在被世家子南三復多番起哄、奸騙成功后，又被無情地拋棄，最終“女抱兒坐僵矣”[4]，落得與兒子凍死在門外的悲慘下場。因官府受賄，竇父有冤難申，“竇女因怨憤而死，遂成為厲鬼”[5]。先后害死南三復的兩位新娘，并最終成功報仇雪恨。將故事與蒲松齡自身久居鄉(xiāng)下的經歷結合來看，竇氏化鬼前的故事很有可能取材于民間：漂亮的農家女被富紳地主玩弄后，便被無情地拋棄，任其自生自滅。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在封建時代，結果往往是壞人逍遙法外，農家飽受摧殘?；砗蟮墓适伦匀皇瞧阉升g的“潤色之作”。蒲松齡按照因果報應觀念設計出鬼神，借助他們來替竇氏伸冤報仇（《竇氏》）。向杲的哥哥被惡霸莊公子所殺，事后莊公子一方面向官府行賄，另一方面又請護衛(wèi)貼身保護，使得向杲伸冤無門、報仇無路，機緣巧合下，他化身猛虎咬死莊公子，終為其兄報仇雪恨（《向杲》）。蒲松齡顯然著意于反映黑暗的社會現(xiàn)狀及在這種現(xiàn)狀下人們的生活狀態(tài)，普通百姓在面對黑暗社會時恨不得化身為虎，揭示了當下社會令人發(fā)指之事比比皆是的實情。

“不憤”因現(xiàn)實而起，又對現(xiàn)實而發(fā)。政權的腐朽本質，使得百姓在遭受種種磨難后，卻有苦難訴、有冤難申。于是，“有憤欲吐”的蒲松齡便用“化鬼”、“化虎”的志怪之筆來批判、制裁這個黑暗的社會，抒寫自己的激憤情懷。

（二）有情欲傾

“嗟乎！驚霜寒雀，抱樹無溫；吊月秋蟲，偎闌自熱；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6]蒲松齡在《聊齋自志》中的這段激憤之語，將自己比喻成欲抱樹取暖，卻得不到些許余溫的霜后寒雀和依桿悲鳴、自行取暖的月下秋蟲，表現(xiàn)了自己凄涼孤寂的心境。如此孤寂的作者唯有在冥冥的夢魂中去尋求知音了?，F(xiàn)實生活中難覓知音的蒲松齡便用自己的志怪之筆去創(chuàng)造自己心中的知音形象。

在情感層面上，蒲松齡追求的是一種知己之愛，推崇的是“天下惟其才人為能多情”?！断阌瘛穼扅S生在勞山下清宮愛上白牡丹花仙香玉，與耐冬花絳雪結為良友，不幸香玉被人移去，黃生的癡情又感動花神使香玉復生。黃生死后，竟寄魂為花，茁生于香玉、降雪身旁。作者借《香玉》反映了人們內心深處對美好愛情的真摯追求。

蒲松齡的志怪小說有別于其他志怪小說篤信鬼神及缺乏情志，蒲松齡在著書時傾注了滿腔的激情，可謂“遄飛逸興，狂固難辭；永托曠懷，癡且不諱”[7]：意興飄逸飛動，狂放不羈，在所難免；心志寄托久遠，如癡如迷，無須諱言。如此激情澎湃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正與其“奇詭”之筆法相配，而表達的卻是創(chuàng)作主體自己的情感體驗，所以他筆下之物能變幻萬千?！包S英的‘精’是作者思想靈魂的寄托，黃英的‘神’是作者的形象寓體，黃英的‘人’則是作者的理想化身”[8]。

“孤憤”和“狂癡”也正是蒲松齡思想性格中極為重要的兩個因素，他以這兩點塑造出眾多幻化無端的精怪，目的不是記錄妄言妄聽來聳人聽聞，而是由此表達自己的情志。因此，在他的作品中，個人的愛憎觀念表現(xiàn)得異常鮮明、強烈，因為其目的在于揭露現(xiàn)實中丑惡的現(xiàn)象、展現(xiàn)心中美好的情志。

二、寄托自我現(xiàn)幻奇

蒲松齡有意識地抒寫孤憤，因而在他的小說中，自我的色彩極為濃重。往往天馬行空，借助幻誕荒怪，表達自我。這其中的自我色彩，除了其愛憎分明的感情色彩外，還有其自身的成長環(huán)境及特殊的社會背景。

《聊齋自志》中出現(xiàn)了“先大人”——蒲松齡亡父這一形象，但只是在介紹出生時一筆帶過：“松懸弧時，先大人夢一病瘠瞿曇，偏袒入室，藥膏如錢，圓粘乳際，寤而松生，果符墨志?！盵9]但僅此便足以影響蒲松齡的一生，因為蒲松齡相信父親的夢境，意味著自己就是父親夢中那個病瘦的和尚轉世。因此，自己才會“少羸多病，長命不猶”[10]。即年少時贏弱多病，長大后命不如人。

蒲父蒲槃因屢考不中，棄儒從商。蒲松齡在這種亦儒亦商的環(huán)境下耳濡目染，自然對商業(yè)和商人比較了解。從明中期開始，隨著商品經濟的發(fā)展，商人地位有所改變，人們對商人的看法也有所改觀，但這只是一種小眾的趨勢，無法成為主流。這個特殊歷史潮流下的家庭，自然被蒲松齡用荒誕之筆記錄了下來。作為社會主流文人階層的代表，馬子才被塑造為一個“酷愛菊花，但對以種菊花為業(yè)嗤之以鼻”的窮困書生形象，陶生與其姊黃英則是新階層——商人（市民階層）的代表。姐弟有著超常的種菊本領：能將菊花“變劣為優(yōu)”，因此富甲一方。雖然文章是以黃英、馬生的愛情為線索，但焦點并不在于愛情本身，更多表現(xiàn)的是“居于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態(tài)度之上的性格沖突，而這一沖突實際上體現(xiàn)了明清之際隨著商業(yè)經濟的發(fā)展而日益壯大的市民文化對傳統(tǒng)儒家文化及建立在這種文化理想上的價值觀念的挑戰(zhàn)?！饵S英》的價值就在于它所體現(xiàn)出來的這種基于不同文化理想上的價值觀念的異變信息”[11]。

這點雖與“孤憤”、“狂癡”無關，但反映的仍是現(xiàn)實，且是關乎蒲松齡真實的成長環(huán)境及新階層崛起的社會狀態(tài)。蒲松齡借黃英之語“自食其力不為貪，販花為業(yè)不為俗”[12]和“妾非貪鄙；但不少致豐盈，遂令千載下人，謂淵明貧賤骨，百世不能發(fā)跡”[13]，表達了自己對市民階層、商人的看法：商人是社會的一個層面，是社會成員的組成部分。從這點看，蒲松齡對商人的看法是比較客觀的。同時，因其自身的成長環(huán)境，蒲松齡對關乎商人的作品都傾注了濃郁的感情，表達了作者對當時新階層支持的立場。正因如此，作品中馬生在與黃英婚前婚后的分歧、糾紛中，才總處于尷尬不能自處的位置上。

此外，正如魯迅所說：“明末志怪群書，大抵簡略，又多荒怪，誕而不情。《聊齋志異》獨于詳盡之處，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是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而又偶見鶻突，知復非人?！保斞浮吨袊≌f史略》）前朝志怪小說多信鬼神為實有，且往往危言聳聽，非人的形象依舊是怪物而少人情；而《聊齋志異》中的女性異類，雖然自身仍保留著異類的某種屬性特征，但總體上是以人的性情、形貌為主。如：阿纖是鼠精，人“窈窕秀弱”、“寡言少怒”，家中儲粟，與鼠的本性相符?！断阌瘛分械南阌?、絳雪都是花妖，然而其艷麗多情又與人無異。黃生看到香玉，“素衣掩映花間”[14]，“未幾，女郎又偕一紅裳者來，遙望之，艷麗雙絕”[15]。黃生隱身叢樹中，突然出現(xiàn)，“二女驚奔，袖裙飄拂，香風洋溢，追過短墻，寂然已杳”。黃生題詩樹下，回到書齋冥想?！芭珊鋈耄@喜承迎。女笑曰：“君洶洶似強寇，使人恐怖；不知君乃騷雅士，無妨相見?！毕阌襁^短墻，“寂然已杳”，又“忽入”，都有些怪異，但相處卻十分癡情。他到耐冬樹下瘙癢，絳雪便笑著出現(xiàn)，更增加生活情趣。又如《黃英》寫馬子才得黃英為婦，黃英弟陶三郎素豪飲，與曾生對飲，醉倒化為菊花：

……二人縱飲甚歡，相得恨晚。自辰以迄四漏，計各盡百壺。曾爛醉如泥，沉睡座間。陶起歸寢，出門踐菊畦，玉山傾倒，委衣于側，即地化為菊，高如人；花十余朵，皆大如拳。馬駭絕，告黃英。英急往，拔置地上，曰：“胡醉至此！”覆以衣，要馬俱去，戒勿視。既明而往，則陶臥畦邊。馬乃悟姊弟皆菊精也，益敬愛之。

何守奇評曰：“順化委形，猶存酒氣，是菊是人，幾不可辨?！碧摶们楣?jié)與現(xiàn)實情節(jié)，融為一體，創(chuàng)造了迷離奇幻的境界，有一種強烈的藝術魅力。這種幻化、變形不是神秘的，而是藝術的幻想。狐鬼花妖只是有些非人的特點，性情完全與常人無異。

由此可見，蒲松齡借虛擬狐鬼花妖故事以抒發(fā)情懷?！八谕x者的不是信以為真，而是能領會寄予其中的意蘊。在六朝志怪小說中，‘怪異非常之事’是作品的內容；在《聊齋志異》里，神仙狐鬼精魅的怪異故事作為小說的思想內蘊的載體，也就帶有了表現(xiàn)方法和形式的性質”[16]。

三、結語

綜上，蒲松齡的幻奇觀，并非要將“怪異非常之事”當作實有之事記述出來，以供讀者“游心寓目”，更非“足以發(fā)明神道之不誣”；蒲松齡筆下的種種虛幻只是其藝術形象的外在形態(tài)，是一種自覺的行為，目的是借小說之筆，淋漓盡致地揭發(fā)和抨擊現(xiàn)實世界的世態(tài)人情。通過假精怪異類，揭露那個時代的社會風貌，抒寫作者的憤激情懷，表達作者的審美追求，闡釋其幻奇觀之所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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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任訪秋.聊齋志異選講[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1:340.

[8]許智銀.論聊齋中黃英的精·神·人[J].西北民族大學學報,2006(2).

[11]賈偉剛.儒家文化與市民文化的沖突—聊齋志異·黃英解讀[J].語文學刊,2002(1).

[16]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四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2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