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清《奉使車臣汗記程詩》對音譯蒙語的運用

文 / 周春蘭

延清（1846—1920），字子澄，號鐵君，蒙古鑲白旗人，巴哩克氏，京口駐防。他于1908年奉旨前往喀爾喀車臣汗部，祭奠銜札薩克多羅貝勒蘊端多爾濟郡王。他出使歷時兩個多月，行程近萬里，把沿途所見所感形諸詩篇，輯集而成《奉使車臣汗記程詩》三卷，詩有三百九十二首。其詩集運用“詩中夾注”的方式，融文學性、知識性和資料性于一體，具有“有韻的地方志，鮮明的風情畫”的特點，詩中有諸多描寫內(nèi)外蒙古的邊疆風光和生活情狀，涉及到當時蒙古的方方面面，真實地反映了蒙古民族的特性。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詩集中有許多音譯蒙語入詩，詩人把沿途所經(jīng)過的站臺地名、歷史人物的人名、封號、地方官職名稱和日常生活用語等蒙語隨手拈來音譯成漢語言文字作為古典詩歌的有機組成部分，不但使他的詩歌充滿地域文化色彩，還使他的詩歌富有鮮明的民族特色。

語言是民族文化的載體，是傳承民族文化的基因，是顯示民族特征的基本要素，民族豐厚的文化內(nèi)涵和社會特征都蘊藏于其中。因此，語言是民族認同的標志之一，也是最顯著的民族標志。延清屬于蒙古族，但由于祖輩便駐防京口，他生長于江蘇鎮(zhèn)江，自幼浸染在漢文化環(huán)境中，耳濡目染，無論是語言還是生活習慣已經(jīng)完全接受漢文化了。其實這種趨勢在有清一代是不可遏止的普遍現(xiàn)象，清廷也曾經(jīng)采取多種措施試圖阻止這種趨勢，如滿、蒙旗人參加科舉考試必須考滿、蒙文翻譯，旗內(nèi)文件往來盡量使用滿語等。乾、嘉以降，各地駐防旗人逐步放棄滿語，蒙語亦是如此，更何況延清是生于道光年間的晚清詩人。作為蒙古族旗人的后裔，他不懂自己的民族語言，對本民族的風俗、歷史等方面都缺乏了解，對自己所屬民族也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甚至連自己的家族隸屬蒙古何部落也不得而知。他為此感到很苦惱。所以他非常重視這次出使蒙古重訪故土的機會，隨身攜帶了張穆的《蒙古游牧記》、何秋濤的《朔方備乘》和日本參謀部編纂的《蒙古地志》，以便隨時稽之典籍，了解和認識所經(jīng)之地的風土人情和山川草木，即如其所說“閑翻地志稽青冢，遠捧天章蒞赤城”（《正月二十一日，奉旨派出翰林院侍講學士延清前往車臣汗部致祭，欽此，恭紀七律四首》），同時更是有意地在沿途創(chuàng)作的詩歌中盡可能地運用音譯蒙語。

一

延清在詩作中運用了較多的音譯蒙語詞匯，《奉使車臣汗記程詩》共三卷，在創(chuàng)作第一卷的詩作時因為行程未進入蒙古區(qū)域，所以延清沒有引音譯蒙語入詩。引音譯蒙語入詩主要出現(xiàn)在自題詩和二、三卷，自題詩共10首，有11個音譯蒙語詞匯；第二卷共118首詩，有29個；第三卷共176首，有46個。從運用的次數(shù)和頻率講，這無疑是較高的。

音譯蒙語入漢文古典詩歌，既表現(xiàn)蒙古族的民族特征，又展示蒙語的語言魅力，如自題詩《正月二十一日，奉旨派出翰林院侍講學士延清前往車臣汗部致祭，欽此，恭紀七律四首》其中兩首：

長征負弩有前驅(qū)，鄂博經(jīng)過悉坦途。

九品珍奇登白貢，幾家部落接烏珠。

目窮肯特山千里，心印呼倫水一湖。

地少貪泉猶可飲，壓裝金幸橐中無。（第三首）

氈廬銜接入車臣，譯出方言證徹辰。

朔雪長留戈壁路，東風遠送玉關(guān)人。

沿河青草侵敖嫩，滿地黃花接庫倫。

奠醊禮成辭毳幕，炎炎夏日照歸輪。（第四首）

兩首詩用地名勾勒了此次奉旨出使的大體經(jīng)過，詩中共運用了“烏珠”“肯特”“呼倫”“車臣”“徹辰”“敖嫩”“庫倫”七個山川地名音譯蒙語。根據(jù)詩中自注，“烏珠”是“烏珠穆沁”縮稱，“肯特”山是車臣汗部最高大的山；“呼倫”湖又名“太來泊集”，喀爾喀河諸水注于此湖；“敖嫩”即“敖嫩河”，亦名“俄儂河”，是黑龍江的上源；關(guān)于“庫倫”，詩集中《附錄庫倫考》曰：“所謂庫倫者，蒙古語，城圈也。該處有喇嘛木楞如城，故名?！薄巴林x圖境”，即今蒙古國烏蘭巴托?！败嚦肌奔础败嚦己共俊?，在喀爾喀之東；“徹辰”是“車臣”的蒙語方言。詩中“戈壁”、“鄂博”亦是音譯蒙語。關(guān)于“戈壁”，自注：“譯曰瀚海”，即沙漠；“鄂博”即敖包，自注：“每臺站聚石成堆曰鄂博蒙人禮祀極虔?！薄督椕奢嬕吩唬骸八^鄂博者，即壘碎石，或雜柴、牛馬骨為堆，位于山嶺或大道，蒙人即以為神祗所憑，敬之甚虔。”[1]737詩中“烏珠”與“白貢”、“肯特山”與“呼倫水”相對仗，烏與白都是色彩、山與水同屬一類，對仗嚴格，平仄相對；“車臣”與“徹辰”押韻，“敖嫩”與“庫倫”音韻相協(xié)。從詩作來看，如此多的音譯蒙語入詩并沒有生硬、拼湊之感，既點出了出使車臣汗部途中所經(jīng)內(nèi)外蒙古有代表性的河流山川，大致勾畫出蒙古整體地貌特征，又對仗工整，音律協(xié)調(diào)，使詩歌具有音韻流轉(zhuǎn)、意蘊渾成的效果。

二

地名的音譯蒙語入詩在延清詩集中俯拾皆是，有直接以蒙語出現(xiàn)，如《將抵布楞》云：“日中為市人爭赴，買賣街原近布楞。”“布楞”是作者所經(jīng)第三堆臺名。有以此地的某一山或水名字命名的地名，如“避風燈下坐，今夜宿明垓”（《宿明愛》），“明愛”，即“明垓”，山名；“第二堆臺德勒蘇，烏蘇有路亦崎嶇”（《將抵德勒蘇烏蘇作》），“德勒蘇”和“烏蘇”是草名、水名，指代地名。這些山水名化成的地名點出了地方命名的由來。還有原來是地理特征，后指代地名，如“鄂羅胡篤克，煙火幕廬稀”（《將抵鄂羅胡篤克作，用寶文靖公詩韻》），“鄂羅胡篤克”原是“多井”的蒙語音，后形成地名，此處正好構(gòu)成五言詩句；“幸免路崎嶇，行經(jīng)扎哈蘇”（《扎哈蘇曉行》），“扎哈蘇”，原意“多魚”；“雪晴山色亦空蒙，路出烏蘭哈達中”（《路經(jīng)滑雪山，用景佩珂學士詩韻二首》），“烏蘭哈達”，意為“紅石”，今赤峰市；“陀羅海上策車過，卓犖石頭頑且粗”（《見詒可感也，爰依韻奉和》），“陀羅”，意為“瘦”。這些由某一地理特征轉(zhuǎn)化而來的地名充分顯示出這些地方的地形、氣候、植被、河流（數(shù)量、水量）、土壤等特點，既言簡意賅地傳達出當?shù)氐牡乩硇畔?，又不失詩歌蘊藉風味；既充分顯示出蒙古地區(qū)特有的地域風貌，又展示出音譯蒙語入古典詩詞的活力。

除了地名外，還有人名、封號和官職等蒙文音譯入詩。人名，如“策凌堪媲美，碩壘并垂蹤”（《吉洪布拉嘎五排四十韻》），詩中的“策凌”是三音諾彥部和碩親王名，娶康熙皇帝之女和碩純愨公主，即固倫額附；“碩壘”是車臣汗部始封之汗王名，詩中把兩位著名的汗、王名對舉，勾勒出外蒙古地區(qū)喀爾喀部重要的歷史。封號，如“學士慚充使，名王溯濟農(nóng)”（《色拉哈達午尖》）和“東指古藩封，名王溯濟農(nóng)”（《吉洪布拉嘎五排四十韻》）中“濟農(nóng)”，原注為“車臣汗王碩壘始受濟農(nóng)封號”。此兩處的“濟農(nóng)”從語義上完全可以用“碩壘”替代，然“濟農(nóng)”的“農(nóng)”正符合詩中押“冬”的韻腳，此是音譯蒙語的又一靈活運用的鮮活體現(xiàn)。官職，如“章蓋昆都波什戶，紛紛羅拜馬頭來”（《鄂拉胡篤克》）中的“章蓋”、“昆都”、“波什戶”是三種音譯蒙語官職名稱，“章蓋”官名，自注為“蒙員章蓋官皆三四品，即滿洲章京也”；“昆都”，是蒙古臺站官職，即驍騎校；“波什戶”，又譯為“拔什庫”、“拔什戶”，是蒙古臺站的領(lǐng)催。三種音譯蒙語官職顯示出蒙古地區(qū)臺站的特色，具有地域和民族文化色彩。本來這些蒙古歷史人名、封號和蒙古地方官職名稱是約定俗成，只是平常的蒙語，然當把它們?nèi)谌氲焦诺湓娫~中，就表現(xiàn)出鮮明的蒙古地域特征和民族特色。

三

音譯蒙語入詩在清朝時期有較多的詩作，乾隆年間詩人盧見曾在其《杭靄竹枝詞》中有音譯蒙語入詩，如“塞音”（好）、“蘇魯汗”（風雪天）等[2]577-579。其后咸豐年間滿族詩人崇實的《蒙古臺站竹枝詞》中有較多的音譯蒙語，如“諳版”（大人）、“八溝布達”（吃飯）、“幅哩革”（騾子）等[2]580-584。比延清稍早的滿族詩人志銳因主戰(zhàn)的政治立場被慈禧“降授烏里雅蘇臺參贊大臣”[3]122，在去往烏里雅蘇臺時沿途創(chuàng)作了《張家口至烏里雅蘇臺竹枝詞一百首》（又名《廓軒竹枝詞》）。其詩中運用了較多的蒙語地名音譯，如“烏蘭哈達路修長，馬去如飛鞭策忙”（《烏蘭哈達第十臺》）、“錫拉穆勒譯黃河，蒙地從茲始產(chǎn)蛇”（《錫拉穆勒第十六臺》）、“此方譯語霍尼齊，酷暑途長馬倦嘶”（《霍尼齊第二十五臺》）、“哈稽布乞譯山名，上下坡陀路不平”（《哈稽布乞第二十七》）、“末釋臺名花碩洛，譯言厥土色惟黃”（《花碩洛圖第六十四臺》）等，從所引的詩句來看，顯然這些竹枝詞側(cè)重介紹所經(jīng)之地地名的特征，雖然明白曉暢，但似乎缺少詩歌應(yīng)有的蘊藉含蓄之美。

清代蒙語入詩多見于竹枝詞，這種帶有民歌詩風的詩體，有利于記述各地風土，所以崇實、志銳等詩人在表現(xiàn)蒙古地方風物、人情的詩中運用蒙語也就不足為怪。另外，他們無論是被貶、革職充軍，還是身負重任出塞公干，無一例外都曾親歷蒙古地區(qū)，“地理因素在文學的產(chǎn)生過程與發(fā)展歷史中，往往起著一種制約與規(guī)定的作用，是作家與作品產(chǎn)生的基礎(chǔ)與前提”[4]，蒙古地區(qū)特定的地理因素是他們出塞之作產(chǎn)生的前提與基礎(chǔ)。異域的一切對于他們來說都是新鮮的，迥異于自己熟悉的環(huán)境和事物都成為他們吟詠的對象。同樣，從未接觸過的蒙語對于他們來說亦是陌生且新奇的，視聽的強烈刺激促使詩人不自覺地形諸筆端，于是即有諸多音譯蒙語融于漢文古典詩詞中。然而這是非常態(tài)的，只是在特定的地域和語言環(huán)境結(jié)合的產(chǎn)物，是蒙漢文化相互碰撞擦出的零星火花。即使有幾乎相同的經(jīng)歷和行程路線的滿族詩人寶鋆，在《奉使三音諾彥記程草》中亦很少運用音譯蒙語地名直接入詩，而是多把蒙語地名意譯成漢語入詩，如其詩《原詩〈扎哈蘇晚行〉》，“扎哈蘇”，原意“多魚”，寫成詩為：“言赴多魚處，奈無丙穴何”，諸如此類。

綜上，延清并非是音譯蒙語入漢文古典詩歌的首創(chuàng)者，而是受前人的啟發(fā)而模仿為之，但誰也沒有像延清這樣刻意地把音譯蒙語用得如此之多、之廣、之妙，他是有意識地將蒙漢語言和文化進行融合，使之能完美地達到渾然一體的效果，這與作者自身對蒙語充滿著親切感、認同感是分不開的。當然，音譯蒙語入詩是蒙漢交流的結(jié)果，《奉使車臣汗記程詩》則是蒙漢交流所結(jié)的一朵奇葩?！懊褡逭Z言是民族文化的形式”[5]15，“語言的共同性是民族的最重要標志之一”[5]12，延清詩中的蒙語音譯高度概述和體現(xiàn)了蒙古的地理特征和民族風情，使這些詩歌既具有濃郁的地域特征和民族特點，又增加了詩歌的親切感和表現(xiàn)張力，為詩作起到了錦上添花、增姿添彩的藝術(shù)效果。同時這些蒙語音譯詞匯不但顯現(xiàn)了蒙古族語言的特色和魅力，也增強了漢文古典詩歌的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豐富了詩歌的語言。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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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斯大林馬克思主義和語言學問題[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